金元诗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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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元好问的诗学理论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他是北魏鲜卑拓跋氏的后裔,魏孝文帝拓跋宏由平城迁都洛阳,始改姓元氏。元好问七岁能诗,被太原名士王汤臣称为“神童”。十一岁时,随其叔父元格到冀州,受教于诗人路铎。十四岁时,又随元格到陵川,拜著名学者郝天挺为师,在其门下学习六年,肆意经传,贯串百家,打下了非常广博的学问基础。宣宗兴定元年(1217),元好问撰写著名的《论诗三十首》,并总结前人有关文章法度的论著《锦机》一编(已佚)。这时,他的诗作也开始广泛传播,礼部尚书赵秉文见其《箕山》《琴台》等诗,击节称赏,“以为少陵以来无此作也。以书招之,于是名震京师,目为元才子”郝经:《陵川集·遗山先生墓志铭》。。兴定五年(1221),举进士登第,但未就选,往来箕山、颍水之间,吟咏不绝,诗名益盛。从哀宗正大三年(1226)到八年(1231),元好问先后出任镇平、内乡、南阳三县令。正大八年,奉诏赴京,仕为尚书省掾,不久任左司都事。天兴元年(1232),蒙古大军围攻汴京。天兴三年(1234),哀宗自缢于蔡州,金朝灭亡。从此,元好问便开始了遗民生活。他把最后二十余年时间用来收集、整理、编纂金源一代历史资料,编成了金诗总集《中州集》和史学著作《壬辰杂编》。《中州集》成为后世了解和研究金代文学的重要依据;《壬辰杂编》则为元人纂修《金史》提供了宝贵材料。蒙古宪宗七年(1257)九月,元好问病逝于获鹿寓舍,享年68岁。归葬于忻县系舟山下。事见《金史》卷一百二十六。

元好问具有多方面的文学才能,其诗规模李、杜,力复唐音,“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其词“清雄顿挫”“闲婉浏亮”,有刚柔相济和豪婉兼备的特点;其文自然流畅,格老气苍,堪接欧、苏正轨。《金史》卷一百二十六称,兵乱之后,“故老皆尽,好问蔚为一代宗工,四方碑板铭志,尽趣其门”。而元好问最受世人瞩目的文学成就则在于诗歌方面。他本人也以“诗人”自诩,曾嘱咐门人:“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魏初:《书元遗山墓石后》。

元好问的著作很多,有诗文40卷、《杜诗学》1卷、《东坡诗雅》3卷、《锦机》1卷、《诗文自警》1卷等,皆已亡佚。存传至今的,计有《中州集》10卷、《中州乐府》1卷、《遗山先生文集》40卷。

元好问诗学理论的代表作,当首推历代传诵的《论诗三十首》。以绝句论诗,其佳处在于把作者的理论主张、审美观点寓含于诗的意象化方式中,言简意赅,形象直观。因而,这种诗论形式自杜甫《戏为六绝句》开其端绪后,作者代不乏人。唐代有杜牧的《读韩杜集》、李商隐的《漫成五章》。至宋代更是蔚然成风,著名的如吴可、龚相等人的《学诗诗》,戴复古的《论诗十绝》等。在金代,王若虚也有论苏轼、黄庭坚、白居易的绝句八首。但这些论诗之作规模都比较小,其影响不能与元好问相比。

论诗绝句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两条线索:一以诗学理论为主,一以作家评论为主。杜甫《戏为六绝句》开论诗绝句的端绪,包含了这两方面的内容。其后,如吴可、戴复古等人的论诗绝句,侧重于诗学理论;而以作家评论为主的论诗绝句,则始于元好问《论诗三十首》这一大型组诗。清代王士祯、袁枚等人的大型组诗,都是在元好问组诗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扬光大的。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相当完整地评述了汉魏以来,下迄宋代,一千多年间的作家作品、诗派诗风,俨然是一部简明的诗论史,它以作家论为主,但艺术创作原理也时有涉及。诗人在组诗前面的题下自注云:“丁丑岁,三乡作。”时为金宣宗兴定元年(1217),元好问28岁,避乱于三乡镇。在同一年,他又有《锦机》之选,《锦机引》称:


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予初学属文,敏之兄为予言如此。兴定丁丑间,居氾南,始集前人议论为一编,以便观览。《遗山文集》卷三十六。


《论诗三十首》正是元好问在遍考历代作者论文之余写下的心得,其目的在“知古人之渊源”,求文章之“法度”。而其最末一首云:


撼树蚍蜉自觉狂,

书生技痒爱论量。

老来留得诗千首,

却被何人较短长。


其语气宛然老者口吻。“诗千首”又可佐证此诗确系老年所作,元好问存诗1380余首,“诗千首”是其概数。大概元好问晚年对《论诗三十首》绝句做了最后更定。如此说来,《论诗三十首》不但是唐宋以来论诗绝句中最系统、最全面的,而且集中反映了元好问的诗学见解,特别值得重视。此外,元好问文集中还有某些“序”、“引”、题跋、碑铭、论诗诗以及《中州集》中的作家小传等,也是有价值的诗学资料。

元好问对诗歌传统、诗歌原理、诗歌创作、诗歌批评等均有系统论述。

第一节 诗歌传统论:高扬汉魏、晋、唐的风雅传统

从金代文学的传统来看,元好问是蔡珪、党怀英、赵秉文、王若虚这一脉络下来的继承人和集大成者。《论诗三十首》开篇写道:


汉谣魏什久纷纭,

正体无人与细论。

谁是诗中疏凿手,

暂教泾渭各清浑。


元好问俨然以“诗中疏凿手”自任,要别裁伪体,发扬正体,使之泾渭分明。所谓“正体”,是指以《诗三百》为源头的风雅之脉,也就是诸多“发乎情性,止乎礼义”、典雅中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文学作品。翁方纲《石洲诗话》释之曰:“‘正体’云者,其发源长矣。由汉、魏以上推其源,实从《三百篇》得之。”转引自郭绍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58页。元好问在《陶然集诗引》《新轩乐府引》等文中,还一再讲《诗三百》的典范意义,表明他是以《诗三百》为“正体”之源的。

在《论诗三十首》中,元好问对汉魏、晋、唐的诗歌以颂扬为主,意在指出师古的典范。如其二云:


曹刘坐啸虎生风,

四海无人角两雄。

可惜并州刘越石,

不教横槊建安中。


其三云:


邺下风流在晋多,

壮怀犹见缺壶歌。

风云若恨张华少,

温李新声奈尔何!


这两首称颂建安风骨,标举曹植、刘桢为代表。钟嵘《诗品》评曹植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评刘桢诗:“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建安时代是我国古代文人五言诗的创始时期,其诗歌“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文心雕龙·时序》。。所以,唐以后诗坛倡导师古必以此为基准,如陈子昂提倡“汉魏风骨”,李白称“蓬莱文章建安骨”,杜甫称“汉魏近风骚”。元好问这两首诗很明显地继承了陈子昂等向建安诗人学习的观点。此外,他对晋诗也有所肯定,认为即使是被认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钟嵘:《诗品》。的张华,其诗也比温庭筠、李商隐的新声略好一些。除建安风骨外,元好问对阮籍和陶渊明二人也加以称颂,《论诗三十首》其四云:


一语天然万古新,

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

未害渊明是晋人。


其五云:


纵横诗笔见高情,

何物能浇块垒平。

老阮不狂谁会得?

出门一笑大江横。


对阮籍,元好问强调其块垒不平之气;对陶渊明,则指出其“天然”与“真淳”。此外,元好问还特地标出北朝《敕勒歌》一首,《论诗三十首》其七曰:


慷慨歌谣绝不传,

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州万古英雄气,

也到阴山敕勒川。


《敕勒歌》以豪放浑朴见称,元好问是北方人,又仕于金,所以他倡导北方雄肆诗风。至此,元好问标举了古诗四种风格或境界,即曹、刘之慷慨,阮籍之沉郁,陶潜之真淳,《敕勒歌》之豪放浑朴,这四种风格是元好问“疏凿”出来的“正体”。

元好问对唐诗也很难推崇,云:“唐诗所以绝出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遗山文集》卷三十六《杨叔能小亨集引》。,认为唐诗直接继承了《诗三百》的正脉。又云:“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他在《逃空丝竹集引》一文中称赞李汾的七言律诗“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高处往往不减唐人”《遗山文集》卷三十六。。可见他对唐诗的尊崇态度。他曾编《唐诗鼓吹》,并写有七律《又读唐诗鼓吹》:


杰句雄篇萃若林,细看一一尽精深。

才高不似人间语,吟苦定劳天外心。

白璧连城无少玷,朱弦三叹有遗音。

不经诗老遗山手,谁解披沙拣得金?《遗山诗集》补载。


他认为唐诗博大精深,杰句雄篇荟萃成诗艺之林,并自称是唐诗的知音和选编能手。

在唐代诗人中,元好问最推崇初唐的陈子昂和盛中唐的杜甫,对白居易略有称赞,对李商隐则有褒有贬。《论诗三十首》之八云:


沈宋横驰翰墨场,

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

合著黄金铸子昂。


初唐之诗,尚染齐、梁之习,真正扭转初唐诗风的是陈子昂。元好问认为陈子昂的功绩值得用黄金铸像为之树碑立传,如同范蠡于平吴后归隐,而越王勾践命金匠铸其像置于座侧那样受到尊崇。他推崇陈子昂,正是对“风雅”传统的提倡。翁方纲评此诗云:“此于论唐接六代之风会,最有关系,与东坡‘五代文章付劫灰’一首并读之。于初唐独推陈射洪,识力直接杜、韩矣。”《石洲诗话》卷七。极力称赞元好问的才识。元好问对杜甫极为崇敬,有诗赞曰:“诗到夔州老更工,只今人仰少陵翁。”《遗山诗集》补载《兑斋曹之谦寄语》。他曾著《杜诗学》一书,开启了以杜诗为专门之学的先例,足见他对杜诗有精深研究。唐代诗人元稹也极崇杜甫,认为杜诗佳处在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元好问却不以为然,他于《论诗三十首》其十论杜甫云:


排比铺张特一途,

藩篱如此亦区区。

少陵自有连城璧,

争奈微之识碔砆。


其十一又云:


眼处心生句自神,

暗中摸索总非真。

画图临出秦川景,

亲到长安有几人?


在元好问看来,“排比铺张”并非杜诗高处而恰是“碔砆”(似玉之石),杜诗的长处乃在于“眼处心生句自神”,有实历,有真情,才有好诗。元好问对白居易的诗也有所称许,《感兴四首》之二写道:


诗印高提教外禅,

几人针芥得心传。

并州未是风流域,

五百年中一乐天。


认为白居易是五百年中屈指可数的大诗人。对李商隐的诗,元好问也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论诗三十首》之十二云:


望帝春心托杜鹃,

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

独恨无人作郑笺。


第二十八首又云:


古雅难将子美亲,

精纯全失义山真。


翁方纲解释说:“遗山论诗既知义山之精真,而又薄温、李为新声者,盖义山之精微,自能上追杜法,而其以绮丽为体者,则斥为新声,但以其声言之,此亦所谓言各有当尔。”见《石洲诗话》,转引自郭绍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翁氏的解释极为恰当。元好问一方面肯定李商隐诗寓意深微,婉转典丽,另一方面又惋惜其诗过于晦涩,难以解读。

对于宋诗,元好问持更为冷峻的分析、批评态度。郭绍虞先生说:“考元好问论诗,固尊唐而贬宋,然其论量宋诗,下语至严,而不作一笔抹煞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74页。元好问最赞赏苏轼,也佩服黄庭坚本人的诗歌成就。其《又解嘲二首》之二写道:


诗卷亲来酒盏疏,

朝吟竹隐暮南湖。

袖中新句知多少,

坡谷前头敢道无?《遗山诗集》卷十三。


表达出对苏、黄诗歌的赞佩之情。翁方纲《斋中与友人论诗》云:“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师。”转引自郭绍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79页。《读元遗山诗》云:“遗山接眉山,浩乎海波翻。效忠苏门后,此意岂易言。”道出了元好问与苏轼诗风之间的关系。元好问有《新轩乐府引》一文,对苏轼的词极为推崇:“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遗山文集》卷三十六。元好问敬重黄庭坚的创新精神,但鄙视江西诗派的末流:“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对于苏、黄诗歌中过于求新求奇之处,元好问不是回护,而是直言批评:


金入洪炉不厌频,

精真那计受纤尘。

苏门果有忠臣在,

肯放坡诗百态新。同上书,二十六。


此诗对苏轼“百态新”表示不满。又云:


奇外无奇更出奇,

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

沧海横流却是谁?《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二。


此诗旨在指责苏、黄“破坏唐体以成宋调”的诗歌创作倾向。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叙此诗主旨称:“自苏、黄更出新意,一洗唐调,后遂随风而靡,生硬放佚,靡恶不臻,变本加厉,咎在作俑,先生慨之,故责之如此。”转引自郭绍虞:《元好问诗三十首小笺》,第73、74页。这段话准确地概括了元好问指责苏、黄的缘由和旨意。

从以上所述可知,元好问所阐扬的诗歌传统,是汉魏、晋、唐以来的风雅传统。其《东坡诗雅引》云:


五言以来,六朝之谢、陶,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所望矣。《遗山文集》卷三十六。


元好问认为苏轼诗之佳者只是“似陶、柳”,即似古,而其不足则在不能近古,离古之“风雅”“正体”尚有距离。其《别李周卿三首》之二写道:


风雅久不作,日觉元气死。

诗中柱天手,功自断鳌始。

古诗十九首,建安六七子。

中间陶与谢,下逮韦柳止。

诗人玉为骨,往往堕尘滓。

衣冠语俳优,正可作婢使。

望君清庙瑟,一洗筝笛耳。《遗山诗集》卷二。


可见,元好问是以“风雅”为诗文正脉的。他对“风雅”传统的论述,比赵秉文等人更加全面、充分。

第二节 诗歌原理论:以“诚”为本

郭绍虞先生说:“元氏论诗宗旨,重在诚与雅二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62页。元好问认为,诗的本源在于一个“诚”字。所谓“诚”,就是真实无妄、诚信不欺,它包括“真”和“正”两个层面,从诗歌创作的角度讲,“诚”就是诗人主观上合乎人伦道德的真实情感。只有“以诚为本”,才能写出真正感人的诗歌作品。这一观点集中表现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他说:


尝试妄论之,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言语则一也。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古圣贤道德言语布在方册者多矣。……故由心而成(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他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焉耳。其欲动天地,感神鬼,难矣!其是之谓“本”。《遗山文集》卷三十六。


元好问认为,诗与文的区别在于它们的功能不同,文是用来记述事物的,诗是用来吟咏性情的。因而,“诚”便成为诗的真正本源。所谓“诚”,不是指野逸放纵、无拘无束的真实情感,而是指创作主体发自内心的合乎人伦道德的真实情感,这种情感符合一定的道德规范,具有平和雅正的特点,因而可以说是真、善、美的统一。对于诗的创作过程,元好问也做了一番剖析:由“心”而诚(即情动于中)到由“诚”而言(借语言文字来表现,即形于言),再到由“言”而诗(吟咏性情,即诗的完成)。可见,“诚”是创作的原动力。由于有了“情动于中”的“诚”,才使诗有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普遍感染力。只要是以“诚”为创作的基础,即使是“小夫贱妇、孤臣孽子”的感讽吟咏,也可以起到“厚人伦、美教化”的审美教化作用。反之,如果“不诚”,言无所主,心口不一,就不可能具有“动天地,感鬼神”的力量。这就是元好问“以诚为本”的诗歌原理论。由此出发,元好问论诗,特别重视“性情”,赞赏“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杨叔能小亨集引》。的境界及由此而产生的“动摇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在《双溪集序》《新轩乐府引》《论诗三十首》《自题中州集后五首》等诗文作品中,同样贯穿了“以诚为本”的论诗宗旨。《双溪集序》云:“诗与文同源而别派,文固难,诗为尤难。李长吉母以贺苦于诗,谓‘呕出肝肺乃已耳’。又论诗者云:‘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其可谓尤难矣。”《遗山文集》卷三十六。《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三:“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遗山诗集》卷十三。这里强调了好的诗篇当是诗人至诚之心、乾坤清气的自然流露。在诗歌创作中,要把至诚之心、乾坤清气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新轩乐府引》云:


自东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诗三百》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特猝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尔。……自今观之,东坡圣处,非有意于文字之为工,不得不然之为工也。坡以来,山谷、晁无咎、陈去非、辛幼安诸公俱以歌词取称,吟咏情性,留连光景,清壮顿挫,能起人妙思。亦有语意拙直,不自缘饰,因病成妍者,皆自坡发之。


在元好问看来,词与诗在创作原理上是一致的,即都须“以诚为本”。《诗经》中所载“小夫贱妇、幽忧无聊赖之语”,都是“为外物感触,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是真实性情的自然流露。东坡词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心有郁积,不吐不快,信笔写来,不自缘饰,因而给人以“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的艺术美感。东坡的词正是对《诗经》中“吟咏情性”这一传统的发扬。

元好问论诗重一“诚”字,对充满至真、至诚之心的陶诗推崇备至。《论诗三十首》之四云:


一语天然万古新,

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

未害渊明是晋人。


《采菊图二首》之一云:


信口成篇底用才,

渊明此意亦悠哉。

枉教诗景分留在,

百绕斜川觅不来。《遗山诗集》卷十三。


《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赞曰:


君看陶集中,

饮酒与归田。

此翁岂作诗,

真写胸中天。

天然对雕饰,

真赝殊相悬。《遗山诗集》卷二。


元好问认为,陶渊明写诗是“信口成篇”,“直写胸中天”,陶诗的风格是豪华落尽,真淳朴实,充满天然之美,陶诗作为“以诚为本”的楷模,是当之无愧的。对阮籍的《咏怀》诗,元好问也以“诚”为标准,予以充分肯定:


纵横诗笔见高情,

何物能浇块垒平?

老阮不狂谁会得,

出门一笑大江横。


此诗赞扬阮籍《咏怀》流露诗人的“高情”,阮籍借诗以浇胸中块垒,却以真情为指归。郭绍虞评曰:“其掩抑隐避之处,在见其真情之流露,亦所谓怨之愈深,其辞愈婉者邪?”《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62页。阮籍的《咏怀》诗,真正达到“诚”与“雅”的统一。

元好问在强调“诚”的同时,对文学史上出现的不诚之人,不诚之诗,也做了深刻的揭露。《论诗三十首》之六云:


心画心声总失真,

文章宁复见为文。

高情千古闲居赋,

争信安仁拜路尘。


扬雄《法言》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言,即语言;书,指文字,二者都是人们用来表达思想感情的媒介物,从一般意义上讲,“言”与“心”、“书”与“心”应是统一的。但是,元好问却举潘岳为例,指出他的文品与人品之间乖张异途。潘岳在貌似“千古高情”的《闲居赋》中,表现出一副道貌岸然、不慕荣利的姿态,谁能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潘岳竟是一个谄媚权贵、望尘而拜的庸俗之人呢?潘岳的“心画”“心声”未能道出其真实的心态,文品与人品差距甚远,这正是元好问所鄙薄的。《论诗三十首》之九云:


斗靡夸多费览观,

陆文犹恨冗于潘。

心声只要传心了,

布谷澜翻可是难。


此诗旨在批评诗歌创作上存在的铺排炫耀、斗靡夸多的现象。“陆”指陆机,“潘”指潘岳。“布谷澜翻”,出自苏轼诗句“口角澜翻如布谷”。元好问认为,诗歌创作的目的在于“传心”,文辞当力求含蓄凝练。如果一味地恃才骋词,铺排炫耀,不仅有碍于“传心”,而且有碍于“览观”。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云:“先生固不满于晋人者,此则借论潘、陆,以箴宋人也。夫诗以言志,志尽则言竭,自苏、黄创为长篇次韵,于是牵于韵脚,不得不借端生议,勾连比附,而辞费矣。”转引自郭绍虞:《元好问论三十首小笺》,第64页。这段话点明元好问“借论潘、陆,以箴宋人”,有助于我们对元好问的批评用意作深一层的理解。

第三节 诗歌创作论:学至于无学

元好问细辨泾渭,指出了师古的正途;以诚为本,道出了师古的精神;其论诗歌创作的具体方法,则在“学至于无学”。《杜诗学引》称:


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矣;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今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余韵也。……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矣?《遗山文集》卷三十六。


元好问认为杜甫最善于学古人,“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都融会在他的诗中,其妙处就在于“学至于无学”,可以说“无一字无来处”,也可以说“不从古人中来”。“学至于无学”一语的精神与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比较接近。“读书破万卷”是“学”,“如有神”是“无学”。在“学”的阶段,必须以诗为专门之学,通过广泛阅读和刻苦模仿,掌握写诗的技巧。“无学”则是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不烦绳削而自合”,“不离文字”又“不在文字”。《遗山文集》卷三十七《陶然集诗引》。

元好问一向重视对诗歌格律的钻研和锤炼。他曾自称:“我诗初不工,研磨出艰辛。”同上书,卷二《答王辅之》。在《锦机引》中,他说:


文章天下之难事,其法度杂见于百家之书,学者不遍考之,则无以知古人之渊源。……山谷与黄直方书云:“欲作楚辞,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然后下笔,喻如世之巧女,文绣妙一世,诚欲织锦,必得锦机,乃能成锦,因以锦机名之。


元好问强调写诗作文必须先遍考古人“法度”,他沿袭黄庭坚《与王立之帖》一文所论,把法度比作“锦机”,认为世之巧女,尽管文绣妙一世,“诚欲织锦,必得锦机,乃能成锦”。所以他对历来的诗评、诗品、诗说、诗式等著作非常重视,他在《答聪上人书》中自述道:


仆自贞祐甲戌南渡河时,犬焉之齿,二十有五,遂登杨、赵之门。……而学古诗,一言半辞,传在人口,遂以为专门之业,今四十年矣,见之之多,积之之久,挥毫落笔,自铸伟词以惊动海内,则未能。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有戆直而无姑息,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同上书,卷三十九。


在这封信中,元好问不以创作自许,而恰恰以“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的诗学功夫自称,足见他对诗体格律之学的重视。

在《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一诗中,元好问强调作诗须下苦功夫:


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棋。……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功夫到方圆,言语通眷属。《遗山诗集》卷二。


在《鸠水集引》中,元好问又强调写诗作文亦须有师承,说:


文章虽出于真积之力,然非父兄渊源,师友讲习,国家教养,能卓然自立者鲜矣。《遗山文集》卷三六。


从学诗的角度讲,除个人勤奋之外,听父兄、师友讲解作诗的方法,是十分必要的。

元好问追求建安的风骨、唐人的蕴藉,希望以古人的精华来膏润他的诗笔,使自己卓然成家。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强调推敲、剪裁、炼字这些细节,并认为它们都是创作过程中不能忽略的。他在《陶然集诗引》中写道:


大概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毫发无遗恨”“老去渐于诗律细”“佳句法如何”“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杜少陵语也。“好句似仙堪换骨,陈言如贼莫经心”,薛许昌语也。“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千人万人中,一人两人知”,贯休师语也。“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难”,半山翁语也。“诗律伤严近寡恩”,唐子西语也。子西又云:“吾于他文不至蹇涩,惟作诗极艰苦,悲吟累日,仅自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后数日取读,便觉瑕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定,比之前作,稍有加焉。后数日,复取读,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乃敢示人,然终不能工。”李贺母谓:“贺必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遗山文集》卷三十七。


这段文字阐释了古今诗人作诗过程中的苦心孤诣:开始时,他必须懂得驾驭文字的诀窍,要有“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的功夫;其次,他必须有“笼络今古”、推陈出新的能耐;然后才能达到“移夺造化”的境界。在这个过程中,他推敲、剪裁、炼字,在“文须字字作”“功夫到方圆”的匠心经营之下,化腐朽为神奇。杜甫、唐子西诸人的创作经验,是足以说明问题的佳例。反之,钝滞浅露,狂纵诡诞,一意模仿,言不由衷,落人窠臼,而要有创新的表现,是不可能的事。元好问不但称赞杜甫“老去渐于诗律细”的严谨创作态度,而且肯定了李贺“必欲呕出心乃已”的刻苦求工的精神。他在《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四写道:“文章得失寸心知,千古朱弦属子期。”《遗山诗集》卷十三。写诗作文的甘苦,只有作者本人才最清楚,最有体会。

元好问虽然重视诗歌的格律和锤炼之功,但也并没有斤斤于此,而是更上一层,强调诗歌创作的终极目的是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的“无学”境界。《陶然集诗引》云:


虽然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诗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渠辈谈道不在文字,不离文字。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


这段文字已把诗歌创作问题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与他“论文贵天然”《遗山诗集》卷二《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四首》之三。的旨趣同出一辙。杜甫、白居易、苏轼等人诗艺的妙处,就在于出语自然,深得语言文字三昧,不烦绳削而自合。他们不离文字,所以能够以文字为媒介来表达他们的情性;另一方面,又由于他们不在文字,所以他们的诗艺能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语)的神韵。诗歌创作,只有达到皎然《诗式·重意》所说的“但见情性,不睹文字”,才是创作上的化境。

很显然,元好问已深深体会到了诗思与语言文字的深层关系,换句话说,在诗的最高境界上,诗思如禅思。写诗犹如参禅,必须由学到悟。优秀的诗篇往往“殆天机所到,非学能至”《中州集》卷三《赵秉文小传》。。《答俊书记学诗》云:


诗为禅客添花锦,

禅是诗家切玉刀。

心地待渠明白了,

百篇吾不惜眉毛。《遗山诗集》卷十四。


此首是说,诗这种艺术形式有助于禅意的表达,可以为禅客锦上添花;而禅又有助于诗人解开作诗之谜,诗与禅相辅相成。元好问还认为,诗人作诗,关键要找到“关捩”“悟门”。


郭达灵光见太初,

眼中无复野狐书。

诗家关捩知多少?

一钥拈来便有余。同上书,卷十三《感兴四首》之三。


诗笔看君有悟门,

春风过水略无痕。

庵门未便遮藏得,

拙里元来大巧存。《遗山诗集》卷十四《周卿才拙庵》。


诗人一旦找到了“关捩”“悟门”,就会感到眼前豁然开朗,灵光闪耀,万象毕来,信笔而成,给人以“拙里元来大巧存”的艺术美感。但是,这“关捩”“悟门”的真义究竟是什么呢?元好问也感到只可意会,而难以用明白的语言表达。《论诗三首》之三云:


晕碧裁红点缀匀,

一回拈出一回新。

鸳鸯绣了从教看,

莫把金针度与人。同上书,卷十四。


“晕碧裁红”,比喻重视诗歌的体制格律之学;“一回拈出一回新”,是说写出的诗已逐渐达到了“无学”的境地。这其中的奥妙何在呢?很难用逻辑推理的文字加以说明,只能靠读者去领悟了。

元好问虽然没有阐明诗歌创作中“悟”的真义,但他认识到“悟”的前提应是放眼江山风物,接触实际生活。《论诗三首》之一写道:


坎井鸣蛙自一天,

江山放眼更超然。

情知春草池塘句,

不到柴烟类火边。


强调诗人须扩大视野,放眼江山,培养超然的情怀。《论诗三十首》之十一云:


眼处心生句自神,

暗中措索总非真。

画图临出秦川景,

亲到长安有几人!


此诗以杜甫为例,强调“悟”不能脱离实际生活,主体与客体接触,心物交感,眼处心生,才有好诗。与此相对,元好问反对从故纸堆里寻找灵感,也反对一味地在诗歌形式上煞费苦心的做法。《论诗三首》之二云:


诗肠搜苦白头生,

故纸尘昏枉乞灵。

不信骊珠不难得,

试看金翅擘沧溟。《遗山诗集》卷十四。


认为从故纸堆里乞讨灵感是徒劳无益的,靠搜索枯肠的苦吟,不可能创造“金翅擘海”的壮美境界。《自题二首》之一写道:


共笑诗人太瘦生,

谁从惨淡得经营?

千秋万古回文锦,

只许苏娘读得成。《遗山诗集》卷十二。


“回文锦”指回文诗,即字句回旋往返,都能成义可诵的诗词。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回文诗为道原所创,已失传。今所传者,以南朝宋苏伯玉妻《盘中诗》为最古,这种诗基本上是文字游戏。元好问拈出回文诗为例,讽刺那些只知在文字形式上惨淡经营、费尽心机的迂腐诗人。

在诗歌创作方面,元好问一方面重视诗歌的格律锻炼之学,以“量体裁、审音节”自许;一方面以强调诗歌创作有“关捩”“悟门”,要“不离文字”又“不在文字”,看来似乎矛盾,其实是统一的。二者合而论之,便是他提倡的“学至于无学”的创作观点。

第四节 诗歌批评论:崇尚壮美、天然、古雅的诗境,贬抑柔弱、巧饰、险怪的诗风

元好问的诗歌批评论,主要见于《论诗三十首》及《中州集》中的诗人小传,其他诗文作品中也偶尔涉及。

《论诗三十首》写于作者青壮年时期,着眼于评论古代诗人,它所讨论的范围,上自曹魏,下迄宋金,历时一千多年。被论列的诗人,计有曹植、刘琨、张华、陶渊明、阮籍、潘岳、陆机、谢灵运、管宁、华歆、沈约、庾信、沈佺期、宋之问、陈子昂、元稹、李白、杜甫、李商隐、温庭筠、卢仝、元结、孟郊、韩愈、陆龟蒙、柳宗元、李贺、苏轼、黄庭坚、秦观、刘禹锡、欧阳修、王安石、梅尧臣、陈师道等35人。《中州集》编于晚年,收集选录有金一代217人诗作,着眼于评论金代诗人。《论诗三十首》与《中州集》所评对象不同,但所持的批评标准是一以贯之的,即崇尚壮美、天然、古雅的诗境,贬抑柔弱、巧饰、险怪的诗风。略微不同的是,《论诗三十首》鄙视语言文字与格律,观点有些偏激;而《中州集》却自觉地重视语言文字与格律,展现出兼容并包的批评态度,应该说《中州集》是元好问晚年对自己诗学观的修正与补充。

丹纳《艺术哲学》把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因素作为决定艺术品的根本原因,并提醒人们留意于“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丹纳著,傅雷译:《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55页。。元好问祖系出自北魏鲜卑拓跋氏,又出仕金朝,北方民族淳朴刚健的民族精神,不仅滋润着他的诗歌创作,而且影响到他的诗学批评思想。因而,他对壮美和天然两种诗境,有一种先天的钟爱。


《论诗三十首》之二

曹刘坐啸虎生风,

四海无人角两雄。

可惜并州刘越石,

不教横槊建安中。


《论诗三十首》之四

一语天然万古新,

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

未害渊明是晋人。


《论诗三十首》之七

慷慨歌谣绝不传,

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州万古英雄气,

也到阴山敕勒川。


《论诗三十首》之十五

笔底银河落九天,

何曾憔悴饭山前?

世间东抹西涂手,

杜著书生待鲁连。


《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一

邺下曹刘气尽豪,

江东诸谢韵尤高。

若从华实评诗品,

未便吴侬得锦袍。


从这些诗可以看出,像曹植、刘桢的慷慨多气,陶渊明的自然真淳,《敕勒歌》的朴野豪迈,李太白的飘逸洒脱,江东诸谢的风采高韵,这些风格都符合元好问崇尚壮美、天然的审美旨趣,因而得到称许。

元好问崇尚壮美、天然的评诗标准,也体现在对金代诗人的评价之中。《李屏山挽章》:“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尊。……中州豪杰今谁望,拟唤巫阳起醉魂。”《遗山诗集》卷八。把李屏山(纯甫)比作杜牧、李白,称颂他是“中州豪杰”。《中州集》卷十评李汾的诗,曰:“平生以诗为专门之学……虽辞旨危苦,而耿耿自信者故在,郁郁不平者不能掩,清壮磊落,有幽并豪侠歌谣慷慨之气。”又作诗赞曰:“千丈气豪天也妒,七言诗好世空传。”同上书,卷九《过诗人李长源故居》。元好问对高永诗的评价是:“其诗豪宕谲怪,不为法度所窘,有冰柱雪车风调。”《中州集》卷九。评马舜卿诗曰:“年少时过襄垣,题诗酒家壁,辞气纵横,时辈少有及者。”这些都说明,元好问对当世具有壮美风格的诗是由衷赞佩的。对具有自然清新之美的诗歌,元好问同样给予高度评价。《送诗人李正甫》云:“我尝读君诗,天趣触眼新。”《遗山诗集》卷一。《寄英禅师师时住龙门宝应寺》:“前时得君诗,失喜忘朝餐。”“清凉诗最圆,往往似方乾。”“爱君梅花篇,入手如弹丸。爱君山堂句,深静如幽兰。诗僧第一代,无愧百年间。”同上书,卷二。《王黄华墨竹》:“雪溪仙人诗骨清,画笔尚余诗典刑。……至人技进不名技,游戏亦复通真灵。”同上书,卷五。《中州集》卷十评元德明,曰:“作诗不事雕饰,清美圆熟,无山林枯槁之气。”

元好问自幼师从路铎、郝天挺等儒学大师,肆意经传,贯串百家。儒家的温柔敦厚对他的诗歌创作和批评观念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因而,古雅也成了他评诗的标准之一。《论诗三十首》之五评阮籍诗云:


纵横诗笔见高情,

何物能浇块垒平?

老阮不狂谁会得,

出门一笑大江横。


郭绍虞评曰:“盖元好问以诚为诗之本,以雅为诗之品。知本则品自高。”《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62页。阮籍虽然佯狂,但他的诗中却表现出块垒不平之气和高雅脱俗的情调,是“诚”与“雅”相统一的典范,因而受到元好问的推许。《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写道:


谢客风容映古今,

发源谁似柳州深?

朱弦一拂遗音在,

却是当年寂寞心。


这里称赞江东诸谢的风容高韵和柳宗元的淡远雅致。在元好问的心目中,杜甫的诗也是古雅的典范:


古雅难将子美亲,

精纯全失义山真。

论诗宁下涪翁拜,

未作江西社里人。《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


此诗以“古雅”二字概括杜诗的精髓,以“精纯”二字概括李商隐诗的特征,认为江西诗派既未亲近杜诗的“古雅”之气,又失去了李商隐诗的“精纯”之美。

在评论金代诗歌创作时,元好问期盼着有古雅的诗歌作品出现。《别李周卿三首》之二云:


风雅久不作,

日觉元气死。……

望君清庙瑟,

一洗筝笛耳。《遗山诗集》卷二。


《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云:


大雅久不作,

闻韶信忘肉。

求音扣寂寞,

一叹动邻屋。


在《中州集》中,元好问对接近古雅风格的诗人作品都予以肯定。兹举数例如下:

郝俣,“有集行于世,如云:‘劳生虽可厌,清景亦自适。’殊有古意”。(卷二)

边元鼎,“诗文有高意,时辈少及”。(卷二)

刘仲尹,“诗乐府俱有蕴藉,有《龙山集》”。(卷三)

路铎,“文最奇,尤长于诗,精致温润,自成一家”。(卷四)

秦略,“少举进士不中,即以诗为业,诗尚雕刻,而不欲见斧凿痕,故颇有自得之趣”。(卷七)

王万钟,“有逸才……古诗尤萧散,有自得之趣”。(卷七)

王元粹,“年十八九,作诗便有高趣”。(卷七)

张本,“四十岁后学诗,诗殊有古意”。(卷七)

王利宾,“朴直纯素,作诗有古意”。(卷八)

张行中,“诗殊有古意也”。(卷九)

辛愿,“杜诗韩笔,未尝一日去其手。作文有纲目不乱,诗律深严,而有自得之趣”。(卷十)

姚孝锡,“古诗尤有高趣”。(卷十)

元好问在评这些诗人时,运用了“古意”“高意”“高趣”“自得之趣”“蕴藉”“温润”等词汇,这些诗人的风格都可以纳入古雅的范围,由此可知元好问对古雅风格的重视。

与崇尚壮美、天然、古雅的诗境相对的是,元好问对古今诗歌创作中存在的柔弱、巧饰、险怪的诗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这种观点主要见于《论诗三十首》中,第十八首:


东野穷愁死不休,

高天厚地一诗囚。

江山万古潮阳笔,

合在元龙百尺楼。


第二十四首:


有情芍药含春泪,

无力蔷薇卧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

始知渠是女郎诗。


这两首诗认为孟郊诗专吟穷愁之态,缺乏迈往之气,秦观的诗温婉柔媚,似“女郎诗”,他们的诗作都不能与韩愈相比,韩诗充满刚健遒劲之美。元好问以孟郊、秦观的诗为例,旨在批评柔弱的诗格。又如第二十一首:


窘步相仍死不前,

唱酬无复见前贤。

纵横正有凌云笔,

俯仰随人亦可怜。


第二十九首:


池塘春草谢家春,

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

可怜无补费精神。


前一首讽刺诗歌创作中的唱酬、次韵现象,认为次韵之作“窘步相仍”“俯仰随人”,缺乏真情,也缺乏自然之美。后一首讽刺陈师道闭门作诗、雕章凿句,白费力气。金代诗坛上也出现过巧饰诗风,对此,元好问也深表不满。《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写道:


颇怪今时人,雕镌穷岁年。

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

此翁岂作诗,真写胸中天。

天然对雕饰,真赝殊相悬。

乃知时世妆,粉绿徒争怜。《遗山诗集》卷二。


《赠祖唐臣》又云:


诗道坏复坏,

知言能几人?

陵夷随世变,

巧伪失天真。《遗山诗集》卷七。


在元好问看来,当时存在的雕饰、巧伪诗风,似世俗妇女争相涂脂抹粉,失去了天然之美,是对“诗道”的破坏。

对险怪诗风,元好问也给予有力的斥责。《论诗三十首》之十三云:


万古文章有坦途,

纵横谁似玉川卢!

真书不入今人眼,

儿辈从教鬼画符。


此处以“真书”比古雅诗风,而把卢仝的险怪诗作比成像“鬼画符”一样的狂草书体,认为卢仝的诗背离了坦途大道。郭绍虞先生论曰:“知其于卢仝‘马异鬼怪’一派,故应深恶痛疾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谓‘扫尽鬼怪一派’,甚是。”《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第69页。所谓“马异”,是说卢仝的诗纵横驰骋,有如奇异的骏马。第十六首云:


切切秋虫万古情,

灯前山鬼泪纵横。

鉴湖春好无人赋,

岸夹桃花锦浪生。


前两句指责李贺诗风幽冷怪异,后两句赞美李白诗中明丽高华的境界,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李贺诗风的不满。元好问敬佩苏轼,但对苏轼诗中存在的“俳谐怒骂”的缺点,也毫不留情地予以批评:“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三。黄庭坚《答洪驹父书》中认为,苏轼诗文短处在好骂。元好问也认为苏轼在诗中“俳谐怒骂”,未免显得狂怪,背离了风雅的传统。在《中州集》中,元好问评王琢诗曰:“诗好押强韵,务以驰骋为工”(卷七),对王琢故作奇怪的创作习性,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值得注意的是,《中州集》中对精于诗歌律度的诗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例如:

冯子翼,“诗有笔力”。(卷二)

郦权,“作诗有笔力”。(卷四)

师拓,“作诗有气象,而工于炼句”。(卷四)

陈规,“博学能文,诗亦有律度”。(卷五)

冯延登,“诗文皆有律度”。(卷五)

赵元,“自少日博通书传,作诗有规矩。……既病发,无所营为,万虑一归于诗,故诗益工。若其五言平淡处,他人未易造也”。(卷五)

刘勋,“南渡后,专于诗学,往往为人所传”。(卷七)

张澄,“诗文皆有律度”。(卷八)

刁白,“作诗极致力,乐府尤有风调”。(卷八)

张檝,“为人有蕴藉,善谈论,文赋诗笔,截然有律度,时人甚爱重之”。(卷九)

对诗歌律度的肯定,表明元好问在中晚年已认识到格律与古雅诗风之间的内在联系,同时也说明他的诗论范畴扩大了,批评态度也更加客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