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诗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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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金代诗学理论

引言

北宋开国150年后,松花江东的女真族乘势崛起,拥号称尊,灭辽侵宋。靖康(1126)之后,金入主中原,雄踞中国北方达120年(1115—1234)之久,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金源”时代。

金代上接北宋,与南宋同处于一个历史时期,在空间上与南宋并峙。《金史·文艺传序》云:“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金代自熙宗(1135—1149),读书讲学,尊崇儒家;世宗(1161—1189)嗜读史籍,雅好儒风之后,文教称盛,凌辽比宋。据《全金诗》所录,金代文学家总计达358人。从文学渊源看,金代文学主要受北宋文人特别是苏轼的影响。翁方纲《书元遗山集后》诗称:“程学盛南苏学北。”虞集《庐陵刘桂隐存稿序》云:“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习气,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苏轼的宽容精神和“随物赋形”(《自评文》)的创作观均被金代的文学家、批评家所接受。

金诗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辽、宋,但不久便走向成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与宋诗相比,金诗显得更为质拙,诗中的文化积淀也不如宋诗。宋诗重视理趣,以文为诗,用典较多;金诗没有这种倾向,而是充溢着更多的清劲刚健之美和浓郁的朴野之气,给诗歌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北方民族游牧骑射生活、剽悍尚武的民族精神及其对儒雅风流的汉文化的吸收,是形成金诗风貌的决定性因素。

关于金代诗风的变迁过程,元好问在《闲闲公墓铭》中做了这样的概括:


国初因辽宋之旧,以词赋经义取士,预此选者,选曹以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传注则金陵之余波,声律则刘郑之末光,固已占高爵而钓厚禄,至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良未暇也。及翰林蔡公正甫,出于大学大丞相之世业,接见宇文济阳、吴深州之风流,唐、宋文派,乃得正传。然后诸儒得而和之。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王内翰子端、周三司德卿、杨礼部之美、王延州从之、李右司之纯、雷御史希颜,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遗山先生文集》卷十七。


纵观金诗的发展过程,金初诗坛(从太祖到海陵朝),可称“借才异代”清庄仲方:《金文雅序》。时期,主要诗人是由宋入金的士大夫,如宇文虚中、吴激、张斛、蔡松年、高士谈、施宜生等,还有一些是由辽入金的汉族文士,如韩昉、左企弓、虞仲文等。这些诗人大都有很高的地位,在朝野上下有广泛的影响。宇文虚中被尊为“国师”,蔡松年官至宰相,吴激、施宜生等担任过翰林学士等要职,韩昉更是熙宗的老师……他们都作过成熟的汉文诗词,诗中充满忧怀故国的情思,诗风明丽凄清,在金诗发展中起到了奠基作用。大定、明昌时期,由于世宗重视文治,章宗提倡辞艺之美,一时文风兴盛,诗歌创作出现了多元化的态势。蔡珪、刘迎等人开创了气骨苍劲的“国朝文派”诗风;党怀英、王庭筠、赵秉文、赵沨等人则以超轶绝尘为审美理想,致力于清雅诗境的创造;周昂、王寂等人更突出地展现出气骨苍劲的风貌;与此同时,在章宗诗风的引导下,浮艳尖新的风气也很有势力。刘祁《归潜志》卷八记载:


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诗大抵皆浮艳语,如“矮窗小户寒不到,一炉香火四围书”。又“西风了却黄花事,不管安仁两鬓秋”。人号“张了却”。


“贞祐南渡”以后,金朝国势衰微,蒙古大举南逼,而诗坛并不寂寞,形成了两个诗歌流派:一派以赵秉文、王若虚为代表,一派以李纯甫、雷渊(希颜)为代表。他们都致力于扭转明昌、承安年间尚尖新、多艳靡、拘声律的风气,把诗歌创作引向质朴健康的轨道。刘祁说:“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秉文)、李屏山(纯甫)倡之。”刘祁:《归潜志》卷八。可见,赵、李二人在诗风转变中起到了领袖群贤的作用。

在金末丧乱时期,元好问以雄浑苍劲之笔,写国破家亡之痛,把金诗推向了雄奇壮丽的高峰。

在金代诗风变迁发展的过程中,对诗学理论的探讨也十分自由活跃,且颇多创获。

赵秉文致力于为金代文学寻找出路,“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元好问:《闲闲公墓铭》。,力倡《诗经》以来的风雅传统,强调“诚”是文学的根本,文学当“以意为主,辞以达意而已”《竹溪先生文集引》。。对于诗文创作,他特别强调模仿,在“师心”与“师古”之间,他更强调“师古”,主张以“多师”为途径,达到“自成一家”《答李天英书》。的目的。在论及诗人的才性与其风格的内在联系时,他得出了“文如其人”的认识,并由此肯定了诗歌史上风格的丰富性、多样性。在《答李天英书》中,他对宋代以前的著名诗人,从风格上进行分类,以“冲淡”“峭峻”“幽忧不平”“浑浩”“豪”“理”等名词作为评论诗人风格的根据,指出诗歌风格的丰富性是由诗人个性的多样化所决定的。

李纯甫与赵秉文同时主盟文坛,但二人的诗学观并不相同。李纯甫《西岩集序》认为诗歌是“心声”的率真流露,写诗应“唯意所适”,力主创新。他的诗歌创作观似乎深受黄庭坚“我不为牛后人”《赠高子勉》。之说的影响,强调诗文写作“欲自成一家”,“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与主张“师古”、崇尚风雅的赵秉文分庭抗礼。在对唐诗的态度上,赵秉文认为应从韦应物、王维、柳宗元、白居易、李白、李贺、孟郊、贾岛、杜甫、韩愈等众多的诗人身上广泛汲取营养,而李纯甫却强调只学李贺奇怪诗风;尽管两人均强调“自成一家”,但所指出的学诗的途径有广、狭之分,表现出不同的诗学倾向。

李纯甫所奖掖吸引的文士中,雷渊、李经、王郁、王士衡、赵元、赵衍等人与李纯甫具有同样的“尚奇”倾向。从诗学史的角度看,值得重视的是王郁、赵衍二人。王郁论诗以《三百篇》、汉魏、唐代为指归,鄙薄唐以后诗“尖慢浮杂,无复古体”刘祁:《归潜志》卷三。,明显地体现了金代后期师古的风尚。其批评与创作的态度大致折中于赵秉文、李纯甫二家。但他写诗主要取法唐代“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为人以才气自负,“颇骜岸不通彻”,“不以毁誉易心”,诗风和性格均接近李纯甫。赵衍今存《重刊李长吉诗集序》一文,载于所刊李贺诗前。序中引吕鲲之说,概括了李贺诗歌师心、逐奇的艺术特点。序的末尾说:“此书行,学贺者多矣。”可见,李贺诗集的刊行,反映了当时燕中人作诗效法李贺的风尚,从而构成了元代诗学中“师心”一流的前驱。

王若虚与赵秉文、李纯甫同时代,但不为当时流行的“师古”风尚所左右,他“文以欧苏为正脉,诗学白乐天”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在诗文批评上也独持己见,自立门户。他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滹南诗话》《文辨》及论诗诗中。王若虚论诗的基本原理是由贵“天全”、贵“自得”和“以意为主、字句为役”两方面构成的。他的“天全”“自得”说上承苏轼,下开明代性灵派。他特别推崇白居易,认为白氏诗篇之所以不朽,就在于“情致曲尽”《滹南诗话》卷一。,出乎天全。“以意为主”的理论,是王氏在师承其舅周昂的诗学命题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意”是一篇诗文的主脑。王氏认为,古人作诗,“意到即用”同上书,卷三。,“意”起主导作用,至于用字择韵,不过是随之而来的余事,不必斤斤计较。王氏精于诗文语意结构分析,主张写作诗文要“巧拙相济”,文质并存;描写意象要切合身份;语意要贯穿,要含而不露;写景状物要“妙在形似之外而不遗形似”同上书,卷二。。王氏的诗歌欣赏观点也异常平实,他最戒忌的是迂拘末理,曲解诗意;同时他还力主欣赏时要注意玩索诗歌的意味,看诗的意味是否深永,如果意味浅薄,即使是奇语好语,也不足贵。王氏的批评范围相当广泛,从战国、汉代、南北朝到唐、宋,上下1500多年。但是,从诗学史的角度看,扬苏(轼)抑黄(庭坚)是王氏批评论的重点所在。他反对黄庭坚宗杜之说,认为黄诗有奇无妙,破碎乏味。他对黄庭坚的批评,大都堪称中肯,但也有不当之处。王氏似乎不太能体会诗中的形象思维和“移情”手法,同时也偶尔喜欢恣意吹求,将作品中的词句看呆了,这是他论诗的一大缺点。

金末丧乱之际,刘祁隐居乡间,撰写《归潜志》。此书对于诗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它真实客观地记述了赵秉文与李纯甫、王若虚与雷希颜等诸多大家之间的诗学论争,可补专集之不传,正史之缺漏。书中批评了明昌、承安年间的浮艳尖新的诗风,肯定了赵秉文倡导的师古风尚和李纯甫一派的“奇峭”风格,并推尊“唐人风致”《归潜志》卷一。,所举唐代作家也以李白、李贺为多,且深致仰慕之意,而无一语涉及王维、韦应物一派。刘祁还坚持以情论诗,不鄙俚俗,认为诗“本发其喜怒哀乐之情,如使人读之无所感动,非诗也”同上书,卷十三。,对当时出自民间的歌谣给予高度评价,这一观点对明代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诗集自序》。之说有直接的影响。

元好问诗作是金代诗歌的顶峰,他也是最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其诗规模李、杜,力复唐音,“奇崛而绝雕刿,巧缛而谢绮丽”《金史·文艺传》。。其诗学理论的代表作,当首推历代传诵的《论诗三十首》。以绝句论诗,其佳处在于把作者的理论主张、审美观点寓含在诗的意象化方式之中,言简意赅,形象直观,这种诗论形式自杜甫《戏为六绝句》开其端绪,至元好问开始扩大,对明清诗人有广泛影响。

郭绍虞《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小笺》云:“元氏论诗宗旨,重在诚与雅二字。”在对古代诗歌的接受方面,元好问俨然以“诗中疏凿手”自任,要别裁伪体,发扬正体。他以《诗三百》为风雅“正体”的源头,高扬汉魏、晋、唐的风雅传统,并标举了古诗四种境界,即曹(植)、刘(桢)之慷慨,阮籍之沉郁,陶潜之真淳,《敕勒歌》之豪放浑朴。

在论述诗的本源时,元好问强调“以诚为本”,这一观点集中体现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所谓“诚”,包括“真”与“正”两个层面,是指创作主体发自内心的纯正高尚的真情实感。对于诗的创作过程,元好问也做了一番剖析:“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可见,“诚”是诗的真正本源。创作主体有了情动于中的“诚”,才使诗产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普遍感染力,即使是“小夫贱妇、孤臣孽子”的感讽吟咏,也能起到“厚人伦、美教化”的作用。反之,如果“不诚”,言无所主,心口不一,就不可能具有“动天地、感鬼神”的力量。这就是元好问“以诚为本”的诗歌本源论。元好问推崇唐诗,认为“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学者当“以唐人为指归”。

元好问在总结前代诗学理论时,还提出了“学至于无学”的精辟见解。其《杜诗学引》称:“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他认为杜甫最善于学古人,“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都融汇在他的诗中,可以说“无一字无来处”,也可以说“不从古人中来”。“学至于无学”一语的精神与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比较接近。“读书破万卷”是“学”,“如有神”是“无学”。在“学”的阶段,必须通过广泛阅读和刻苦模仿,掌握写诗的技巧。“无学”则是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不烦绳削而自合”,“不离文字”又“不在文字”。《陶然集诗引》。“学至于无学”是诗歌创作的正确途径。

元好问的诗歌批评论,主要见于《论诗三十首》及《中州集》中的诗人小传,前者着眼于评论古代诗人,后者着眼于评论金代诗人,两者所评对象不同,但所持的批评标准是一致的,即崇尚壮美、天然、古雅的诗境,贬抑柔弱、巧饰、险怪的诗风。北方民族淳朴刚健的民族精神和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是形成元好问批评观念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