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诗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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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方回对江西诗法的总结

方回(1227—1307),字万里,号虚谷,又号紫阳居士,歙县(今属安徽)人。南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别省登第,累官至严州知府。宋亡降元,授建德路总管,不久即罢去,徜徉于杭、歙间而终老。方回是宋末元初的著名诗人、诗论家,“晚而归元,终以不用,乃益肆意于诗”顾嗣立:《元诗选·甲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188页。。《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六称方回:“学问议论,一尊朱子,崇正辟邪,不遗余力,居然醇儒之言。”方回平生著述颇丰,其《虚谷集》已佚,今存《续古今考》《文选颜鲍谢诗评》《桐江集》《桐江续集》《瀛奎律髓》等。

方回是宋代江西诗派的“殿军”,论诗专主江西。其诗论分别见诸《瀛奎律髓》《桐江集》《桐江续集》及《文选颜鲍谢诗评》四书,其中尤以《瀛奎律髓》一书,议论最精,内容亦富,影响最大。《瀛奎律髓序》曰:


瀛者何?十八学士登瀛洲也。奎者何?五星聚奎也。律者何?五、七言之近体也。髓者何?非得皮得骨之谓也。斯登也,斯聚也,而后八代、五季之文弊革也。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学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


此书是一部诗歌总集,四十九卷。录唐、宋诗人385家,五、七言律诗3014首(其中重出22首,实为2992首)。按类分编,计分登览、朝省、怀古、风土、升平、宦情、风怀、宴集、老寿、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晨朝、暮夜、节序、晴雨、茶、酒、梅花、雪、月、闲适、送别、拗字、变体、着题、陵庙、旅况、边塞、宫阃、忠愤、山岩、川泉、庭宇、论诗、技艺、远外、消遣、兄弟、子息、寄赠、迁谪、疾病、感旧、侠少、释梵、仙逸、伤悼等四十九类,类各一卷,每类中再分五言、七言,每体中大率按时代先后排,是一部规模宏大、体制整齐的唐宋律诗选本。书中每卷另有小序,说明该类诗的特点。各个诗人皆有小传,诗中多有评注圈点;其评语数量多,涉及面广,总合起来相当于一部诗话。此书选诗侧重于宋代,入选221家,1765首,比重超过唐代,江西诗派的重要作家入选的作品较多,这反映了编者崇尚江西诗派的立场。

南宋后期,崇尚晚唐的“四灵派”兴起,“江湖派”风行,早已显露出自身流弊的“江西诗派”相形之下日趋衰微。重振“江西”旗鼓,纠正其缺失,维护、发扬其创作主张和美学准则,以改革“四灵派”“江湖派”所造成的颓俗卑弱的诗风,是方回编选《瀛奎律髓》的根本宗旨。将选诗和评诗结合起来,使诗选与诗话融为一体,则是《瀛奎律髓》的一个显著的特色。所收诗篇,有原集已佚而赖此以存者;其评语中有珍贵的传记资料。

方回对中国诗学的贡献在于,他汲取、运用了“江西派”诗学理论,同时对它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整理与总结,并做了必要的修正、补充,使它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以下,我们拟从风格论、技巧论、批评论三个方面,探讨方回诗学理论的具体内涵。

第一节 风格论:以“格高”为第一

方回论诗,明确标举“江西派”作家一致注重的“格”作为主要标准,强调以“格高”为第一。其《刘元辉诗摘评》云:


回尝言作诗先要格律高。学前贤诗,不可但模形状,意会神合可也。《桐江集》卷三。


又《学艺圃小集序》云:


诗以格高为第一。三百五篇,圣人所定,不敢以格目之。然风雅颂体三,比兴赋体三,一体自是一格,观者当自得之于心。自骚人以来,至汉苏、李,魏曹、刘,亦无格卑者,而予乃创为格高卑之论。何也?曰:此为近世之诗人言之也。予于晋独推陶彭泽一人格高,足方嵇、阮。唐惟陈子昂、杜子美、元次山、韩退之、柳子厚、刘梦得、韦应物,宋惟欧、梅、黄、陈、苏长翁、张文潜,而又于其中以四人为格之尤高者:鲁直、无己,上配渊明、子美为四也。《桐江集》卷三。


这里所说的“近世之诗人”是指“四灵”“江湖”派诗人。南宋后期,江西诗派由风靡一世到渐趋末流,创作风格上产生了粗疏枯涩的弊病。永嘉“四灵”(即赵灵秀、徐灵晖、翁灵舒、徐灵渊)想以晚唐刻苦求工的诗风矫正江西诗派粗疏枯涩之弊,他们作诗宗晚唐姚合、许浑,写景琐细,境界狭小,虽刻意雕琢,终不免细碎。宋末又有江湖诗派,为“江西”“四灵”二派的合流,此派远崇许浑,诗作内容猥杂细碎,格调尤为卑靡。《瀛奎律髓》卷二十戴石屏《寄寻梅》注云:


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州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


以诗为游谒之具,雅道衰微,竟至于此。方回提倡“格高”之论,是针对当时“四灵”“江湖”诗格调低卑的情形而发的,目的在于扭转衰颓的诗风。

方回一生所持诗论,以骨干苍劲、意趣老淡为宗,而对于偶俪妩媚、婉畅丰腴、工之极、丽之极的诗风,则十分厌弃。《瀛奎律髓》卷十三陈简斋《十月》注云:“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卷十五陈子昂《晚次乐乡县》注云:“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学者详之。”卷二十一曾茶山《上元日大雪》注云:


诗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语又工为上,意到、语工而格不高次之,无格无意又无语下矣。


对于“四灵”“江湖”派,方回严加痛斥,不遗余力。《桐江集》卷二《后近诗跋》云:


近世之诗,莫盛于庆历、元祐,南渡犹有乾、淳。永嘉水心叶氏,忽取晚唐体,五言以姚合为宗,七言以许浑为宗,江湖间而无人能为古选体,而盛唐之风遂衰,聚奎之迹亦晚矣。


卷二《跋遂初尤先生尚书诗》云:


宋中兴以来,言治必曰乾、淳,言诗必曰尤、杨、范、陆。诚斋时出奇峭,放翁善为悲壮,然无一语不天成;公与石湖,冠冕佩玉,度骚媲雅,盖皆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是惟无出,出则自然。近世乃有刻削以为新,组织以为丽,怒骂以为豪,谲觚以为怪,苦涩以为清,尘腐以为熟者,是不可与言诗也哉!


卷三《跋冯庸居恪诗》云:


予独悲夫近日之诗,组织浮华,祖李玉豀;偶比浅近,尚许郢州。诗果如是而已乎?


卷三《送胡植芸北行序》云:


近世诗学许浑、姚合,虽不读书之人,皆能为五七言,无风云月露,冰雪烟霞,花柳松竹,莺燕鸥鹭,琴棋书画,鼓笛舟车,酒徒剑客,渔翁樵叟,僧寺道观,歌楼舞榭,则不能成诗。而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宽之资。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呜呼,江湖之弊,一至于此。


卷三《送俞喻道序》云:“姚合、许浑,格卑语陋,恢拓不前。”《瀛奎律髓》卷十姚合《游春》注云:


姚少监合……与贾岛同时而稍后,……而格卑于岛,细巧则或过之。……予谓诗家有大判断,有小结裹,姚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律及古体,则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


卷十一姚合《闲居晚夏》注云:


姚合学贾岛为诗,虽贾之终穷,不及姚之终达,然姚之诗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贾之瘦劲高古也。


卷十四许浑《晓发鄞江北渡寄崔韩二先辈》注云:


许用晦丁卯……诗出于元白之后,体格太卑,对偶太切。陈后山《次韵东坡》有云:“后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以此之故,予心甚不喜丁卯诗。


卷十三戴式之《岁暮呈真翰林》注云:


石屏此诗,前六句尽佳。尾句不称,乃止于诉穷乞怜而已。求尺书,干钱物,谒客声气,江湖间人,皆学此等衰意思,所以令人厌之。


贾岛、姚合均为“四灵”诗人重点师法的对象,许浑是“江湖”诗派的鼻祖。但是,由于江西诗派偷学了贾岛近体诗中炼字、炼句、变体等艺术技巧,方回便推崇贾岛而贬抑姚合、许浑。他认为姚合诗“专在小结裹”,“小巧而近乎弱,不能如贾之瘦劲高古也”;他斥责许浑诗“体格太卑,对偶太切”,明确表示不喜爱许浑的诗。持论不免偏颇,表现出鲜明的门派意识,难怪纪昀指摘此书存在“党同伐异之弊”《瀛奎律髓刊误序》。

何谓“格高”?格是指规矩、法度。其在人曰人格,包括人品、风度;其在诗文则称为风格,意思是诗文充分地表现作者的才性,而蔚然成一种风采。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李希声诗话》云:“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方回所说的“格高”,是指苍劲瘦硬而且不俗的诗歌风格。《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吕居仁《寄壁公道友》注云:“江西诗,晚唐家甚恶之。然粗则有之,无一点俗也。晚唐家吟不着,卑而又俗,浅而又陋,无江西之骨之律。”江湖诗人以诗文为干谒乞贷之资,方回直斥为格卑。至于评许浑诗,曰:“其诗出于元、白之后,体格太卑,对偶太切。……近世晚进,争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瀛奎律髓》卷十四许浑《晓发鄞江北渡寄崔韩二先辈》注。

方回以“格”之高下为评诗的标准,对“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最为推崇,引为楷模。云:“善学老杜而才格特高,则当属之山谷、后山、简斋。”同上书,卷二十四梅圣俞《送徐君章秘丞知梁山军》注。对老杜夔州以后的诗,尤其膜拜。《瀛奎律髓》卷十杜甫《春远》注云:“太抵老杜集,成都时诗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而对“四灵”“江湖”派的祖师姚合、许浑,方回评之曰:“格卑语陋。”《桐江集》卷三《送俞唯道序》。评刘后村则曰:“对偶巧而气格卑。”《瀛奎律髓》卷二十七刘后村《老将》注。而对戴式之等人诉穷乞怜的衰意思、小气象,更加鄙弃。

在方回看来,诗文只求工丽、丰腴,堆砌风云月露的形态,就是格卑之作;若能超越此境,由工而至不工,剥落浮华,才为高格。一般说来,追求工丽容易,而超越工丽却难。流俗之诗止于工丽,所以格卑;杜甫七言律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桐江续集》卷八《读张功父南湖集》。,乃见高妙。

江湖派的诗歌,过于组丽浮华,偶比浅近,体格卑下,方回想通过提倡“情”“淡”“瘦劲”,以达到挽救俗世颓风的目的。《桐江集》卷二《评吴尚贤诗》云:“老杜、陈简斋诗,两句景,即两句情,两句丽,即两句淡。……简斋又有一句景、一句情者,妙不可言。……此公作诗,全不于情上、淡上着意。……晚唐近人,四句皆景者,予所不取。”又卷二《吴尚贤渔矶续语序》云:“诗所以言情性,理胜物,淡胜丽。予弱冠以来五十年,学不逮此。”又卷二《评吴尚贤诗》云:“诗未问工不工,且要对属亲切,轻轻重重得其平,又复情多而景少,淡工而丽少。”《桐江续集》卷十一《题魏公辅诗卷》云:“年少学诗歌,悲欢忌太过。未能全劲瘦,已觉近平和。嫩蘖随时摘,微瑕极力磨。成名待三十,存稿不须多。”卷十二《题郭熙雪晴松石平远图为张季野作是日同读杜诗》云:“书贵瘦硬少陵语,岂止评书端为诗。”在此,他推崇杜甫、陈与义诗中情景结合、浓淡相间的写法,认为写诗应在“情上、淡上着意”,做到“情多而景少,淡工而丽少”,诗的风格应当以“瘦硬”为主。此外,方回对于“元轻、白俗”也颇多非议。《桐江集》卷三《跋方君玉庚辰诗》云:“东坡谓郊寒岛瘦,元轻白俗。予谓诗不厌寒,不厌瘦,惟轻与俗则决不可。”《桐江续集》卷十四《次前韵述将归》云:“作诗宁作郊岛之寒瘦,终不屑元轻而白俗。”由此可知,方回论诗,宁取瘦硬而不取轻俗。语言浅露是“俗”,过求工丽也“俗”,至于攀附大官,以诗为干谒之具,则更俗,更卑下不可取。所以,方回“格高”之论,实指苍劲瘦硬而且不俗的诗歌风格。

第二节 技巧论:响字、活句、拗字、变体之法

在江西诗派所提出的一系列作诗法则中,许多人尊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方回却特别注重“响字”“活句”“拗字”和“变体”等法则,提出了很多精当的见解。

一、“响字”之说

《桐江集》卷一《滕元秀诗集序》云:


诗贵活、贵响,不然则死语、哑语也。……夫诗贵活,其说出吕居仁;贵响,其说出潘邠老。近世为诗者,七言律宗许浑,五言律宗姚合,自谓足以符水心、四灵之好,而斗饤粉绘,率皆死语、哑语。


“响字”之说,见《瀛奎律髓》卷四十二李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注云:


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亦在乎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


依照潘邠老的见解,“响字”(声音响亮宏大的字)是句中的“眼目”。“句中眼”又称诗眼,指诗中的提醒字、关键字,也就是音节的扼要处。犹如画龙点睛,眼神灼亮,那么龙的精神灵动飞扬;诗眼活泼,全篇也就生动有色。所以,《瀛奎律髓》卷十王半山《宿雨》注云:“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对所选各诗都详细圈点,把诗眼一一圈出,给学诗者提供入门的途径。《桐江集》卷三《跋俞则大诗》云:“诗之门户,权之而铢两差,量之而分寸舛,则轻重或偏,而长短不偶。一首中必当有一联佳,一联中必当有一句胜,一句中必当有一字为眼。”可见方回对“诗眼”是非常重视的。

不过,“诗眼”之说,并非方回首创。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云:


造语之工,至于荆公、山谷、东坡,尽古今之变。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作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也载,汪彦章自吴兴移守临川,曾茶山作诗迎之曰:“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先以示韩子苍。子苍为改两字,曰: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迥然与前不侔,盖句中有眼也。”可见“诗眼”之说,是宋代江西诗派作家常提及的话题。严羽也继承了“诗眼”之说,认为诗之“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沧浪诗话·诗辨》。

古人炼字,一般说来,五言诗多以第三字为眼,七言诗多以第五字为眼。潘邠老既以“响字”为诗眼,那么他所强调的炼字处,五言也在第三字,七言也在第五字。吕本中《童蒙诗训》曰:


潘邠老云: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


方回继承了吕本中的观点,而且认为字不必工而必响。如《瀛奎律髓》卷四十二李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注云:


虚己官至工侍。初与曾致尧倡和,致尧谓:“子之辞工矣,而其音犹哑。”虚已惘然,退而精思,得沈休文浮声、切响之说,遂再缀数篇示曾。曾乃骇然叹曰:“得之矣。”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


沈休文即沈约,其《宋书谢灵运传论》曰:“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沈约所说的“浮声”大概是指平声,“切响”是指上去入三声,即后世所谓仄声。参考王运熙:《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71页。可见,所谓“响字”之说,实即诗文声律论,意在强调利用文字声音的阴阳清浊,以抑扬顿挫的节奏,造成诗文的声调之美。

二、“活法”之说

在方回之前,吕本中有所谓“活法”之论,见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其言曰:


紫微公作《夏均父集序》云:“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玄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


“诗贵活”之说出自吕本中。潘邠老认为诗贵响字,吕本中则认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瀛奎律髓》卷二十三陈简斋《山中》注云:“自黄、陈绍老杜之后,惟去非与吕居仁亦登老杜之坛。居仁主活法,而去非格调高胜。”又同卷吕居仁《孟明田舍》注云:“简斋诗高峭,吕紫微诗圆活。”卷二十吕居仁《江梅》注云:“居仁诗专主乎活。……茶山倡和求印可,而居仁教以诗法,故茶山以传陆放翁。其说曰:‘最忌参死句。’今人看居仁诗,多不领会。盖专以工求,则不得其门而入也。以活求,则此梅诗亦可参矣。”这三则批注,都以“活法”称赞吕本中。而《瀛奎律髓》卷四十四曾茶山《次韵王元勃问予齿脱》注中,方回也以“活法”论诗,认为茶山此诗,若“贮胸无奇书,落笔无活法,则不能耳”。

什么叫“活法”呢?所谓“活法”,指的是以虚字入诗。而所谓“虚字”,似指名词、代词之外的其他词汇,包括动词、形容词、副词等。台湾学者朱荣智引孙克宽先生的话说:


何谓活法?即以虚字入诗。苏、黄固多如此,陈简斋、陆放翁等亦然,往往借一两个虚字传出全句的神态来。放翁《黄州诗》:“一帆寒日又黄州。”于“一帆寒日”之下,加一“又”字,联接黄州的实语,便觉跌宕生姿。又像黄诗《徐孺子草堂》:“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只是欠陈蕃。”“可能”“只是”,皆是副词,而作诗的主旨自见。陈简斋《除夜诗》:“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聊堪”“又可”,皆虚字。放翁《夜泊水村诗》:“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犹堪”“何至”,皆副词。凡律诗对仗,搀入虚字,读之皆觉得跌宕往复,这是苏、黄以后矫正西昆饾饤板滞的诗法。朱荣智:《元代文学批评之研究》第四章,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第157页。


关于虚字入诗的观点,《瀛奎律髓》卷四十三黄山谷《十二月十九日夜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载酒追送聊为短句》注云:


试通前诗(指《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论之:“直知难共语,不是故相违。”即老杜诗“直知骑马滑,故作泛舟回”也。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以“入”字、“归”字为眼;“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以“依”字、“落”字为眼;“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以“弱”字、“香”字为眼。凡唐人皆如此,贾岛尤精,所谓“敲门”“推门”,争精微于一字之间是也。然诗法但止于是乎?惟晚唐诗家不悟。盖有八句皆景,每句中下一工字,以为至矣,而诗全无味。所以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后山曰:“欲行天下独,信有俗间疑”,“欲行”“信有”四字是工处;“剩欲论奇字,终能讳秘方”,“剩欲”“终能”四字是工处。简斋曰:“使知临难日,犹有不欺臣”,“使知”“犹有”四字是工处;他皆仿此。……后学者当知之。


这段诗论列举大量例句,阐明“凡为诗,非五字、七字皆实之为难,全不必实而虚字有力之为难”的见解,认为“诗家不专用实句、实字,而或以虚为句,句之中以虚字为工,天下之至难也”。论说极为精当。

三、“拗字”之说

《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类序》曰:


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如“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之类是也。如赵嘏“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亦是也。唐诗多类此,独老杜“吴体”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为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两字平仄,无害也,但不如七言“吴体”全拗尔。


所谓“拗字”,是指作律诗时改变某些字的平仄格律,或因拗而转谐,或反谐以取势,从而使作品骨格峻峭,语句浑成,气势顿挫。杜甫七律常有此体,黄山谷尤喜用之。不过,运用拗字也有一定的法度,其平仄不可随意换易。“拗字”的方法是,在本应下平字的地方,以仄字易之。诗人对于拗句,又常用救法。如杜甫“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许浑“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等句,上句第五字本应作平,而以仄字易之,这就叫“拗句”。如果上句第五字已用仄声字,那么下句第五字改用平声,以使声音和谐流畅,这就叫“救法”。

拗句有单拗、双拗与吴体三种区别。单拗,是指在句中将平仄二字互换,以顿挫气势;双拗,是在两句之中,对换平仄以协调声律;吴体,是指大拗而施以大救,其诀在对每对句第五字用平声谐转。张梦机:《近体诗发凡》第六章“论拗句与救法”。转引自朱荣智:《元代文学批评之研究》第四章,第159页。

“吴体”这一名称,首见于杜甫《愁诗》,题下原注云:“强戏为吴体。”其后皮日休、陆龟蒙更以此体迭为唱和,诗见《全唐诗》二家集中,共8首。吴体的来源,有人认为是南朝梁吴均体,也有人认为是吴中的歌谣。桂馥《札璞》卷六云:“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敩之,谓之吴均体。”于是,他认为杜甫所称吴体是吴均体,“清拔”言不拘声病。而仇注在杜甫《愁诗》注中引黄生的观点,认为吴体是当时俚俗体,似较可信。案,杜甫《夜宴左氏庄》云:“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李白有《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诗。吴咏、吴吟,都指吴地的歌声。杜甫早年曾游吴越,陆龟蒙也是吴地人,借闾阎之声,解声律之缚,自在情理之中。许印芳《诗谱详说》云:“当时吴中歌谣有此格调,时流效之也。”参考朱荣智:《元代文学批评之研究》第四章,第160页。可以为证。

《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拗字类”,共选诗28首。诗虽不多,但首首析论,如杜工部《巳上人茅斋诗》:


巳公茅屋下,

可以赋新诗。

枕簟入林僻,

茶瓜留客迟。

江莲摇白羽,

天棘蔓青丝。

空忝许询辈,

难酬支遁辞。


方回注云:“‘入’字当平而仄,‘留’字当仄而平。‘许’‘支’二字亦然。间或出此,诗更峭健。又‘入’字、‘留’字,乃诗句之眼,与‘摇’字、‘蔓’字同,如必不可依平仄,是拗用之尤佳耳。……”拗字的妙用,于此可见。又如杜工部《题省中院壁诗》:


掖垣竹埤梧十寻,

洞门对雪常阴阴。

落花游丝白日静,

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

退食迟回违寸心。

衮职曾无一字补,

许身愧比双南金。


方回注云:“此篇八句俱拗,而律吕铿锵,试以微吟,或以长歌,其实文从字顺也。以下‘吴体’皆然。‘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此等句法惟老杜多,亦惟山谷、后山多,而简斋亦然。乃知‘江西诗派’非江西,实皆学老杜。”认为老杜最擅长拗体,江西诸家也深得老杜旨趣。

四、“变体”之说

《瀛奎律髓》卷二十六《变体类序》云:


周伯弼《诗体》,分四实四虚、前后虚实之异。夫诗止此四体耶?然有大手笔焉,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此一联既然矣,则彼一联如何处置?今选于左,并取夫用字虚实轻重。外若不等,而意脉体格实佳,与凡变例之一二书之。


所谓“变体”,是指作律诗时妥善处理情句和景句,实字和虚字,以及色彩的浓和淡,辞意的重和轻等对立而又统一的各对矛盾,使作品的体制富于变化。周伯弼选《三体唐诗》,讨论五、七言律诗及七言绝句的格律,有所谓“四实”“四虚”“虚实相半”等格律。范晞文《对床夜话》卷二云:“周伯弼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于华丽典重之中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丁福辑:《历代诗话续编》,第420页。周伯弼此书,意在挽救江湖末流“油腔滑调之弊”《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七《三体唐诗提要》。,而所述诗格如下:七言绝句分七格:一曰实接,一曰虚接,一曰用事,一曰前对,一曰后对,一曰拗体,一曰侧体。七言律诗分六格:一曰四实,一曰四虚。一曰前虚后实,一曰前实后虚,一曰结句,一曰咏物。五言律诗分七格:前四格与七言同,后三格,一曰一意,一曰起句,一曰结句。这些诗格都属常例,不足尽诗之变,方回此“变体”一类,正能补周伯弼所列诗格之不足。

在“变体类”中,方回对所选诸诗都一一评注。如杜甫《屏迹》:“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方回评曰:“‘雨露’二字双重,‘生成’二字双轻,然‘雨’自对‘露’,‘生’自对‘成’,此轻重各对之法也。”又如贾浪仙《忆江上吴处士》:“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方回评曰:“以‘雷雨’对‘聚会’,两轻两重自相对也,不惟不偏枯,乃更有力。”又如贾浪仙《病起》:“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中二联,方回评曰:“味者必谓‘身事’不可对‘兰花’二字,然细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贯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联更用‘雨’字对‘病’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真是好诗,变体之妙者也。”这些评注,都非常恰当。

方回虽然列出“变体类”,并认为变体之善者不仅不偏,反而更有力。但他又说:“但谓之变体,则不可常尔。”《瀛奎律髓》卷二十六贾浪仙《忆江上吴处士》注。可见他并没有以变体替代正体。

应该指出的是,“响字”“活句”“拗字”“变体”之法,对于创作具有苍劲瘦硬风格的律诗确实是重要的艺术手段,它们是“江西派”诗法体系中较有价值的精华。而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主要强调在创作时规摹古人诗意、点窜古人诗句、搬弄典故、使用古语,实际上是以借鉴代创造,容易造成摹拟剽窃的恶习。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金代王若虚《滹南诗话》都曾对此提出过尖锐的批评。方回虽不否定“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有时在诗评中还加以运用,但突出“响字”“活句”“拗字”“变体”之法,把它们作为“江西派”诗法的重点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总结,改变了该派原先以“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主张为核心的做法,这对“江西派”诗律学体系是一个改造与提高。

第三节 批评论:“一祖三宗”说

方回不但系统地总结了江西诗派的诗学理论,而且通彻源流地重新整理这个诗歌流派的组织体系,提出了著名的“一祖三宗”说。“一祖三宗”指杜甫、黄庭坚(山谷)、陈师道(后山)、陈与义(简斋)四位诗人。《瀛奎律髓》卷二十六评陈简斋《清明》诗云:“呜呼!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为一祖三宗,余可预配飨者有数焉。”“一祖三宗”之说,首见于此。该书卷一评晁君成《甘露寺》又云:“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家也,老杜实初祖也。”卷十六评陈简斋《道中寒食二首》云:


予平生持所见,以老杜为祖,老杜同时诸人皆可伯仲。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简斋为三,吕居仁为四,曾茶山为五,其他与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诗之正派也。余皆旁支别流,得斯文之一体者也。


卷一评陈简斋《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云:


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流动圆活者,吕居仁也;清劲洁雅者,曾茶山也。七言律,他人皆不敢望此六公矣。若五言律诗,则唐人之工者无数。宋人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平淡而丰腴。舍是,则又有陈后山耳。此余选诗之条例,所谓正法眼藏也。


所谓“江西诗派”,创始于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曰:


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俹、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簻、夏傀、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


据《宋史·艺文志》载,吕本中编有《江西宗派诗集》115卷,曾纮亦编《江西续宗派诗》2卷,以相鼓舞,于是江西诗风愈盛。然而,《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25人,并非全部是江西籍诗人,如陈师道、韩驹都不是江西人。关于这一点,杨万里《江西宗派序》云:“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陶秋英选编:《宋金元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85页。从创作风格看,此派诗人虽然不是都出自江西,也不是尽出自黄庭坚之门,但他们在诗歌创作中琢炼字句,务去陈言,讲究诗法,好奇尚硬,却酷似黄庭坚。

以下我们选录《瀛奎律髓》等书中对“一祖三宗”及吕本中、曾茶山诗歌的部分评注,以见方回对江西派的推崇之意。

《瀛奎律髓》选唐代诗人168家,独杜甫作品选录最多,计五言律诗159首,七言律诗63首,占全书所选唐诗的五分之一强,而且方回所选杜诗,几乎每首都有批注,评其诗法,可见其推尊之意。例如,卷一李群玉《登蒲涧寺后二岩》注:


诗忌太工,工而无味,如近人四六及小学答对,则不可兼。必拘此式,又为昆体。善为诗者,备众体,亦不可无此也,如老杜能变化,为善之善者。


卷四宋之问《早发始兴江口至虚氏村作》注:


山谷教人作诗,必学老杜,今所选,亦以老杜为主,不知老杜亦何所自乎?盖出于其祖审言,同时诸友陈子昂、宋之问、沈佺期也。……此四人者,老杜之诗所自出也。特老杜才高气劲,又能致广大而尽精微耳。


卷十杜甫《春日江村》注:


老杜诗所以妙者,全在阖辟顿挫耳,平易之中有艰苦。若但学其平易,而不从艰苦求之,则轻率下笔,不过如元、白之宽耳。学者当思之。


卷十杜甫《春远》注:


大抵老杜集,成都时诗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


卷十六苏东坡《庚辰岁人日作》注:


前辈论诗文,谓子美夔州后诗、东坡岭外文,老笔愈胜少作,而中年亦未若晚年也。


卷二十三姚合《题李频新居》注:


或曰:“老杜如何可学?”曰:“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


卷二十五《拗字类序》:


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


卷四十七杜工部《涪城县香积寺官阁》注:


老杜七言律,晚唐人无之。凡学诗,五言律可晚唐;只如七言律,不可不老杜也。


又《桐江集》卷二《程斗山吟稿序》云:


山谷论老杜诗,必断自夔州以后。试取其庚子乙巳门六年之诗观之,秦陇剑门,行旅跋涉,浣花草堂,居处啸咏,所以然之故,如绣如画。又取其丙午至辛亥年诗观之,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赤甲、白盐之间,以至巴峡、洞湘潭,莫不顿挫悲壮,剥浮落华。今之诗人,未尝深考及此。善为诗者,由至工而入于不工,工则粗,不工则细;工则生,不工则熟。


卷三《跋曹之才诗词三摘》云:


老杜诗,世无敢优劣,惟山谷独谓夔州后诗不烦绳削。盖暮年加进于妙年,而老作更深于少作也。


卷三《送俞唯道序》云:


大概律诗当专师老杜、黄、陈、简斋,稍宽则梅圣俞,又宽则张文潜,此皆诗之正派也。


《桐江续集》卷八《读张功父南湖集并序》云:


诗至于老杜而集大成。……老杜七言律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


从以上所引诗论可知,方回认为杜诗虽出自其祖杜审言及陈子昂、宋之问、沈佺期,但他“才高气劲,又能致广大而尽精微”;“老杜能变化,为善之善者”;“老杜诗所以妙者,全在阖辟顿挫耳,平易之中有艰苦”。老杜七言拗体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诗至于老杜而集大成”,其七言律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老杜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顿挫悲壮,剥浮落华”,“由至工而入于不工”,“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因而,“凡学诗,五言律可晚唐;只如七言律,不可不老杜也”。至于学老杜的途径,方回认为:“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这一观点受到清代冯班、纪昀等人的严厉批评。冯班认为:“学杜而自贾岛入,便自坏矣,又安能入耶?”纪昀斥之曰:“全是欺人之语,学杜从贾岛入,所谓北行而适越。王荆公谓学杜当从李义山入,却是有把捉、有阅历语。”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三姚合《题李频新居》注。冯班、纪昀对方回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因为老杜是唐诗集大成者,其诗“无所不有,任从可处入”(冯班语)。

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自号部翁。他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江西君子以黄庭坚配苏轼,而并称“苏、黄”。山谷诗雄浑奇变,足继老杜;拗硬盘空,追蹑韩愈;精纯奇巧,又得李义山昆体功夫。融三家之长,而自创新格。在声律上,他追求拗折,“宁律不谐,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题意可诗后》。。在字句上,他主张去陈搜奇,“专以补缀奇字为诗”张载:《岁寒堂诗话》卷上。;在辞意上,他又提倡“夺胎换骨”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法,而工于熔铸,故能蔚然成一大宗。

《瀛奎律髓》选宋代诗人216家,五、七言律诗1744首,而黄庭坚五、七言律诗被选入者有35首,其中五律13首,七律22首。方回既以黄庭坚为“三宗”之首,而且认为“山谷诗为宋三百年第一人”《桐江续集》卷三《元辉诗摘评》。。所以入选诗作虽然不多,但评价颇高,兹举《瀛奎律髓》中有关黄诗的评注四条如下:

卷一黄山谷《登快阁》注:“吕居仁谓山谷妙年诗已气骨成就,是也。”

卷二十一黄山谷《春雪呈张仲谋》注:“苏、黄名出同时,……坡诗天才高妙,谷诗学力精严;坡律宽而活,谷律刻而切。”

卷二十六陈简斋《清明》注:“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余可预配飨者有数焉。”

卷四十三黄山谷《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注:“学老杜诗当学山谷诗,又当知山谷所以处迁谪而浩然于去来者,非但学诗而已。”

方回认为山谷诗上接老杜,为宋以后之冠。

陈师道,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一祖三宗”之论虽创自方回《瀛奎律髓》,但黄、陈齐名,早就见于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其言曰:


后山树立甚高,其议论不以一字假借人,然自言其诗师预章公。或曰:黄、陈齐名,何师之有?余曰:射较一镞,弈角一着,惟诗亦然。后山地位去豫章不远,故能师之。若同时秦、晁诸人,则不能为此言矣。此惟深于诗者知之。文师南丰,诗师豫章,二师皆极天下之本色,故后山诗文高妙一世。陶秋英编选:《宋金元文论选》,第397页。


方回“一祖三宗”之说于杜甫之外,对陈后山誉词最多。其《瀛奎律髓》选后山诗五律84首,七律29首,在宋代诗人中,所选篇数仅次于陆游、梅圣俞二家。现选录《瀛奎律髓》所载评论后山之语数则,以见其推尊之意。

卷十陈后山《春怀示邻曲》注:“淡中藏美丽,虚处着工夫,力能排天斡地,此后山诗也。”

卷十七陈后山《寄无斁》注:“自老杜后,始有后山,律诗往往精于山谷也。山谷弘大而古诗尤高,后山严密而律诗尤高。”

卷二十三陈后山《放怀》注:“选众诗而以后山居其中,犹野鹤之在鸡群也。”

卷四十二陈后山《寄外舅郭大夫概》注:“后山学老杜,此逼其真者。枯淡瘦劲,情味深幽。”

卷四十四陈后山《和黄预病起》注:“后山诗句句有关锁,字有眼,意有脉,当细观之。”

从以上引文可看出,在方回看来,陈后山的诗风格“淡中藏美丽,虚处着工夫”,“枯淡瘦劲,情味深幽”,与一般的诗人相比,后山“犹野鹤之在鸡群”。与黄山谷相比,“后山律诗往往精于山谷”,“山谷弘大而古诗尤高,后山严密而律诗尤高”。至于陈氏《后山诗话》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311页。论调与山谷相同,《山谷文集》卷二十六《题意可诗后》即有“宁律不谐,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的高论。

陈与义,字去非,自号简斋居士。陈与义不在吕本中所撰《江西诗宗派图》之列,但方回赏爱他的诗,把他与黄、陈(后山)相配,而列为“三宗”之一。陈与义的诗,见于《瀛奎律髓》的共有48首,计五律11首,七律37首。方回对他的评论,颇多赞美之词,认为直逼老杜,属于诗的正派。例如:

卷一《登岳阳楼》注:“简斋……近逼山谷,远诣老杜。”

卷一《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注:“老杜诗为唐诗之冠。黄、陈诗为宋诗之冠。黄、陈学老杜者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

卷十三《十月》注:“简斋诗独是格高,可及子美。”

卷二十三《山中》注:“居仁主活法,而去非格调高胜,举一世莫之能及。”

卷二十四《送熊博士赴瑞安令》注:“简斋诗气势浑雄,规模广大。老杜之后,有黄、陈,又有简斋,又其次则吕居仁之活动,曾吉甫之清峭,凡五人焉。”

按,陈与义在宋朝南渡前后已负诗名。《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六《简斋集提要》云:


初,与义尝作墨梅诗,见知于徽宗,其后又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句,为高宗所赏,遂驯至执政,在南渡诗人之中最为显达。然皆非其杰构,至于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荡以后,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迹遥深,乃往往突过古人。故刘克庄《后村诗话》谓其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其表侄张嵲为作墓志云:“公诗体物寓兴,清邃超特,纡余闳肆,高举横厉。”亦可谓善于形容。


但是,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不列其名,究其原因,大概简斋诗论与吕本中之间存在差异。吕本中自言传衣江西,学本山谷,而祖祧老杜。陈简斋则称:


诗至老杜极矣。东坡苏公、山谷黄公,奋乎数世之下,复出力振之,而诗之正统不坠。然东坡赋才也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远。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如李广、程不识之治军,龙伯高、杜季良之行己,不可一概语也。近世诗家知尊杜矣,至学苏者乃指黄为强,而附黄者亦谓苏为肆。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晦斋《简斋诗集引》,转引自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齐鲁书社1986年,第17页。


陈简斋认为,苏、黄诗“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以杜为宗,而平分苏、黄,这一见解与吕本中所论稍有不同。

方回非常欣赏陈简斋的诗,认为简斋诗“近逼山谷,远诣老杜”,“气势浑雄,规模广大”,“格调高胜,举一世莫之能及”,列为“三宗”之一,当之无愧。

“一祖三宗”之外,方回对吕本中、曾茶山论述亦多。我们先看《瀛奎律髓》中对吕本中的评述:

卷四吕居仁《海陵杂兴》注:“居仁本中……其诗宗江西而主于自然,号弹丸法。”

卷十七吕居仁《柳州开元寺夏雨》注:“吕居仁在江西派中,最为流动而不滞者,故其诗多活。”

卷二十三吕居仁《孟明田舍》注:“简斋诗高峭,吕紫微诗圆活。”

再看《瀛奎律髓》对曾茶山的评注:

卷十六曾茶山《长至日述怀兼寄十七兄》注:“读茶山诗,如冠冕佩玉,有司马立朝之意。用‘江西’格,参老杜法,而未尝粗做大卖。陆放翁出其门,而其诗自在中唐、晚唐之间,不主‘江西’,间或用一、二格。富也,豪也,对偶也,哀感也,皆茶山之所无。而茶山要为独高,未可及也。”

卷十六曾茶山《岁尽》注:“茶山诗学山谷,往往逼真。”

卷十八曾茶山《谢人送壑源绝品云九重所赐也》注:“诗格清峭。”

吕本中是江西诗派的中坚,论诗倡“活法”之说,方回论诗,也有“活法”之说,且称赞吕本中诗“多活”“圆活”的特点,可见他对吕本中的推崇。至于曾茶山,曾经向吕本中学习诗法,其说曰:“最忌参死句”《瀛奎律髓》卷二十吕居仁《江梅》注。,直接吕本中“活法”之论,以传陆游;陆游虽不专主江西诗,但也深受其影响。曾茶山的诗,方回评以“清峭”“格高”,那么,他的成就自然足以与吕本中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