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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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侧、畔、旁(傍)/边参看王凤阳(1993/2011)“方 旁 傍”条和“方 面 边”条(页18、40)。

表示“在某物旁边”的方位词本条所讨论的仅限于这一组词直接放在名词后面的用法,放在动词、介词和“之、其、一、两、四”等字之后的均除外。,先秦主要用“侧”,偶尔也用“旁(傍)”和“畔”,如:

(1)齐尝大饥,道旁饿死者不可胜数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2)决漳水,灌邺旁。(《吕氏春秋·乐成》)

(3)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楚辞·渔父》)“畔”字用法有局限,例子也极少。

在先秦典籍中,这类“旁”用得最多的是《吕氏春秋》,共5次,而“侧”全书一共才4见,而且没有一例是直接放在名词后面的其中1例位于介词“于”后,3例位于“之”后。(感谢胡波博士指出这一点。)又,张双棣(1989)曾论及“旁”与“侧”的关系,说“‘侧’较古而‘旁’晚出”,对先秦时期各部书中“旁”“侧”的使用情况有详细的统计和分析(页17)。虽然他所讨论的“旁”和“侧”不限于本条所论列的范围,但仍有参考价值。。用“旁”多于用“侧”的现象在《史记》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全书“旁”共113见,用作此义的有48次,“傍”16见,用作此义6次,加起来共54次。搭配范围也有所扩大,可用在“江、河、海、冢、石、右”以及表示建筑物、人、天体(如北斗、日)等名词的后面。而“侧”全书37见,如此用的仅5次,均为“帝侧”,用法单一。“边”在先秦西汉基本上不如此用,《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今王良、造父共车,人操一边辔而出门闾,驾必败而道不至也。”似可看作此种用法的雏形。《灵枢经》:“头入发一寸傍三,各三,凡六痏;更入发三寸边五,凡十痏。”(卷5“热病第二十三”,11a)“边”跟“傍”对文同义,是指“两边”和“两旁”参看河北医学院校释《灵枢经校释》,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上册,页425—427。。《后汉书·黄琼传》注引《说苑》:“伯奇入园,后母阴取蜂十数置单衣中,过伯奇边曰:‘蜂螫我。’”(7/2039)此文不见于今本《说苑》,但是似可旁证方位词“边”字在西汉应该已经产生了。

到了东汉,“边”开始迅速增多,翻译佛经中尤为习见。《广雅·释诂四》:“边,方也。”王念孙疏证:“《士丧礼》注云:‘今文旁为方。’”《玉篇·辵部》:“边,畔也。”都记录了这一事实。这里酌举一部分东汉的例子:

(4)雄处弱水,雌在海边。别离将食,哀悲于心。(《易林》卷15“兑之复”)

(5)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论衡·自纪》)

(6)何等为多与?当如上头说。亦从父母得爱敬难,兄弟亦敬难,妻子亦敬难,儿从奴婢亦敬难,知识边人亦敬难,五种亲属皆敬难。(安世高译《七处三观经》,1/878b)

(7)从是岸边,致渡岸边。……譬如船渡,舍是岸边,致渡岸边。(又《阴持入经》卷下,15/179b)

(8)最恶行者便自然大火边,亦若干百千乌鸦鹰鹞共会。(又《道地经》,15/233c)

(9)正使怛萨阿竭阿罗呵三耶三佛寿如恒边沙,劫尽度人,人展转自相度,其所生者宁有断绝时不?(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1,8/430c)按:“恒边沙”系译经中常语。

(10)若久在善师边者,当为是菩萨摩诃萨可说,闻者不恐不怖不畏。(又卷3,438b)

(11)譬若有黠人,拖(一本作“施”)张海边故坏船补治之,以推著水中,持财物置其中,便乘,欲有所至。(又卷5,452a)

(12)于坐四面化作琉璃池水,周匝池边皆有珍宝栏楯及七宝池陛。(又卷10,474c)

(13)譬如王边臣难当,如是舍利弗,魔及魔天官属,不能当如来无所著等正觉。(又《阿閦佛国经》卷下,11/759b)

(14)菩萨行布施度无极,积累德本,持愿无上正真道,得在阿閦佛边。(又761c)按:本段“得在阿閦佛边”重复6次。

(15)我所教授诸弟子及余弟子皆共合会,常令在阿閦佛刹诸弟子众边。(又762b)

(16)敕令城郭诸街市里皆而扫除,以华香从之;道边者皆施帷帐幢幡而起除之。(又《阿阇世王经》卷上,15/396c)

(17)近泥兰禅河边有梵志,姓迦叶氏,字郁俾罗。(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4/149c)

(18)庐舍止处,列居水边。(又151c)

(19)如来到门,闭而不通,便止舍边大丛树下。(又卷下,163a)

(20)欲得火者,复当在此右边还归去者,当与汝火。(东汉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卷3,3/139a)

(21)于后一时,有一土蚤来至虱边,问言:“汝云何身体肌肉肥盛?”(又卷4,148a)

(22)又云:“从诸比丘边闻。”(又卷6,155c)

(23)若白衣边有事,必在众结;若聚落有事,亦在众结;若于五众边有事,必在比丘、比丘尼边结。(又156a)

(24)夫受戒法必从他人边受。于何人受?五众边受。(又卷6,160a)

(25)而众生或自从佛得度,或从弟子,或遗法中而得度者。言九十那由他众生者,直佛边得度者。(又161a)

(26)自知始入母胎胞时、住时、出时、于十方面行七步时,无人扶持,作如是言:“我今此身是最后边。”(又卷7,164b)

(27)佛便作变化,三面皆自然有大涧,所向不得过,唯于佛前有道径。从人白言:“瞿昙边有道过矣。”(又《杂譬喻经》卷上,4/505b)

(28)昔舍卫国梵志长者出城游戏,展转到祇桓边。(同上)

(29)譬如贾人到愚冥人边,出绝好摩尼珠以视愚人。(又《拔陂菩萨经》,13/924a)

(30)穷人住在树边。(又《栴檀树经》,17/750c)

(31)于母、姊妹、比丘尼边作不净不?(又《受十善戒经》,24/1023b)

(32)天神常在人边,不可狂言。(《太平经卷一百十四·大寿诫第二百》,458)

(33)水银入人耳及六畜等,皆死。以金银着耳边,水银则吐(徐彬注:吐疑是出)。(《金匮要略论》卷24“禽兽鱼虫禁忌并治”,200a)

(34)城东门之外有·边有阪,茅蒐生焉。(《诗·郑风·东门之》“东门之,茹藘在阪”郑玄笺)

(35)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诗纪》作“肮”)脏倚门边。(赵壹《秦客诗》,《汉诗》卷6,上/190)

(36)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蔡邕《饮马长城窟行》,又卷7,192)可比较: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古诗十九首》之二,《汉诗》卷12,上/329)

(37)马边县男头,车后载妇女。(蔡琰《悲愤诗》,又199)

(38)顺帝之末,京师谣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后汉书·五行志》、《文选·袁淑〈白马篇〉》李善注、《御览》卷767引应劭《风俗通义》)

(39)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后汉书·曹褒传》载汉章帝引谚,5/1203)

(40)城郭路边,草生作人状。(《续汉书·五行志》注、《御览》卷994引《风俗通义》)

(41)海边有流尸,露冠绛服。(黄翻《上言流尸事》,《全后汉文》卷82,913b)

(42)遂进道而少前兮,得平丘之北边。入匡郭而追远兮,念夫子之厄勤。(班昭《东征赋》,又卷96,987a)

(43)有兰生甘泉殿边房中。(《太平寰宇记》引《汉旧仪》)

佛经用例大大超过中土文献,再次显示出两种语料在反映口语方面的差异。在早期用例中,最常见的是“岸边、水边、河边、池边、海边、道边、路边”这些组合,从中可以看出方位词“边”从表“边际”义的名词发展而来的轨迹。同时我们注意到,在佛经中“边”还常常用在表人的名词后边,构成“某某人边”这样的组合。这种“边”字有的仍是表示“旁边”的实义,有的则已虚化,意义只相当于“处”,为唐五代用例(如见于变文者)开其先河,如(22)(23)(24)(25)(29)(31)等例“旁/傍”也有同样的用法,比如梁萧纶《车中见美人诗》:“空中自迷惑,渠傍会不知。”“渠”是第三人称代词,“渠傍”就是她旁边、她处,代指她,即诗中所咏的美人。“渠傍会不知”是说这个美人大概并不知道有人在注视她并为她倾倒。。这后一种用法尤其值得注意,方位词“边”虚化成不表示什么实际的意义,如东边、上边、里边、这边、前边、左边等,最初可能正是从上述用法开始的。这样的用法在中土文献中出现得要晚得多,而在东汉佛经中已经常可见到;而且东汉佛经里实际上已经有了“右边”“最后边”这样的虚化用法。这一方面再次证明了佛经用词(尤其是常用词)贴近实际口语这一事实,另一方面也提示我们,方位词“边”在东汉佛经普遍采用之前,在口语中肯定已经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发展阶段,也就是说,它的产生可能比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书证的时代要早。

魏晋以后,“边”在中土文献中的使用也呈迅猛发展的势头,在南朝文人诗中尤为常用,例子多得难以计数,几乎所有能带“边”的名词后面都可以加上“边”。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引例,只把带“边”的组合作一个不完全的列举上文已经出现过的不再重复。:江边比较《史记·龟策列传》:“江傍家人常畜龟饮食之,以为能导引致气,有益于助衰养老。”(10/3225)据余嘉锡先生考证,这段文章“明是用褚先生传敷演成文,不独非太史公书,亦必不出于少孙之手也”,见《余嘉锡论学杂著·太史公书亡篇考》,中华书局,1963,上册,页79。、湖边、恒水边、野水边、溪边、塘边、濑边、渭桥边、井边、井口边、船边、船舷边、荷叶边、国界边、市边、须弥边、山边、丹丘边、塞边、墓边、祠边、坛边、薪聚边、官牧边、车边、椁户边、塔边、楼边、闾边、户边、院边、篱边、墙边、灶边、瓮边、瓯边、窗边、床边、卧床边、栏边、花烛边、丛台边、云台边、北场边、像边、枝边、锷边、日边、月边、天边、云边、头边、眼边、鬓边、鬟边、口边、腰边、脐边、膝边、裾边、钗边、帝边、父母边、贼帅边、善友边、阿罗汉边、道士边、清净人边、几人边、郎边、女边、黠边、嫌疑边、汝边、彼边、左边、右边、东边、西边、外边。

“边”可以附在代词和名词化形容词的后边,如“彼边、汝边、黠边犹言“聪明人边”。、嫌疑边”等,还有了“天边、东边、西边、外边”等抽象化的用法。除了“上边、下边、里边《齐民要术》:“于屋里近户里边置瓮。”(卷8“作酢法第七十一”,551)这个“里边”跟今天表“里面”义的“里边”似尚不同,“边”还是实义,没有虚化。“外边”则已有典型用例,但仍罕见,如:时有大臣,从外边来,见此一人而被囚执,便问左右:“何缘乃尔?”(慧觉等译《贤愚经》卷1,4/355c)、前边”等外“这、那”隋以前尚未产生,自然不可能有“这边、那边”。,“边”的其他一些用法可以说在唐代以前都已经有了。奇怪的是通常只说“城旁(傍)”而“城边”很少见曹植《乞田表》:“乞城内及城边好田,尽所赐百年力者。”(《全三国文》卷15,1134b)《南齐书·五行志》:“永明初,百姓歌曰:‘白马向城啼,欲得城边草。’”(2/381)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七:“我向所以惨然变色者,我于城边,见恶鬼子,而语我言:‘我在此城边,已七十年。我母为我,入城求食,未曾一得来,我今饥渴,甚大困厄。愿尊者入城,见我母者,愿为我语:速看我来。’”这是目前所看到的仅有几例。《宋书·巴陵王刘休若传》载宋明帝与桂阳王休范书:“休若既是汝弟,使其狼心得申者,汝得守冶城边作太尉公邪?”(6/1885)这个“冶城”似为借代用法,指人。故沈约解释说:“庐江王袆昔在西州,故上云冶城边也。”(同上)“西州”即“冶城”。南齐山阴有“城傍寺”,见《高僧传》卷8“释僧柔”(322)、“释慧基”(324)和卷12“超辩”(471)等条,应该是当时的口语。。“道/路边”“城旁”为东汉以降的习惯说法。

上述事实充分证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表示“在某物旁边”的方位词基本上已是用“边”了,“旁(傍)”和“侧”虽然还在使用(“畔”偶见使用),但显然已经退居次要的地位,情形跟现代汉语大体相同。

小结:方位词“侧”“旁(傍)”“边”从古到今有一个依次更替的发展过程:先秦以“侧”为主,也用“旁(傍)”;西汉可能一度“旁(傍)”战胜过“侧”,但为时不长;“边”在西汉露头,东汉开始以迅猛之势扩展,到魏晋南北朝已在文学语言中占据压倒优势,而且仍在继续虚化。此后这种“边”字就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