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路德与神秘主义有着亲缘关系,在其批判性的谦卑神学(Theologia humilitatis)注181发展过程中可以确知路德遭遇到了神秘主义,当时他头脑里充满了神秘主义作为联合灵魂与上帝的可能途径的想法;只不过后来由于他的解经工作和兴趣变化,才使他摆脱了神秘主义的诱惑。从路德的《第一次诗篇注》和《罗马书讲义》中可以看出,尽管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将它们看作神秘主义著作还是当作神学著作来阅读的,但他对亚略巴古的狄奥尼修斯、明谷的贝尔纳和简·吉尔森等神秘主义者的著作相当熟悉。路德似乎把圣经看作体验上帝的方式,他理解圣经的冥思和情感性方式至少与神秘主义虔敬,特别是中世纪末期的神秘主义文学密切相关,而他对“内心聆听”的高度重视便是明证。路德显然也使用神秘主义的一些共同表达如人的“离弃”“狂喜”“呻吟”和“灵魂火花”,并逐渐将其转化到自己的谦卑神学之中。
在路德神学发展的重要时期(1513—1518),他单独赞扬了德意志神秘主义传统。在一封写给朋友乔治·斯帕拉丁(George Spalatin)的信中,他称约翰·陶勒(Johann Tauler)的布道辞为“纯粹而坚固的神学”;并且声称与之相比,不知当时还有哪些德语或拉丁语作品更能与福音书保持一致。注182当他在1518年为《九十五条论纲》辩护时,他承认在陶勒的著作中发现了优于全部经院神学的好神学。注1831518年,他编辑出版了全文的《德意志神学》(Theologia Germanica),宣称:“如果我可以以圣经的愚顽来说话的话,我认为除了圣经和圣奥古斯丁,没有别的我曾读过或愿意读的书更使我关心上帝、基督、人和所有一切事物。”注184
有些学者将德意志神秘主义传统视为新教神学的中世纪起源,把艾克哈特和陶勒视为宗教改革的先驱。首位新教历史学家弗拉修斯·伊利库斯(Flacius Illyricus),称赞陶勒是因信称义的阐释者并坚决信靠上帝。注185当今的路德学者基本上一致认为,德意志神秘主义是路德攻击中世纪忏悔实践的最重要来源,也是其反对教会权威和经院新学(via moderna)注186佩拉纠主义(Pelagianism)的主要伙伴。
1516年注释讲解罗马书期间,路德对其大学同学和好友约翰·兰(Johann Lang)从一个维腾堡妇女那儿得到并转赠给他的陶勒的德语布道词发生了兴趣,他在阅读时做的批注至今仍保存着。路德极为珍视从这种神秘主义经验中得来的智慧,这与经院神学家通过思辨得到的智慧极为不同。在此,神秘主义经验的重要意义得到了强调:是受难而非行动属于人与上帝的根本关系,苦痛是这种关系中的必要成分,爱首先是准备受难而非仅仅是享受。在《罗马书讲义》中,路德认为,人主动走向上帝的经院哲学之路并不通顺,“通过渴求至爱者,希望被转变为‘暗影’”注187。上帝要摧毁人的感知和意志并因此根除罪恶,不是人谋划去有所作为,而是上帝要做他的工。人必须脱除(nackt)自己的情感(affectus)并抛弃自己的义和智慧,不要考虑什么,只需依靠上帝。上帝剥夺一切尘世间的善,毁坏人所拥有的一切,为的是给他们新的赠礼。
路德认为上帝的不可见性只能在信仰里被经验到,神圣活动的首要原则是通过十字架和受难来毁灭我们,但是人们总想确知上帝究竟怎样规范自己,然而上帝又是这样一个艺术家,他既创造了与我们意愿和期望相对立的一种新形式,又反对我们所有的工作和思想。这类思想处于《罗马书讲义》的中心位置,即“上帝以对反的方式来倾听人的呼求,借此他使我们更容易接受他的礼物。他秘密做着他的外在工作(审判),为的是能够完成本己的工作(拯救)。人所能做的就是被动承受,拯救就意味着在属灵和属世的事情上将自己完全交托(resignatio)给上帝并且完全仰赖他”注188。在此讲义里路德谈到了预定或者拣选作为拯救的原因,与经院神学相比,他反对靠人的作为对拯救施加影响。
个人灵魂获救是路德理论上所关心的最重要问题,在《罗马书讲义》中,我们看到“拣选”一词在他的“精神困苦”(Anfechtungen)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路德最初以一种极端特殊的神秘概念来解决出于拣选问题的困惑。蒙拣选的外部征兆即人完全地顺服上帝,并将自己交付给上帝的意志,甚至接受上帝将自己抛向地狱这种残酷事实;因为无论谁将自我(self)完全托付给上帝,都将站立于上帝之中。基督已将此显明;无论谁,首先将自己投向地狱的将不会受到审判,上帝反而要释放他。当然,心思意念不洁之人是不能够沉思拣选的,也不会落入恐惧之深渊中,但只有人沉浸于基督受难的伤痛之中,灵魂才会纯洁。路德意识到这是一瓶烈酒,是谦卑神学的结局。不仅在《罗马书讲义》中出现了神秘主义的概念,在当时路德所做的关于十诫的一系列布道辞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概念,例如他将信仰和希望等同于神秘的被动性的“舍空”(Gelassenheit)和“弃世”(Abgeschidenheit)。希望来自上帝,而非我们的功德。在极端的顺服中,抛弃一切并相信我们能够背上自己的十字架来跟从基督。可以看出,在路德的批判性并且阴郁的谦卑神学中,陶勒思想的影响非常明显而且深刻。但是,路德在其谦卑神学思想发展过程中并非以神秘主义的方式,而是从神学上来利用陶勒的思想,与上帝合一的思想没有被路德采纳。
除了陶勒以外,在路德1516年的神学课程中似乎能看出他还碰到另外一种神秘主义流派。这主要是出现于15世纪初的一些由无名氏以陶勒博士风格写就的著作残篇。路德有时也将它们看作对陶勒作品的概括总结,这就是著名的《德意志神学》。该书第十一章讨论了顺从或舍空(Gelassenheit);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论及罪恶、不顺从、自我性的亚当的必死性,以及新人、旧人和让上帝根据基督的模型完全工作在人们心里的必要性。这些都是当时让路德感兴趣的主题。虽然缺乏证据以确知路德如何详细解读此书,但可以肯定地说此书对他的影响不亚于陶勒。路德从中发展出偏离传统大学神学的维腾堡神学,并向世人宣告了神学的德意志时代来临,“于是可以确信,德意志神学家无疑是最优秀的神学家”注189。此预言后来为事实所证实,路德之后的德意志哲学和神学确实引领了西方文化之风骚。
《德意志神学》一书的神秘主义深度,使路德更加看清楚了人文主义及其学术工具无法触及神学的灵性深度,从而推进了他对经院神学的批判。从1520年路德学术圈对第三版《德意志神学》的批注可以确知,1516至1520年间的路德神学,特别是他对人的理解,弥漫着神秘主义对他的强烈影响。当代著名路德学者马丁·布莱希特(Martin Brecht)认为:“德意志神秘主义以其经验和认知范畴帮助路德诊断何为人在上帝面前的适当位置,因此之故,路德才未迷失于神秘主义之中,反倒正好和他对待奥古斯丁的方式一样,他在其圣经概念发展过程中充分利用了它。神秘主义给他提供了另一种批判经院神学中人之形象的选择办法,很明显神秘主义中的其他东西并没有使路德发生兴趣,而只有这方面的因素才能整合到他的未成形的神学中去。”注190显然,路德从陶勒和《德意志神学》中所汲取到的东西并不等于后来的改教思想;但就作为改教的前提条件来说,它激发了路德关于人的无能且谦卑地依赖上帝的批判性的洞见。路德无法否认自己接纳了神秘主义神学,稍晚一些时期,他从姻亲神秘主义(Nuptial mysticism)中获得灵感,从而创制出信心及灵魂与基督之婚宴之类的概念来表达新的获救经验。总的说来,路德1516年后从德意志神秘主义中精心筛选过的神学思想,完全与他自己的思想同质而非相异,并被他充分整合到他的谦卑神学思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