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短长录(二)
1963年下半年后,要天天讲、月月讲阶级斗争,文艺也就急剧“左”转,大演现代戏,大写“十三年”(1949—1962)。1964年下半年又自上而下地停演传统戏,再次“斩尾巴”。我当时曾认为要为逼现代戏上马停演传统戏只是权宜措施。可能有不少好心人是这样想的。实际上,传统文艺已经成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文艺,前苏联的“拉普”派观点在我国大地上重生。
为了维持书场演出,亟需一批长篇书目,就采取“创作工厂”的办法,集中一批演员,集体编创新长篇,成批地推出新书,题材选择上又有很多限制。其质量当然不会很好,只求能演出就好。但也有一些比较好、受到听众欢迎的新书,如曹汉昌、杨振新合作改编演出的《杜鹃山》。
1965年春,我奉调参加“四清”工作。李浩澧同志代表领导找我谈话。他神情凝重,气氛严肃,好像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他说的话不多,只是要我在阶级斗争中好好锻炼,要有长期锻炼的思想准备。他慢条斯理地讲,好像要留我在那里多坐一会儿,总不说他的话已经结束。
李浩澧同志当时是市委宣传部部长,是一个书生,温文尔雅,不善言谈,长期从事理论研究工作,看书很多。事后,我经历了到了工作队以后的遭遇,回想那次谈话,才明白是他受命或曾经想指出我工作上的严重问题,对我说:“你不要想再回文化局了,好好锻炼吧,这是对你的处理。”但这个和气得很的人,说不出口来。何况宣传部是文化局的领导,文化局的工作犯错误,宣传部也有责任。加以他平时对我的印象比较好,经常说我好读书,用功,有理论水平。有一次市委宣传部组织学习讨论,我在发言中为说明宣传革命理论的重要性,引用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的几段话,说统治阶级总要求自己的思想成为统治的思想,封建阶级的统治者也知道“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道理。他后来专门找我讲了一次讨论这个问题,称赞了我一番。
我到“四清”工作队报到,所参加的那个工作队是去染织三厂的,已经集合多天,正在借苏高中的地方集中学习。队长是我过去熟悉的王展同志,但我们之前接触不多。在休息时间,他个别问我:“你离开机关时领导上是怎么跟你谈话的?”我说:“是宣传部找我谈的,要我来锻炼的。”他关心地问我:“有没有出什么事,你有没有受到批评?”我说:“没有。”他说:“不对,我帮你去问。”这位同志真热心,过几天,工作队进厂,不久陆续来通知,让我参加队委,又当了副队长。当不当副队长不在我心上,但对王展同志的热心、公道我是不会忘记的。
1965年上半年,当时中共中央华东局的一位领导人,对评弹工作发表了一次讲话,说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个人的认识、个人的一次讲话成了指示和方针,这本身就不合理、不民主,况且这种说法又不正确,也不科学。但是借着“左”的一股风,这次讲话被要求贯彻执行。
当时我正在搞“四清”,很少到机关去。因为听说机关在搞“革命化”,墙上挂的字画全部拿掉,挂上了毛主席的像和语录,对部队来的同志那种简单化、形式主义的做法,我只觉得可笑,少去为妙。但休息日回家,会有熟人来访,谈谈工作情况,就会知道评弹的“以中短篇为主”。凡是告诉我这件事的,都是因为他们本人不赞成、想不通。在路上也会碰到熟人,谈谈工作,我只是听听,都未便发言,只觉得文艺思想愈来愈“左”,所以很谨慎。
图7-1 1962年三代《刺马》一起参加江苏省评话会演并合影于南京
(左起)潘伯英、毛剑鹏、周良、唐骏骐
我经常在休息日去潘老家看望他,谈话就避不开这个问题。潘老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说法、做法,主动找领导谈自己的认识。领导也很重视他的意见,设法要说服他。听说从市文化局、宣传部到江苏省文化局都曾派人跟他谈话,对他进行劝说,想要说服他,但他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见到我,他当然要讲。在他面前,我不能不讲,而且确实讲了不少。我讲的主要是两点:第一点,我认为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讲了他们不接受,是他们不懂。但我没有鼓励他讲下去,而是劝他不要再讲了,讲了也没有用,要保重身体,看看再说。这是我当时的心态。对潘老的精神,我是佩服的。但我又看到,这种做法是势不可当的。对“左”的思想、政策,当时我也缺乏辨别能力,但对1963年以来的那股“左”风,我发觉是势不可当的。所以,我没有想到过要找领导反映自己的看法,而且劝潘老也不要再讲了。第二点,我讲得多的是劝慰他的话,“风物长宜放眼量”,“辩证法总会胜利”。一方面是劝他有话以后还可以讲,自己保重身体,来日方长;一方面也是自我安慰。其实,这种安慰是无力的。事实证明,暴力、权力可以破坏艺术规律,损害艺术本身,直至毁坏艺术。
终于把我牵进去,使我未能逃避这场长短之争的,是我奉命参加的1965年夏天的一次会议,当时我接到通知要我列席中共苏州市委的一次常委会议。会议传达上述华东局那位领导对评弹工作的讲话,他发表的意见主旨就是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主持这次会议的市委书记在发言中曾说,评弹长篇是为遗老、遗少服务的。在讨论中,市委书记指名要我发言。我并不想发言,如果不被点名,我是不会发言的。因为我的发言是不合时宜的,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传达的内容已经在贯彻,是不可挽回的。要我发言,我不能不讲,不想说假话,只得说真话。事后回忆那天我的讲话,主要是两点:一点是对评弹听众的分析,大多数听众是工人、农民、手工业者、职员和少数知识分子。各地书场听众组成的比例不同,但这些人占大多数。剥削者及其家属包括遗老、遗少是少数人。第二点,从书目的创编和积累、演员的调度、经济负担等多方面看,评弹演出以中短篇为主是有困难的、难以实现的。
我做一点倒叙:我说的听众分析是有根据的,是两次典型调查的结果。在长短矛盾中,很早就有人说过,工农兵没有时间听长篇,长篇听众是有闲阶级。有闲阶级也好,遗老、遗少也好,剥削者也好,调查过具体有多少吗?要知道,当时听评弹的人数仅次于看电影的,比整个看戏的人还要多。只有陈云同志不相信这种说法,说评弹的听众在江、浙、沪有一千多万人。在杭州、在苏州凤苑书场,他让身边的工作人员帮他做过现场调查,结果就是我上面讲到的、在发言中引用的。怎么能说为遗老、遗少服务呢?我的思想认识在“文革”中越被批越“左”,认为评弹中有封建的思想意识,从意识形态上来讲是为封建阶级服务的。我甚至引用过“和一切传统所有制和传统观念决裂”这段话。但我仍坚信,传统文化是不能被全部抛弃的,不然,人类要回到原始时代。
再讲那次会议。经过讨论,市委书记做出结论要贯彻上级指示,但不知为什么他还要听我的看法,是他希望我服从决议吗?我却说:“保留我的看法,评弹要以中短篇为主是有困难的。”
我参加会议并发言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潘老耳里。下一次见面时,他肯定了我,还说了一句:“你懂评弹。”我学习评弹,第一批老师中就有潘老。相处几年,他没有说过我懂评弹。他曾经说过,我的理论水平比他高,要向我学习。他在学习理论时,曾向我提问,要我解答,也说过我文化水平不比他低。但说我懂评弹,这是第一次。然而这时听到他赞许的话,我没有高兴,只有悲哀,感到似乎是讽刺,心情很沉重。不让我说真话,我也不能说假话。在“文革”中,我在这个问题上受到批评的就是那几句话,说我反党、攻击党的领导,不懂评弹。
那是一年后的事了。1966年8月,我奉命回机关,参加“文革”。我在会上的发言就成了一大罪状。发表在1966年9月11日《苏州工农报》上的一篇署名为勇言红的、由组织撰写发表的文章说:“直到1965年6月,省委派人来传达华东局与江苏省委的指示,严肃批评苏州评弹的封建气氛浓,不演唱毛主席的诗词,提出要坚持为工农兵服务,贯彻以中短篇为主的原则的时候,周良在会上还公开提出要以长篇为主的谬论,和党唱对台戏,继续反对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在党的正式会议上公开发表我的看法,即使讲错了,也不是反党。“文革”的大民主,实为反民主。历史的教训告诉我们,要发扬艺术民主,艺术事业要按规律办事,对文艺创作不要粗暴干涉,把艺术的形式问题当成政治问题是对艺术的摧残。
我在“文革”中受到批判,当然不只是这样一件事,也不仅仅是评弹工作上的问题,因为我已成了苏州“三家村”的成员。潘老也是苏州“三家村”的成员之一,他年龄大,身体差,想不通,满腔悲怨,一病不起,没有等到“文革”结束就含恨辞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