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卷2-20章 师寰 ? 征尘
周礼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周人虽不如殷人那般尚武,但是戎事在大周依旧占据重要地位。国人战时为兵、平时为民,兵器藏於库府,有戎事而后授兵,事后复还,名曰“授兵”。
镐京城内,太庙之前,周王师整齐肃列于逵道之上,旗帜林立,铠甲鲜明。
周王静一脸肃穆,在太庙中向列祖列宗、历代周王虔诚祷告,祈求他们在天之灵庇护大周,让此次抵御五路犯周的王师将士旗开得胜。
辞曰:“社稷不幸,四夷犯吾国之边境,夺吾民春耕之农时。余一人不肖,伏乞将士,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立誓献俘以告慰诸先王!”
接着,太卜、太祝占卜吉凶,先用龟甲,再用筮草,结果皆吉。周王静大喜,王师将士也是士气大振。
卜筮之后,便是授兵仪式。
师寰和南仲站在队列最末,他们昨夜连夜前往南山,说服了八百勇士,连夜重投王师。十四年一晃而过,师寰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归周王师怀抱。想当年,他风华正茂,是虎贲师中冉冉升起的将星。可造化弄人,他还没等在战场上一展身手,便卷入国人暴动,成为毕生遗憾。
而这一切,都要拜虢公长父所赐。
不巧的是,给师寰、南仲部授兵的,正是虢公长父。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在梦中,师寰已将这位老奸臣处决了数百次。当初要不是虢公长父公报私仇,师寰也不会被仲丁所逼,致使虎贲蒙羞,自己也颠沛流离。
战车、战马,纛帜、旌旗,刀枪、戈矛,最后是兜鍪、铠甲。
整个授兵过程,师寰恶狠狠地盯着虢公长父那阴鸷刻薄的面庞,不住忍耐,忍耐,再忍耐。
仪式结束,周王静与东征主帅召公虎依依惜别。
三通鼓响,老太保英姿勃发,擂鼓出征。
在召公虎身后,诸位副将站立车前,乃是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等人。不过,师寰对他们并无信心——程老将军虽颇通军事,但毕生败多胜少,难堪大任;而显父、皇父之流,也只能协调后勤,难以临敌。
众卿出发后,程仲辛、程仲庚兄弟带着南仲、师寰,各率一师,共计战车三百乘,甲士徒兵合计万余,开拔赴东门,离京而去。
这是周王静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兵,可周王师却称得上是史上最羸弱的残阵。而他们要面对的,则是有周以来最严峻的一次危机——五路犯周。
大军迤逦东进,一路出骊山、华山,半日便到达风陵渡口。黄昏,太宰卫伯和向召公虎辞行,他即日便北渡黄河,辗转回到卫国,起全国大军南下,拟于周王师汇合于洛邑。
送走卫伯和,大部队很快就通过潼关隘口,前面出现一大片桃林,一望无际。
大周历法,正月乃是后世阴历之十一月,正是天气寒冷之时,桃花尚未盛开,一片白雪皑皑。
师寰问南仲道:“南老弟,可知此地何名?”
南仲摇了摇头,他自幼生长在南山之中,自然不识关外风土。
师寰陶醉于雪景,介绍道:“此地名为桃林塞,每至春末夏初,桃花次第开放,可谓美不胜收。”
“师兄,你如何识得此地?”
“这里是历代周王狩猎游玩之所,愚兄还在虎贲师时,曾陪同厉天子在此田猎演武。”师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后故地重游,已然物是人非。
“师兄,你观此地地势如何?”南仲自幼得师寰点拨兵法,对布阵之事颇有兴趣。
师寰道:“此地虽景色宜人,却是兵家必争之地,险恶之极。你看,这南面群山便是崤山天险,而前方有一狭长谷地,名曰函谷。”
“崤函要道?”南仲肃然,“这里可是周王畿屏障之地。”
师寰欣慰道:“正是!崤函要道东接洛邑,西连镐京,可谓大周咽喉。大周立国两百余年,西面有宗周六师守备镐京、潼关,东面有成周八师戍卫洛邑、函谷,这才能保得大周政权稳固。”
“师兄,出了函谷,又是何地?”
“那便是陕地。”
“陕地?”南仲惊疑道,“可是周、召分陕而治之地?”
“正是,陕地扼守崤函要道,却只有一个诸侯国镇守。”
“弟倒好奇,联结东西二京咽喉之地,被封给谁家诸侯?”
“焦国。”
“焦国?”南仲一脸茫然,这可是个生僻的诸侯国。
师寰无奈苦笑:“说起来,此地和太保先祖召公奭颇有渊源,因他与周公旦分陕而治,故而此地也被封给召公奭,是为焦国。召公奭长子封燕国为侯爵,次子居王室世袭太保召公,幼子则于这焦国承袭伯爵,世代称焦伯。”
南仲若有所思:“这么说,焦国便是太保兄弟之国?”
师寰忧心忡忡:“话虽如此,但焦国国君历来靡腐化,到比太保差之千里也。此次伊洛之戎肆虐崤函,如入无人之境,与焦伯失职有很大干系。”
南仲愤愤不平:“既然焦国不能守土,为何不另封高明?”
“此话不可高声,”师寰知南仲乃莽撞之人,说话稍欠分寸,于是道,“裂土封侯,此乃天子之事,你一个王师将领,如何能妄议国政?”
南仲倒是知错就改,连连致歉。
其实,师寰还有一事不敢与南仲明言——崤函古道自古险要,昔日大禹治水更是在这里开辟天、地、人三门,名为三门峡。这块宝地,虢公长父早已垂涎三尺,倘若此番虢国得以迁封至此,那虢、虞二国唇齿相依,对大周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程伯休父将令:“太保请二程、师、南将军议事!”
师寰、南仲闻言,快马加鞭,驱车前往中军汇合。
见四师将领到齐,召公虎道:“众将军,眼看天黑,前方探马来报,距函谷隘口还有数十里之遥,如今士卒疲惫,怕是急行军亦难赶到。孤提议,今夜便在桃林塞安营扎寨,待明日再东进函谷、赶赴焦国,诸位意下如何?”
程伯休父拱手道:“太保体恤将士,再好不过!”
程仲庚、程仲辛兄弟见父帅发话,自然应和。
召公虎望向师寰:“师将军,有何高见?”
师寰环视四周,辨明方向,方道:“禀太保,安营扎寨自然无碍,只是此地多林,极易伏兵,且伊洛之戎擅长林战。依末将愚见,还需安排二师轮番警戒,可保无虞。”
“甚善,师将军深谙兵法,王师之幸也!”召公虎连连点头,又问道,“谁愿领今夜之守备任务?”
师寰、南仲毫不犹豫:“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召公虎大喜,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
南仲对师寰道:“师兄,小弟是先锋,上半夜便由我部代劳,如何?”
师寰点头,耳语几句,道:“务必多加小心!”
南仲欣然领命,便带领麾下新招纳的八百勇士,并其他本部人马,依着师寰部署,前去桃林塞四周戍卫。
当晚,饱餐已毕,召公虎便升中军帐,召集各军将帅商讨次日行军之策。
师寰入营立定,见主帅身后有一少年侍从,正是方兴。师寰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知他深得先王厉天子和召公虎器重,也耳闻他在彘林一战的壮举,知他是个难得的少年英雄。
程伯休父主持会议,他将作战舆图展开,画上是王畿两京之地。然而此图陈旧泛黄,想必已尘封多年,这颇让师寰不安。他知道,崤函谷道水患严重,黄河改道频繁,一年一个模样。而今,大司马用这过时的舆图来排兵布阵,其手下负责地理的职方氏大夫难辞其咎!
程伯休父倒是信心十足,开始排兵布阵:“明日过焦国,后日便可到达成周洛邑,届时,周王师与卫国大军合兵一处,击溃围城的伊洛之戎,便可打通崤函要道,其余四路叛军便不足为惧也!”
师寰默默听着,心中大大不以为然。
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位老帅太过乐观,怪不得常吃败仗——难不成,伊洛之戎会像箭靶般站立不动,等着周王师剿杀吗?
“大司马稍安勿躁,”召公虎显然也听出不妥,“我等先不讨论后日之事。倒是明日过函谷之时,须多加小心,担心有敌军埋伏。”
“太保多虑也!”程伯休父并不服气,“函谷关乃天堑之地,易守难攻,加之焦国扼守,万无一失!”
召公虎皱了皱眉头,也不多说,转头问显父道:“少师博闻强识,可为众人言说伊洛之戎来历?”
少师显父朝召公虎作了一揖,对众人道:“伊洛之戎名为戎人,实乃殷纣遗党,与大周世代仇雠,屡有复辟之心。只因他们势弱,无法同成周八师抗衡,故而出没于伊水、洛水之间,披发左衽、祭祀殷人祖宗于山野。成周人贬之为戎,称作伊、洛之戎”
召公虎又问:“出没伊、洛之间,可知其具体所居何处?”
“崇山!”显父指着洛邑之南的群山道。
师寰知道,崇山又名嵩山,位居中原众山中央。“崇”者,“高”也,昔日夏朝便是发祥于此地,周朝龙兴亦是从文王伐崇开始。而武王更是看中此地造化神秀,遗命营造洛邑,称之“中国”。
正议事间,只听帐外一片喧哗。
召公虎面带不悦,质问左右道:“何事惊慌?”
一小校冲进帐内,急急报道:“禀太保,前方奏报,函谷关口失守!”
“什么?”召公虎脸色阴沉,难以置信。
师寰也大吃一惊,函谷关自古便是雄关,易守难攻,既是西都镐京的东大门,又是东都洛邑的西大门。只因两京之间素无战事,故而交由焦国代守。没想到,伊洛之戎竟然能破关据守。如此一来,周王师出师不利,还没与敌军交手,就先棋输一着,陷入极被动之窘境。
再看程伯休父,他刚才信誓旦旦说函谷关固若金汤,此刻被瞬间打脸,好不狼狈。
召公虎大怒道:“焦国国君失关,如今何在?”
小校报道:“焦伯带着少量甲士溃逃,就在营外。”
“逃的倒挺快,速速宣来!”
小校领命,出帐去请焦伯。
就在前后脚功夫,又有一个小校入帐报道:“禀太保,桃林塞南面发现伊洛之戎伏兵,南仲将军正率部和戎人激战。”
召公虎问道:“贼兵有多少人马?”
“天黑夜袭喊声震天,不辨人数。”
召公虎额头冒汗,心有余悸对师寰道:“师将军,方才对亏你建言,派南将军巡夜,否则敌军突袭我大营,后果不堪设想!”
师寰也是心有余悸,庆幸自己方才直言进谏。只不过,伊洛之戎行军如此神速,短短时间内又是占据函谷、又是偷袭周营,显然其首领颇通兵法,远胜大司马程伯休父许多。
召公虎强作镇定,对小校道:“回禀南仲将军,务必坚守待援!其余将帅,速随本帅出营探查。”
言毕,老太保转身披挂戴鍪,跳上战车,其余将帅也紧跟出帐。
此时已经近子时,乌云蔽月,天色阴暗,只听得远处桃林中喊杀震天,却什么也看不清。
召公虎神色严峻:“前方函谷失守,焦国想必也危在旦夕,大司马有何计策?”
程伯休父道:“当务之急,便是先与南将军合兵一处,击退夜袭之敌,随后大军开拔函谷救援焦国!”
“师将军,依你之见呢?”召公虎显然不满意老将军之策,转而问向师寰。
师寰向程伯作了一揖,回召公虎道:“在下非是顶撞大司马,只怕戎兵主力已悉数集于函谷要塞,据险而守,我军缺乏攻城器械,若要硬攻函谷,怕是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有理,”程伯休父倒是知错就改,“难道夜袭的伊洛之戎是佯攻?”
师寰道:“戎人在暗、我军在明,又是夜战,绝难一举剿灭夜袭南将军的敌军。末将斗胆揣测,桃林塞中的敌军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拖延、骚扰我军,实非大患。”
召公虎仍有不解,问道:“那伊洛之戎占据函谷之后,下一步又当如何?”
还未等师寰回答,只听角落中有个稚嫩声音传来:“潼关!”
师寰乍听此言,兴奋非常,难道说周王师营中另有高明之人?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说话之人非是旁人,正是召公虎的侍从方兴。
召公虎略有不悦:“方叔,军事紧急,莫乱插嘴!”
方兴也觉失礼,连连赔罪。
可召公虎稍一琢磨,也发觉方兴所言有理:“潼关乃镐京城门户,一旦失守,京都便无险可守……”
“太保,方叔所言甚是,”师寰也附和道,“伊洛之戎的下一步目标,十有八九便是潼关!”
此言一出,众人怅然,亦对方兴刮目相看。
召公虎带众人重回营帐,师寰取过灯烛,抽出佩刀在地图上解说:
“伊洛之戎占据函谷,又派散兵袭扰我军,他们想激怒王师,引诱我等硬拼函谷。那时,身后潼关空虚,戎人得之亦是不难。这样一来,我军万余将士将困守桃林塞,夹于函谷关、潼关两道雄关之间,粮草一断,变成瓮中之鳖!”
众人骇然,对师寰的谋略也愈发佩服。
程伯休父更是冷汗直冒,连连向召公虎谢罪:“幸而太保明察、师将军高见,否则,若按老朽愚见强攻函谷,再丢潼关,丧了王师最后的家底,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召公虎连连劝慰,这才让老将军心情平复。
师寰心中对大司马顿生敬佩,他虽然谋略有缺,但却雅量容人。若在场的是虢公长父,他定然刚愎自用,哪怕把全军将士带向万劫不复之深渊,也必不肯认错,甚至还会加害于贤良。
正讨论之际,焦伯仓皇入帐。
师寰望去,只见此公惶惶如丧家之犬,更兼嘴里酒气熏人,显然战前正烂醉如泥。
焦伯见到召公虎,慌张行礼道:“寡人失职,失了城池……求太保看在同宗份上,速去解围!”
召公虎已然怒不可遏,但他尚有涵养,只能强压悲愤:“焦伯稍安勿躁,可否将函谷战况同我等一说?”
焦伯一脸不解:“什么战况?”
“伊!洛!之!戎!”老太保一字一顿,眼中能喷出火来。
焦伯这才叹道:“嗨,寡人在焦国给小儿子行冠礼,宴饮群臣。突然……突然就听闻伊洛之戎来袭,寡人快马加鞭,便赶来王师大营报信。”
召公虎有些不可思议:“这么说,你来之时,焦国和函谷关都还未失守?”
焦伯一脸茫然:“没有!什么,函谷关失守,不可能!函谷关万不可失守,否则焦国奈之何?寡人一家老小还在城里啊!太保,你我皆召康公后人,血浓于水,你可得赶紧去救焦邑啊!”
师寰听他这一阵醉话,颠三倒四,分明是个酒囊饭袋,哪里有半点国君的样子?敌兵压境,他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放弃全城军民和函谷雄关,溜之大吉。
摊上这样的同宗,召公虎也觉面上无光。他耐着性子又问:“焦伯,你可否看清,到底有多少戎人围你都城?”
“好多,好多!”焦伯挠头搔耳,“比焦城的部队多上数倍……定是打不过,还好寡人跑得早……”
他把临阵脱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已经难以用厚颜无耻来形容了。
然而师寰知道,天子治下百余镇诸侯国,这样的国君向来不在少数。大周诸侯腐朽至斯,怪不得四夷起了反心,集结了五路叛军犯周。
召公虎咬牙质问道:“伊洛之戎围攻洛邑,焦国首当其冲。周天子昨日便快马传檄于你,命焦国做好防备,难道焦伯没接到檄文?”
“檄文?”焦伯挠了挠头,“昨日,焦国群臣都在忙小儿冠礼之事,未曾看见……”
面对眼前的草包诸侯,召公虎再忍无可忍,只得吩咐左右:“焦伯一路惊吓,安排他进帐歇息!”
焦伯闻言,还在痛哭流涕,三番五次道:“太保,你可千万不能弃焦国于不顾!我们世代守卫函谷关,可是为周天子立下苦劳的……”
“孤已知晓,焦伯请歇息吧!”召公虎大手一挥,让左右把焦伯架去歇息。
焦伯走后,程伯休父、皇父、显父等皆劝道:“太保,焦伯醉语含糊,恐怕对实情多有隐瞒。”
“孤何尝不知?”召公虎苦笑道,“众位勿忧,孤自有计较!”
稍微平定了情绪,召公虎环视众将,便要下令:“大司马!”
“老朽在!”程伯休父朗声应道,尽管他年事已高,但是说起上阵杀敌,他依旧不甘人后。
召公虎道:“命汝同程仲辛、程仲庚二小将率一师奔赴函谷关。只许佯攻,不许接战,但务必牵制住函谷关内戎人,等待王师主力前来汇合。”
“太保放心,我父子定不辱将令!”程伯休父领过令箭,昂首挺胸走出帐外。
师寰自然明白召公虎用意,程氏父子区区一师人马,不过两千五百名士卒而已,定然拿不下函谷关。只求老将军能牵制敌人,不让敌军出关夹击王师主力,便算最好的结果。
“少保、少师听令!”紧接着,召公虎又取出一枚将令,“命你二人速率一师,到潼关固防,亦只可固守,切不可出战!”
二卿领命,连夜奔赴潼关隘口。
皇父、显父虽非战将,但守住潼关倒绰绰有余。师寰见召公虎调度得法,将原先四师打乱重组,倒是个妙招。
调度罢二师,召公虎手头也只剩最后二师,合计五千兵卒,他交由师寰、南仲统领。南仲犹然在桃林塞与袭扰的伊洛之戎夜战,而师寰则被授予全权,镇守本营及辎重粮草。
师寰心中感激,看来,老太保是将自己和南仲视为此战胜败之关键。
他暗下决心,定要报这份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