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卷2-13章 召公虎 ? 新王
周公御说殒命于城下,召公虎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见此惨状,公卿们掩袂而泣,城下国人也为之大震,懊悔者不在少数。在大多数国人心中,周公御说历来老成持重,绝非无德之人,方才听其临终前肺腑之言,才知受奸人蛊惑,顿觉懊丧,纷纷悻然散去,阻塞许久的城门终于疏通。
召公虎不敢耽搁,赶忙挥兵入城。
他先派精锐卫士收殓周公御说尸体,其余虎贲卫士则将尚无退意的暴民阻拦在外。
此时,暴动却还没有结束迹象,依旧有数千名国人云集在城门外。
召公虎皱眉观瞧,恶狠狠地看着三位带头闹事之人,为首者乃是卫巫,两侧各站着一位妇人,一个是臭名昭著的“奶婆”,另一个则是身着孝服的老妪。
在召公虎眼中,害死周公御说的凶手,便当属这三个恶人。
“太保不急进城,”那卫巫有恃无恐地高喊着,“请太子同国人盟誓!”
“盟甚么誓?”召公虎强忍怒火。
卫巫嘿然一笑:“请太子与国人歃血为盟——即位之后,须即刻废之‘专利’之策,减国人十年税赋,开井田阡陌,还有,释放所有被逮捕的国人,恕其罪过!”
“盟誓?荒唐!”召公虎冷笑道,“孤若不应,又当如何?”
“如何?太保不怕民怨沸腾么?”卫巫言罢,身后一片抗议之声,如雷贯耳。
“盟誓!”
“盟誓!”
“这是甚么道理?”召公虎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几近怒吼。
周公御说尸体未寒,地上还流淌着他尚温的鲜血。而如今,国人竟又要酝酿暴动,逼着大周太子盟誓,简直岂有此理。召公虎下定决心,今日就算背上千古骂名,也要挫挫眼前这些乱民的嚣张气焰。
“左右,”召公虎杀心骤起,“谁来为大周拿下这乱国的贼酋?”
“怎么?”那卫巫也始料未及,“你意欲何为?”
“动手!”召公虎再无犹疑。
话音未落,早怒恼了身旁的勇士师寰。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刀柄重击那卫巫肋下,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又矮身使出扫堂腿,将其绊了个狗啃泥。卫巫不是师寰对手,兔起鹘落间,就被师寰反手扣住,动弹不得。
见到师寰这番举动,国人被彻底激怒。
“抓人也!周王师无故抓人也!”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众人莫吵,”师寰并不慌乱,他控制住卫巫,对人群吼道,“听我师寰一言。”
“师将军?是你么?你还活着?”国人大奇,很快安静下来。
这是个响亮的名字,许多年长的国人都记得他。十四年前,师寰是轰动京畿的年轻将才,而他在演武场上棒打虢公世子,挫了虢公长父的面子,更是让人津津乐道。
师寰指着卫巫,问道:“诸位,可知此人是谁?”
众人摇头,面面相觑。
“他是卫巫!”师寰冷笑道。
“卫巫?”人群中一片惊诧之声。
“正是,昨日,正是此人潜伏于陆浑戎人之间,策划今日劫持公卿之谋。如今他又在城中煽动是非,害死老太师,意图不轨!”
言罢,师寰拔出匕首,割开卫巫衣袖,其胸前赫然出现黑色羊头的图腾,正是卫巫的标记。
“卫巫!他是卫巫!”
十多年过去,镐京城的国人们依旧谈卫巫而色变。今日他们竟又被卫巫蒙蔽,懊悔不及。
召公虎见民意逆转,也顾不上什么涵养,拔出佩剑,抵住卫巫喉头骂道:“好奸贼!你挑唆陆浑戎在前,煽动国人暴动在后,胁迫太子,害死太师,到底是何居心?”
“太保莫急,先让师将军松手,”那卫巫毫无惧意,神情甚是轻蔑,“按大周律法,处置囚犯,难道不经有司审理么?”
“这……”召公虎一愣,此话倒是有理,他何尝不想将这卫巫就地处决,却不敢违背大周律令。
“快!拦住那两个婆娘!”卫巫突然大叫起来。
召公虎大惊,这才发现那老妪早已不见人影,而“奶婆”却慢了一步,被南仲抓个正着。
“扣起来!”召公虎怒视这荡妇,恨不能将她一刀两断,血祭老太师的英灵。
“奶婆,别杀我奶婆!”
人群中,一个小孩冲到那妇人跟前,紧紧抱住其裙摆,正是周公御说的曾孙子恒。
召公虎见状长叹,心想,周公御说毕生谨小慎微,积下些微薄美名,早晚会毁在此子手中。
当众人注意力都在“奶婆”身上时,只听师寰一声惨叫,匕首落地,被卫巫挣脱逃走。那卫巫本领原不在师寰之下,这是从足底抽出毒镖,便要向召公虎打来。
“太保当心!”
师寰不顾疼痛,死死拽住卫巫衣襟。南仲见状,也顾不上抓获的“奶婆”,前来相助师寰。
那卫巫见无法伤到召公虎,于是拔腿便走。众卫士正待要追时,那卫巫如同脑后长眼一般,甩手一镖,直插“奶婆”眉心,那婆娘往后一倒,当场毙命。
“好歹徒,杀人灭口么?”
南仲正待领人要追,可哪里追得及,那卫巫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召公虎躲过一劫,赶忙去查看师寰伤势,幸好并无大恙,心下连呼侥幸。
国人见又出血案,不敢再看热闹,不到片刻,便皆四散离去。
卫巫逃脱,老妪失踪,只有“奶婆”在血泊中。至于子恒,正扑在“奶婆”的尸体之上,疯也似的哭着。召公虎见状侧目,方才他曾祖周公御说遇难时,也没见子恒如此伤心,实在讽刺。
城门秩序已然恢复,召公虎不敢多耽,命南仲将那“奶婆”枭首,与陆浑戎贼酋的首级一道,先祭奠周公御说,再悬挂在城门示众,以儆效尤。
其后,召公虎让程伯休父将太子静、众公卿、诸侯国使臣们护送回祖庙,进行周厉王国丧的最后一个步骤——反哭。进行今日事故频生,众人大多吓得面无人色,借着反哭的机会,索性发泄一番,太庙中哭喊之声此起彼伏。
是夜,召公虎又亲自将周公御说的遗体送回太师府,陈设灵堂。
和太保府中的情况一样,周公御说历来行事低调节俭,府中也是人丁凋零,仆从数量不比召公虎麾下多出多少。忙了彻夜,老太师的灵堂总算摆好,青布幔帐缠绕,白烛素火昏沉,召公虎只觉凉意袭来,头皮发麻。
“夜已深,太保还是回府歇息吧?”太师府宰见召公虎疲惫,上前垂问。
“不妨,不妨,”召公虎强打精神,“孤与老太师共和执政十四年,名为同僚,实则孤常常视之如父,不料今日死别。孤为太师守灵,既是本分,亦是情分,府宰不必相劝……”
众家仆拗不过召公虎,只能退出灵堂,在堂外秉烛守夜。
困意袭来,召公虎强忍疲惫,把头靠在灵柩边沿,默然无言,任凭思绪涌上心头。
老太师一生坎坷,年轻时被周厉王疏远,年高却遭国人暴动,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岁,不得不勉为其难,与召公虎共和行政。周公御说命途多蹇,眼看新天子即将登基,他却被奸人陷害,为了自证清白,用自尽结束这不堪动荡的残生。
十四年,这是时局维艰、危机四伏的十四年,周、召二公忍辱负重,勉力支撑着大周破碎的政局。如今,周厉王驾崩于外,周公御说又死节于内,他们相继撒手人寰,只剩下召公虎孑然于世,还不知前方有何等苦难在等待着这位太保。
“卫巫,卫巫!”
想到这群冤孽,召公虎的脑仁就犹如针扎。
卫巫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一手砲制了国人暴动,他们能追查到周厉王的下落,他们与戎狄蛮夷狼狈为奸,他们在镐京城内无孔不入。更可怕的是,对于这个恐怖的对头,召公虎至今毫无头绪,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召公虎眼神愈发迷离,几乎睡了过去。
“凶手,你是凶手!”一个稚气的声音将召公虎惊醒。
“谁?谁是凶手?”召公虎睁开眼睛,面前赫然站着子恒,他身着重孝,眼睛通红。
“你!就是你!”子恒的声音沙哑,显是哭了彻夜。
“老太师是被卫巫逼死,与孤何干?”召公虎莫名其妙。
“我没说他,”子恒恶狠狠道,“是奶婆,你害死了奶婆,你是凶手!”
“这……”召公虎语塞,差点一口老血吐出。
原来,子恒所关心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曾祖,反倒是那作恶多端的“奶婆”。而周公御说的死,恰恰是拜那“奶婆”所赐。召公虎实在没想到,子恒虽然年幼,但好歹是周公旦的后人,如何这般正邪不分、黑白颠倒?
子恒依旧不依不饶,召公虎不愿多纠缠,眼看天要破晓,便同太师府众人道别,回府收拾朝服。
明堂之上,没有了周公御说的朝议,显得格外压抑。
但大周朝政凋敝已久,百废待兴,召公虎无暇感伤,他必须尽快筹备太子冠礼。
周公旦制礼作乐,以垂范天下,其中,冠礼便是礼之始者。
所谓冠礼,就是贵族的成年礼。少年成年之时,须由尊长为其加戴不同规制的冠冕,礼毕之后,便可以继承爵位、出仕履官。而对于太子而言,冠礼亦是其亲政的必备条件。按周礼,士冠礼在二十岁举行,诸侯十八而冠,周王冠礼则更早。
昔日,周文王十二而冠,周成王十五而冠,如今太子静已十有六岁,已然可以加冠。
只不过,自古凶礼、嘉礼不可并举,厉天子丧礼刚过,太子静重孝在身,举办冠礼本是不妥。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周厉王驾崩已逾半年,次年太子静必须即位登基,不容再缓。大事从权,因此太子静也不能因父丧而荒废国事,只得从简加冠。
年关将至,太卜选定了腊月吉日,太子冠礼便告开始。
加冠之日,众卿大夫、王公贵族皆齐聚太庙,由王族长老、大宗伯王孙赐主持冠礼。
钟磬齐鸣,乐师瞽矇齐奏大雅,名曰《嘉乐》,乃是大周太子加冠之乐。《嘉乐》共分“德”、“章”、“纲”、“位”四段,乃是对应太子冠礼“四加”之数。只听众乐师唱《嘉乐》之“德”,其音清亮,如初升之旭日: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
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大宗伯王孙赐手捧缁布冠,恭恭敬敬戴到太子静头上,贺道:“初加缁,礼毕!”
缁布冠为太古之制,乃是上古先王垂拱治世之装束,故而冠礼上先加缁布冠,已示不忘本初。戴上了缁布冠,象征着太子静已有有治理人事之权。
众乐师又唱《嘉乐》之“章”,其音洪亮,犹如乳虎之出林:
“干禄百福,子孙千亿。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
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王孙赐小心翼翼,取下太子静头上的缁布冠,又捧过一顶皮弁,穿戴整齐。贺道:“次加弁,礼毕!”
皮弁乃是上古战士出征所佩戴的冠冕,加皮弁的同时,王孙赐也把各代周王祖传配剑、玉斧玉钺传给太子静,象征他已拥有兵权,可征伐天下不臣。
乐师和声再起,唱《嘉乐》之“纲”,其音深沉,犹如蛟龙之出渊:
“威仪抑抑,德音秩秩。
无怨无恶,率由群匹。
受福无疆,四方之纲。”
王孙赐这次取过爵弁,并轻轻扎紧绑带,贺太子静道:“再加爵,礼毕!”
通常,士大夫的冠礼上并不加爵弁,只因这是家族地位的象征,只有世袭爵位的大宗长子才有权力加戴此冠。太子静则不同,他身为大周法统之继,戴上天子爵弁,便可代天以行时间祭祀,受万民朝贺。
此时,群臣众卿皆叩拜,口中齐颂《假乐》之“位”,其声如排山倒海般恢弘:
“之纲之纪,燕及朋友。
百辟卿士,媚于天子。
不解于位,民之攸塈。”
唱罢,大宗伯王孙赐取来金冕、太保召公虎取来衮服、太宰卫伯和取来国玺,为太子静更衣加冕,扶他登上玉陛,坐于王座之上,即大周王位,成为大周第十一任君王。
四加之后,太子静的冠礼总算告一段落,太庙之中,众人山呼万岁。
冠礼的次日,恰恰便是新年。
周历二一九年,春正月,朔日。太子静正式改元,君临天下。
明堂之上,周王静在王位坐定,接受三公、九卿、诸大夫、各诸侯特使参拜。
而今,周王静缓缓走上尘封已久的明堂,接过姬周权柄,成为大周第十一任君王。
众卿之中,太保召公虎率先出列:“禀天子,臣有本要奏。”
“爱卿奏来。”周王静微笑颔首。
召公虎身着礼服,手捧玉笏,深作一揖,随后撩开朱韨跪下:“先王出奔以来,未莅君位,彼时天子年幼,国人暴动余波未平,臣与太师不甚量力,共和执政,以至一十四载。今先王晏驾,新君亲政,臣不敢猥自僭越,特此还政于天子,愿治臣擅专之罪,以儆效尤!”
言罢,召公虎五体投地,拜伏于殿前。
“老太保言重矣,”新天子起身降阶,将召公虎搀起,“于公,卿平定国人暴动,乃社稷中直良臣;于私,卿以幼子代余受戮,乃王室恩人。于公于私,余一人如何能降罪于太保也?速速请起!”
召公虎起身叩谢:“谢天子隆恩,臣纵肝脑涂地,无法报效!”
众卿大夫见周王静举止得体,一副少年老成模样,颇为欣慰。
召公虎从地而起,扶周王静上了玉阶坐定,又奏道:“禀天子,召虎不才,斗胆仿效先祖召康公奭《康王之诰》故事,作《天保》一篇,以献天子。”
周王静笑道:“愿闻!”
于是召公虎吟唱道: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榖。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唱罢,召公虎奉上玉圭、贡物,再拜稽首。
原来,昔日周成王临终前托孤于召公奭,愿其竭力辅佐幼君周康王。康王即位后,召公奭便作诗以献,庆贺周康王继承大统,至此成为历任太保召公之常例。今日召公虎亦作此《天保》篇章,乃是以康王比周王静,这位少年天子如何不喜。
召公虎告退入列,已然泪目。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召公虎牺牲了爱子的性命,付出了共和执政的心血,承受朝野上下的非议。十四年过去,太子静终于登上王位,召公虎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朝拜已毕,周王静与众人移步太庙,宣读诰文告祖:
“自凤鸣岐山起,大周国祚已逾二百余年。先有文王创业维艰、成西伯之雄;后有武王伐纣灭商、定大周王业。其后成王、康王继父祖遗志,得贤臣周公旦、召公奭、毕公高、吕公望辅佐,平三监、定奄夷、营洛邑、封诸侯,终有“成康之治”。
“其后,昭王、穆王奋祖上余威,平徐乱,定楚邦,东征诸夷,西讨诸戎,开疆拓土,国力鼎盛。至共、懿、孝、夷四王,国多动荡,朝政偏废,民力疲敝,幸有厉王文修武备,内饬朝纲,外讨不臣,淮夷、噩国闻风披靡,楚子熊渠不敢僭越。
“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厉天子用‘专利’之策,与民争利;又任卫巫监谤,堵塞言路,终有国人暴动。先王出奔一十四年,有赖卫伯入朝戡乱,周召二公共和行政,周祚尚存。今余不才,承天景命,愿承先王之志,兴利除弊,中兴大周!”
念罢诰文,周王静焚稿祭天,群臣山呼万岁。
这是新的开始,摆在新任天子面前的,是支离破碎的王权,是离心离德的诸侯,是虎视眈眈的四夷,厉天子未竟的中兴大业。周王静要如何赢回失散的民心?如何重树大周王室的权威?如何颁布政令休养生息?如何带领大周重上正轨?
这一切,召公虎并没有答案。
不过,周王静亲政后要处理的第一件事,确是无比沉重——那便是周公御说的身后之事。
卫伯和出班启奏,陈述周公御说生前功德事迹,说得声泪俱下。老太师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在场众人闻之皆有所感,无不落泪沾襟。
周王静徐徐起身,叹道:“太师周公辅佐孝、夷、厉三王,居功至伟。后平定国人暴动,共和执政十四年,勉力维持朝中政局。其力排众议,拥立余一人为周王,为断朝野非议而殁于王事,为平铄金之口而舍生取义,真可谓平乱、勤王首功之臣也。”
天子此言评价甚高,等同于给周公御说下了定论。
卫伯和再拜:“伏惟天子赐太师以谥号。”
周王静沉吟片刻,道:“按谥法,安民、大虑、法古曰‘定’,余一人欲表太师周公安定暴动之功,彰其辅佐社稷之劳,赐谥号‘周定公’,众卿意下如何?”
众人自无不允,皆山呼万岁。
召公虎听得老太师获赐“定”的美谥,受后世之人颂扬,他由衷为老友感到欣慰。
周王静又道:“依周礼,周公之爵当世袭罔替。余一人闻太师有曾孙,名曰子恒,可着其世袭此爵,曰‘周公子恒’。至于太师之位,念其年幼,可待其弱冠后再予加封!”
听天子提及太师世袭之事,召公虎想起子恒的秉性,不由心中不快。此子不肖,生性顽劣,他日若居太师高位,必会成大周祸患。
召公虎刚想出言劝谏,却如鲠在喉,他不忍让周公一脉就此绝后,只得缄默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