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卷2-05章 虞公余臣 ? 夜谋
是夜,镐京城的另一头,同样灯火通明。
下了朝后,虞公余臣便到太傅府中作客。眼前的虢公长父,早已焦虑得猢狲一般,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暴跳如雷。
“白费也,孤的苦心全白费也!”
短短半个时辰间,太傅大人已然摔碎了三个白玉碗,两盏琥珀杯。
太子静尚在人世的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虢公长父措手不及。此前,他押宝王子友登基,花了不少心思。可如今,新天子的人选又有了变数,虢公长父的如意算盘顷刻落空。
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门边一闪而过,进入议事厅中,对虢公长父耳语一番。虞公余臣认得,这是太傅府内豢养的“耳目”,时常替虢公长父打探京中动向。
“废物!废物!”虢公长父大声喝斥着。
“属下有罪,属下有罪!”
“孤白养你们这些废物,”老太傅口沫四溅,“十多年来,你们没能找到周王下落,可如今太子静就藏在镐京城里,就藏在召虎的太保府中,你们居然也没发现?!”
“是,是……”黑衣人噤若寒蝉。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孤要汝等何用?瞎哑聋残之辈都不如!”
“属下知错,下……下不为例……”来人伏地乞饶,连连谢罪。
“滚!”
“唯……唯……”黑衣人如逢大赦,一拱手,转身消失在夜幕当中。
虢公长父仿佛有发泄不完的怒火,撵走黑衣人后,又将一只东夷出产的玛瑙盘摔碎。
虞公余臣眯着眼睛假寐,企图置之事外。早在国人暴动之前,坊间流传虢公长父与卫巫颇多勾结,今日见他暗中养士,方知流言非虚。这十四年来,太傅府可是一刻也没闲着!
“孤今夜失态,怠慢了大司徒。”虢公长父气得累了,终于想起府中还有客人。
“无妨,无妨。”虞公余臣佯作不知。
“来,把西戎刚进贡的上好美酒献上来!”虢公长父朝侍从拍了拍手。
虞公余臣连连摆手:“周公旦颁布《酒诰》以禁酒后,公卿大夫不可随意饮酒……”
“老黄历也,你我挚友已然下朝,小酌一番有何不可?”虢公长父坏笑道。
“这,不太好吧?”
“虞公与孤何许交情?何必推辞!”
“那寡人便却之不恭也。”虞公余臣再寻不到拒绝之理。
很快,一壶美酒被端了上来。
虞公余臣端详那壶身,乃是用整块美玉雕琢而成,必出自西域巧匠之手,算得上人间罕物。虢公长父又取来两个精美铜爵,亲自斟酒。未几,酒香四溢,勾出虞公腹中馋虫,垂涎欲滴。
“大司徒,尝尝这是什么酒?”虢公长父满脸坏笑,笑比哭还难看。
“寡人就抿一小口!”
琼浆刚入口,清甜可口,回味悠长,虞公余臣便犹如登仙般飘然。
“如何?”
“舒服!真舒服!”
去他的《酒诰》!虞公余臣放下矜持,仰头便把满爵的玉液甘露倒入喉中,顺流而下,直到腹中。好烈酒!此时此刻,周公旦哪比得上杜康伟大?
“这是什么酒?”虞公余臣没少喝过佳酿,“香甜清冽,尝所未尝!”
“大司徒好见识,这是鬯醴,乃是西土极品!与关中粗糙乏味的粟、稷米酿成的村醪浊酒相比,简直就是月光对飞萤。”虢公长父也将眼前的酒爵一饮而尽。
“那是那是!关中近来收成不好,哪有什么余粮酿酒?”
虞公余臣说着,几杯下肚,已是微醺。就着上好的鹿肉、牛肉,更是大快朵颐起来。
他松开官袍玉带,意犹未尽道:“你说,这是西戎的酒?”
“正是!”
“虢国地处西陲,故能得此西戎美酒,寡人羡慕也。”
虞公余臣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道——你们为大周戍守西大门,没想到却和西戎人互通有无。这酒绝非凡物,或许是西戎某部的酋长所献。
虢公长父促狭一笑:“哪敢和虞国比国土?你们有大盐池,沃土千里,得天独厚!我们虢国地狭民寡,偏远边陲,要不,孤与虞公换个封地试试?”
“太傅说笑。”虞公余臣料定,对方又想提迁封的话题。
“我虢国迁封之事,新王登基后,还等着虞公美言几句呢!到时候,虞虢二国唇齿相依,便是邻居也!”果不其然,虢公长父心心念念的便是迁封之事。
“这……大周可没有此先例……”
“天下快大乱了,还说什么先例?”虢公长父幽幽笑道。
“何以见得?”虞公余臣本就虚胖,此时更是一身冷汗。
“虞公,何必装作不知?”虢公嘿然道,“你我贵为公爵,却只知本分守土,你可知那些关外诸侯,暗中扩大地盘,早晚有不臣之心!”
“此话怎讲?”虞公余臣一凛。
“孤这就替虞公数数,”虢公长父满脸坏笑,“先说齐国,他们仗着太公吕尚时获得的征伐诸侯大权,早已觊觎鲁、纪、莱三国国土,小动作不断。再看晋、陈、蔡、随这几个侯爵国,也都暗中拓土开疆,早已不复始封时的规制也!”
“是么?”虞公余臣不置可否。
“还要楚、徐、巴、蜀这些蛮子国家,他们不仅到处蚕食弱小、兼并土地,还张罗着称王称霸。对了,还有那道貌岸然的太宰卫和,他就干净么?他的封国先是逾制称侯,此前吞了邶、鄘,现在还打起邢国主意!”
虽然对方没提虞国,但虞公余臣如坐针毡,悻悻道:“诸侯们不过是乘着国人暴动,做了些小动作,等到新天子登基,自会收敛……”
虢公长父鄙夷道:“虞公太看得起天下诸侯也!当今世道,还恪守周礼的侯伯子男,还有几人?还不都是离心离德、各怀鬼胎?”
“可是……”虞公余臣擦拭着冷汗,想尽快结束话题。
“如今天下礼崩乐坏,虞公要还信周礼那套,怕是早晚得成其他诸侯的附庸!”
虢公长父越说越反动,努力想将虞公余臣拉下水。
“迁封终究事大,”虞公余臣愈发心虚,“此事还需缓议,缓议……”
就在虢公长父不依不饶之时,门外有管家来报,说是有二位王子求见。虞公余臣刚舒了一口气,可疑惑随之而来。
“两位王子?”虞公余臣挠着肥头大耳,“莫非是太子静和王子友?”
“自然不是,”虢公长父冷笑道,“虞公糊涂了,此二位金枝玉叶,如何会屈尊来孤的府上?”
“那来者是谁?”
“自是老天子的两位王弟。”
“王子昱和王子望?”
“然也!”
“这两位废材,”虞公余臣皱了皱眉头,“夤夜之间,他们为何来访?”
“嘘!”虢公长父冷笑道,“此话万万不可再提,他们对孤大有用处!”
“怎么,是太傅邀请他们来的?”虞公余臣惊讶地看着对方。
虢公长父似笑非笑,也不答话,拉起虞公余臣便往门外去迎。
门分左右,只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光看这马车的装饰和配置,便知车中之人乃王亲贵胄。车门敞开,两位长者款款下车,正是周王胡的两位兄弟——王子昱和王子望。
依据周礼,但凡所有先王之子,除太子外,其余称“王子”。如王子友是周王胡之子,便称王子;而王子昱、王子望乃前王周夷王之子,亦称王子。而王子之子,乃是“王孙”,如今大宗伯名曰王孙赐,他便是周夷王族弟、周王胡之族叔。
虢公长父尽地主之谊,将两位王子迎入府内正堂。
二位王子虽然无官无衔,身份上毕竟是天子大宗里的小宗;而虞、虢二公贵为公爵,但仅属于诸侯小宗中的大宗。周礼严谨,故而小宗宗主见大宗旁支,也要毕恭毕敬。四人见礼罢,虞公余臣将首席客座让给了贵客,自己敬陪末座。
虢公长父笑道:“二位王子深夜光临敝府,不知有何见教?”
“你不知孤此来何为?”说话的是王子昱,他肥头大耳,一副体虚之态。他年纪虽较王子望为幼,但却是嫡子,故而身份比庶出的王子望更高。
“实属不知。”虢公长父假装不知。
“王侄胡新丧,众卿大夫议立谁为新王?”王子昱道。
“二位王子,大周新王之事尚未落定,有待明日商议。”虢公长父故意拉起长腔。
“装傻,”王子昱面带怒容,“都传太子静尚在人世,可有此事?”
虢公长父瞄了眼虞公,低声道:“是有此传闻,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胡闹!”王子昱大怒道,“要是王子友继位,我等王叔毫无二话。可太子静死了十四年,又从哪凭空冒出?立他,万万不允!”他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对太子静身份的怀疑。
虞公余臣与虢公长父相视一笑,他知道,搅局者来了。
“王叔息怒,”虢公长父故意煽动道,“今日满朝卿大夫在场,大宗伯已验明太子正身,说他确是先王嫡长,此事已板上钉钉也!”
王子昱很是不屑:“召虎那小子,把这事捂了十四年才公之于众,怕是其中有鬼!”
两位王子皆不到六旬年纪,却爱倚老卖老,将召公虎也称呼作“小子”。
虢公长父作为难之色,故意道:“太保一心为大周,孤怎敢怀疑其公心?”
“人心难测,”王子昱闷哼一声,“若他用亲子冒充太子,又串通王孙赐,岂不是欺我王室太甚?”
虞公余臣听到这,一下没绷住,竟哑然失笑。这位王子昱可谓口无遮拦。
虢公长父故作紧张,道:“嘘!王叔万不可如此乱说。”
王子昱咧着嘴道:“明人不说暗话,孤身为王室贵胄,尚且如此想,那些国人又会如何看待?十四年前的暴动,怕是得卷土重来!”
虢公长父狡黠一笑,继续试探其底线:“那依王叔之意,周王该由谁担任?”
“这……”王子昱略有迟疑,欲言又止,看着身边的王子望。
相比于人高马大的王子昱,王子望则瘦弱不少。周王胡诸弟中他最年长,但却是庶子。
王子望清了清嗓子道:“两位王侄年纪尚幼,孤等不才,愿效法先贤周公旦事迹,摄政居于王位。再说,孤二人乃是王叔,总比周、召这两位外人更合适共和执政罢?”
虞公余臣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好你两位王叔,能耐不大,口气倒不小。就凭你们这点心眼,竟还敢对王位有觊觎之心。效法周公旦摄政之事,如何轮得到他们二人?
虢公长父不以为意,反倒满面堆笑:“二位王叔赤诚之心,令我等公卿汗颜。可当下太子静已到亲政之年,即便周公旦再世,怕也得还政告老……”
“太傅,此皆尔等差池!”王子昱突然拍案而起,忿然斥责起虢公长父来。
“此话怎讲?”虢公长父也不着恼,依旧笑对二位来客。
王子望也站起身来,幽幽道:“十四年前,要不是你和虞公优柔寡断,哪有什么狗屁共和执政?按周礼,天子出奔自然得由孤等王叔摄政,如何轮得到周、召二家外人?”
好大口气!这话让虞公余臣听来,也是浑身不自在。想当初国人暴动之时,这二位王子东躲西藏,惶惶如丧家之犬,现在居然如此大言不惭,还怪虞、虢二公没支持他们摄政称王?野心也分三六九等,如果虢公长父算深谋远虑的话,那这两位王叔就是十足的蠢货。
虢公长父哂笑道:“当初平息暴动者是太宰卫伯和,周、召共和执政,也是他的主意,怪不得我与虞公。”
虞公余臣见气氛不对,也赶紧来打圆场:“二位王叔,事已至此,可曾有何高见?”
王子昱咬了咬牙,低声道:“二公皆朝廷重臣,孤乃夷王天子嫡子,倒不如……”
“如何?”虢、虞二公齐声问道。
“拥戴孤继承王兄胡之位,兄终弟及,如何?事成之后,定有重酬,二公便是孤之左膀右臂,股肱之臣!”王子昱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毫无玩笑之意。
虞公余臣差点没吐出老血,心想,你这草包要是能成大事,大周列祖列宗都能被气活过来。大周宗法以嫡长子继承为祖制,绝无兄终弟及之礼,这二人怕是想王位想得失心疯了。
“兄终弟及……大周可有先例?虢公长父语气愈发鄙夷。
“怎么没有……”王子昱不假思索。
转头一看,王子望一直朝他摇头,他这才觉失言,默默低头不语。
虞公余臣知道,他们因何突然讳莫如深。
原来,大周自武王灭商以来,历代天子皆为嫡长子继位,唯一例外发生在六十年前——周孝王夺位。
想当年,第五代周王穆天子殡天,其二子开始争夺王位。先是长子姬繄扈继位,是为周共王。他荒淫无道,为了夺取三位美女,不惜吞并西北方的大诸侯国密国,开了大周伐灭诸侯的先例,动摇国本,成为大周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穆王次子姬辟方见兄长无道,便对王位有了觊觎之心。但还没等到他动手,周共王便殡天,其嫡长子姬囏即位,便是周懿王。懿王软弱无能,国力衰落,四夷借机大肆侵略,周懿王吓得迁都槐里,又不久驾崩,在位仅仅八年。
按照周礼,懿王年幼的太子姬燮将即位称王,但姬辟方却瞅准这良机,发动政变,废掉姬燮而自代,成为第八代周王,即周孝王。孝王天子虽是篡位者,但却励精图治,征伐犬戎,整饬弊政。可惜年岁已高,在位六年后崩于任上。
公卿们于是重新拥立姬燮即位,这便是第九代周王周夷王。
“夷”是大周史上第一个恶谥号,足以证明他是个昏庸无能到极点的天子。
就这样,从周共王开始,周懿王继位、周孝王篡位、周夷王夺位,整整四朝七十载,大周几经折腾,国力急转直下。最终,周夷王的烂摊子交到嫡长子周王胡的手中,大周才多少看到中兴的曙光。
周夷王作为孝王篡位的受害者,正是王子昱、王子望的父王。此时王子昱提出兄终弟及,恰恰是重提父王生前的奇耻大辱,岂不是抽自己耳光?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周夷王有周王胡这样枭雄的儿子,也有眼前王子昱、王子望这两位扶不上墙的烂泥儿子,真是讽刺!
不过,虢公长父显然有他的小九九,他永远不会把话说绝:
“二位殿下,大周确无兄终弟及制度,但二位殿下身为王胄,又有心为国分忧,孤明日朝议上定会据理力争,晓太师以情、动太保以理,为王子们多多美言!”虢公长父抛出了诱饵。
“这……”王子昱给了王子望一个眼神,“多谢太傅!有虢公一言,孤等今日便没白来!”
虞公余臣不明就里,但见虢公长父如此表态,知其必有计较,也赶忙作揖道:“寡人也必当全力争取!”
王子昱大喜,紧紧握住虢、虞二公的手,大笑道:“有二公鼎立相助,大事可成!”
虢公长父故作谄媚:“这都是孤忠于大周王室之职分也,何足挂齿!”
说罢,虢公长父又贴着王子昱耳边私语一番,听得殿下喜色溢于言表,只顾频频点头。
“有劳,有劳!我等告辞!”王子昱道。
“二公留步,孤等正值国丧,不宜与公卿交往甚密,失陪!”王子望也说了一口漂亮话。
言罢,王子昱、王子望便转身出门而去,踩着奴仆肩膀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送走两位王子,太傅府重归平静。
虞公余臣见虢公长父面带笑意,便再忍不住好奇之心。于是问道:“太傅,二位王叔载兴而归,难道你承诺他们争夺王位?”
“就凭他们这德行?”虢公长父抚须大笑,“太子即位一事,已无回旋余地,他们想要染指王位,那可谓是痴人妄想!”
“那太傅有何高见?”虞公余臣不得其解。
“当今之计,我们得为他们争取九卿之位!”虢公长父低声道。
“九卿?他们岂能胜任?”
“孤不关心他们是不是这材料,孤只求自保!”
“自保?这又从何说起?”
“拥立太子登基,周、召当记首功。他二人与孤等有旧怨,岂会善罢甘休?木已成舟,你我也无需再作挣扎,倒不如如此这般……”
虞公余臣听对方俯耳言罢,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此计如何?”虢公长父摩拳擦掌。
“甚妙!大司空和大司寇乃是肥缺,届时太傅心心念念的迁封之事,亦可落在这二人身上。有他们相助,倒可同周、召二公掰掰手腕。”虞公余臣拍着肚腩,心情大好。
虢公长父接着道:“当今大周三公九卿中,太保、太师、太宰沆瀣一气,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亦是其爪牙,大司马程伯休父自彘林一战,亦可归于同党。如此,周召一派已有二公四卿,占据半壁江山。”
“然也。”虞公余臣附和道。
“而反观你我,仅一公一卿,势单力薄,剩余大宗伯王孙赐、少傅仍叔二人,皆自命清高,不愿与我等来往。而今,九卿之位中,唯独大司空、大司寇暂缺,我等若卖个顺水人情与二位王子,收其为我等所用,便可与周御说、召虎抗衡也!”
“甚善,甚善,”虞公余臣拍手称好,“太傅深谋远虑!”
他虽刻意与太傅保持距离,不愿被人视作虢公同党。可自汾隰与虢公长父临阵脱逃之后,便已被虢公长父拉下水。如今在朝廷当中,倘若再不抱团取暖,早晚会被周、召二公清算,反为不美。
“既如此,寡人告辞!”虞公余臣见天色已晚,准备回府。
虢公长父送他到府门外,一拍其肩膀,道:“明日朝议,看孤脸色行事!”
“悉听遵命!”虞公一拱手,费力地把臃肿的身躯挪上轺车,作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