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卷6-16章 方兴 ? 调停
离开齐国后,大周使团直奔宋国而去。
齐国和宋国之间隔着鲁国,最短的路线,定是出长勺谷,过曲阜、渡泗水,不到三日,便可抵达宋国。但不论是曲阜还是长勺,鲁国对大周使团而言,绝对算得上是非之地,留下的都是恐怖的回忆。
因此,方兴与王子友商量罢,决定舍近求远,取道莒国、薛国、鄫国这三个小国,随后渡过泗水,抵达宋国别都萧邑,不日便可到达宋都商丘。这条路线,虽然会耗时加倍,但可以避开齐、鲁交锋的战端,眼不见为净总是好的。
计议已定,大周使团便朝南而行。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大周使团距离莒国只有数里之遥时,却迎头碰上了纪国军马。
“纪国如何出兵了?”王子友大吃一惊。
方兴远眺了一阵,道:“看纪国的行军方向,似乎是朝齐国进军。”
王子友奇道:“齐国……齐侯无忌前脚刚去伐鲁,这纪国便要乘隙攻打齐国不成?乱了,全乱了!诸侯们妄自征伐,把周天子置于何地?把我大周置于何地?”
方兴叹了口气:“齐国和纪国恩怨极深,周夷王之时,纪侯献谗言烹杀了齐哀公,其后齐国便陷入献公和胡公之乱,祸乱三世,至今未休。齐国把这笔血债算在纪国头上,借昔日齐太公征讨五侯九伯之权,滥行侵伐扰掠,纪人何尝不是苦不堪言?”
王子友长叹一声:“齐、鲁、纪乃三大侯爵大国,周成王分封他们于此,本该是镇守东方,抵御东夷,乃诸子男小国安危之所系。没想到,传至十代,却彼此征伐不休,如何是好?”
方兴摇了摇头,他对此没有任何对策,分封制的弊端逐渐显现,这样礼崩乐坏的征兆,早已不是什么罕事。
眼看纪国军队渐进,方兴认出,为首的中军主帅,正是纪侯。
纪侯与王子友互相见礼罢,便对方兴赞不绝口。原来,昔日周王静御驾亲征淮夷之时,方兴与纪侯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彼时方兴的智谋勇略异于常人,给纪侯留下深刻印象。
方兴礼貌地陪笑着,但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纪侯的副车之上。副车上有一位神秘老者,年纪在五旬开外,看装束不像纪国服色,独有一副桀骜的神色。只见他不停用袍袖掩面,似乎在躲避方兴的目光。
此人一定和齐国有关,方兴心中暗道,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纪侯,”方兴冷不丁试探道,“敢问车中老者,是齐国的贵客么?”
“是……”纪侯未作提防,顺口答道。他很快发觉不妙,显然是被方兴探出底细,可已经来不及改口,面色紫红。
方兴趁热打铁,板起面孔,厉声问道:“纪国之所以起兵,难道是要伐齐不成?”
纪侯被说破意图,不置可否,神情愈加尴尬。
“看来我说得不错,”方兴愈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朗声朝纪军阵营道,“久闻胡公子大名,今日相逢,可否不吝相见?”
纪侯闻言,魂飞魄散,他努力想解释些什么,但终是徒劳。
王子友也大吃一惊,凑上前忙问方兴道:“方叔,你说谁是胡公子?”
方兴朝纪侯副车上的老者一指,对方也知再坐不住,干笑着起身下车,步伐稳健,朝大周使团的车驾走来。
“方大夫好眼力!”那老者朝王子友作了一揖,“罪臣齐毋余,拜见大宗伯,小宗伯!”
王子友点了点头,只是回了个礼,却不做声。
场面一时陷入沉寂,眼下齐纪局势紧张,齐国国内也是错综复杂,齐侯无忌不得民心,国、高二家与这位胡公子暗通款曲,下卿吕祜又死得不明不白,王子友有心斡旋,却无权干涉齐国内政,只得听之任之。
纪侯是铁了心要讨伐齐国,胡公子也是铁了心要归国复位,届时,齐侯无忌保得住君位也好,胡公子重新夺回权柄也罢,都是齐国人自己的选择。而对于周王室而言,近年来诸侯国弑君、篡位之举渐多,天子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之任之,硬着头皮给新诸侯锡命,仅此而已。
既然多说无益,大周使团也无意逗留,与纪侯、胡公子道别后,便分道扬镳,各行各路。
车驾驶离纪国边境,不日抵达莒国,莒国国君热烈地接待了使团。盘桓两日后,莒子还为使团准备了丰盛的饯别之礼,王子友再三推脱,终是笑纳。
可就在离开莒国国境线时,齐、鲁、纪三国的战报便纷至沓来——
先是纪侯带领胡公子攻打齐国,占据齐国故都薄姑,胡公子在薄姑深得民心,很快便以薄姑为据点,自立称王,与齐侯无忌分庭抗礼。随后,胡公子又在纪军的协助下发兵临淄,如今齐国大军倾巢而出伐鲁,留守临淄的只有数千守军,战况激烈,临淄随时可能易主。
而在鲁国境内,齐侯无忌与鲁下卿公叔夨合兵一处,沿途顺风顺水,兵锋直抵鲁国都城曲阜城下。齐军军势甚大,鲁侯难以抵挡,眼看城池便要失陷。正当此时,齐国急报传来,齐侯无忌只能放弃攻鲁,率大军回援鲁国,曲阜之围随之得解。
齐、鲁的战局虽然风云变幻,但总体还在方兴的意料之中。但接下来的一连串消息,便让方兴有些应接不暇。
先是鲁侯戏杀害其胞兄、鲁长公子、周王静册封的鲁国亚卿公子括,随之又大旗一挥,举全国之兵要攻伐邾国,扬言要灭掉这个附庸小国,对公子括的遗孀和孤子斩尽杀绝。很快,鲁军便包围了邾国,若不是公叔夨协助守城,击退鲁国数次进攻,想必邾国已然沦陷。
这下,王子友坐不住了。
此前,齐、鲁、纪三国的征伐行为虽然不礼,但并非不能忍受,那么鲁侯戏公然诛杀天子册封的亚卿,并发兵灭国的行为,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诸位,我们先不去宋国了,去解邾国之围!”王子友下定决心,“方叔,你意下如何?”
方兴点了点头,他知道越是危急关头,身为大宗伯的王子友越该站出来。
既然正使和副使都已然做出决定,从人自没有二话,于是伯阳、张仲、吕义、洛乙丑、巴明等人都各自做好准备,朝邾国国都方向进发。
邾国地寡民微,地不过十余里,民不过万余,就算是全民皆兵,其战力也不过鲁国军队十分之一。此次鲁侯戏不再龟缩,而是破天荒地选择主动出击,包围邾国都城,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只可惜,鲁侯戏碰到了公叔夨,这是个难缠的对手。
公叔夨的兵力虽然仅为鲁军一半,但他终究是鲁国宿将,绝非鲁侯戏手下不入流的将领所能匹敌。公叔夨表面上放任鲁侯戏攻城,暗中将军队一分为二,借助有利地形,分别从东南、西北两个角落突击,对鲁国的攻城部队进行偷袭。
起初,鲁侯戏对这样的袭扰还不以为意,继续催促全军,奋力攻城。但几番强攻不克后,鲁国军心涣散,很快便不是公叔夨的对手,逐渐败下阵来。如是数日,鲁侯戏率领的鲁军已经疲沓不堪、折损严重,不敢再强行攻城,而是后退十里,回到鲁邾边境驻扎。邾国之围暂时缓解,公叔夨不敢怠慢,一面修筑邾国城防,一面率兵在邾国四面安营扎寨,与鲁侯戏的军队形成对峙。
待大周使团一行抵达邾国附近时,已是黄昏时分。公叔夨正在巡查布防,听闻王子友和方兴到来,大喜过望,连忙出营来迎。
王子友见到老熟人,也十分高兴:“公叔,许久不见,倒是消瘦不少也!”
公叔夨满脸无奈:“唉,鲁难何其不堪也!”
言罢,公叔夨赶忙将使团一行人迎入营内,他本意要大摆筵席,好好招待王子友与方兴等人,奈何囊中羞涩,只准备了些粗淡的军粮,含羞带愧,连称失礼,跪拜请罪。方兴见公叔夨麾下将士大多面露菜色,想必是军粮匮乏,难以为继,不由感其悲壮。
“无妨无妨,”王子友将对方拉起,“孤取道莒国之时,莒子献上诸多礼品,内中多有稻米肉馐,我等留之无益,权当做酬军之资如何?公叔戎马劳顿,远离驻地,正是亟需军耗之际,不必推让。”
公叔夨长叹一声,全礼拜谢。
胡乱将就过夕食,公叔夨升帐请众人议事。话匣子打开后,公叔夨倒出了满肚子苦水:他率领的下军虽然屡战屡胜,但一来距离长勺太远,军队得不到补给,二来邾国已经山穷水尽,也提供不出任何粮秣赞助。饿着肚子作战,公叔夨麾下的士卒士气低靡,逃兵日渐增多,令人发愁。
王子友听罢,迟迟没有回应,而是望向方兴。
方兴会意,目前这种胶着的战况,完全就是一种死循环,必须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让兵事消弭,让鲁国重新回归和平。
于是方兴假意长叹一声,问道:“公叔,鲁侯伐邾,固然有失君道;可你身为下卿,与鲁侯公然交兵,也有失为臣之统啊!君臣相伐,于鲁有百害而无益,不如早早罢兵,如何?”
公叔夨一愣,随之唉声道:“方大夫有所不知,鲁侯戏在国内民心尽失,非是我不想罢兵,而是不敢罢兵也……”
“哦?此话怎讲?”方兴反问道。
公叔夨道:“鲁侯戏诛杀公子括,犹然未休,如今伐邾,其意乃是要将公子括之子赶尽杀绝,以除后患。至于在下与麾下的数千袍泽将士,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若不奋起反抗,鲁侯戏哪里容得我们存活于世?”
方兴早就知道其中利害,故意激道:“可鲁国再如此内耗下去,何时是个休止?”
“我实不知也,”公叔夨没了主意,满目茫然,“莫非方大夫有何计策,可否示下?”
方兴点了点头:“方法倒是有一个,可以止息刀兵。”
“何许方法?”公叔夨眼中放光。
“速速说来!”王子友也来了精神,忙催问道。
方兴略一沉吟,道:“鲁国之事,需要请一德高之人从中调停,方可使君臣说和。”
公叔夨皱了皱眉,看向了王子友。
王子友苦笑着,摆了摆手:“公叔不必看孤,难道忘了曲阜血案了么……”
公叔夨挠着头,问方兴道:“方大夫,难道要请镐京中的三公九卿么?”
方兴笑道:“镐京路途遥远,快马来回,也得十日有余,公叔坚持得了十日,邾国能坚持十日么?”
公叔夨沉默不语,王子友则急道:“那还有谁,能平定此事?”
“卫侯和!”方兴笃定道。
“卫侯?”王子友沉吟着,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公叔夨道:“这位卫侯和可是鼎鼎大名,昔日国人暴动之时,正是他率兵入镐京平叛,并辅弼周、召二公共和行政。后来新天子继位后,卫国升为侯国,卫侯和就辞官隐退,再罕有其消息。只是……只是以卫侯之尊,可曾愿意为鲁国之难奔波?”
方兴道:“公叔不必忧虑,卫、鲁为兄弟之国——卫国乃卫康公之后,鲁国乃周公旦之后,二国的开国君主非但同为姬姓,还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何况卫侯和是敦厚仁德之君,若得大宗伯亲自出面去请,卫侯料无不允之理!”
公叔夨大喜,朝王子友频频叩首:“此事关乎鲁国存亡,还望大宗伯成全!”
王子友赶忙相搀:“公叔快快请起,此孤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方兴对王子友道:“大宗伯,此去卫国,行程约需三日,路途上多有凶险,便命巴明为御者,命洛乙丑为戎右,可保无虞。”又对公叔夨道,“公叔,还望能借战车十乘,得力的心腹士卒百名,以护卫大宗伯使卫,不知可否?”
公叔夨行军礼道:“莫说十乘,我领全军护送大宗伯,亦是无妨!”
王子友当即起身:“事不宜迟,孤这就动身,连夜赶往卫国。”接着吩咐方兴道,“方叔,你留在此间,务必多加小心,若有危急,孤授你便宜行事之权。”言罢,便匆匆鞴马上车。
方兴领命,随公叔夨一道,并伯阳、张仲、吕义等人,出营目送王子友前往卫国。
是夜,公叔夨在营帐内为方兴另设分帐,并派来重兵护卫,方兴感激不尽。
夜深时分,方兴邀请伯阳、张仲、吕义入帐,意欲挑灯夜谈。此前,方兴已听伯阳介绍过张、吕二人的才干,只是相见之后,大周使团忙于奔波,未曾深入切磋学识,今日难得闲暇,便与三位贤才畅聊彻夜,堪称平生快事。
伯阳依旧最为兴奋,他对张仲道:“张兄,那日在论政台之上时,你说礼乐征伐从诸侯而出,便是大周衰弱之征兆。如今齐侯擅自伐鲁、纪国伐齐、鲁侯伐邾,齐鲁大地征伐不休,果应张兄所言,未免太快。”
张仲苦笑道:“愚兄一语成谶,唉,这种预言,不应也罢。”
伯阳又问:“当今鲁国之局势,张兄如何看待?”
张仲道:“鲁国之乱,始于长幼失序。鲁武公优柔寡断,不早立长公子括为世子,鲁难从此而始。长公子括与其父相类,迂腐犹豫,既想另立门户、与鲁侯戏分庭抗礼,又怀抱侥幸,最终死于鲁侯戏的毒手。至于鲁侯戏,可谓小人之君也,诛杀良善,铲除异己,失信于国人,不容于诸侯,如此昏虐之主,其无后乎?鲁侯若不杀长兄公子括,尚有苟延残喘之机,今以杀人为快事,岂不速败?”
张仲的这番论断,言简意赅地说出鲁乱的本质,但毕竟碍于方兴在场,说到敏感之处,张仲便点到为止。方兴在一旁默默听着,对张仲的政论深以为然,他知道,鲁国之所以走到今天这般局面,源头便是天子的无端干涉,以及邻国齐国不自量力的野心。
伯阳又问:“张兄,那你观鲁国之乱,又当如何收场呢?”
张仲摇了摇头:“若齐国有暇,鲁国怕是凶多吉少;如今齐国自顾不暇,亦是多事之秋也!”
众人谈到齐国,纷纷把目光投向吕义。吕义身披重孝,起初一直默不作声,心有旁骛,而今论及齐国之事,吕义再也忍不住,情绪激动起来。
吕义挥拳道:“齐国之乱,表面上是齐侯无忌暴虐,殊不知,齐国最大的蠹虫,乃是国、高二家。国、高在齐国根基甚深,从好处说,是可以影响齐国国政,从恶处说,便是可以妄行废立之事——昔日逐齐胡公而立齐献公,今日欲逐齐侯无忌而立胡公子,翻手为云,覆手作雨,将泱泱齐国玩弄于鼓掌之间,只为一己私利罢了!”
伯阳问道:“依公叔夨所言,此次纪人送胡公子入齐,国、高二卿原是知情,只有齐侯被蒙在鼓中,可有此事?”
吕义恨恨道:“国、高之谋已久,先父之死,便是他们除掉最后异己的行径。试想:若非国、高怂恿齐侯亲征,胡公子哪里会有空隙入齐?胡公子重回薄姑,若无国、高暗中相助,又如何站得稳足跟?依我看,齐侯此次归国,凶多吉少也!”
方兴连连点头,吕义不愧是吕祜之子,他的这番分析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方兴入齐之时,先是从吕祜处得知国、高的图谋,后又在召芷处偷听到高仲的密谋,此后小心谨慎,才没被国、高二家利用,得以从临淄全身而退。
整个晚上,方兴没有多做发言,只是静静听着。张仲义气勃发,胸有长策,颇有当初尹吉甫未出仕时的风采;至于吕义,他出身刑法世家,行事严谨沉稳,又与仲山甫颇有相似。出使前,申伯诚曾言齐鲁之地有大才,今见张、吕二人,才知申伯所言不虚。方兴一心想着,待重回镐京后,定要向天子举荐这二位高士,才不枉这遭出使的奔波劳顿。
散席之后,方兴心系齐鲁之乱,胸中波澜迟迟难平。
一连几日,鲁侯戏尝试发动多次突袭,都被公叔夨轻松化解,战事再次陷入僵局。这时,周边的宋国、莒国、曹国等国也活动了心眼,听闻大周使团有意调停鲁难,纷纷遣使送来粮草补给,一来向周王室表了忠心,二来,也总算给缺衣少食的公叔夨解了燃眉之急。
不觉间,四日已过,听闻卫侯和已率兵渡过大河,方兴心中愈加忐忑起来。
卫侯和此来,难点不在调停鲁国内乱,难的是,当战事休止后,鲁国这艘大船将驶向何方?鲁侯戏是周王静钦点的国君,虽有法统,但其所作所为如同一匹脱缰野马,与鲁国的利益背道而驰,不断透支周王室的威严,持续消耗周天子的耐心。
反观公叔夨,这位下卿也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公叔夨谦虚礼让,为鲁国之难奔走呼号,但实际上,他这种公然与鲁侯戏开战的做派,也是为大周礼法所不容。方兴见过很多野心家,对这类人的气味再熟悉不过,比起徐翎、熊徇这样的当世枭雄来,公叔夨显然差些火候。
总而言之,鲁侯戏和公叔夨水火不容,他们可能暂时和解,但鲁国难以永远和平。除非,他们中的一个被对方彻底消灭,否则刀兵难罢,鲁难未已。
次日一早,卫侯和率领卫国的中军,风尘仆仆,如约而至。
多年不见,老卫侯依旧风采不减当年。自卫伯和卸任大周太宰之后,便回到卫国励精图治,他推行仁政,巩固边防,归化狄民,卫国日益强大,戎狄不敢觊觎。
方兴知道,像卫侯和这样的一代雄主,不论在镐京庙堂之高,还是在卫国边境之远,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不畏浮云遮蔽。而在大周,他的继任者尹吉甫尽管能力同样出众,但终究少了魄力,缺了霸气,毕竟太宰一职干系甚重,需要在天子、世卿、权贵、百官之间游刃,绝非易事。
卫侯和乍见到方兴,也是心情大好,二人畅叙别情,相谈甚欢。
这时,公叔夨和邾子也出营远迎,对他们而言,卫侯和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极尽奉承之能事,不在话下。
听闻卫侯和到来,鲁侯戏也很快接受调停的请求,派来特使,约定在曲阜城郊的五父衢和谈。
第二天大早,大周使团、公叔夨、邾子都提前到达五父衢。
五父衢是鲁国最著名的通衢大道,乃是鲁国开国国君周公旦所建,他为迎接周成王东巡,专门在曲阜城外修建大道,道的正中央设有郊祭南天的祭坛。只因督建此衢的是鲁国著名匠师五父,故而以其名名之,取名五父衢。
今日,卫侯和亲自在五父衢主持和谈,为了避免和谈期间出现意外,他特地派重兵守护,不敢放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可眼看着约定的时辰已到,众人悉皆到齐,却迟迟没见鲁侯戏的身影。
伯阳很是失望,低声咕哝道:“这鲁侯好大本事,竟敢毁约不来?”
方兴赶紧捂住伯阳之口,笑道:“昨晚你不是还怕鲁侯来么?怎么,现在倒盼着他来了?”
伯阳摇了摇头,方兴知道,鲁侯戏是伯阳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骇人听闻的曲阜血案刚过去不久,伯阳绝不会轻易将那惨景遗忘。在伯阳身旁,王子友面无表情地等着,洛乙丑和巴明左右侍立着。在方兴对面,邾子难掩惶恐之情,而公叔夨则是摩拳擦掌,似乎已等得不耐烦。
时至夏末,日晒三竿,闷热无比,众人心中都按捺着怒火。
这时,只听斥候来报,曲阜已有兵马出城,正是鲁侯的车驾,还带来鲁国中军相随。可当鲁侯的大部队距离五父衢只有三里之遥时,却停步不前,卫侯和数次派副将前去催促,鲁侯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好恼!”卫侯和向来风度儒雅,此时也受不了这等羞辱,几乎要骂出声来。
公叔夨冷笑道:“鲁戏为贼胆虚,我看他是不敢来!”
卫侯和道:“何以见得?”
公叔夨道:“鲁侯戏前番便是在曲阜宗庙外设下埋伏,诱捕我鲁国长公子括,又诛杀鲁国一众大夫。今日,他想必以己度人,把我们也想象成恶人,在五父衢设兵擒杀他,故而逡巡不进。”
卫侯和这才领悟,连连摇头。
在拖延了整整两个时辰后,鲁军阵中总算驶出一乘车驾,车上挂着白牦,朝和谈地点缓缓开来。众人定睛一看,所来的只是普通驷车,绝不是鲁侯戏的车驾。看来正如公叔夨所料,鲁侯戏不愿轻易赴险地,而是派出特使。只不过,鲁侯此举不亚于公然挑衅,完全不顾把卫侯和看在眼里。
就在鲁国使臣抵达五父衢时,车上走下一人,举止轻狡,神色倨傲。
“阉人连奴!”公叔夨认得此人,失声大吼道。
“阉人?鲁侯派了个阉人来和谈?”这下,众人彻底炸开了锅,人人面带愠色,此时但凡有人一声令下,连奴很快就会被剁为肉泥,乃至挫骨扬灰。
连奴却不已为意,一副小人得志的面孔。他没等卫侯和主持仪式,便提出了鲁侯戏的条件:“若要我家鲁侯罢兵,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反贼公叔夨解除兵权,流亡国外。除此之外,免谈!”
“竖子,嚣张甚么?”公叔夨闻言大怒,拔剑便要剁向连奴。
“且慢,”卫侯和先出一剑,喝退公叔夨,“两方交战,不斩来使!”
“这……鲁戏好生无礼,如何忍得?”公叔夨面色发紫,骂骂咧咧大吼着。
卫侯和虽救下连奴,却并不正眼瞧这阉人,而是问公叔夨道:“鲁侯倒是提了条件,如此,寡人想听听公叔卿的诉求,如何才能罢兵?”
公叔夨哼道:“要战便战,何必罢兵?”
连奴阴阴笑道:“鲁侯倒愿意奉陪,要战便战,何必罢兵?”
卫侯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自古劝架最难,这个调停人,寡人不当也罢。既如此,那就各请自便吧!”
连奴也不客气,袍袖一甩,便要下台。
公叔夨哪里忍得,他早已取剑在手,伸出一脚,便将连奴绊了个狗啃泥,接着狠狠将那阉人踩在地上。连奴在后宫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罪,吓得屁滚尿流,连连乞饶。
王子友忙劝道:“公叔,不可无礼!”
公叔夨道:“大宗伯放心,我不杀他。”
王子友又道:“还是放他回去报信为妥。”
公叔夨斩钉截铁道:“此人作恶多端,我恨不得挖他的心,剐他的肉!”于是用力薅住其勃领,单手便将连奴拎到悬空,对其从人道,“回去告诉鲁戏,要战尽管来战,躲躲藏藏算甚么道理?这阉人我先留他狗命,你们还不快滚?”
那些鲁国来人吓得亡魂皆冒,哪敢多言,抛下连奴,匆忙逃归鲁营。
公叔夨这才将连奴放下,吩咐左右,将他押解回营,严加看管。
既然鲁侯完全没有和谈的诚意,那么一切又回到从前,公叔夨与邾子与众人告辞,便回本营整饬兵马,各自布防备战不提。卫侯和调停无果,觉得面上无光,正准备拂袖归国,却被方兴劝住。
方兴道:“卫侯不必沮丧,鲁侯如此无礼无信,本在预料之中。”
卫侯和奇道:“方叔,此话怎讲?”
方兴笑道:“卫侯为斡旋鲁乱而来,是为了让鲁国安定呢?还是让鲁侯罢兵呢?”
卫侯和不明所以,问道:“这二者……莫非有何不同?”
“自是不同,”方兴道,“想让鲁侯罢兵,则必先杀公叔夨而后快;若想让公叔夨罢兵,则必逼鲁侯退位、改立公孙伯御。既然鲁侯与公叔夨势同水火,除死方休,那就算是当今天子亲自来劝和,怕也是无功而返。故而,罢兵绝不会让鲁国安定。”
卫侯和略有沉吟,点头称是,旋即又问:“那如何让鲁国安定?”
方兴又笑道:“卫侯驻兵于此,鲁国便安定有望也!”
卫侯不解道:“计将安出?”
方兴道:“鲁国苦战久矣,鲁侯手下都是鲁国人,公叔夨率领的也是鲁国人,都是骨肉手足,何苦刀兵相见?我观战数日,不论是鲁侯伐公叔夨,还是公叔夨伐鲁侯,士卒悉皆怠战,故而战斗虽然频繁,但双方伤亡很少,便是此故。卫侯此来调停,鲁人翘首以盼,他们并不关心谁当国君,只求早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卫侯和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方兴又道:“然而今日五父衢之会,鲁侯戏毫无诚意,执意再起兵端,民心尽失,已不得人和,其失之一也;曲阜城固,鲁侯戏却弃城而出,其手下无善战之将,已不得地利,其失之二也;鲁侯戏刚愎之大,逆天而行,以至与大周、卫国结仇,已不得天时,其失之三也。有此三失,鲁侯戏必败无疑,卫侯何必灰心,静观其变即可!”
卫侯和听罢,抚掌大笑:“方叔不愧是方叔,甚合寡人之意!”
于是,卫侯和放弃了归国之念,率军后退十里,也在邾国都城外扎营。当晚,卫侯和款待大周使团,与王子友、方兴畅谈昔日镐京往事,再不挂怀今日所受鲁侯戏之辱。
宴席过半,方兴便告辞离开——他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出了营帐,他喊来巴明,便去找公叔夨。
公叔夨很是热情:“方大夫,夤夜前来,有何吩咐?”
方兴压低声音:“连奴。”
公叔夨听到这个名字,面露鄙夷,笑问道:“你要见他?阉人有什么好见的?”
方兴道:“我有件要紧之事,需提审这竖子,”又指了指巴明,“必要时,我会让他吃点苦头,不知公叔意下如何?”
公叔夨大笑道:“最好,最好!既然方大夫开口,我岂敢不允?”
于是,公叔夨喊来心腹之人,命他领方兴前往营中关押囚犯之处。
囚室幽暗,气味难闻,让方兴联想到昔日在南国鱼腹浦被囚禁时的场景,不由感慨万分。眼前的连奴奄奄一息,哪还有白天的嚣张跋扈,他见有火光闪现,吓得虬作一团。
方兴只在曲阜见过连奴一面,也没有说过话,但连奴是鲁侯戏的心腹,或许知道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活命么?”方兴厉声喝道。
“想……想……”连奴挣扎着。
“说,鲁侯戏得了商盟多少好处?”
“什么……什么商盟?我听不懂啊?”
“鲁国经鲁真公、武公两代君主挥霍,国库早已空虚。鲁侯戏若不是得了商盟赞助,如何得以收买大野贼、泰山贼?又如何筹措来这等军饷钱粮?”
“是……是齐人给的……”
“胡言!我刚从齐国回来,你敢诓我?”
方兴给巴明递了一个眼神,巴明会意,朝连奴踢了几脚。那阉人吃疼,连连求饶。
“我说,我说……是,是商盟……”
“商盟有何企图?”
“他们……他们扶持鲁侯,还有胡公子……送来不少钱财……”
“果然如此!他们此举何为?”
“齐、鲁本就是殷商故都奄和薄姑所在,东夷又是殷人龙兴之地……他们给钱给粮,想让齐、鲁为殷国,联合殷商遗民,叛了大周……”
“休想!”方兴冷哼了一声,又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说,五年前那个假冒的鲁公子元,也是这群商盟人所为?”
“正是……正是……”
“商盟之人,你可曾见过?居所何在?如何接头?”
“这……我实不知……不知……”
“快说!”方兴眼看线索就在眼前,知道对方嘴硬,赶紧让巴明动用私刑。
就在这紧要关头,只听连奴再无声响,巴明赶紧举火一看,却见那阉人早已咬舌自尽,气绝身亡……
方兴绝望无比,恼怒地直拍大腿。
他知道,像连奴这般惜命的宵小之人,都宁死不敢吐露商盟的秘密,只能说明,他要是活着出去,落到商盟手里,死法要比咬舌自尽还要恐怖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