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南京(二)
等到达下关码头时,已是深夜。
此刻的场景才让陆亭感到深深的震撼,码头上挤满着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只只蚂蚁,弱小而无助,他们哭喊着,叫骂着,那些溃败的士兵为了登上一艘船,不惜开枪杀死自己的同胞,又被别的士兵杀死,最后人和船一起被江水吞没。
那些没有抢到船的人,就抢夺别人的木板,在水里扭打成一团,还有更多什么也没有的百姓,就只能毅然的跳下冰冷的江水,想要凭着求生的欲望游过江去。
可是有那么简单吗,日军的飞机视若无物的低空飞行,像收割稻草一样简单的收割着江面还有岸边的军民,就算他们侥幸的躲过了日军的飞机,但是他们也躲不过这严寒之中的江面,他们就算不被冻死也会被翻滚的江水吞没而溺死。
惨案再不停的发生着,那些为了活命,本来还一致对外,同仇敌忾的军民,此刻已经变成了嗜血的野兽,双方如同仇家一般。
陆亭已经哆嗦得连笔也拿不稳了,含着泪在本子上描述着这幅地狱般的画卷:“人人争渡,任意鸣枪,因载重过多,船至江中,沉没者有之,因争夺船只,互相开枪毙伤者有之,将船击毁者亦有之。如炼狱一般,人已不再是人,形同野兽。”字迹扭曲的就像一个才学会写字的孩童。
萧山令望着江边,怒目圆瞪,似要蹦出一般,嘶哑的怒吼着:“船呢?”
一个宪兵队长,急忙敬礼道:“司令,给您准备的船在那边,我这就给你划过来。”
萧山令狠狠的一耳光扇了过去:“狗日的,谁说老子要船,老子说了要走吗,老子是问你那两三百艘辛苦征集来的民船呢。”
宪兵队长捂着脸,欲哭无泪的说道:“船?划过江岸就没有再划回来了。”此刻,为了自己活命,谁还想得起别人的命呢。
萧山令的拳峰捏的紧紧的,白森森的如同骨头一般,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是日本人的枪声,已经快到江防了,整个南京最后的一道防线。
萧山令担忧的望了一眼江防,又看看岸边层层叠叠的人影,无力感涌上心头,让自己有些眩晕,“把船划过来,让妇孺先上船,你亲自划,划过去,最后必须给老子划回来。”
宪兵队长狠狠的立正答道:“是,一定划回来。”
萧山令对着陆亭道:“陆记者,你就和这趟船一起走吧,保重。”说完,萧山令便带着自己的宪兵队前往江防,准备对即将到来的日军进行阻击,为那些渡江的军民赢得最后的一点时间。
“陆记者,快上船。”宪兵队长急忙招手示意。
陆亭看着满满当当失魂丢魄的妇孺,含笑着摇头:“狗娃,你去。”
“我不去。”狗娃毅然的摇着头。
“叫你去你就去。”陆亭板着脸道。
“你又不是我排长,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他娘的,别说你排长了,就是你们连长见到我还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陆记者,你还反了不成?”
“说不去,就不去,我要跟你打鬼子去,我要给全连的弟兄报仇。”
“谁说老子要去打鬼子。”
“别以为我年纪小就好糊弄我。”狗娃摸了一把泪,故作坚强。
那宪兵队长无奈的摇摇头道:“陆记者,要不你们先讨论一下,现在我们可是在和时间抢命哩。”
陆亭看着狗娃长叹一声,对宪兵队长歉意道:“哎,实在对不住。”
“等一下。”刚要转身的陆亭忽然叫住准备离开的船只,看了看这一船妇孺,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同学,麻烦你将这个收好。”陆亭从怀中取出三本写满笔记的本子和四个用完的胶卷底片,郑重的交到这个女学生手中。
“我是随军记者,这是我在南京的所见所闻,请你一定要带出去,交给任何一个你看见的报社,你就说是一个叫陆亭的人给你的。”
“陆亭?你就是那个参加过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用生命拍摄七七事变,平津保卫战,淞沪会战的战地记者陆亭?”女同学兴奋的握住陆亭的手。
还没等陆亭想明白这个陆亭是不是自己的时候,狗娃却挺着胸道:“对,就是他,我是他的警卫员,林狗娃。”
那女同学的身影远去后,陆亭才自言自语道:“我有那么出名么?”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再问狗娃。
狗娃摸摸光秃秃的脑袋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听那女娃娃叫了你一长串的名号后,我就觉得你很有名,很威风。”
什么鬼逻辑,陆亭噗呲一笑:“还有啊,我又不是什么将军,哪来的警卫员,不要瞎说。”
“是。”狗娃背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步枪,看着很搞笑,也很心酸。
“走吧,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跟我打鬼子去。”陆亭挥挥手,往江防走去。
我的保护神,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对吧,陆亭摸着怀中温热的笔记本,看着漆黑的天空。
“萧司令,给我一把枪吧。”陆亭站在正指挥宪兵队布防的萧山令身后。
萧山令诧异的看着去而复返的陆亭,很快恢复平静,露出释然的微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萧山令从枪套中取出一把枪身烤蓝,色泽幽幽的手枪,陆亭跟随军队几年,也对枪械也有所认识,勃朗宁M1900式手枪,也就是民间常称的枪牌撸子,是一把好枪。
萧山令抚摸着枪身,有些不舍的交到陆亭手中:“从今天开始它就是你的了。”随着枪牌撸子一起放入陆亭手中的还有两个压好子弹的弹夹。
13日拂晓,日军大军到达下关江防,发起总攻,与此同时,乌龙山失陷,日军舰艇通过封锁线到达下关江面,此时,还未渡江的军民已被完全包围,无路可逃。
江面漂浮的死尸和正在江面挣扎的活人,再下一刻已经成为了日军炮艇的活靶,残肢和鲜血在江面渲染着无助而刺眼的画卷,形同地狱。
江防上的萧山令将拳头狠狠砸在防线的土包上,双眼含泪,血红的看不见瞳孔。
“谁还有子弹?”
“我没了。”
“我也没了。”
“手榴弹呢?”
回答的只有沉默,此刻宪兵队早已弹尽粮绝,萧山令丢下手中的步枪,抽出身边的大刀振臂高呼:“将士们,杀身成仁,今日是也。”
“奶奶的,杀。”
“杀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啊。”
“今日这百十斤肉不要了。”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继续杀鬼子,哈哈,杀啊。”
陆亭咬着牙将最后一个弹夹压回枪膛内,随手两枪打死一个鬼子,此刻的陆亭早已没了开第一枪时的恐惧和呕吐感,眼中只有深深的仇恨,也不用刻意去瞄准,就算自己的枪法再臭,面对那黑压压的日军,闭着眼也能打死两个了。
看着此刻还在争相渡江,被日军炮火无情的射杀的军民,陆亭更是对着他们愤怒的吼骂着:“你们这群孬种,没卵蛋的军人,你们不配当军人这两个字,是爷们就要死在冲锋的路上,不是拿着枪,拿着刀在逃跑的路上被日本人从背后打死,炸死。”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亭忽然觉得吵闹的江边立刻安静下来,连同日本人的炮火也安静了,只见那些争相渡江的将士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愧疚的脸上渐渐腾起了血色的红晕。
也不知道是谁打破了这份沉静,“驴日的,老子西北军的大刀也是你能碰的。”那西北军的大汉推开身边抢夺自己的大刀的人,当那大汉拿起自己的大刀时,那长城上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西北军又回来了,带着浓浓的杀气,蔑视一切的霸气又重燃起来,大汉头狠狠一回,甩了个漂亮的刀花,就提着大刀就向江防冲去。
“操你妈逼,老子不跑啦,从东北跑到南京,跑够啦,孩子他娘,我来找你们娘俩啦。”那东北军捡起地上的步枪义便无反顾的奔向江防。
“你个龟儿子,那是老子的枪。”川军愤怒的骂着,却又捡起另一把无主的枪,跟在东北军身后冲向江防。
一个杵着拐杖的伤兵看了看身旁,艰难的拿起一把步枪,拉了拉枪栓,看见没有子弹后就丢到一旁,捡起来一把刺刀,可是已经钝了,又只好丢下,找了许久,终于在泥潭里摸到一颗手榴弹,伤兵小心翼翼的将其插进腰带,一瘸一拐的向江防走去。
一个少尉军官,重新扣好自己的军纪扣,整理着肮脏又褶皱的军装,最后取出自己的手枪,挥舞的喊道:“只有战死的中央军,没有逃跑的中央军,弟兄们,有胆的就跟我冲啊,杀回南京城,夺回南京,杀啊。”
此刻,越来越多的将士停下,转身,拿起枪、拿起刀、拿起木板棍棒,不论是西北军、东北军、川军、中央军还是平民,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儿都义无反顾的冲回江滩,涌入江防。
陆亭含着泪,笑着,站立的如同标杆,将一面满是污垢的青天白日旗牢牢的树立在手中,大声高唱着: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旌旗耀,金鼓响,龙腾虎跃军威壮,忠诚精实风纪扬。
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
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亮,震动着山河,穿透了云霄。
“杀!”
“杀!!”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