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风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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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纸鸢

下午五点钟的学校是喧嚣的,而且只有喧嚣这个词能形容,热闹不行。热闹带一点令人高兴的成分,而我一筹莫展地望着食堂每个窗口前的长队,内心只剩下焦躁。焦躁和喧嚣配套。

吃饭的时候我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来自海洋的风不断撩着我的刘海,有点冷,但我并不想换座位。学校里有些楼很奇怪,比如男生宿舍,一进屋手机信号就只剩下一格,即便那一格也只是摆设,你根本别想收到外界信息。食堂信号没那么差,可如果不坐在窗边,我总觉得会错过什么。

过去的三天,陈正卿可能会以为我从女生宿舍楼搬到男生宿舍楼去住了。其实他发的短信我都收到了,每收到一条我就长嘘一口气——他还没有放弃我,抑或,他还没有发现异常?不不,不可能,以他的情商。

避开陈正卿的时间里,我变成了学霸,一天一个新成就。星期一在政治课上驳倒了思修老师,星期二的健美操课第一次因动作标准被叫去前排示范,星期三交了一份令老师怀疑“是不是找计算机系人代做”的作业,今天的英语口语课,我和同桌也拿到了全班有史以来最高的平时成绩。我披荆斩棘,好像只是证明了,一个人是否成功取决于她能离人群多远。

很多人说办公室恋情最致命的弊端在于,吵架分手之后还不得不和亲密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教室恋情同理。从前我最期待的那节生物课眼下成了一道坎。去上还是不去上,确实是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陈正卿,我们需要一次谈心,而我需要一种良好的表达方式,使“让我迎接一个挑战之前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挑战有多难”这个质问显得不那么像无理取闹。

良好的表达方式暂时还没有出现,所以我坐在教室里脑袋空空呈痴呆状。陈正卿在我身边坐下,我没有转头。两秒后,我肩上突然一沉,他居然把脑袋靠了过来。

“喂喂。”我说。

“没电了。”

“唉……充电宝也没电。”

“什么原因?”

“充电宝太便宜了,感觉和手机不登对。”

“这么说一遍你还不觉得不对劲吗?”他从我肩上弹了起来。

“嗯?”

“千元以内的手机不多见,但过千元的充电宝是在打劫吧?”

我马上掏出手机在电子商城给他搜出了一个售价99500元的充电宝。

“……”他沉默了五秒,耸了耸肩,“你看,世界上离奇的事这么多,你只不过碰巧遇上个家境好的人就吓成这样,多大惊小怪啊。”

把思修老师都驳倒过的我竟然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啊,毕竟我也是见识过99500元充电宝的人了,富二代算什么,不要小题大做嘛。

问题迎刃而解了。

我们愉快地一起上完了课,一起吃完了夜宵,他送我回寝室,愉快地再见,和正常的情侣没什么两样。

我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为什么售价99500元的充电宝还有十三个晒单?

回寝室后我上电脑又搜了一遍,商品名称的最后写着“500只装”,从手机上看,到“500”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使用宽屏手机的情侣分手概率比较高。

虽然出了一个智力事故,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心情比前些天好多了。毕竟,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售价99500元的充电宝的两个人,某种程度上还挺登对的。

周末阳光很好,风又大,好多学生在公共草坪上放风筝。起初我在主教学楼前等陈正卿,等着等着就躺下看风筝了。

记得高中时有一次向学姐抱怨班级里男生质量太差,颜值气质和偶像剧男主都差一大截。“因为高中本来就不是谈恋爱的地方啊。”学姐理所当然的语气,“要等一条鱼,怎么也不应该盯着天空吧。”

后来我又听过许多次意思类似的话,妈妈说,别在大学校园里找对象,和我一样大的男孩绝大多数都是穷小子,毕业时分手率特高一般都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迁怒于对象。学校里哪有土豪?

室友中的一个,半个月的热恋后被男友甩了,另一个对她好言相劝,说要找态度端正的好人,就不应该去夜店结交。通过搭讪这么轻浮的方式开始的恋情,有几对能善始善终?

不该仰望天空去等待一条鱼。

无数人对我说过。

然而,你们看,除了老鹰、燕子、蝴蝶和蜻蜓,此刻的天空中明明还飘着那么多鱼。

黑底彩纹的热带鱼风筝,身上像有一双京剧脸谱的眼睛;红底金线的凸眼小金鱼风筝,有种锦鲤一般喜洋洋的气质;黑底横白纹的热带鱼风筝从四米长的乌贼风筝身下默默划过,带着一种参透道义的出世;山寨的鲤鱼风筝——没错,它仿造了鲤鱼旗的形态,却一派二胡卵子砳砳的神采,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它们悠然地占据着我视野的一角,划分出不小的一块面积。

我视线前方突然出现了陈正卿的脸,起初是倒着的。

“在发呆吗?”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接着躺下,头靠着我的头。

“在看风筝。”

“想放吗?刚过来的时候看见那边有卖十米长的乌贼。你要吗?”

“不要。我人生的胜利感并不建立在能战胜十米长乌贼的基础上。”

“那真遗憾。”他把手背过去枕着头,也开始观察风筝,“你在想什么?”

“如果是钓鱼,水面之上的主线叫风线,水面之下的主线和子线叫水线。放风筝却很不一样,从来没有水线,只有风线。看,线的那端同样是鱼,但感觉明显不同。”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你指了一只鸽子。”

“是吗?我以为是鳐鱼。”

“不,那是鸽子。”

“居然会有人放鸽子,怎么想的。”

“可能是留学生。”

“世界真奇怪啊!”

“所以我还挺普通的不是?”

“是啊,普通的我,普通的你,普通的鱼。”

“那你为什么喜欢一条普通的鱼?”

“Because——”

I stared and stared

and victory filled up

the little rented boat,

from the pool of bilge

where oil had spread a rainbow

around the rusted engine

to the bailer rusted orange,

the sun-cracked thwarts,

the oarlocks on their strings,

the gunnels-until everything

was rainbow,rainbow,rainbow!

冬日的午后,奇形怪状的纸鸢在大风中飘,我闭上眼,暖红色的阳光覆盖着我的眼睑,我给我的爱人背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

我凝视着,凝视着鱼,胜利感胀满这租来的小船。在舱底的小池中,油料铺展成虹,绕过锈迹斑斑的引擎,流向锈成橘色的水斗,流经太阳晒裂的横梁,流经系在绳上的浆架,流经船舷,直到万物都成了彩虹,彩虹,彩虹!

但我没有告诉他,诗的结尾是:“And I let the fish go.”

晚上十点,我们在定情的那家路边摊吃烧烤,也许是缺少小龙虾垫底,马贝没有夏天时那么美味了。

在想念小龙虾的时光里,我默默地喝着啤酒,用气泡把自己灌饱。冬天不适合喝啤酒,但别的酒我一喝就醉,啤酒相对而言好一点,只能让我暂时关闭额外的感官。

陈正卿什么也没有喝,反正他是个麻瓜。麻瓜的忧郁就只是忧郁,不会总看见黏糊糊的泥巴。

走出店门时大风刮过,我原地晃了三晃。

陈正卿在台阶下捞住我,直接把我背了起来。挺好的,我没挣扎,用不着挣扎,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光明正大的情侣啊。

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后面,胸口贴着他的背,因为穿了太多衣服,两个人都硬邦邦的像车里弹出来的安全气囊,可别提什么肢体接触传递体温了,冬天就这么讨厌。

“和我在一起,喝多少都没关系,但是和别人出去可要……”陈正卿边走边唠叨起来。

我听着烦,躲在他耳朵边吹口气,他惊了一下,侧过脸瞥我,为了掩饰这个举动,又停下来把我往肩上掂了掂。

“你这酒品也不算好,”他又继续唠叨,“以后出去玩可要……”

我吹了第二下,这次他闪避的动作更明显了,站定后他严正警告:“你再这样我要报警了。”

我笑起来。

我的重量,加上大衣的重量,让他走得有点吃力。其实大衣的重量只是掩护,关键是我。他面前不断腾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我有点内疚,从明天起一定要好好减肥。

“得了吧,你两个月前就嚷嚷要减肥了。反正都无法成功,干吗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那不是更重了吗?”

听他这么说,显然我是又把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

可是更关键的那些事,我心里重复一千遍的不舍和忐忑,我却总是说不出来。我一路沉默,不太像我一贯的风格,酒精的作用让我从脑袋到身体都软软的,羊毛大衣像骨架一样支撑着我。

陈正卿背我走过校门时突然说:“我爱你。”

“嗯?”

“睡着了吗?”

“没有。但是你说什么?”

他重复一遍:“我爱你。”

其实第一遍我也听见了,我只是过于疑惑,怎么会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怎样的语气呢?大概是“快起床”“洗手去”“多吃点”和“放学早点回家别瞎逛”那样的吧,家常琐碎又天经地义。

“哎?”我揉揉眼睛,“你又没喝多。”

“所以才不能什么都让你抢先。虽然我背不出更美的诗,但我比你更确定一点,更坚定一点。只有风线也未必不好,如果风太大,就往手上多绕几圈。我不会因为你退缩就放弃,你对我来说,比飞在天空的鱼还值得珍惜,是一个梦想。”

风太大,我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