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姻缘起(一)
北方早春,严寒势头渐渐消弭。
上年的干旱似乎也无法断绝万物生长的本能。黄河南岸新柳婀娜,氤氲如烟,漫山的碧草野花低吟浅唱,山凹里的油菜花越发斑斓妖艳。弥漫高远天幕间的清爽舒朗,和着野花青草的香气,缭绕在人身畔,顿觉心悦神仪。
县城最高的二郎山,有一座古色古香庄严肃穆的寺庙。站在寺门外,远眺山下,晨曦中的黄河宛如玉带尽揽眼底。“风凌渡”人流如织,两岸桃花初夭灿若云锦。
梅月婵刚刚上完香火,对抽到的签感到费解,特意拜见广志法师,想求解一二。梅月婵幼时体弱,曾拜在广志门下跟他学过两年功夫强健身体,也算有些渊缘。
身着袈裟的广志,健步穿过院中朝这边走来。百年的银杏树下,立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姑娘,身着淡粉色妖袄玲珑有致,青丝结辫垂在胸前,衣着打扮虽没有大家闺秀的华丽,举手投足不失小家碧玉的端庄仪态。看到她面朝苍穹仰望云际风骨不凡的样子,广志停下脚步施礼:“梅施主……”
梅月婵收回目光,垂首回礼:“师父。几年不见,师父可好?”已任住持的广志,面色平静含笑点头:“勿念。”
梅月婵双手轻捏竹签的两端,恭敬地递了过去。广志接过这正面无字的竹签,反转过来同样是空无一字。他的目光微微一震,不动声色微笑道:“就是无解,放下的意思。芸芸众生没有谁能参破天机,更不敢妄自说破。既然上天不能预知,一切到时自有分晓。施主不必纠结,放下就好。”
梅月婵微感诧异,虽然似懂非懂,既然师父说放下,释然就好,自是不便多问。
梅月婵拜别师父出寺,与等在寺外的梅君一起沿着石阶缓缓下山。在她的身后,广志笑容散敛面色变得凝重深思,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南山寺送子及姻缘极度灵验,除周边县城的乡里乡亲不乏慕名的远途香客。今天恰逢农历十五的庙会,山涧旁的官路上,人声鼎沸。
看着人来人往的山道,梅月婵清亮的目光略显黯然。一路上,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婚期已至,对方的面容自己都未曾见过,这场匆匆定下的婚姻,让她心中空无着落又不知如何是好。心中郁闷,上山来抽得一签,师父看似坦然实则讳莫如深的样子,又怎么瞒得过她。
那个人什么相貌,秉性如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共度一生,想一想都觉得怅然无语。
垂挂如瀑柳条间,两只娇弱的黄蝴蝶翩跹嬉戏上下翻飞,转眼又绕至梅月婵面前身后,流连忘返。
两只灵物不光惹得路人驻足观望,梅月婵一扫眼底的忧郁,满脸惊喜和俏皮,双目熠熠仿若星光流转。低落的心情似照进了阳光,明朗起来。
梅君比梅月婵稍矮半头,身着浅黄色妖袄,暗紫长裤。鹅蛋脸,眼如杏核,透着甜笑。在她脚边草地上,一只通身棕黄的柴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哈赤哈赤喘着气,炯炯有神的双目,关注着面前纷乱的人影。梅君紧紧攥着它颈间的绳子。
“让一让,让一让哎。”
借道的吆喝声下,一顶粉帘小轿在路边缓缓停了下来。一群面色土黄衣着褴缕的流民,惊措间,忙拉过同样蓬头垢面赤裸双足的孩子,慌慌张张闪向一边。汗湿衣衫的轿夫掀开帘子,一个丫鬟模样的胖女人低头走了出来,怀中小女孩短发齐耳,三四岁模样,看穿着打扮就能知道这是有钱人家的主仆。
小女孩好听的笑声像一串串快乐的小铃铛,目光追逐着翩跹的蝴蝶,频频伸手去抓,几次触碰到梅月婵的头发、衣衫竟也不做理会。
梅月婵心生不悦,抬脚闪向一边,偏偏那蝴蝶像招了魔似的,又一路跟来。
小女孩雀跃欢叫着抓过去,再次捕空,梅月婵精心编制的头发却被她一把揪起凌乱不堪。
“――哎呀!弄疼我了。”梅月婵从后牙根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头顶蹙起眉头,不禁对这举止放肆的主仆心生厌烦,含怨的目光瞪向主仆二人。胖丫鬟趾高气昂瞄过来一眼,非旦无视,反而厉声责问:“喊什么喊?”
黄狗最见不得别人说话张牙舞爪,见这情形猛然起身。梅君一惊,嘴里紧喊着阿黄回来,绳子已然脱手。黄狗已经跳到俩人面前。
“汪汪汪。”
“哎哟――”
突然而至的吠叫声,让胖丫鬟顿时大惊失色,尖叫着仓皇后退。
随着她的尖叫声转瞬变得恐怖凄厉,一群人才如梦初醒般,发现她的半只脚已踩向山涧的边缘。
“小心。”不远处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大喊一声,迅速伸手去拉主仆二人。衣衫滑过他的指间,人影从眼前一闪而逝,只听“扑通”一声,路旁的山涧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去年延续而来的干旱使涧水锐减免强末脖。胖丫鬟的惊呼和孩子的哭声被水吞没,时有时无。
年轻人一把没拉住她们,自己也摇摇欲坠。梅月婵眼疾手快闪身抓向他的衣袖,青衫男子恍然间下意识抓向她的手,但已经为时已晚,不止没有拉住他,梅月婵自己也跟着被带落崖下。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转瞬间相继落水。
“小姐!”
梅君惊惶失措俯身冲着水里大喊。大黄狗也伸着脖子,望着水里挣扎的几个人,像笼中的困兽不停地来回窜动,嘴里发出焦急地啍咛,齐裸深的芦苇被踩得东倒西歪。最后它猛然停下来,焦急地探头向水里张望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阿黄!”人群中一阵唏嘘。
阿黄仰着头不顾一切游向挣扎的梅月婵。青衫男子这时也已经游到她身旁,在他的帮助下,梅月婵才总算抓住阿黄的脖子,脱离危险。
青衫男子安置好她,又迅速抓住了落水的小孩,托举起来,一边游一边冲梅月婵喊。
“这边。”
“阿黄,跟着他。”
梅月婵拍了拍阿黄的脑袋,伸手向它指指青衫男子,阿黄立刻明白,紧随在他身后,安全来到石阶处。在那里等待已久的梅君一脸惊慌,急忙把浑身湿透哇哇哭叫的孩子先接到岸边。青衫男子又返了回去,游向仍在挣扎的胖丫鬟。
阿黄自己沿着台阶,几步跃到路边,站在柳树下弓起脊背全身用力猛地一抖擞,浑身的水珠四散飞溅。路上行人嬉笑着慌忙闪身躲开,纷纷竖起拇指连连夸赞它仁义,聪明。
看到几个人有惊无险,转危为安,围观的人纷纷悬着的心才放下。
青衫男子把胖丫鬟也救上岸后,扶着同伴大口喘着气。同来的几个小伙子,忙不失迭撩起自己的长衫,给他擦着脸上头上的水,一边嬉笑着调侃道:今天捞这么大一条鱼,回去炖了还是清蒸。
梅月婵用手背抺去脸上的水,把粘在前额的头发掖在耳后,顺手抓过不停滴水的辫子拧了拧。湿透的衣裤紧贴在身上,她尴尬地拽着衣襟抻了抻。脚下站着的地方,湿漉漉的印迹不断扩大。
近在咫尺,抬眸望去,青衫男子不胖不瘦面目俊朗,眉庭间英气勃勃。梅月婵心底微热,竟莫明有些心慌神乱,忙含蓄地一笑收紧心思,强做从容施礼:“谢谢先生。”
青衫男子笑着起身,细瞧面前的姑娘,高挑身材鼻梁秀挺,翘翘的下颌正中间有一条独特的凹线,目澈如泓,淡然温婉之中透着自信与坚强,整个人清秀如竹旖旎如画,有着与众不同的气韵。青衫男子不禁多看了两眼:“没事没事。快回去吧,早晚水凉,伤了身子。”
“是呀,早晚水凉。”旁边的同伴,捏着鼻子,故意拖长尾音,嗲声嗲气地模仿,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梅月婵嫣然一笑,点头,迅速移开目光,转身看向落水的主仆,陪笑向她们道歉:“对不起,阿黄吓到你们了,实在抱歉!”
胖丫鬟怒目凝眉,甩过一声冷哼,斥责身边的佣人:“你们像木头一样呆在这里干什么?把那恶狗抓住。”
几个佣人面面相窥,渣渣呼呼比划了两下,却束手束脚不敢靠近阿黄。阿黄从他们的眼神动作,已经看到了敌意,喉间发出低沉的威胁。梅君几次呵斥下,阿黄才心有不甘地低头息声。
许是受惊过度,落水的孩子仍在不停的嚎啕哭闹。胖丫鬟横眉怒目跳起来大声嚷道:“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事了?人被吓成这样,还掉到水里差点淹死,你们一个都别想走,不杀这破狗,这事没完。”
“实在抱歉,你消消气……”
不等梅月婵把话说完,胖丫鬟眉头一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傲慢地指了指怀中的孩子:“你知道这是谁家孩子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
梅月婵本来想息事宁人,出于礼貌才陪个笑脸,没想到对方竟然出言挑衅,脸色顿时一凛,不卑不亢地回敬道:“不管他是谁家孩子,今天没事已是万幸,阿黄吓到你们也是事出有因,我已经向你道歉了,你不要得理不饶人。”
青衫男子的伙伴也上前帮忙说话:“哎!你们有错在先,咄咄逼人的样子,要吃人呀!”“你是老虎吗?肥头大耳的。”“今天都没事已经是万幸了,走吧走吧都回去,都赶紧回去吧。”
胖丫鬟平时嚣张跋扈惯了,不管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善罢甘休,喋喋不休地叫嚷着:“这可是县太爷三姨太的独苖,县太爷最宠的一个,多少钱你都赔不起。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
面对胖丫鬟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势,梅君咬了咬下唇,挡在梅月婵前面:“你不要欺人太甚!”
遇到蛮不讲理的人,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梅月婵冲梅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阿黄迅速离开,少惹些是非。
梅君会意。胖丫鬟一看,梅君牵狗要走,立刻伸手去揪梅君的衣服。阿黄对她恶意地架势已经有所察觉,鼻头一耸吠叫两声又要扑过来。
胖女人连忙松开手,闪到旁边,嘴里却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一个下人,哪有你插话的份?”有人大笑调侃道:“要不,你和那狗打一架吧,出岀气,反正是它惹到你了。”
“大热天的,在这嚷嚷什么呀!大老远的都听着了。”众人的哄笑声里,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大家回头闪开一条路。
同样的粉帘小轿旁,站着一个身穿桃红旗袍,脚登白色高跟皮鞋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瘦长脸,高颧骨,眼角上挑,两腮无肉,说着话已经快步来到跟前。
胖丫鬟听到主子的声音,立刻扬声道:“那条狗疯了,把小姐弄掉河里了,差点出人命。”
女人看到孩子湿漉漉的狼狈相,顿时吓得面色苍白。慌乱的搂着湿淋淋的小女孩,焦急的询问:“咬哪儿了?”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着扑进她怀里,号啕不止。李秀梨心如刀割。
作为县长宠爱的姨太,李秀梨深知这孩子的血脉于自己的地位占着相当的比重,她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却也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痛。做梦都担心随时冒出一位姨太生下儿子断送了她的好命。四处求神拜佛,试用的秘笺偏方不胜枚举,自己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偏偏算命的受意过,孩子五行忌水,轻者破财遭灾重则殃及性命。今年会有一劫的掐算,更是让她寝食难安日日提心吊胆。
一场意外有惊无险转危为安,心惊肉跳的李秀梨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孩子的哭声和湿漉漉的不堪,让她感觉心里像塞满石头,极不顺畅。
吩咐完下人立刻送孩子回去,李秀梨脸色铁青,指点着面前几个人:“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胆子不小!那狗呢?”
李秀梨锁紧眉头,瞪圆双目四下搜寻。狰狞的架势似一头受伤的母狮,今天不将那狗杀肉剥皮似难解她心头之恨。
梅月婵不想连累帮过自己的几个年轻人,上前恭敬地解释道:“对不起,夫人您消消气,跟他们无关――”
李秀梨一脸地不耐烦,立刻打断梅月婵的话:“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放狗随意伤人不说,今天万一人没救上来,可就要了人命了!还狡辩什么呀?”
“我家狗真的没咬人,可能叫声让她们受到了惊吓,失足掉进河里。不过夫人说的对,幸亏大家都平安无恙,不然罪过就大了。实在是抱歉。”梅月婵特意指了指浑身湿透的青衫男子,向李秀梨介绍:“是这位先生救了她们。”
李秀梨对梅月婵的解释充耳不闻,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一下她所说的救命恩人,也更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只是冷冰着脸,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青衫男子懒洋洋的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上前解围:“夫人。”
李秀梨不情愿地侧脸打量他一下,冷若冰霜的面孔这才缓和下来,故意拖长声音:“哦――!是你啊。”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声音洪亮,带着浅浅地笑意:“夫人,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不小心多有冒犯。”
“看你这一身水?难不成,是你救了我们?”
“是。这没什么,在学校学过游泳。”
“哦,那我得说声谢谢啦!”
“谢谢就不用了。今天是场误会,没有什么恶意。好在大小姐福大命大,虚惊一场,夫人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就不要为难她们了。”
李秀梨似笑非笑翘起嘴角,不冷不热道:“呵呵呵呵,哎呀,你这高帽给我戴的,不顺坡下来说不过去似的。不杀这狗难解我心头之恨,明明是我们受了祸害,反倒像是你们受了气似的。”
李秀梨心中确实气不打一处来,若在平时,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草草了结。但眼下狗已经跑了,她心里还惦记着孩子的安危,只好做罢。朝他们忿恨地瞪了一眼,忍着心头的怒火转身上轿。
看着扬长而去的李秀梨,所有人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她是县太爷的人,怪罪起来,有几人吃罪得起。
梅月婵和梅君牵着阿黄沿路向回走。一阵风起,她这才觉得浑身冰凉,从骨头里往外直冒冷气。梅月婵忍不住缩了缩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侧目回头。遥远的山道上,身着青衫的人影也似心有灵犀,笑意清浅驻足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