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七惠小说集(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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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个人的好天气(4)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进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真年轻啊。”

“我吗?”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绷起了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欲望。

“那个芳介跟你什么关系?舞伴?”

“对。舞伴。”

“他会跳舞?走路晃晃悠悠的,头发乱蓬蓬的。”

“跳得很不错呢。”

“噢,两个独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芳介很亲切的。”

“是吗?哪儿亲切呀?对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轻人太晃眼了。”

“我吗?晃眼?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哈哈哈……”

尽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纱门发出响声,吟子说了声“啊,毛巾”,站了起来。我打开纱门,把趴在门上的湿漉漉的黑子放进来,然后用吟子扔给我的毛巾给它擦拭,檐廊溅起的雨滴弄湿了我的膝盖。

早上醒来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床单潮湿得不行,身子也懒懒的,却充满良好的预感。吟子还没有起床,我坐在静静的檐廊上啃面包,一切将要从头开始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持续了三个星期的阴郁梅雨终于结束了,今天我就是给热醒的。

我心情很好,把面包渣撒给麻雀们时,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着发卷,穿着小碎花的晨衣。

“早上好。”

“哟,怎么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着去了厨房。有个发卷松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来,使劲朝站台方向扔过去,发卷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了距离檐廊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亲切地抚摸我,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在人群中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自己变成了透明体,人们不停地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手指、头发都是只为自己才洗干净的。街上的绿色更鲜亮,空气更充足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薄了。每当我洗完澡,往脸上擦面霜时,也开始特别地想让谁来闻闻这个香味了。日子这样持续着,一天,我恋爱了。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都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后,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你觉不觉得站务员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像。”吟子一边用筷子切开凉拌豆腐,一边答道。

“他们的帽子和制服好帅啊。”

“……”

“个儿高的人穿上笔挺的白衬衫,帅呆了。”

“真的?”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

“……”

和吟子面对面吃饭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这个岁数的人面前,恍忽觉得对方不会再继续老化,只有自己朝着前方的苍老飞速地坠落下去。当我在串加级鱼的时候,在剥柚子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焦急起来。

“那家超市……”

饭后吃甜点时,吟子忽然说道。我一手拿一根红豆棒冰,交替吃着。电视里正播着中年人化妆讲座。皮肤光滑的女讲师正在给阿姨们化妆。

“什么?”

“听说车站对面要盖间超市。”

“真的?”

“知寿,去不去?”

“哪天开张?”

“说是下下周。”

“下下周啊……活得到吗?哦,说的是我。”

“我也是啊。”

“照这么热下去的话,够呛。”

“可不是嘛。”

我被画面中的阿姨那张脸吸引了。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净是皱纹。随着女讲师纤细手指的移动,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她的本来面貌回来了,又似乎反而更远去了。最后阿姨在白色聚光灯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们变得漂亮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吟子也想变成这样吗?我来给你化妆吧。”

“我不用。”

“这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怜哪。这个人简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将红豆棒冰贴着薄嘴唇,小声笑起来。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坏心眼。

“那个老爷爷最近没来?”

“你问芳介?”

“嗯。”

“没来。”

“哎哟,怎么回事?”

“大概忙吧。”

“哦。”

没准她失恋了吧,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惬意。正在我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扬起眉毛,瞪圆了眼睛,冲我做了个鬼脸,逗得我噗哧笑了出来。

谁知从第二天开始,那个芳介就经常出入这个家了。

头天刚提到他,第二天就来了,到底想干什么呀,我稍稍警觉起来。他还一周好几次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和睦相处的祖父母和孙女呢。不知什么时候,还配备了芳介专用的黑筷子。

“知寿,改天咱们三个人去‘琴屋’吃饭吧?”

“琴屋?”

“菜很好吃的,在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对了,但我转去问吟子:

“你常去吗,那个什么屋?”

“是家小西餐馆。真的不错。”

“哦……”

“是吧,芳介?”

“是啊。”

“你们俩在一起都干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吃吃饭,跳跳舞。”

难道她真的没意识到我微妙的恶意吗?吟子嚼着炒牛蒡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呆滞。电视还在播放晚间新闻。每次他来吃晚饭,开饭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两瓶啤酒。我猜想,这个人一定经常就着超市买来的熟菜,自斟自饮吧。看着默默夹菜吃的芳介,忽觉他挺可怜的。

芳介的家离这儿三站地。团聚结束后,他就坐电车回去。吟子和我站在檐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对芳介有什么依恋,只是三个人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电车,看不见了以后,我们又照旧过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们俩脸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边望着藤田一边在幻想中遨游三小时零十五分钟的日子持续着。我为了集中精力做好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没怎么做夜班的女招待。我当然只有从六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这段时间特别精神,其他时间觉得挺难熬的。

睡觉前,我总会幻想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这么一想,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我试图将注意力朝啾啾个不停的虫鸣声转移,结果反倒联想起白天笹冢站的蝉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身体接触到的床单没有一处不温热,这更使我烦躁。

想喝口水,就去了厨房,看看钟已经夜里两点了。回屋之前想去凉快一下,就轻轻拉开吟子房间的隔扇,走了进去。吟子以前曾经因中暑脱水,所以她的房间安了空调。她说过,你要是觉得太热,就过来睡。

空调好像设定了温度,房间里凉爽得恰到好处。我原地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两只猫蜷缩在吟子的脚边。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吟子躺着的地方,来到那只玻璃柜前面,慢慢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以免碰倒里面的摆设。俄罗斯套娃的手感冰凉光滑。我一把抓住套娃的头,迅速拿了出来,抱在胸前又回到了厨房。

我没开灯,摸索着拆开了套娃,把它们一个一个摆成一排。一共七个,最小的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在黑暗中看不见它们的模样。我用手指转着偶人玩的时候,又想起了笹冢站的藤田。我细细地回味着他的站姿和他挠头的动作,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是不一会儿,莫名的空虚忽然袭上心头。

我自己再怎么想也没有任何意义,今天也会和昨天一样的,我一边想着,把套娃一个个按原样装了回去,然后,支着下巴,盯着水龙头发了一会儿呆。

出乎意料之外,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那天,我的小卖店出了点乱子,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上班高峰过后,一对情侣吵着过来了。“烦死了,你这人。”男的一边说一边把口香糖和钱递给我。趁着这工夫,膀大腰粗的女友跟相扑运动员似的,突然照着男的脑袋“咚”地狠狠打了一下。男的一个踉跄把小店右边陈列的小商品碰得哗啦哗啦散落到了站台上。男的恼羞成怒,抓住女友的肩膀举手要打。正在附近的一条及其他协理员赶紧跑过来,一个劲儿问着“怎么了,怎么了”,这其中就有藤田。

一条好说歹说劝走了哭泣的女子,小店又恢复了平静。那个男的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骂了句“这个臭女人”,吐了口唾沫,上电车走了。女的被送上了电梯。

年轻的协理员们帮我把掉在地上的商品捡起来放回原处。藤田就在我旁边,我把手里的口香糖递给他。

“这个,你要吗?”

“是卖我吗?”他淡淡地问,语气沉稳缓慢。

“不要钱。”

我把口香糖伸到了他的胸口。他穿的白衬衫质地很好。胸前口袋上有两条细细的横线,细得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很微妙。现在“藤田”的胸卡近在眼前几十厘米,我感觉身体猛然僵住了。

“给你。”

“谢了。”

藤田接过我递给他的口香糖,飞快地塞进胸前口袋里。

“下次来还给你。想要什么都行。”我飞快地说道。

“有这好事?”他笑了笑,回自己的岗位去了。我收拾商品的手在颤抖。坐在小卖店的椅子上,望着远处他的背影,才感觉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一到九点十五分,协理员们就像往常一样一起下了楼梯。走过小卖店后,藤田朝我这边回头看了看,我壮着胆子向他挥挥手,他把手抬到胸口摇了摇。

一个星期后,下了班我跟藤田约会了,是他主动约的我。九点十五分,我目送他走下楼梯后,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谁知九点五十分他又突然出现在小卖店外面。

“你几点完事?”

“十一点。”

“下了班,一起喝杯茶?”

“好的。”

“那我在下面等你。”

“知道了。在下面,好的。”

他点点头,走了。目送他走远了,我立刻抬头照了照吊在斜上方的镜子,用小梳子梳了梳还算齐整的头发,又用指尖摁了摁脸上的青春痘,明知摁也没用。

那天我去了藤田住的公寓,从笹冢站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没有和他做爱,只喝喝茶就回来了。一路上我一个劲儿地擦汗,到他公寓时手绢都湿透了,特意在车站厕所补的妆也白瞎了。

他洗了两只韦奇伍德[4]茶杯,用叶茶沏了红茶。单是这一点就使他看起来光辉耀眼,我向来都是喝速溶柠檬茶的。

在跟藤田同屋的男孩子回来之前,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并肩坐着看午间新闻。虽然开着电扇,但距离太近,吹得浑身倦懒。由于一直抱膝坐着的关系,腿肚和大腿之间汗津津的。我把手伸进去抹汗,一个人反复着这个动作。

我们开始下班后经常约会了。不穿制服时的藤田和穿制服时相比,别有一种气质,特帅。他每次在南口的书店门口等我。那个小广场上有卖彩票的,还有花店,冰激凌店,整体感觉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们俩坐在杜鹃花盛开的花坛边喝饮料。我发现藤田的T恤衫右边袖子上破了个小洞。披到领口的头发,很规矩地向内鬈曲着。

下了班,我无所事事,喜欢享受这段时间的空白,不知道藤田怎么想。

“今天,干什么?”

“随便。”

“去见见老奶奶?”

“见老奶奶?”

“住在一起的。”

“好啊。”

回到家一看,吟子正在院子里拔草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她蹲在墙根,一时间我还以为她在那儿尿尿,吓了一大跳。

“吟子,来客人了。”

听见我从檐廊上喊她,她擦着汗回过头,见我后面站着藤田,就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互相打量时,我后退一步,给他们介绍。

“这是藤田,这是吟子。”

“您好。打扰了。”

“你好。知寿承蒙关照。”

“哪里。”

“喝茶吗?”

我们一边看刚刚开始的《诉说烦心事》,一边喝凉绿茶。三个同样不会聊天的人凑到一块儿,就更突出了沉默。等《今天什么日子》的节目一完,吟子站了起来。

“煮凉面吃好吗?”

“好。”

“你吃得惯吗?”

“我喜欢吃。”藤田答道,他好像吃什么都无所谓。

两点一到,吟子就去舞蹈班了。她戴了一顶老式的大帽檐白帽子,戴着太阳镜,胳膊上挎了个手提包。我和藤田站在檐廊上,朝站台上的吟子挥手。

“她这身打扮是模仿从前的女演员吧?”

“我看挺好的。”

“最近她可来劲儿了。”

“因为什么?”

“好像在恋爱呢。和舞蹈班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心理够年轻吧。”

我最后又挥了下手。背对着铁轨的吟子抬头朝斜上方瞧着什么。屋顶?电线?天空?从这边看不见她瞧的东西。

“好困。”藤田打着呵欠说。

“那就躺会儿?”

“好吧,躺会儿。”

确认吟子不再往这边看之后,我怀着一丝奇妙的心情拉起他的手,来到我自己的房间。藤田抬头奇怪地看着门楣上的一排猫镜框。

“什么呀,这是?”

“老奶奶的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