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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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朕,塞思,年方二十四,阿扎尼亚皇帝、萨库尤大酋长、旺达领主、海上霸主、牛津大学艺术学士,蒙万能上帝之智慧及黎民百姓众口同声的召唤,登上列祖列宗之帝位,并在此宣布……”塞思停下口述,目光扫过海港,望着清晨柔风下即将出航的独桅帆船。“鼠辈,”他说,“卑劣小人,他们想逃走。”

那个印度人秘书正襟危坐,圆珠笔搁在一叠信笺上,无框夹鼻眼镜后面透着严峻的目光。

“山上还有没有新消息来吗?”

“绝对没有,陛下。”

“我命令他们将无线电修好的。马克斯在哪里?我让他负责的。”

“他昨天深夜撤离了城镇。”

“他撤离了城镇?”

“就坐着陛下的摩托艇,一大群人呐,有站长、警察局长、亚美尼亚大主教、《阿扎尼亚快报》编辑,还有那个美国副领事,他们可都是玛托蒂最有名的头面人物。”

“你干吗没和他们一起呢,阿里。”

“没位置了,和那么多知名人士在一起,我觉得会有沉船危险。”

“你的忠诚应该嘉奖。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最后八个对逃命者表示谴责的词是插入语吗?”

“对,对,没错。”

“我会将其去除。陛下最后几个词是‘在此宣布’。”

“在此宣布,将特赦所有近来被引诱而背离忠诚的人,他们可以在自今日始的八天内重归守法尽忠之正途。此外……”

他们正在玛托蒂古要塞的楼上。三百年前,葡萄牙驻军在此抵挡阿曼阿拉伯人的围攻长达八个月之久;他们曾从这里的窗口看到救援船队驶来,可惜来晚了十天。

主城门上曾经的盾状徽章,其痕迹现在还能辨认出来,它那偶像崇拜的内容让征服者觉得碍眼生厌。

在长达两个世纪里,阿拉伯人一直统治着这个海岸地区。海岸后面的丘陵地区住着土著萨库尤人,他们是肤色黝黑、浑身赤裸的食人族,与自己的牧群一起过着部落生活。牧群是一群瘦弱、矮小的牛,腿骨羸弱,牛皮上精巧地打着烙印。更远处,是旺达人的领土,他们是来自大陆的盖拉族[3],早在阿拉伯人来此之前,他们就在岛的北部定居下来,并以非正规的村社共有制形式进行开垦。阿拉伯人和这两族人都保持距离。战鼓时常在内陆响起,有时候整片丘陵的村庄都会被熊熊烈火焚烧。一个繁荣的城镇在海岸上崛起,那里到处是阿拉伯商人的豪宅,精美的格子窗,缀满铜钉的大门,院子里种满了芒果树,满大街是丁香和菠萝的气味,街道窄小,要是两头驴子并肩走,骑驴的准得吵架;集市上,兑换货币的商人们蹲坐在自己的地盘里,称量着全世界的贸易货币,有奥地利的泰勒银元、马拉塔人印记粗糙的金币、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畿尼等。独桅帆船从玛托蒂驶向大陆,前往汤加、达累斯萨拉姆、玛林蒂和基斯玛尤,去和来自大湖载着象牙和奴隶的车队会合。阿拉伯绅士们衣着光鲜,在码头上手牵手招摇过市,接着进咖啡馆闲聊。早春时节,季风自东北吹来,船队从波斯湾驶来,把一群人送往市场,他们肤色更白皙些,说着一口内陆人几乎听不懂的地道阿拉伯语。经年累月的,他们的语言渐渐充斥着舶来词汇,有来自岛屿的班图语,内陆的萨库尤和盖拉语,而奴隶市场也向他们的闪米特血统中注入了一股更为丰富和黝黑的血脉;沼泽和森林地区的特性也和沙漠地带的简朴传统混杂在一起。

在这些马斯喀特贸易船队中,塞思的祖父阿穆拉特就在其中一条船上,他与周围人截然不同,是奴隶的儿子,强健,长着罗圈腿,有四分之三的黑人血统。他从巴士拉[4]附近的涅斯特利教派的修道士那里得到了一些教育。在玛托蒂,他卖掉了独桅帆船,加入了苏丹的军队。

这在当地历史上是关键时期。白人回来了,他们从孟买就盯上了亚丁,此时来到了桑给巴尔岛和苏丹。他们逼近好望角,直下运河。他们的战船巡游在红海和印度洋上,一路拦截奴隶贩卖船;塔博拉来的车队渐渐难以到达海岸了。玛托蒂的贸易几乎停顿,商人们悠闲的生活很明显地流露出一种不曾有过的萎靡不振;他们整日在城里闷闷不乐地嚼着阿拉伯茶叶,没法再在海湾供养家宅。庭院杂草丛生,房顶失修。萨库尤人的草屋开始在更偏远的地区出现了。旺达和萨库尤部落的人来到镇上,在集市上大摇大摆、傲慢无礼;有一队阿拉伯人从一所乡村别墅里归来,就在不到城墙一英里的地方遭到了埋伏,被杀害了。谣言四起,说是在丘陵地带还要上演一场大屠杀。欧洲势力由此瞅准了机会,宣称这里是他们的被保护国。

值此动荡的十年,突然冒出阿穆拉特这个人物;他首先以苏丹军事总司令的身份出现,接着成了独立部队的将军;最终成为阿穆拉特大帝。他武装起旺达部落,并带领他们一次次打败萨库尤人,驱赶他们的牲畜,摧毁村庄,把他们逼到了岛屿的偏僻山谷地带。此后,他调转作战部队,直击海岸上的旧同盟军。三年里,他统占了整个岛屿,自封为王,并将其重新命名。直至今日,此地在地图上依然是萨库尤岛,而阿穆拉特将它改名为阿扎尼亚帝国。他建立了新的首都戴博拉多瓦,它地处旺达和萨库尤交界处,往内陆两百英里,是他最后的营地。那是个小村庄,一部分地区已经被焚毁。那里没有通往海岸的路,只有经验老道的侦察兵才能探出一条崎岖的灌木丛小径。正是在那里,他竖起了自己的旗帜。

目前,从玛托蒂到戴博拉多瓦有一条铁路,曾有三家欧洲公司先后持有经营权,但都放弃了;曾有两位法国工程师,还有无数印度苦力们因染上了黑尿病而葬在铁路两边。萨库尤人会扳起钢轨,铸造铁矛,把一段段铜的电报金属线拉下来,给女人们做装饰。夜里,狮子蹿进铁路工地,夺走了工人们的生命。还有蚊子、蛇、舌蝇、螺旋菌扁虱等。那里有不少深水道需要架桥,每年有那么几天,这些桥都得经受从山里冲下来的洪流,夹杂着树木、巨石,有时甚至还有死尸。那里还得跨越熔岩地带,是一大片五英里宽的浮石风化地。炎热时节,工人的双手被金属烫出水泡,到了雨季,泥石流和山崩阻断工程长达数月。渐渐地,蛮荒在无奈中消退,进步的种子开始扎根,经过长年累月的缓慢生长,终于在阿扎尼亚帝国大铁路公司的单道窄轨铁路上开出了花朵。在阿穆拉特执政的第16个年头,他坐上了从玛托蒂开往戴博拉多瓦的第一趟火车,和他一同登车的还有来自法国、英国、意大利和美国的代表,以及他的女儿兼继承人及女婿,而后面的牲畜车厢里还有十几个私生子女。一节车厢里坐着阿扎尼亚教会各阶层的人士,另一节车厢里则是海岸来的阿拉伯酋长们、旺达的头领,以及一个形容枯槁、神色慌张的老黑人,他是个独眼龙,代表萨库尤人。火车上装点着彩条、羽毛和鲜花,它不断鸣着汽笛,从海岸奔向首都。一路上都站着不同装束的部队官兵,有个从柏林来的犹太虚无主义者扔过来一个炸弹,不过那玩意没爆炸,引擎的火花引发了几处灌木丛大火。在戴博拉多瓦,阿穆拉特受到了文明世界的各方祝贺,并授予法国承包商在阿扎尼亚贵族中相当于侯爵的爵位。

最初几趟火车导致了不少居民的死亡,因此老百姓有一阵子并不欣赏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生事物的速度和力量。不久,他们变得更加谨慎,而车次也少了起来。阿穆拉特已草拟了一份详细的直达列车、地方列车、货运列车还有水陆联运列车的时间表,以及有关低价返程车票和游览票的计划书;他还印制了一张覆盖全岛的详细网络地图,展现了铁路线的未来发展。可是铁路却成为他一生最后一项伟大的业绩:铁路开通后不久,他就突发昏迷,从此再没恢复意识。由于他享有永生的盛名,在经久持续的传言攻势下,大臣们抵挡了三年,才最终胆战心惊地向公众宣布了他逝世的消息。此后几年里,阿扎尼亚帝国大铁路公司对于创立者所开发的铁路线无能为力。当塞思从牛津返回时,铁路还每周运营一次。当时,货运列车车头后拖的是一节破旧的、孤零零的特等客车厢,铺着褴褛的长毛绒垫,列车要两天才能跑完全程,夜里则停靠在卢默,因为当地一家希腊旅店店主向铁路公司的总经理递交了一份颇有利益的合同;而火车的晚点,照正式的说法,是由火车头车灯不稳定的功效引发的,另一个因素则是萨库尤人对火车的持续运营不断进行阻拦和破坏。

阿穆拉特还推出了其他的变革,其轰动效应都不及铁路,不过依然值得注目。他提出废除奴隶制,此举引起了欧洲新闻界的热烈支持。这项法律以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显著地张贴在首都各处,每个外国人都能阅读到,但它从未在其他地区公布,也没有被翻译成任何本土语言。古老的体制依然维持着,不过人们预计欧洲人早晚会开始干涉。皇帝的聂斯脱利[5]教派的宗教背景使他在和白人打交道时游刃有余,而此时,他宣布基督教为帝国的官方宗教,同时保留了伊斯兰教和异教国民完全的信仰自由。他允许并鼓励传教士进入本国。很快,戴博拉多瓦就有了三位主教,他们分别属于英国圣公会、天主教,以及聂斯脱利教派,并出现了相应的三大教堂。此外,还有贵格会、摩拉维亚教、美国浸信会、摩门教,以及外国捐助人大力资助的瑞典路德教传教机构等。这一切使金钱流入了新的首都,也提高了他在国外的声望。不过,他防范欧洲入侵的主要措施是一支一万人的武装部队,受普鲁士军官的训练。他们的军乐队、正步走,以及考究的制服起先遭受了些许揶揄。接着,发生了一件国际大事。一位外国商业代理人在治安混乱的海岸边一所房子里被刀捅伤了。于是,阿穆拉特在英国圣公会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公开对犯人们处以绞刑,而罪行的目击证人只有两三人,其证据并不充足,但据说会有赔偿。一支惩罚军队登陆了,其中一半是欧洲人,一半来自内陆的本土部队。阿穆拉特派了新组建的军队实施抵抗,将对手逼迫到海边,使他们溃不成军,在他们自己舰队的炮口下将他们屠杀。6名校级欧洲军官无奈投降,被绞死在战场上。在阿穆拉特凯旋返回首都时,他将一座银质的胜利女神祭坛献给了白神父。

他的声望遍及高地,成了超人般的人物。“向阿穆拉特保证”也成了神圣庄严的誓言。只有阿拉伯人对此依然无动于衷。于是,他封这些人为贵族,将伯爵、子爵、侯爵等头衔颁给主要家族的头领们,不过这些严肃、贫穷的人,他们的家谱可追溯到先知时代,宁愿保留自己的原始家姓。他把女儿嫁入一个古老的苏丹家族,可是那小伙子对这种提拔和强制性的入国教洗礼毫无热情。此次婚姻被阿拉伯人视为巨大的耻辱,长辈们是不会愿意骑上血统卑贱的马的。印度人大量拥入,他们渐渐融入国家的商贸业。玛托蒂的大宅变成了廉价公寓、宾馆或办公楼。不久,市场后面纵横交错的陋巷成了“阿拉伯区”。

他们当中很少有人移居到新首都,那个城市正围绕着宫殿不断延展,其间杂乱地遍布着商铺、传教机构、兵营、公使馆、平房、本地人的棚屋等。宫殿占了很多亩地,四周很不整齐地环绕着栅栏,毫无秩序和协调感。宫殿区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法式灰泥别墅,四周散布着大小各异的棚屋,分别是厨房、仆人住所和马厩;那里还有一所木制的警卫室,以及一间宽敞的茅草顶的粮仓,那是用来办国宴的;此外,还有一个穹顶的八角形小教堂,一处很大的碎石与木材建成的住宅,供公主与配偶居住。各建筑之间和周围的地面崎岖不平,凌乱不堪;大堆柴木、厨房垃圾、废弃的马车、大炮和弹药都显眼地堆放着;有时候,下雨后产生一摊摊死水洼,驴和骆驼的尸体上还会有苍蝇产卵;监狱犯人的脖子上被铁链锁着连成一群,常常拿着铁铲在这里劳作,好像在进行夷平土地或疏浚的工程,可是,在老皇帝的统治时期,他们除了在那里种上了一圈桉树外,并没有做过什么美化环境的事情。

在新首都,阿穆拉特的很多士兵都在他周围定居;最初几年,有少量离开部落的本土居民加入了队伍,他们大多是被城市生活的繁华所吸引,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区域;然而,主要的人口始终都是城市居民。随着投机之地的国家声誉在外围地区不太成功的阶层人民之间的传播和渗透,戴博拉多瓦逐渐失去了所有的民族特征。印度人和亚美尼亚人最早涌入,他们每年来到此地的人数不断增长。果阿人、犹太人和希腊人接踵而来,接着又来了一群具有更强大势力的、在一定程度上颇有威望的移民:矿业工程师、勘探者、农场主、承包商等,为了更廉价的特许权,他们的足迹走遍世界。其中有一些人很幸运,带着小笔财产离开了这个国家;但大多数人很失望,就在此地做了永久居民,混迹于酒吧,握着酒杯哀叹,为曾经以为能享有公正的土地被一群黑鬼统治而感到无奈。

阿穆拉特离开人世后,当朝臣们终于再也无法为他的长期隐居编织出更多理由时,他的女儿继位成了女皇。他的葬礼成了东非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一位来自伊拉克聂斯脱利教派的大主教做了弥撒;欧洲各国来的使节列队骑马进入,当帝国卫队的军号响起,示意为空石棺站好了最后一哨后,大批的旺达和萨库尤族人都哀号和哭泣起来,他们在身上涂抹了白垩和木炭,跺着脚,因失去了领袖而哀痛不已,悲愤而激动地挥手并击掌。

现在女皇也已逝世,塞思从欧洲返回,继承他的帝国。

*

玛托蒂正午。海港如照片一般的宁静,四周一片空寂,只有几艘渔船凝固般定锚在海堤旁。此时无风,旧堡垒上的皇家军旗纹丝不动,码头上也没有来往车辆,各个办公楼都门户紧锁。宾馆露台上的桌子都收起来了。在芒果树荫底下,两个哨兵蜷缩身体躺着睡着了,步枪就搁在身边的尘土里。

“塞思,阿扎尼亚的皇帝,萨库尤大酋长、旺达领主、海上霸主、牛津大学艺术学士,向英国国王陛下致敬。问候陛下,愿平安顺利……”

自黎明到现在,他一直在做口授。问候信,贵族地位证明,赦免令,判罪法令,军队训令,警署条规,向欧洲公司购买汽车、制服、家具、电子设备的订单,为自己的胜利设立公众节假日的公告——这些文件都整整齐齐地夹在一起,放在秘书的桌子上。

“还是没有来自山区的消息,这时我们本该听到胜利喜讯了。”秘书记录着这些话,微侧着脑袋沉思着,接着在句子下画了一条线。“我们本该听到的,对吧,阿里?”

“没错。”

“发生了什么?你干吗不回答?我们为何什么消息都没有?”

“我是谁?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从公务人员撤离了城市,我只听到集市上无知的人们在说话,他们说陛下的部队并未像您所预言的那样获取胜利。”

“一群傻瓜,他们能知道些什么?又哪里能懂?我是塞思,是阿穆拉特的孙子,是不会失败的。我去过欧洲,我了解情况,我们有坦克。这不是塞思攻打赛义德,而是进步抗击蒙昧,进步必胜。我见过奥尔德肖特[6]伟大的夜间野外军事演习,见过巴黎博览会,还见识过牛津大学学生俱乐部。我读过现代作品,包括萧伯纳、阿伦[7]、普里斯特利[8]等。那些集市上的闲聊者又怎么会了解这些呢?整个进化的力量站在我这边;在我的激励下,有了女性选举权、疫苗接种、活体解剖等。我就是新时代,我就是未来。”

“这些我一无所知,”阿里说道,“不过集市上那些无知的人们说,陛下的卫兵们都加入了赛义德国王的队伍。您该记得,我曾提到过,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领薪水了吧?”

“他们会领到的,我说过了,只要战争结束,他们就能领到钱。此外,我给他们晋升了职位,现在军旅中人人都是下士了。我亲自颁发的命令,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守旧的傻瓜。我们很快就不再需要战士了,我们有坦克和飞机,都是现代化的,我见过,这也提醒了我。你有没有下达颁发奖章的指示?”

阿里将回复的信件翻了过去。

“陛下曾颁发了五百枚阿扎尼亚大十字一等奖章,五百枚二等奖章,七百枚三等奖章,还有塞思之星奖章,是镀金的银章,上面涂着多彩的长条瓷釉……”

“不,不对,我说的是胜利奖章。”

“我没有收到过关于胜利奖章的指示啊。”

“那就现在记下来吧。”

“是给英国国王的邀请信?”

“英国国王可以等等,先记下胜利奖章的指示。奖章正面是塞思头像,就从牛津大学的照片中印。你懂的,要时尚,有欧洲特色,戴着大礼帽、眼镜,领子是夜礼服的,还佩着领带。题字为:塞思皇帝万岁。整个效果要简约、有品味。我祖父的很多头像都太花哨。奖章背面是胜利女神像,她一手举着飞机,另一只手托着象征教育进步的小物品,细节我之后会告诉你。我会有灵感的……会打电话给你……会弄好的。同时,请记下来:

塞思,阿扎尼亚皇帝、萨库尤大酋长、旺达领主、海上霸主、牛津大学艺术学士,向伦敦的马平和韦伯先生致敬。问候诸位,愿平安顺利……”

*

夜晚,出现了一点生机。宣礼员站在尖塔上。真主伟大,惟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小天主教堂里传来了奉告祈祷声:上主的婢女,愿照你的话成就于我吧![9]尤库米安先生就在“阿穆拉特咖啡馆和百货店”的吧台后面,喝着乳香酒和水混合的饮料。

“我想知道,我还能拿到汽油钱吗?”

“你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尤库米安先生,我是你的朋友,你了解情况的。可是皇帝今天没空,我刚从那里来,都忙了一天了,我会尽力为你拿到钱的。”

“我对你不薄,阿里。”

“我明白,尤库米安先生,我也希望自己不忘恩的。如果我问问就能帮你拿到钱,我今晚之前早就拿到了。”

“可我非得今晚拿到钱,我要走了。”

“走?”

“我都安排好了。行,我不介意告诉你,阿里,既然咱俩是朋友。”尤库米安先生偷偷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咖啡吧,他们是用萨库尤语交谈的,“我弄到了一艘汽艇,停在港口外头,就在海湾的老糖厂附近,树林后面。而且船舱还能再容下一个乘客。这事我只透露给你了。未来一两周内,玛托蒂会是个危险之地。塞思要败了,我们都知道的。我要去内陆的兄弟那里。我只想在动身之前拿到汽油钱。”

“对,尤库米安先生,谢谢你对我的好,可是你明白这事很有难度。你没法指望皇帝自己的摩托艇被偷了还能付钱。”

“我确实不知情,我只知道昨天夜里马克斯先生到我店里来,说他想把皇帝的摩托艇灌满汽油,一共得花80卢比。以前马克斯先生也为皇帝在我这里灌过油,我怎么会知道他是想偷皇帝的摩托艇?要是我了解情况,我还会把油给他吗?”

尤库米安先生摊开双手,那可是他们民族的传统手势,“我是个穷人,难道就该受这样的苦?这公平吗?好了,阿里,我了解你,你很公正,我也为你做过不少事情。给我80卢比,我就带你一起去玛林蒂我兄弟那里。等麻烦过了,我们可以再回来,或是待在那里,也可以去别的地方,随自己的愿。你不想被阿拉伯人抹脖子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好吧,谢谢你的好意,尤库米安先生,我会尽力,别的我就没法保证了。”

“我了解你,阿里,我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地信任你。你可别对任何人提起那条汽艇,啊?”

“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尤库米安先生,好,晚上我们再见喽。”

“真够哥们,再会了,记着,别对人提起汽艇。”

阿里离开阿穆拉特咖啡吧后,尤库米安的妻子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一直躲在那里偷听。

“你这是在安排些什么呀?我们不能把这个印度人带去玛林蒂。”

“我想拿到80卢比,亲爱的,这事放心交给我处理好了。”

“可是汽艇上再容不下额外的人了。早就超载了,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

“那你疯了,克里科?难道你想淹死大家?”

“我的娇娇,这些事我会处理好的,没必要担心,阿里不会跟我们一起走的。我只想讨回马克斯先生汽油的那80卢比。你行李打包好了吗?阿里拿钱回来后,我们马上就动身。”

“克里科,你不会……不会是把我留下吧?”

“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这么做的。快去打点行李,老婆,别哭了,快去吧。你会去玛林蒂,我说过的。快去打点行李,我这个男人不但公平而且与人为善,你了解的。可是战乱时期,人必须得管好自己和家人。没错,自己的家人,听到没?阿里会带钱给我们,我们不会带他去玛林蒂。懂了没?他要是添乱,我们用棍子揍他。别像个傻瓜似的站着,快去整理行李。”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当阿里穿过幽黑的巷子走回要塞时,他感觉到四周的人群中洋溢着一种新的兴奋情绪。人们一群群地拥向码头,其他人站在家门口,激动地聊天。他听到“赛义德”、“胜利”,还有“军队”等词语。在港口的空地上,他发现有一大群人背对着大海聚集起来,朝城镇方向凝望着。他挤进了人群,在短暂的黄昏中看到丘陵幽黑的一面,其中闪着点点火光。于是,他离开人群,走向老要塞。卫队军官乔布少校正站在庭院里,通过双筒望远镜观察着丘陵地带。

“你瞧见那里的火光了吗,秘书?”

“瞧见了。”

“我认为有军队驻扎在那里。”

“是凯旋的部队,少校。”

“感谢上帝,这正是我们所期盼的。”

“当然了,无论顺境逆境,我们都该感谢上帝,”阿里虔诚地说道。从为塞思效力起,他就接受了基督教。“可是我带来了皇帝的指令,你得带好前哨,和他们一起前往阿穆拉特沙滩。你会在那里见到亚美尼亚人尤库米安,是个矮胖的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无檐便帽。你认识他?很好,你要逮捕他,将他带到郊外。地点不重要,只要让他离开民众。然后你就绞死他。这就是皇帝的指令。任务完成后,请单独向我汇报,不必向皇帝陛下直接提及。明白了吗?”

“明白了,秘书。”

楼上,塞思正埋头于一本无线电设备的目录。

“哦,阿里,我决定用熏烘栎木来完成都铎式建筑。明天记得提醒我写信订购。还是没有消息吗?”

阿里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并把打字机放进盒子。

“没有消息吗?”

“有点消息,陛下。我认为山里驻扎着一支部队,看得见火光。如果陛下走到户外,您也能看见。他们明天肯定会进城的。”

塞思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窗边。

“这可是好消息啊,再好不过了。阿里,明天我就晋升你为子爵。部队又回来了,这不就是我们这六个星期来一直盼着的吗,呃,子爵?”

“陛下真是仁厚。我说的是一支部队,这并不能表明是哪一支队伍。假如按您的推测,它就是康诺利将军的队伍,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居然没有信使跑来向陛下通报胜利的消息吗?”

“没错,他应该来报信的。”

“陛下,您被打败了,有人背叛了您,除了您,玛托蒂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

自打战役开始以来,阿里还是第一次看到主人露出怀疑的神情。“如果我战败了,”塞思说,“那些野蛮人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陛下,现在撤离为时已晚。就在今晚,我在城里听到一个男人说他有一艘汽艇,就藏在码头外。他打算自己坐汽艇逃离,前往内陆,不过他愿意出价卖了它。小人物可以有其他各种逃跑的方式,像陛下这样的伟人可不能如此委屈。他愿意出两千卢比卖了船。他是这么对我说的,确实是这些话。他报了价格,对皇帝的生命而言,只是区区小数了。给我钱吧,陛下,午夜前船就在此恭候了,到了明天早晨,赛义德的部队会攻进城,扑个空的。”

阿里心怀希望地望着桌对面,可是没等他说完,他发现塞思的怀疑心绪已经消失了。

“赛义德的部队不会攻进城的。你忘了我还有坦克,阿里,你尽在那里说些叛国的胡话。明天我要在此迎接凯旋的将领。”

“陛下,到明天您就明白了。”

“到明天瞧吧。”

“听着,”阿里说,“我的朋友对您忠心耿耿,是最忠诚的,也许我能说服他,把价格降下来。”

“明早我得在此迎接我的部队。”

“假如他能接受一千八百卢比的价格呢?”

“无须多言。”

阿里不再劝说,他拿起打字机,离开了房间。当他打开门时,确凿地听到有人光着脚拖着步子走的声音,是密探悄悄地沿漆黑的过道在走动。这声音过去几个月来他们早已熟悉了。

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阿里倒了一杯威士忌,点了一支方头雪茄烟,然后从床下拖出一只柳条箱,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起自己的物品,准备装入箱子。这时有人敲门,乔布少校走了进来。

“晚上好,秘书。”

“晚上好,少校,那个亚美尼亚人死了?”

“死了。天哪,他叫得可惨了。有威士忌吗?”

“你自己倒吧。”

“谢了,秘书……你好像准备要出行。”

“做好准备总没错,把东西弄齐整了。”

“我觉得山里有军队。”

“大家都这么说。”

“我觉得是赛义德的部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你说得对,秘书,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来支雪茄烟吗,少校?我想玛托蒂的很多人都乐意离开那里。部队明天就到了。”

“是不远了,可没有离城的法子啊。船都走光了,铁路也断了,公路又直接通往营地。”

阿里将一套白色斜纹布的衣服折叠好,俯身对着箱子,细心地安置好衣袖部分。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听说有个男人,他有条船,我是在集市上听到的,谁说的我忘了,准是个无知的家伙。不过这个人,不管是谁了,说是有条船藏在港口外。他说打算今晚乘船去内陆。船上还能再多容两个人,是这么说来着。你觉得每人给他五百卢比去内陆行吗?他是这么要价的。”

“乘船去内陆这价码可不小啊。”

“换一条命可太值了。你觉得这么个人,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会找到乘客吗?”

“没准吧,谁知道呢?有要事在身的聪明人,比如说某个除了打字机和衣服身无分文的外国佬什么的。我觉得当兵的是不会这么走的。”

“没准当兵的愿意付三百卢比呢?”

“不可能,到了外国他怎么活?再说他在本国人里就脸面全无了。”

“可他不会妨碍别人离开啊。一个愿意为行程付五百卢比的人,才不会不愿意再付一百卢比给卫兵放他走的。”

“这可不好说,有些士兵会为了荣誉不接受这笔小钱。”

“可两百卢比呢?”

“我认为当兵的大多是穷人,很少能赚上两百卢比……呃,我得向您道声晚安了,秘书,我必须回岗了。”

“你得站岗到多晚,少校?”

“直到午夜以后,也许我们会再碰面。”

“谁知道呢,……哦,少校,你忘了拿文件。”

“是啊,谢了,秘书,晚安。”

少校数了数阿里放在镜台上的那一小叠纸币,正好两百张。他将纸币塞进自己束腰外衣的口袋中,返回了岗楼。

在岗楼的里间,尤库米安先生正坐着和上校谈话。半小时前,这个小个子亚美尼亚人差点丢了性命,这会儿他还有些惊魂未定,平常他可是个开朗善谈的人。直到绳索真的绕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才肯承认自己真有汽艇。他的脸很潮湿,声音压抑而断断续续的。

“那条印度狗怎么说的?”

“他想用五百卢比卖船上的一个位子给我。他知道船藏在哪里吗?”

“我要是告诉了他,那就太傻了。”

“这并不重要,他要给我两百卢比让卫兵放行,还给了一些威士忌和一支方头雪茄烟。我们没必要担心阿里。什么时候出发?”

“还有一点,各位长官……是我老婆。船上没她的位子了,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我们要走的计划。你们——我们离开咖啡吧时,她在哪儿呢?”

“她吵吵嚷嚷的,有个下士把她锁在阁楼上了。”

“她会逃出去的。”

“这你就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那就好,少校。我是个公正而和善的人,这你也知道的。我只是想确定一切都妥当了。”

阿里打点好了行李,坐下来等待。“乔布少校到底想干吗?”他疑惑着,“真奇怪他会拒绝离城。我猜他是想到了早晨把塞思卖个好价。”

*

夜晚,一片漆黑的恐惧。在老要塞的顶楼房间里,塞思一个人躺着,脑子很清醒,他眼里流露着在生死关头所固有的恐慌,因文明教化而养成的孤独感里充满了绝望。黑夜是野兽、恶魔和敌人的幽灵活跃的时候;在它的力量面前,塞思的先辈们都退让了,悄悄躲开了它的攻击,在撤退中抛弃了所有的个性;他们六七个人躺在一间茅草屋里,在夜晚和他们之间仅存一堵泥墙和一个茅草屋顶;那些温热的、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呼吸着,彼此只有一臂的距离,却无法分割地聚在一起,这样他们才不会成为六七个恐慌的黑人,才会成为人,而不是躯体,才能在逼近的危险面前不那么容易受伤害。塞思不敢伸开臂膀面对恐惧的降临,他孤身一人,被巨大的黑暗笼罩着,又和手下们隔绝,他蜷缩成了卑微的个体。

黑暗中传来征服者的鼓声,不知那是谁的军队。在狭窄的城市街道上,还有未眠的人们,他们活跃而不安。黑色的身影来来往往,鬼鬼祟祟地在干着什么,人们都藏在门口,彼此躲避着,直到路上没了人。屋子里,他们正在秘密角落里捆扎着包裹,诸如积蓄下来的钱币和珠宝,画作和书本,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做工精良的刀剑,来自伯明翰和孟买的珠宝赝品,丝绸围巾、香水瓶等,明天一早等整个城市成为战利品时,这都是些会引起注意的东西。女人和孩子们挤在一起,藏身于老房子地窖,或是城墙外空旷的田野里;山羊、绵羊、毛驴、各种牲畜家禽等都拥挤着想早些走出城门。尤库米安夫人被捆得像只鸡似的躺在自家卧室的地板上,嘴里被塞上了东西,还滴着口水,四肢伤痕累累,一边绝望地扭动着。

阿里被两个士兵押着回到了要塞,他朝护卫队的队长愤怒地抗议着。

“队长,你可是犯大错了。我和少校已经安排妥当,我要先离开的。”

“是皇帝的命令,谁都不能离开城市。”

“等少校来了,他会解释清楚的。”

队长没有回答。小队人马继续向前;前方,在另外两名士兵中间,阿里的仆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头上顶着主子的箱子。

他们走到了卫兵室,队长这时说话了,“少校,在南门抓到两名企图离城的犯人。”

“少校,你认识我的,队长弄错了。请告诉他我可以走的。”

“我认识你,秘书。队长,请将此次逮捕向陛下汇报。”

“可是,少校,今晚我刚给了你两百卢比。听见没,队长,我给了他两百卢比。你可不能这么待我,我要向陛下报告一切的。”

“我们最好搜一下他的行李。”

箱子被打开了,东西铺了一地。两位军官好奇地转过身,从中挑出几样值钱的东西。价值稍逊的物品则丢给了几个下士。在箱底,一件脏兮兮的睡衣衬衫包裹着两样重东西,经过仔细调查,被证实是阿扎尼亚帝国巨大的金质皇冠,以及法兰西共和国总统送给阿穆拉特的一根精美的象牙权杖。乔布少校和队长对着这番发现沉默了片刻,接着,少校对两人脑海里的问题是这样作答的,“不,”他说,“我觉得我们最好把这些让塞思看看。”

“两样都看吗?”

“嗯,反正权杖一定要看的。这可不好处理。两百卢比,”少校扭过头对着阿里,讥讽地说道,“两百卢比你就想带着王权的象征物溜了吗!”

尤库米安先生从里屋听到了这番对话,心情极其满足。在他被抓后,军士还掏出从他店里偷来的烟盒,给他抽了根烟,队长还给他喝白兰地,也是从他店里偷的,是他自个儿蒸馏的,像火一样烈,很提神。绞刑的恐慌早就抛脑后了。此刻,阿里和皇家珠宝当场人赃俱在。尤库米安的开心无以复加,只欠风平浪静的洋面送他们渡海前往大陆了,而温柔的晚风向他许诺这样的恩惠也将赐予他。

只消几句话,乔布少校就把逮捕阿里一事汇报完毕。权杖和肮脏的睡衣衬衫作为罪证被摆在桌子上,就在塞思的眼前。罪犯站在两位捕快中间,面无表情。当罪行被宣判后,塞思说道,“好啊,阿里。”

之前他们一直用萨库尤语说话。阿里的态度像往常对待主人一样,他用英语回答,“真遗憾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些无知的人完全破坏了陛下您离开此地的安排。”

“我离开?”

“难道我还会为其他人备船吗?还有什么别的缘由我会确保陛下的权杖完好无损呢?还有那顶皇冠,军官们扣下它没带到卫兵室来。”

“我不相信你,阿里。”

“陛下您这就错了,您在欧洲受的教育,卓然超群,不像下面的这些军人。我要是卑鄙无耻,您以前怎么可能会信任我?难道我,一个可怜的印度人,会愿意欺骗一位杰出的、受欧洲教育的绅士?让那些卑下的军人走开,我会把一切向您解释的。”

卫队军官们不安地听着这些外国话,之后,应塞思的命令,他们撤下了自己的士兵。“陛下,我可以准备处决了吗?”

“好的……不……等我的指令。下去等候进一步的命令,少校。”

两位军官敬礼并离开了房间。他们走后,阿里坐在了主人的对面,放松下来。皇帝的神情里没有谴责和斥骂,没有公正和决断,也全无信任或谅解,他脸上只有一种情绪显而易见,即茫然的恐慌。阿里看到了,他知道自己赢了。“陛下,我要告诉你为什么这些军官要抓我,是为了阻止您逃跑。他们正谋划着把您卖给敌军呢。我知道的,我从一个忠诚于我方的下士那里听说了这一切。正因为如此,我才准备了船只。等一切安排妥当,我就会来找您,通报他们的叛国行为,并助您安全撤离。”

“可是,阿里,你说他们会把我交给敌人,难道我真的会打败?”

“陛下,全世界都知道了,英国将军康诺利倒向了赛义德国王,他们此刻正汇聚在丘陵地带,明天就会抵达玛托蒂。”

“可是还有坦克呢?”

“陛下,你也明白,马克斯先生,那位制造了坦克的伟大机械师昨晚逃走了。”

“还有康诺利,他为什么要背叛我?我信任他,为什么人人都背叛我?康诺利可是我的朋友啊。”

“陛下,想想这位杰出将领的处境吧,他又能怎样?他也许能征服赛义德,于是陛下会赏赐他,可他或许也会被打败。如果他加入了赛义德,赛义德就会赏赐他,也没有人能打败他了。您认为一位知名的、受到欧洲教育的绅士会作何选择呢?”

“他们都背叛了我,都是些叛徒,我没有人可信任了。”

“还有我,陛下。”

“我不能信你,你是最不能信的。”

“可是您必须相信我,难道您不明白?如果您不相信我,您就没人可信了。您会成为孤家寡人,形单影只的。”

“我的确很孤单,没亲信了。”

“既然大家都是叛徒,那就先信一个吧。相信我,您必须得信我。听着,现在逃离还来得及。只有我知道船在哪里,那个亚美尼亚人尤库米安死了。陛下,您明白了吗?下令给卫兵,放我走。我会到藏船的地方,一个小时内我就人船俱到,会等在防波堤那里。那时,等卫兵换了岗,您就能来找到我。难道您还不明白?这是唯一的出路了,您一定得相信我,否则您就孤身一人了。”

皇帝站起身,“我不知道能否相信你,我不认为还有谁可以信任。我已经孤身一人了。不过,你可以走了。我干吗要绞死你?当所有人都成了叛徒,多一个少一个又有啥区别。放心走吧。”

“陛下,我愿为您忠心耿耿。”

塞思打开门,之前退下的军官立刻走上前来。

“少校。”

“陛下。”

“放阿里走吧,他可以离开要塞。”

“处决取消了?”

“阿里可以离开要塞了。”

“遵照陛下的指示。”乔布少校敬礼说。阿里离开亮灯的房间时转过身,对皇帝说话。

“陛下确实很信任我。”

“我谁都不相信……我只有自己了。”

皇帝的确孤家寡人了。在晚风中,他隐约听到驻扎部队传来的鼓声。凌晨两点一刻,黑夜还剩下四个小时了。

突然,一个单调、尖厉的响声划破了寂静,是从下面猛然爆发的声浪,它在要塞上炸开,然后消失。声音不带任何讯息,也没有任何余波;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声;只剩下寂静和远处的手鼓声。

塞思跑到门边,“喂!是谁?怎么了?少校!护卫官!”没人答话,照例只有撤退的密探拖着脚走的声音。他走到窗边,“是谁?发生什么了?没人站岗吗?”

长长的寂静。

接着,从下面传来的一个平静的声音,“陛下。”

“是谁?”

“陛下,是皇家步兵团的乔布少校。”

“发生了什么?”

“什么,陛下?”

“刚才是什么声音?”

“是失误,陛下,拉错了警铃。”

“怎么回事?”

“是哨兵弄错了,就是这样。”

“他怎么了?”

“只是个印度人,陛下。哨兵没弄明白指令。我会处理这事,会惩罚他的。”

“阿里怎么了?他受伤了?”

“他死了,陛下。是哨兵的失误。很抱歉打扰了陛下。”

此刻,乔布少校、卫兵队队长,还有尤库米安先生,他们在三名背负重担的下士的陪同下,从边门离开了要塞,并沿着海岸边的路径出了城,前往废弃不用的糖厂。

只剩下塞思一个人了。

*

又一个黎明。尤库米安先生踏着缓慢的脚步,步履艰难地跋涉到了玛托蒂。街上空无一人,在黑夜里能撤离城市的人都早走了,留下来的人都躲藏在上了闩的大门或设了栅封堵的窗户后面,几双好奇的眼睛正透过窗户的缝隙或钥匙孔张望,看着这个瘦小疲惫的身影蹒跚地沿着小巷走向阿穆拉特咖啡馆和宇宙商店。

尤库米安夫人躺在卧室门口的阶梯上,她在夜晚咬断了塞在嘴里的东西,身子在地板上滚了好几码,直到精疲力竭。于是,她再也没有力气叫喊或挣扎着想摆脱身上的绳索,断断续续地昏厥了好几回,又被噩梦、一阵阵强烈的痉挛和泥地上老鼠的穿梭惊醒。黎明时分,在银绿色的曦光中,这个遍身伤痕、红肿、满是灰尘的身体,让尤库米安先生感到无比的触目惊心。

“克里科,克里科,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感谢马利亚和约瑟夫……你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哦,克里科,老公,感谢上帝和他的天使们又将你送到了我身边。”

尤库米安先生重重地坐在床上,脱下了弹力边的纽扣靴子。“我累了,”他说,“上帝,我太累了,能躺下睡上一个礼拜。”他从搁板上拿了一个瓶子,倒了点酒。“我过了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个夜晚,差点被绞死。你相信吗?绳结真的绕在了我脖子上,然后我又被带到了糖厂,再之后我才明白只留下我一个人了,该死的士兵们都走了,而我后脑勺还多了个鸡蛋大小的包。你摸摸。”

“我被捆住了,克里科,快割了绳子,我来帮你。哦,可怜的老公。”

“可疼了,走回来还真够呛。我的船没了,昨天我原本可以拿它换一千五百卢比的。哦,我的脑袋,一千五百卢比哪,我的腿也很疼,必须得上床了。”

“帮我解开,克里科,我也来陪你,可怜的老公。”

“别,没关系的,我的亲亲,我睡了,能睡上一个礼拜呢。”

“克里科,先帮我解开了。”

“别着急,等我睡上一觉,我会好的,唉,我浑身都疼。”他把酒一饮而尽,惬意地哼了一下,把腿放到了床上,脸朝着墙转过身去。

“克里科,拜托……你得帮我解开了……你不明白吗?我这个样子一整夜了,疼死了……”

“你先别动,我这会儿没法帮你。你总是想着自己,考虑考虑我吧,我累了,听见了没?”

“可是,克里科——”

“安静点,臭娘们。”

不消一会儿,尤库米安先生就沉入了深远的梦乡,在那里找到了黑夜那无比的慰藉和舒坦。

几个小时以后,他才被进入玛托蒂的凯旋军队吵醒。锣鼓喧天,军号响亮,进步和新时代的战士们从他的窗下经过。尤库米安先生滚下床,揉着眼睛,从窗缝里往外偷看。

“天哪,救救我,”他说道,“塞思最终胜利了。”接着他吃吃地笑起来,“乔布少校和队长简直是一对傻瓜。”

尤库米安夫人从地板上仰头望,幽黑的双眼里闪着哀怨的恳求。他用穿着长袜的脚温柔地在她身体正中戳了一下,“别动,好姑娘,别出声。我马上来帮你。”接着,他躺倒在床上,紧拥着枕垫,哼哼了几声,扭了扭身子,又陷入了沉睡。

部队的行进蔚为壮观,先是衣衫褴褛、穿灰色野战军军服的皇家卫兵铜管乐队,演奏着《约翰·布朗的躯体》。

我看到荣耀的上帝正向这里走来;

他践踏着种满愤怒的葡萄的果园;

他迅疾拔剑出鞘,熠熠如电闪耀;

上帝的真理一往无前。

其后走来的是步兵队,他们衣衫破旧,赤裸的双脚坚定而有节奏地踏起尘土,腿上绑着绑腿,帽子戴得方向不一,肩上挂着上了刀刺的埃菲尔德式步枪。他们蓬着头发,扬着欢笑、黝黑、吟游诗人般的面孔,黑色的胸膛在没有纽扣的短上衣里发亮,口袋胀鼓鼓地装着战利品。从这些卫兵们不齐整的队伍中走出了康诺利将军,他坐在一头高大、灰色的骡子上,两侧围着他的军官。他是一个健壮结实的爱尔兰人,正当年富力强,在加入皇家军队前,他曾效力于爱尔兰王室警吏团、南非警察、肯尼亚禁猎保卫队等。不过,这个早晨,他更像是一个迷途的探险家,而不是凯旋的总指挥。他的骑兵式小胡子下,长起了一星期的红胡子,马裤已经被砍削得像一条短裤,军衣和军帽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敞开的衬衫和饱受风尘的白色遮阳帽。望远镜、地图卷筒、剑鞘和枪套都胡乱地挂在身上。他一边还吸着一管劣质的当地土烟。

跟随他们的是旺达和萨库尤的大群战士。在山区时,他们都是些散乱无章的团伙,六个一团或十来个一队地围在头领的马镫旁,他们的前面还赶着从四周农场掠夺来的鹅群和羊群。有时候,他们蹲坐着休息片刻,有时候又跑着赶上大部队。大首领们有自己的乐队,骑在马上的鼓手重重地击打着牛皮鼓和木鼓,吹笛手吹着六英尺长的竹制风笛。到处有骆驼摇摆着走在乱哄哄的队伍前头。这些人都装备着各式武器,如旧式步枪,配着黄铜子弹带和空弹壳子弹带,短短的猎枪、剑和刀,旺达族巨大的长达七英尺的宽刃枪矛。有一个头领后面还跟着一个奴隶,他抬着一挺机关枪,上面盖着天鹅绒罩子,几个士兵拿着短弓和式样古老的硬木重锤。

萨库尤人头发浓密蓬松,胸膛和手臂上印着装饰性的疤痕;旺达人的牙齿被锉刀锉得很尖锐,头发编成数十根辫子,上面沾满了泥巴。那辫子有时能用于十分有违体面的场合:但凡能吃得消,那人的辫子上就绑着被杀敌人的手脚,挂在脖子上。

这一大群人横扫进城,拥入城门,然后分成好几股,像破水管里的水流四处喷射,流得到处都是,把人群、牲口和家畜冲上小路后街,绕进死胡同和封闭的庭院。孤单的乐手从乐队中被冲离,在迷失方向的人群中打鼓吹笛;人群在混乱中分散开来,开始在各条胡同中游荡;酒店的大门被撞开,狂欢中有了一种新的、更为糜烂的味道,酒兴发作的士兵们再次上演英雄伟绩,用刀棍残忍地奋力挥砍着昔日的战友。

“上帝啊,”康诺利说道,“等我把这一群野兽放手的时候,我真应该高兴。真不知道它们的利嘴是否被绑上了。在这被遗弃之地,一切都可能发生。”

街上没有一个平民,只有一双双眼睛在窗缝后面偷望,看着凯旋部队慢慢地穿过城市。在主广场上,将军喝住了卫兵以及非正规军中依然听从命令的士兵。他们蹲坐在地上,咀嚼着甘蔗和坚果,一边用小木条擦着牙齿,在街两旁狂欢的嗡嗡声中,康诺利从骡鞍上挺起身子,庄严地向部队发话。

“战士们,”他响亮地说,“阿扎尼亚帝国的酋长和部落同胞们,听着,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为皇帝英勇作战,漂亮地搏杀,为此,你们的子子孙孙都会尊敬你们。军营里曾有传言,说皇帝已经逃到海上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是去为你们在这伟大国土上准备犒赏。不过,对一名战士而言,与敌人搏杀已经是足够的奖赏了。”

“战士们,阿扎尼亚帝国的酋长和部落同胞们,战争结束了,你们应该好好休息和欢庆了。只有两件事情我要禁止,白人、他们的房产、家畜、货品,还有女人,你们不许拿。你们不许焚烧任何东西、任何房屋,或是在大街上倾倒汽油。如果有人这么做,就毙了他。我话就说到此了。皇帝万岁。”

“继续吧,你们这些幸运的杂种,”他用英语补充道,“继续狂欢吧,我先得好好洗洗,吃点东西了。”

他骑着骡子经过阿扎尼亚大酒店,那里门窗紧闭。两个手下奋力推开大门,他走了进去。在鼎盛时期,即便当两周一班的邮轮光临此地,那些寻欢作乐的欧洲观光客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时,阿扎尼亚大酒店依然显得阴郁而冷漠。这天早上,康诺利将军走过酒店那一间间空荡荡、黑洞洞的房间,一种彻底的荒凉感向他袭来。前一夜,每样可以移动的物品都已经从墙上和地板上移走了,被藏匿起来。不过,至少澡盆是固定的。康诺利让手下用水泵打水上来,而后他打开了装制服的盒子。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出现了,情绪依然相当低落,不过容貌显得很干净,刮了脸,穿戴整齐。接着,他向要塞出发,皇帝的旗帜还在闷热的空气中无力地飘动着。房子里毫无人气,没有欢迎,也没有抵抗。他自己的掠夺队伍偷偷地躲藏在各个角落,一个受惊吓的印度人从排水沟里跳出来,像兔子似的在街上窜逃。直到将军抵达白人牧师传道区,他才听说了皇帝的消息。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大块头的加拿大牧师,他一副白人做派,戴着太阳帽,满脸深红色的胡子,当时正摇晃着皇家卫队军士长的身子,差点没把他弄死。将军走过去时,牧师一只手放开军士长,另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那人蓬松的头发,他从嘴里取出雪茄烟,友好地晃了晃烟头。

“您好,将军,打完仗了,是吧?城里人们都在盼着您呢,这家伙是您凯旋队伍里的吗?”

“好像是的,他怎么你了?”

“怎么我了?我刚做完弥撒,发现他在吃我的早餐。”军士长脑袋一侧挨了重重的一击,被跌跌撞撞地推到街上。“别再让我看到你的人在这周围晃悠,否则有的是麻烦。部队进城,总是这样子。我记得在贾菲特公爵叛乱的时候,脏兮兮的家伙到处都是,把热病医院里的修女都吓坏了。”

“神父,皇帝真从海上逃走了?”

“如果没逃,他也剩下孤身一人了。那天晚上我遇上一个美国主教,是个老骗子,他想着法子让我乘坐他的摩托艇。我告诉他,说我宁愿在陆地上被抹了脖子,也不愿意上船逃走。我敢打赌他难受着呢。”

“不过你并不知道皇帝在哪里?”

“他也许在要塞,他那天就在。真是个年轻的傻瓜,在城里到处张贴公告。别提年轻的塞思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呢。在我的传道区,看好您这些可怜的野蛮人,否则要他们好看。我这里还有好多人前来寻求庇护呢,我可不许他们受伤害。早安了,将军。”

康诺利将军继续上路。到了要塞,他没有看到一个站岗的士兵。庭院中,阿里的尸体俯卧在尘土里,绞死他的绳索还牢牢地系在他脖子上,除此以外空无一人。康诺利用靴子将尸体踢转过来,不过从肿胀的黑乎乎的脸上,他看不出那人是谁。

“看来,皇帝陛下已经在夜里出逃了。”

他朝被遗弃的卫兵室和要塞下面的各个房间里看看,接着沿着螺旋形的石阶走上去,来到塞思的房间,里面的行军床上横放着污迹点点的丝绸睡衣,是不久前从旺多姆广场买的,而阿扎尼亚皇帝正熟睡着,他可是被前一夜的恐慌和不安弄得精疲力竭了。

塞思在床上听到的第一条、也是最根本的消息汇报就是胜利。接着,他让总司令下去,用惊人的自制力,坚持要彻底地、仔仔细细地梳洗一番,然后才考虑具体实情。最终,他穿着失去光泽的全套皇家骑兵队制服,走下楼,有些得意洋洋。“你瞧,康诺利,”他喊着,激动地抓住将军的手,“我是对的,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输。”

“有一两次,我们差点输了,”康诺利说。

“胡说,亲爱的,我属于进步和新时代,什么都无法阻挡我。难道你不明白吗?世界早已是我的了,它此刻是我的,因为我属于当下。赛义德和他摇摇欲坠的土匪部队属于往昔,是黑暗的野蛮,是阁楼的蛛网,死木头,昏暗洞穴里微弱的回声。我就是光明、速度和力量,是钢铁和蒸汽,是青春、今天和明天。难道你不明白吗?五百年前我就在其他国土上打赢了这场小小的战争。”这个年轻的黑人站在那里,形象崇高起来;他眼睛闪着光,头向后仰着,沉醉在言语中。那个白人在马靴的鞋跟上敲打着烟斗,又从上衣口袋里摸索着烟草袋。

“好吧,塞思,你继续说。我只知道,我这场小小的战争前天打赢了,而且靠的是两样古老的武器,即谎言和长矛。”

“可我的坦克呢?难道它没有让我们胜利吗?”

“马克斯的马口铁坦克吗?几乎没用。我告诉你,这是浪费钱,可你就是要它。你最好是把它当战争纪念品送到戴博拉多瓦,可惜你送不到那么远。我亲爱的小伙子,这大太阳的,你可没法把这样的机器运过整个国家啊。这整个玩意开上五英里路就火烫火烫的。那两个可怜的希腊恶棍不得不驾驶着它,差点没疯了。不过它最终还是派用场了,我们拿它来当惩戒用的牢房,这可是那些黑杂种们唯一真正在意的东西。现在一切告终,再骑上‘进步’的高头大马当然也无不可了。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上周末你差一丁点就要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了。你知道狡猾的恶魔赛义德做了啥吗?他拿着你在牛津的方帽长袍照片,他还加印了几千张,在士兵中发放,并告诉他们,你被英国教会抛弃,因此是穿着英国的伊斯兰教长袍拍的照。所有传教的年轻人都相信了,和他们解释一点用都没有。每天夜里,他们中有上百人会投敌,我已经筋疲力尽,无计可施。而后,我有了主意。你知道阿穆拉特这个名字在这些部落成员中意味着什么,对了,我就把所有旺达和萨库尤的酋长都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告诉他们阿穆拉特并没死(这他们大多数人都早已知道),而是穿越大海,与祖先的魂灵交流去了,而你就是阿穆拉特本人,是以另一种外形现身的。这话传开了。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目睹他们当时的表情。他们一听到消息,马上对赛义德产生了仇恨。我就这样竭力留住了他们,直到我适时地逮他个正着。另外,这故事也传到了对方,两天内就有两千个赛义德的士兵投奔我军,是我们在伊斯兰长袍故事上损失人数的两倍,而且来的都是真正的斗士,并非那些穿戴讲究的传教士。于是,三天时间里,我尽量优待他们。当时我们一直处于丘陵的最高地带,而赛义德则在山谷里,邪恶地焚烧着村庄,试图引我们下去对付他。他对士兵的叛逃越来越感到担忧,于是,到了第三天,我派遣士兵队伍的半数人,以及全队的骡子下山,并告诉他们到了尤卡卡关卡时,尽量在他面前显眼些。对此,我很放心那些士兵,事态也正如我所料,他以为我出动了全部军队,想从两侧包抄他们。接着,我让部落成员们从他后面进攻。我敢保证,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搏杀。他们要是杀得不尽兴的话,愿上天保佑他们。他们有半数人还没能回来,还在满山地追杀那群可怜的恶魔呢。”

“那么,那个篡位者赛义德投降了没有?”

“当然,他当然投降了。不过,瞧,塞思,希望你不介意,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嗯,你瞧,赛义德投降了,并且……”

“你不是在说你让他逃走了吧?”

“哦,不,不是的,不过事实是,他对着一群旺达人投降了……呃,嗯,您了解旺达人会怎样做。”

“你是说……”

“没错,恐怕是的。我是绝不会允许这事发生的,到后来我才听说。”

“他们不该吃了他的,毕竟他是我的父亲……这可太……太野蛮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塞思,对不起了。为此我把那酋长在坦克里关了十二个钟头。”

“我真担心旺达人和现代思想完全脱节。他们得接受教育,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我们必须为他们开设中小学和大学。”

“没错,塞思,这事您不能责怪他们,是因为缺乏教育,这是关键。”

“我们可以先用蒙台梭利[10]教育法,”塞思做梦似的说道,“你不能责怪他们。”接着,他站起身,“康诺利,我要封你为公爵。”

“你真好,塞思。我自己倒不在意的,不过黑婊子会非常开心的。”

“还有,康诺利。”

“什么?”

“你不觉得,等她成了公爵夫人,换个名字称呼你老婆会更好?要知道,由于我的加冕礼,很可能会有很多优秀的欧洲人拥入呢。我们应该尽可能地消除肤色界限。你对康诺利夫人的称呼,尽管在家里表示了钟爱,可似乎强调了你们之间的种族差异,不太尽如人意。”

“你说得正是,塞思。和她相处时,我会尽力改善,并时时牢记。不过,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是黑婊子。对了,阿里怎么样了?”

“阿里?是啊,我都忘了。他昨天夜里被乔布杀了,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必须得定制一顶新皇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