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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台电脑注意到有个气闸自行开启又关闭,但找不到任何显而易见的原因,惊慌之下叽叽喳喳地独个儿叫了起来。这其实是因为理性[1]出门吃午饭去了。
银河系刚才出现了一个窟窿,维持的时间只有零分之一秒,宽度仅有零分之一英寸,从一头到另外一头却有许多百万光年。
窟窿关闭的时候,掉出了许多顶纸帽子和许多个舞会气球,慢慢飘过整个宇宙。还掉出了一组七个各高三英尺的市场分析师,随即死去,部分因为窒息,部分因为惊讶。
还掉出了二十三万九千个嫩煎蛋,在潘塞尔星系正遭受饥荒袭击的普格瑞尔大陆上瞬间出现,垒成了晃晃悠悠的好大一堆。
除了一个人,整个普格瑞尔部族都已经死于饥荒,数星期后,这个人也死于胆固醇中毒。
窟窿存在的那零分之一秒在时间中以最不可能的方式前后弹跳,在非常遥远的过去某处严重伤害了随便一小群原子,这些原子当时正在空荡荡的荒凉太空中飘荡,以最最难以想象的特殊模式紧紧互相攀附。这些模式很快学会了自我复制(之所以特殊,部分原因便在于此),在它们飘荡经过的每个行星上都惹出了巨大麻烦。这就是宇宙中生命的由来。
五个狂野的事件大漩涡在非理性的邪恶风暴中盘卷,呕吐出了一条人行道。
福特·大老爷和亚瑟·邓特躺在这条人行道上拼命吸气,活像两条半死不活的鱼。
“你看吧,”福特喘息着说,一边摸索着在人行道上寻找可供攀住的指孔,人行道正在飞速穿越名为“未知的第三延伸段”的区域,“告诉过你,我会想出些什么的。”
“噢,当然,”亚瑟说,“当然。”
“我这主意可真聪明,”福特说,“找艘过路飞船,让它把咱们救上去。”
真正的宇宙弓起身体,从两人身下离开了他们,那感觉令人恶心欲吐。形形色色的冒牌货一个接一个默不做声地填补空缺,动作灵巧宛如岩羊。最初的光轰然爆炸,将时空统一体如小块果冻般抛射出去。时间盛放,物质退缩。最大的素数在角落里偷偷与自己接合,永远地藏匿了起来。
“行了,别自吹自擂了,”亚瑟说,“你那念头的成功机率是天文数字分之一。”
“那又怎样,反正奏效了。”福特说。
“咱们这是在什么样的船上?”亚瑟问,深达永远的深渊在他们底下猛打哈欠。
“不清楚,”福特说,“我还没睁开过眼睛。”
“好吧,我也一样,”亚瑟说。
宇宙跳了一下,凝固在那里,打个寒颤,朝好几个难以预料的方向伸展开去。
亚瑟和福特睁开眼睛,带着程度可观的惊讶环顾四周。
“好老天呐,”亚瑟说,“怎么跟绍森德[2]的滨海地带一个样?”
“该死,听你这么说,我可算是放心了。”福特答道。
“为什么?”
“因为我还以为我肯定是发疯了。”
“也许你的确发疯了。也许你只是以为我这样说而已。”
福特思考着这个想法。
“好吧,你究竟有没有说那句话?”他问。
“我想我说了。”亚瑟答道。
“很好,也许咱们都疯了。”
“是的,”亚瑟说,“综合各种因素,要是把这儿认作绍森德的话,那咱们肯定是发疯了。”
“好吧,你觉得这是绍森德吗?”
“的确如此。”
“我也是啊。”
“因此咱们肯定都疯了。”
“真是一个适合发疯的好日子。”
“没错。”一名路过的精神病患者说。
“刚才那是谁?”亚瑟问。
“你说谁——有五个脑袋的男人带着插满腌咸鱼的接骨木树丛吗?”
“是啊。”
“不认识。随便什么人吧。”
“哦。”
两人在人行道上坐下,带着相当强烈的不安,观望体形巨大的孩童沉重地沿着沙滩弹跳,野马如奔雷般冲过天空,载着新鲜补充的加固栏杆赶往名为“不确定区域”的地带。
“你也清楚,”亚瑟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假如这真是绍森德,那似乎有些地方非常不对劲啊……”
“你指的是大海安稳如岩石,而建筑物却在不停起伏?”福特说。“是啊,我觉得这的确有些不对劲。说实话,”他说话的时候,绍森德随着轰然巨响裂为大小相等的六块,碎块跳起舞来,轻快地绕着其他碎块旋转,演变出一个个淫秽而放荡的队形,“有些彻头彻底怪异的事情正在发生”。
管乐器和弦乐器奏出狂野而喧闹的噪音,噪音在风中凋零枯萎;滚烫的甜甜圈蹦出路面,每个只要十便士;模样恐怖的鱼儿如暴雨般从天空掉落,亚瑟和福特决定奔逃躲避。
他们勉力穿过声音构成的厚实墙壁、陈腐念头堆积的山岭、情调音乐、坏鞋法庭和笨拙蝙蝠流淌的峡谷,忽然听见了一个姑娘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颇为通情达理,但这声音只是在说,“一比二的十万次方分之一,正在下降”,然后又安静了下去。
福特沿着一束光滑了下去,猛然旋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有看见任何他能够切实相信其存在的东西。
“那声音在说什么?”亚瑟叫道。
“不清楚,”福特吼道,“不知道。听起来像是在计算什么可能性。”
“可能性?你在说啥啊?”
“可能性啊。你不知道吗?就像是二对一,三对一,四对五。那声音说一比二的十万次方。你要明白,那个可能性相当接近不可能。”
一百万加仑大桶装的奶油冻毫无警示地倾倒在他们头顶上。
“但那是什么意思呢?”亚瑟叫道。
“什么,奶油冻吗?”
“不,刚才在计算的不可能性!”
“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觉得咱们这是在某种形式的飞船上。”
“我只能假设,”亚瑟说,“咱们这不是在头等舱里。”
时空统一体的结构上长出了一个个鼓包。又大又丑陋的鼓包。
“哈啊啊啊啊啊呃呃呃呃……”亚瑟说,他感觉到身体正在软化,正在朝不寻常的方向弯折。“绍森德像是正在融化……星星成了漩涡……一场沙尘暴……我的两条腿在飘走,飘进日落……我的左胳膊也掉下来了。”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怖的念头。“该死,”他说,“这下我该怎么操作我的电子表啊?”他拼命把双眼转向福特的方向。
“福特,”他说,“你正在变成一只企鹅。快停下!”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比二的七万五千次方,正在下降。”
福特绕着他的池塘蹒跚而行,暴怒不已。
“喂,你是谁?”他嘎嘎叫道。“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有办法能停下来吗?”
“请放松,”那个声音欢快地说,活像商业班机上的空中小姐在讲话,只是这架飞机仅剩下了一侧机翼和两个引擎,其中一个引擎还在熊熊燃烧,“您不可能更安全了。”
“但这不是重点!”福特怒喝道。“重点是我变成了一只不可能更安全的企鹅,我身边这位同伴的四肢就快跑干净了!”
“没事,我已经把手脚都装回去了。”亚瑟说。
“一比二的五万次方,正在下降,”那声音说。
“必须得承认,”亚瑟说,“它们比我平常喜欢的要长了些,可是……”
“难道就没有什么,”福特以鸟类的愤怒嘎嘎叫道,“你觉得你应该告诉我们的吗?”
那声音清清喉咙。一块硕大无朋的花色小蛋糕[3]晃晃悠悠地走向了远方。
“欢迎,”那声音说,“登上‘黄金之心’号飞船。”
那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请不要因为您在周围见到和听到的任何东西而紧张。”那声音说,“二位无疑会在刚开始体验到一些不良反应,因为你们被从必然的死亡中救了起来,这种事情的概率低至一比二的二十七万六千次方——或许还要更低。飞船此刻正在一比二的两万五千次方并还在下降的水平上巡航,等我们能够确定何谓正常后就将恢复正常。谢谢您的关注。一比二的两万次方,正在下降。”
声音骤然停止。
福特和亚瑟站在一个发光的粉色小卧室里。
福特兴奋得直发狂。
“亚瑟!”他说,“这太了不起了!一艘由无限不可能性引擎驱动的飞船救起了咱们!这太难以置信了!早就听说过传闻!官方反正啥也不承认,但他们肯定是做到了!他们造出了不可能性引擎!亚瑟,这太……亚瑟?亚瑟你怎么了?”
亚瑟用身体死死抵着小卧室的门,不让门被打开,但这扇门的尺寸有些不合。许多只毛茸茸的小手正在拼命挤过门缝,它们的指头都染着墨水;细小的声音发疯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亚瑟抬起头。
“福特!”他说,“外面有数量无限的猴子想跟咱们谈谈他们正在写的《哈姆雷特》剧本[4]。”
[1] 理性和原因在英语中都是reason。——译者
[2] 绍森德(Southend):全称“滨海绍森德”,英国英格兰东南部的居住区与旅游城市,位于泰晤士河口湾北岸,西距伦敦58公里。——译者
[3] 花色小蛋糕(Petit Four):法语原意为小烤箱,是一类正方形小蛋糕,用水果或巧克力点缀装饰,作为自助餐的一部分、茶点或饭后点心。——译者
[4] 猴子与哈姆雷特来自法国数学家埃米尔·博雷尔(Émile Borel)提出的无限猴子定理,即:让一只猴子在打字机上随机地按键,当按键时间达到无穷时,必然能够打出任何给定的文字,比如莎士比亚的全套著作。不过,根据查尔斯·基泰尔(Charles Kittel)在Thermal Physics(1980)书中的估算,即使可观测宇宙中充满了猴子一直不停地打字,能够打出一部哈姆雷特的概率仍然少于10183800分之一。——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