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广场(亨利·詹姆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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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如果凯瑟琳真的爱上了莫里斯,她的确默默无语,一点也不声张出来。当然医生也准备承认,她的沉默之深可能意味着情意之切。她已经对莫里斯说过她不会在父亲面前提起他,现在她也觉得没有理由要收回这个谨慎的誓言。在华盛顿广场受到宴请之后,莫里斯登门答谢当然也是合乎礼仪的;在受到盛情款待之后,他继续来访也是自然得体的。他有的是空闲时间,而三十年前在纽约,对于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来说,凡是有助于他自我消遣的各种宴请聚会都是求之不得的。虽然这些访问在凯瑟琳的生活中已急剧地变为最重要、最令人神往的事,她在父亲面前却只字不提。虽然她还不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将会是什么,姑娘还是十分高兴。现在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神圣起来。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在恋爱了,她准会大吃一惊,因为据她所知,爱情是一种迫切和提出苛求的强烈情感,而此刻她心里却充满了一种自愿谦让与自我牺牲精神的冲动。每次莫里斯·汤森德告辞退出的时候,她总是满心希望他很快回来。但是,如果在这样的场合,莫里斯对她说他要过一年再回来,或者说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凯瑟琳也不会埋怨或反对,而只会恭恭敬敬地接受这样的宣判,然后从对往事的回忆中去寻求安慰,从回味他们相会时的情景、他的谈吐、他的嗓音、他的脚步、他的音容笑貌中去寻求甜蜜的安慰。爱情有权提出要求,凯瑟琳不知道她的权力是什么,她只知道等待别人给她出乎意外的恩赐。这种对赐福的感激使她缄默无言,因为她觉得将自己内心的秘密弄得沸沸扬扬是轻率卤莽的。当她父亲怀疑莫里斯·汤森德来过家里,特别注意她默默无声的时候,她常常无言地望着父亲,仿佛是在向他道歉,好像在说她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因为她怕惹得父亲不高兴。但是,她泄露衷情的沉默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使父亲不高兴,他不止一次地喃喃自语:多叫人伤心啊,他的独生女儿竟是这样意志薄弱而容易上当。他的低声自语别人当然是听不到的,而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别人什么也不提。他想了解年轻的汤森德多久来一次,但他打定主意什么也不问凯瑟琳本人——他不愿多说什么,以免让女儿看出他是在观察她。医生主张凡事要光明正大,也希望让女儿自由行事,而只等到危险真正出现时才干预。他不习惯用转弯抹角的方式取得情报,甚至也没有想到过去盘问仆人。至于拉维尼娅,他不愿跟她谈论这件事,她的自作多情使他恼怒,但是他不得已还是要跟她谈。年轻人常常假装是来看姑侄两人的,以此来掩盖他的真实意图。佩尼曼太太对于她侄女与这个聪明的客人之间关系充满了想象,这种想象现在进入了更成熟、更丰富的阶段。由于不打算用生硬的方式把事情弄僵,渐渐地她变得像凯瑟琳一样难以攀谈了。她正在品尝隐瞒事实的乐趣,贯彻一条将事情神秘化的路线。“她如果能证明对她的盘问是一种迫害的话,那她就乐不可支了,”医生对自己说道。等到最后医生终于向她提出询问时,他相信她会设法从自己的话中找出借口来证明这种盘问确实是一种迫害。

“请你告诉我,家里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情?”医生对拉维尼娅说。他相信,在这种场合他的语调是友善的。

“你问我正在发生些什么,奥斯汀?”佩尼曼太太有些吃惊,“怎么啦?我真不知道。我想老灰猫昨天晚上又生小猫了。”

“这么老的猫还生小猫?”医生问,“真叫人吃惊——简直是吓人。对不起,请你一定要叫人把它们全部溺死。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哎哟,那些可爱的小猫咪!”佩尼曼太太叫起来,“我说什么也不让它们溺死!”

她的兄弟喷着雪茄烟,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拉维尼娅,你对小猫的同情出自你性格中像猫一样的那种轻巧成分。”

“猫咪倒是又可爱又干净,”佩尼曼太太笑着说。

“还偷偷摸摸。你可以是可爱与干净的化身,但是你不够坦率。”

“你可是坦率得少有,我的好兄弟。”

“我不伪装可爱,虽然我力求干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莫里斯在不停地串门子,每周四次!”

“每周四次?”佩尼曼太太耸起双眉。

“那么三次,或者五次,随你的便。我整天不在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你应该告诉我。”

佩尼曼太太的双眉依然耸得高高的,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奥斯汀兄弟,”她最后说,“我不会背叛别人的信任,我宁肯受其他任何苦。”

“放心吧,你不会受任何苦。你说的是对谁的信任?凯瑟琳是不是已经叫你宣誓替她永远保守秘密?”

“没有的事。凯瑟琳总是瞒着我,她不太相信别人。”

“那么,是不是那个小伙子使你当了他可以倾诉衷肠的密友?请允许我说,你跟年轻男子联合起来的做法太不谨慎了,你不知道他会把你引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联合’是什么意思,”佩尼曼太太说,“我对汤森德先生挺感兴趣,我不打算隐瞒这一点。就这么回事。”

“现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也就够了。你对汤森德先生感兴趣的起源是什么?”

“这个么,”佩尼曼太太沉思了一会,然后扑哧一笑说,“起源是他那个人十分令人感兴趣!”

医生极力耐住性子问:“是什么使他令人感兴趣的?是他的容貌吗?”

“是他的不幸,奥斯汀。”

“他有过不幸吗?那当然常常是有趣的。你能不能随意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他的不幸呢?”

“恐怕他不会喜欢我这样做,”佩尼曼太太说。“他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事实上,他把自己整整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了我。但是我想,我不应该重复这些事情。我可以肯定他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只要你肯善意倾听。只要你有善意,他什么都会听你的。”

医生苦笑一声说:“那么,我要怀着十分的善意去请求他不要再缠住凯瑟琳不放。”

“哈哈!”佩尼曼太太挥着手说,“凯瑟琳恐怕对他早已说过比这更有善意的话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凯瑟琳说过她爱他?”

佩尼曼太太两眼盯着地板:“我告诉过你,奥斯汀,凯瑟琳不肯对我说知心话。”

“你有你的看法,那同样也可以。我问你是要听听你的看法,当然我要坦率告诉你,我不会把你的看法当成最后结论。”

佩尼曼太太的两眼继续盯住地毯,最后她抬起头来。医生发现她此时的眼睛里表情十分丰富。“我的话并成一句,就是我认为凯瑟琳很高兴。”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汤森德想要娶她?”

“他对她有浓厚的兴趣。”

“他觉得她很可爱?”

“凯瑟琳有可爱的天性,奥斯汀,”佩尼曼太太说,“汤森德先生有足够的智力发现这些天性。”

“我看,再加上你的一点帮助,这一切就更容易了。我亲爱的拉维尼娅,”医生叫着说,“你真是个可钦佩的姑妈!”

“汤森德先生也这么说,”拉维尼娅笑着说。

“你是否觉得他是真心诚意的?”她的兄弟问。

“真心诚意说我是个好姑妈?”

“不,那当然是真心的。但是,他对凯瑟琳的爱慕是不是真心诚意的?”

“完全是真心诚意的。关于凯瑟琳,他对我说了许多最动听的话。如果你能有诚意倾听的话,他也会对你说这些话的。”

“我恐怕不能。他自己似乎还远远不够诚恳。”

“他富于同情心,十分敏感,”佩尼曼太太说。

她的兄弟又默默地抽起雪茄来。“他虽然饱经不幸而还是保存着这些出色的品质,是不是?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他究竟有过什么不幸呢!”

“说来话长,”佩尼曼太太说,“我看他的不幸来自一种对别人的神圣的信任。但是如果我说他曾经性子‘很野’,放纵过一阵,我想是不会错的。他坦率地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为他的放纵付出了代价。”

“这是不是弄得他穷愁潦倒的原因?”

“我不仅仅是指钱。他在世界上孤零零的独自一个人。”

“你是不是说他行为十分放荡,所有的朋友都抛弃了他?”

“他有过虚伪的朋友,他们欺骗了他又背叛了他。”

“他似乎也有些好朋友,他有一个忠厚的姐姐,还有五六个侄儿。”

佩尼曼太太沉吟片刻。“侄儿女都是小孩,他姐姐也并不是个可爱的人。”

“我希望他没有在你面前把她说得一无是处,”医生说,“听说他现在靠她为生。”

“靠她为生?”

“跟她一起生活而自己什么事也不干,那就等于是靠她为生。”

“他正急着找工作,”佩尼曼太太说,“他每天都在希望能找到个什么职位。”

“那倒是真的。眼下他正在这里找——在前客厅那儿企图找到做一个意志薄弱、但是腰缠万贯的女子的丈夫这样一个位置,这个位置对他太美妙了!”

佩尼曼太太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现在可有点火了。她猛然站起身来,对她的兄弟瞟了一眼。“我的好兄弟,”她说道,“如果你认为凯瑟琳是个意志薄弱的女子,你就大错而特错了!”说罢她就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