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斯彭文稿(5)
我还发现了老太太断然不和我来往的另一证据:她始终未给我送来三个月房租的收据。有几天,我曾经翘首等待她让人给我送来收据,等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之后,我又浪费了很长的时间琢磨着,这么必要而且平常的形式,她为什么会疏漏掉。起初,我很想送一张便条去提醒提醒她,后来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这违背了我关于特定情况的判断,不过我不想惊动她。如果波德罗小姐怀疑我有什么阴谋,那么,要是我较真一点,向她催要收据,她的猜疑可能会少一些,可是我决定不要这样。她的疏漏有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要装傲慢,要让我明白,不管是谁打她的主意,她都要让他出洋相。根据这个猜测,我最好是让她觉得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小伎俩。我后来发现,事情的真相很简单,那个可怜的老太太只是想强调,她给我这点恩赐,已经算是很大方了。她已经把宅子的一部分给了我,现在,她不会再赏赐给我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片写着她的名字的纸。我得说,起初我并未因此觉得很难过,因为这件事整体而言还是让我很高兴的。我预料到我要用整个夏天的时间来实现这个文学追求,与其说失去了机会,我拥有机会的感觉更强烈得多。在威尼斯,你想干什么都需要耐心,而且因为我对这个地方近乎崇拜,所以我更觉得自己已是身在福中。这种感觉始终陪伴着我,我还觉得促使我到这里来的那位伟大诗人,正用他才华横溢的业已不朽的眼光看着我,激励着我。我在追寻着他,他也来到了我的身边。他似乎总在我的面前晃悠,似乎他的神灵已经回到了人间,想要让我知道,我在做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他和我一样都希望这件事能够圆满结束。他似乎在说:“亲爱的,别跟她计较。她有些偏见,这是她的天性,要给她一点时间。你可能觉得很奇怪,但在1820年那会儿,她可是个绝色的美女。那时候,我们就一起住在威尼斯,你觉得还有更适合亲密朋友呆在一起的好地方吗?你看看,在初夏阳光的照耀之下,这蔚蓝的天空、这清澈的海水、这新鲜的空气,还有这座宫殿的大理石,它们都熠熠生辉,融为一体。”我这奇怪的私事,已经成了这段情史和这段光辉岁月的一部分,我甚至很奇怪地感觉我和他们是一伙儿的,自己和那些曾经倾情于艺术、献身于艺术的人们有一种道德亲切感。他们追求美,我不也是一样吗?杰弗里·阿斯彭的一切作品里都包含着美,而我的使命就是展现他的美。
我经常在大客厅里来回走动,其间偶尔会直愣愣地盯着波德罗小姐的套房的门。如果有人观察过我,他会认为我是在向那扇门施展法术,或尝试某种催眠试验。其实,我只是在祈祷那扇门会打开,或者想象里面可能藏着什么宝贝。我当时从未怀疑那些神圣的古董是不是真的就在里面,而且始终认定自己就同那些古董住在一起而欣喜不已,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奇怪。不管怎么说,它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它们让我的生命和它们所接触过的那个勤奋的生命连成了一体。我一直沉迷于这个满足感,甚至于奢侈地猜想,蒂娜小姐也能回去的,我一直说这是“回去”。她这个温柔的老处女确实有点回去的,不过她并没有回到阿斯彭的岁月里去,关于他,她和我一样,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只是她和朱莉安娜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见过并处理过那些文稿,即使她真的愚蠢至极,也应该接触过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掌故。那个老太太所代表的,正是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掌故,是这个想法,经常让我这个编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晚上,当我从外面回来,准备回卧室睡觉、经过大客厅的时候,拿着蜡烛站在大客厅里,仿佛听到阵阵回响,这时我的心脏跳得特别快,似乎就在这个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波德罗小姐的秘密就都散发在空气当中,她长生不死的奇迹也更现实。这些感觉都十分清晰。而当我坐在花园里,眼光跨越手里拿着的书的顶端,飘落到我的女主人的关闭着的窗户上时,这些感觉则变为另一种形式,并具有一定的双向性。这些窗户上没有显出任何生命的迹象,似乎那两位女士害怕我看到她们一眼,所以每天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但是,这只能让我更确信,她们刻意在掩藏着什么,而那正是我要展现给大众的。那些一动不动的百叶窗,就和闭着的眼睛一样,我认为,她们就像眼珠子一样,躲藏在眼皮的背后,透过眼睫毛的隙缝偷偷看着我。
我经常花很长的时间呆在花园里,以证明我如当初对她们说的对花草树木怀有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不仅是花时间,也花了不少钱(就像我说的,真该死!)。我刚把房间安置妥当,能够考虑这个事情,就请了个聪明的专家对花园进行勘察,设计改造方案。我其实不愿意这么干,因为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它原来的样子,虽然杂草丛生,横七竖八,但这体现了威尼斯的特色,感觉很温馨。不过,我既然说过要让房子被鲜花笼罩,我就得信守诺言。而且,对于我这个优雅的计划,鲜花可以帮我铺平道路,我可以通过献花实现我的目的。我要用百合花进攻这两位女士,用玫瑰花轰炸开她们的碉堡。我还要在她们的门前堆起像山一样高的康乃馨,用花把门压开。这个地方真的受到了残忍的冷落。威尼斯人的懒散举世无双,园子里胡乱扔了无限多的垃圾,我的花匠用了许多天才清理干净。然后,我们又挖坑又推土,忙得团团转,我的耐心逐渐消失,以至于产生了到附近花店直接买花束的冲动。但我又想,这两位女士可能正在透过百叶窗的隙缝看着我,如果看到我从外面买花,她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骗子。所以,我强忍住了冲动,耐心地等待,终于看到了花蕾。尽管这些花蕾姗姗来迟,但还是让我备受鼓舞,于是,我十分平静地等到鲜花盛开。在此期间,真正的夏天来了,也快要过去了。回想起来,这些日子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要不太热,我准会到花园里去。我让人在花园里搭了座凉亭,在亭子里放了一张矮桌子和一把交椅,每天我都会把书和书稿(我一直有东西要写)搬到亭子里去,一边工作,一边等待,一边思考,一边翘首盼望。就这样,美好的时光慢慢溜走,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吸收着充足的光线,这座神秘莫测的老宅也晒得发白,然后,随着黄昏临近,老宅又泛起了红晕,而亚德里亚海的微风则把我的书稿吹得沙沙响。
值得一提的是,鉴于起初我没有从中获得多少成就感,我竟然保持着一贯的好奇心,孜孜不倦地琢磨着那两位波德罗小姐在那昏暗的房间里究竟在搞什么神秘的花样,这是不是她们一贯的腔调,以及在以前的岁月里,她们是如何回避邻居的。很明显,她们肯定还有其他的习惯、仪式和资源,她们肯定曾经年轻过,至少有过中年的经历。关于她们,人们可能有无限的问题,可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却相当有限。我认识许多在欧洲的美国老乡,也很熟悉他们在这里形成的奇怪举止,可是,这两位波德罗小姐却是美国侨民的另类。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美国”这个名字,已经不适用于她们,在老太太房间里呆十分钟,我就看明白了。从她们的相貌,你不可能分辨出她们来自何方,而且,她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和忘却了老家的口音和衣着习惯。她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籍贯的特征,如果不考虑语言的问题,她们完全可能是挪威人或者西班牙人。毕竟波德罗小姐已经在欧洲生活了四分之三个世纪,根据阿斯彭在第二次离开美国的时候为她而写的几首诗来判断,二十岁的她当时已经来到大洋的对岸。对于这些诗,我和卡姆诺经过天马行空的猜想已经确定了它们的创作日期。这些诗还表明,他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对于她当时的状况,我们没有明确的线索和证据,就像她的身世一样,尽管我们认为她的身世可以用“平常”来形容。卡姆诺推测认定她曾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女家庭教师,我们的诗人曾经造访这户人家,而因为她的地位,他们的关系起初是未公开的,或者说肯定是秘密的。相反,我则构思了一段小传奇。她的父亲可能是一位艺术家或者画家或者雕塑家,就在世纪之初离开西边的大陆,来到这里的古老的学校里学习。在我的假想中,他必定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应该遭遇中年丧妻的厄运,事业不顺家境贫寒,还有一个性格与朱莉安娜迥异的女儿。根据我的猜测,他应该是在这两位小姐的陪伴之下来到欧洲的,然后就在那里度过艰难而悲伤的余生。我还猜测,年轻的时候,波德罗小姐尽管相当大方、相当迷人,但应该算是个性情乖张、大胆冒进的人,肯定经历过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喜怒哀乐。她到底遭遇什么激情的肆虐?到底受到过什么苦难的煎熬?她到底有什么记忆可以供她回味,支撑她度过寂寞的余生?
我是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看着蜜蜂在花丛里飞舞的时候,琢磨着我关于她的猜想,同时提出这几个问题的。毋庸置疑的是,不管是对是错,大多数读过阿斯彭的某些诗篇的人(这些诗不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么晦涩,我觉得也没那么神圣),都想当然地认为朱莉安娜并未始终坚守在克己禁欲的陡坡上面。她的名字周围萦绕着不顾一切的激情的香水味,表明她并不完全是个高尚的年轻人。这是不是表明她的歌手出卖了她,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让她失去后人的景仰?当然,要确切指出她的声誉受损的路径,是相当困难的。而且,不朽的美名,不都是和不朽的美文联系在一起的吗?我认为,那个年轻的小姐在和阿斯彭相识之前曾经有过外国恋人,最终遭遇无益于教化的悲剧下场。她曾经和她的父亲和妹妹一起住在已经不流行、甚至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外国流浪艺人聚居区,当时,审美只属于知道康塔迪娜汽车的最好车型的学术界和画家,而一般的流浪艺人都戴着尖顶帽子,留着长发。由于他们没有发现他们的面前遍地都是绝妙的机会,浪费了无数捷足先登的机会,他们身边的所谓古董还不如当今的同行们多,所以,波德罗小姐似乎并未捡到或者继承多少贵重物品。在我见到她的那个房间里,并没有令人向往的古玩,尽管人们历来知道那种东西很不值钱。这证明了她确实一无所有,不过也恰好印证了我对同胞们初到欧洲时的状况的强烈兴趣。如今,照相和其他便利也都不会产生惊喜了,出国就像邻居串门一样平常,可是在二十年代,美国人出国是很浪漫的事情,甚至有些英雄主义色彩。波德罗小姐和她的家人一起搭乘双桅船,摇摇晃晃地漂洋过海,除了十分辛苦,她还经历了情感的激烈动荡。她曾在小旅馆度过一夜,在那里梦到了旅行者的传说。刚刚抵达“永恒之城”时,就被精美高贵的罗马珍珠和围巾所倾倒。这让我颇为感动,我的想象也经常回到那个时期。如果说波德罗小姐吸引了我的想象,那么阿斯彭的吸引力则更强得多。如果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他的天赋,就可以发现,他生活在大移民之前,这个事实重要得多。我很遗憾他竟然会认识欧洲,我很想看看如果没有这段经历他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毫无疑问,欧洲的经历让他的内容丰富了许多。但是,由于命运做出另外的安排,我只好随着他去,我猜想着普遍的旧秩序对他有什么样的影响。不过,我不仅关注他在那里的状况,他和新世界的种种关系,更加让我兴趣盎然。他毕竟在他自己的祖国度过他的大部分岁月,正如当时大家所说的,他的思维基本是美国式的。原来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当我们的祖国还很原始,那里的人们还很粗俗狭隘的时候,当人们还不向往那里缺乏的所谓“气氛”的时候,当那里的文学还很寂寞,艺术几乎不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到谋生的途径,还能够在创作中体现创始人特有的气质,任何事物都能够感受、理解和表达,随心所欲,不落俗套,潇洒大气,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