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斯彭文稿(3)
这时,我已经奏响了能表达我的意图的音符,至于我用了什么音调,我就不必多说了。最后,我让这个接待我的人相信,我是个诚实坦率的人,不过,我当然没有试图让她相信我没有什么乖僻。我又说我要做些研究,希望有个安静的地方,也很喜欢花园,我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找过了,就是没找到,然后向她保证,不出一个月,我可以让这座老宅笼罩在鲜花之中。我觉得是鲜花帮我满足了心愿,因为我后来发现,蒂娜小姐,就是那个战战兢兢的老处女,这个名字似乎和她不大相称,她对花也很有兴趣。所谓已经满足了心愿,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和她告别的时候,她已经向我承诺了会把我的问题汇报给她姑妈。我试探着问她姑妈是谁,她回答说:“就是波德罗小姐啊!”她显得很惊讶,似乎我应该早就知道的。我后来经过观察发现,蒂娜小姐的这种自相矛盾的表现,让她显得捉摸不定,但又很天真很有趣,很招人喜欢。这两个女士似乎成心不让外界接触到她们,但又不愿相信外界没听说过她们。我很高兴地发现,蒂娜小姐的身上还残留着与外界接触的可能性,如果我能住进这所宅子,我就可以和她们取得一定的接触。
“我们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我们从来没有让外人住进来过。”她试图让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我们很穷,几乎是一无所有。那些房间,你可能想租的那些房间,都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你能怎么睡觉,能怎么吃饭。”
“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可以搬进来一张床、几张桌子和几只椅子。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需一两个小时。我认识一个小个子,我需要干什么,需要用什么,随时可以雇他代办,我的贡多拉也随时可以把东西送来。当然,这么一座大宅里,应该再加一间厨房,而我的用人很好使,”这个人是我当场杜撰的,“他可以在那里为我烧排骨肉。我的口味和习惯都是最简朴的,只要有花,其余的怎么都行!”然后,我斗胆补充说,如果她们真的很穷,她们就更应该把房间租给我。我说她们真是缺少经济头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暴殄天物的。
我马上就发现,这位可爱的女士从来没听到任何人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这样的话。我的话又幽默又坚定,但并不排斥同情,而且基本是以同情为主的。她完全可以告诉我说我的同情是不必要甚至是傲慢的,但很幸运的是她没有这么说。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她应该会把这个问题提交给她的姑妈,隔天我可以回来听取她们的决定。
“那个姑妈会拒绝的,她会认为这件事情不合常理!”不久之后,我回到了普雷斯特太太的贡多拉上,她这么对我说。这个主意是她给我出的,但是,女人真是靠不住,她却要给我泼冷水。当时是她鼓动了我,我也俨然看到了最美好的希望,现在,我对她夸口说我真的清晰地看到了成功的前景。对此,普雷斯特太太脱口而出说:“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是幻想,你只用五分钟就给她留下了深刻而美妙的印象,她是多么地渴望你能来,而且肯定能够让那个老太太回心转意。不过,要等你真的住进去了,那才能算是成功。”
我真的觉得那是成功,但也只是对我这样的评论者,一个没有亲身追求过人的人,才把它当成成功。我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时候,那个小女佣直接把我带进那间狭长的大客厅,相比上次,客厅里视野很开阔,光线也明亮得多,有一扇门敞开着,上次接待我的人正是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兆头。那是一间会客厅,十分宽敞,但十分简陋,显得年久失修,天花板上的画已经退了色,房间里有几个窗户,在一个窗口下坐着一个形状怪异的人。这一情景让我的心和上次一样突突地跳了起来,而根据后来的一连串情况,我意识到,随着这个女佣出了客厅并把门关上,我要真正与阿斯彭的最精致、最著名的诗歌中所提到的那个朱莉安娜面对面了。后来,我慢慢习惯了她,尽管始终未能完全习惯,不过,看到她坐在我面前,我的心更是疯狂地跳了起来,似乎耶稣为了我又复活了一次。她的存在似乎在一定意义上包含并表达着他本人的存在,刚看她第一眼的时候,我比此前乃至此后任何时候都觉得更接近他。是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情绪变化,甚至记得我看见那个侄女不在场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寒意。前一天,我已经和她熟悉了,但现在真正和这位绝对像古董的姑妈单独在一起,却几乎超越了我的勇气,尽管这是向往已久的。她的形状太奇怪了,简直就是复活的僵尸。我后来仔细一看,发现我们并不是真的面对面,因为她的眼前蒙着一块样子可怕的绿色纱巾,那几乎就成了她的面罩。我随即认为,她是故意披上面罩的,这样她就可以把我完全看清楚,而我却完全看不清她。与此同时,这又让我猜想里面或许藏着一个可怕的骷髅头。这个神似的朱莉安娜是个狞笑的骷髅,这个幻觉在我头脑里存续一段时间。然后,我意识到她的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在这么大的年纪,死神随时会将她带走,甚至不留给我实现目的的时间。我接下来的想法是上个意识的纠正,这个想法让我的心又亮堂了起来。她也许下个星期甚至明天就会去世,到时我就可以扑向她的遗物,搜索她的各个抽屉。同时,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身材已经缩得很小,腰板已经只能弯着,双手搭在膝上。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头上包着一块黑色的旧蕾丝,没有露出一根头发。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压抑着我,让我保持安静,而她所说的话却是我怎么都意料不到的。
三
“我们的房子离市中心很远,但那条小运河很方便。”
“这里是威尼斯最可爱的地方,我想象不出还有哪里更迷人,”我急忙回答。那个老太太的声音很细很虚弱,但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有教养,想到这个人的嗓音曾经传进阿斯彭的耳朵里,我更感到惊叹不已。
“请你到那边坐下。我听得很清楚,”她很平静地说,似乎我刚才是在对她大吼似的,而她所指的那把椅子和她有一定的距离。我坐到那把椅子上,然后对她说我完全明白,我未经引见就来见她,确实很唐突,我只能指望她的宽容。也许,另一位女士,我前一天有幸见到的那一位,已经向她说明了我对花园的钟爱。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有勇气迈出这么超越常规的一步。我看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她自己已经住习惯了,所以熟视无睹,不明白它会给一个陌生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而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地方值得我冒险追求。承蒙她愿意接见我,我十分感激,这能不能表示我没有完全被排除在考虑之外?这个想法让我欣喜不已。我可以用名誉向她保证,我是最没有恶意、最不招人讨厌的人,如果我和她们一起住在这座豪宅里,她们可能甚至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会遵守任何规章、任何禁忌,我只要能欣赏那个花园就满足了。而且,我很乐意向她提供保证人,他们都是最好的保证人,在威尼斯和英格兰,甚至在美国,都是很有名望的人。
她十分安静地听着,一动不动,我感觉到她在看着我,眼光十分尖锐,尽管我只能看到她那张苍白枯萎的脸的下半部分。尽管经历了沧桑岁月,她的面容还是很优雅清秀,表明她曾经是个绝世美女,也曾经面色红润,体态丰腴。我说完之后,她继续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话。“如果你这么喜欢花园,为什么不到陆地上去?那里可以找到许多比我们这个好得多的花园。”
“哦,我不是单纯地喜欢花园!”我微笑着回答,然后富有想象力地接着说,“我喜欢的是在大海中间的花园!”
“这里不是大海的中间。你不怎么能够看到水。”
这让我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琢磨着她是不是想证明我是个骗子。“看不到水?可是,亲爱的夫人,我是坐船直接来到大门口的呀!”
她的回答含含糊糊,甚至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是的,如果你有船的话。可是我没有,我已经许多年没坐上贡多拉了。”她说这些话,似乎是在谋划一个她通过道听途说了解到的莫名其妙的诡计。
“我向你保证,我是很乐意为你效劳的!”我回答说。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很不得体,可能对我产生不利的影响,因为这让我显得太急切了,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但那个老太太还是不露声色,她的态度让我十分着急,因为这表明她对我的认识比我对她的认识更充分。她并没有对于我的慷慨提议表达感谢,而是说我前一天见过的那个女士是她的侄女,她马上就会进来。她是故意叫她暂时回避的,她想先单独和我见面,自然有她的理由。然后,她又陷入沉默,而我则琢磨起她所谓的理由,以及她还会提出什么问题,接着又掂量着是否要说一些夸奖那个侄女的话。最终,我说我很高兴再次见到现在不在场的这位朋友,鉴于我肯定让她觉得很古怪,她接待我的时候是极有耐心的。我的夸奖又让波德罗小姐说了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很有礼貌;她是我自己调教的。”我正要说难怪她的侄女举止优雅,可是我及时克制住了自己,这时那个老太太接着说,“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无关紧要。”这句话很像是打发人的客套话,似乎接下去就要说,既然她已经看到了我这么个卤莽的怪物的脸,已经消遣够了,我也就可以走了。因此,当听到她接着用温柔和蔼的颤音说了下面一句话的时候,我感到异常惊讶:“你想要多少房间都可以,如果你付给我一大笔租金的话。”
我只犹豫了一小片刻,刚好足够掂量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首先,我觉得她肯定想要很大一笔租金,接着我又很快地想到,她心目中的“一大笔”,可能和我的概念不同。我觉得,我的审慎并不是太形于色,所以我的回答还是显得很自然。“我很乐意付租金,而且,不管你觉得我付多少合适,我都愿意提前付。”
“那么,一个月一千法郎吧,”她马上说。这时,那块绿色的纱巾还蒙在她脸上,让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这个数字,按大家的说法,真的很吓人,我刚才的逻辑错了。她索要的这“一大笔租金”,根据威尼斯的标准,可算是个天文数字。用这一笔租金,在任何一个同样偏僻的角落,我都可以租整整一座同样气派的老宅,在里面整整住上一年。不过,只要我有钱,我还是愿意花的,所以我很快做出了决定。我愿意微笑着支付她索要的租金,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决心白拿她的东西,作为补偿。而且,如果她索要五倍于此的租金,我会直接提出这个要求,因为和阿斯彭的朱莉安娜讨价还价,我会觉得很恶心。我居然会和她谈钱,这已经是很奇怪的了。我明确对她说,她的观点和我的一致,隔天我就会很乐意地把三个月的租金交到她的手上。听到我的答复,她显然感到心满意足,没有想到应该叫我先去看看房间。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她的平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们刚达成协议,那扇门就打开了,那位年轻一些的女士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她的侄女,波德罗小姐就几乎高兴地喊叫出来:“他答应给三千,明天就给我们三千!”
蒂娜小姐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那双很有耐心的眼睛,从我们一人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来来回回了几次,之后才开了口,但嗓音压得很低。“你是说法郎吗?”
“你是说法郎还是美元?”那个老太太问我。
“我想你说的是法郎,”我摆着坚定的笑容说。
“那样很好,”蒂娜小姐说。然后,她就感觉到这个问题不归她问。
“你知道什么?你这么无知!”波德罗小姐冲着她说,虽然语气相当柔和,不算尖酸刻薄,却是冷冰冰的。
“是的,对钱,我对钱一无所知!”蒂娜小姐急忙奉承说。
“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熟悉的领域,”我冒昧地很诚恳地说。当前的对话,尤其是关于美元和法郎的讨论,让我觉得很痛心。
“她小的时候教养很好。是我亲自管的,”波德罗小姐说。“可是,她后来什么都没有学。”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蒂娜小姐很温和地反驳,但绝对不含讽刺的意味。
“是的,不然……!”她的姑妈更刻薄地说。她显然是想说,不然,她的侄女甚至活不下去,不过,蒂娜小姐并没有觉察到这一层意思,虽然听到姑妈向一个陌生人透露她的历史时她脸红了一阵。波德罗小姐接着对我说:“你明天什么时候送钱来?”
“越早越好。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中午就来。”
“我一直在这里,但我也有作息时间。”那个老太太似乎警告我不要以为她的方便是想当然的。
“你是说你接待人的时间吗?”
“我从不接待人。不过明天中午我会等你把钱送过来。”
“很好,我会准时的。”我接着又说,“我能不能和你握手庆祝我们缔结契约?”我以为一点形式总是应该有的,我觉得握手会容易一些,因为我肯定其他的形式是办不到的。而且,尽管波德罗小姐如今已不再那么迷人,她虚度的岁月也让人对她敬而远之,我感觉有一股强烈愿望去亲手握一握阿斯彭曾经碰过的那只手。
她没有回答,我发现我的提议并未得到她的认可。不过,我以为她会撤退,但她没有,只是冷冷地说,“我属于没有这个习俗的年代。”
我觉得相当没趣,但我还是显得很高兴地对蒂娜小姐说,“哦,你也可以!”她喃喃地表示同意,“好的,好的,表示都安排妥当了。”于是,我和她握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