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版者序(3)
有一次我有机会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音乐会上,我没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见他,而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是亨德尔[10]的曲子,音乐非常高雅优美,但荒原狼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既没有听音乐,也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人。他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孤独而又拘谨,冷静而充满忧虑的脸垂在胸前。接着奏起另一首乐曲,是弗里得曼·巴赫[11]的一首短小的交响乐。这时我非常惊愕地看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他脸上就露出一丝笑意,完全被音乐所陶醉,他的样子非常安详幸福,好像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之中,这样持续了约莫十分钟,使我只顾看他,忘了好好听音乐。那首曲子演奏完毕,他才苏醒过来,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似乎想离席而去;但是他仍坐着未动,直至结束。最后一曲是雷格尔[12]的变奏曲,这种音乐不少人觉得有些冗长沉闷。荒原狼开始时还很注意很高兴地听着,后来他也不听了,把手插在裤袋里,沉思起来,可这次没有刚才那种幸福、梦幻般的表情,反而显得很悲伤,甚至还生起气来。他脸色发灰,心不在焉,没有一点热情,看上去显得苍老多病,内心充满了不满。
音乐会散场了,我在街上又看见了他,我跟在他后面走着;他闷闷不乐,疲惫不堪,把身子蜷缩在大衣里,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饭馆前,他停住脚步,迟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进去。我一时冲动,跟了进去。他坐在一张比较雅致的桌子旁,老板娘和女堂倌欢迎他这个老顾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说,我也听了音乐会,他却不接这个茬。他看了看矿泉水瓶上的商标,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告诉他,我从来不喝酒,他听了这话,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对,您做得对。我也很简朴地生活了许多年,节衣缩食了很长时间,可现在宝瓶星座高照,我酒不离口了,宝瓶星座是阴暗的标记。”
我接过他的话茬,开玩笑似地谈起这个比喻,暗示说,他也相信星相学,我觉得真是难以置信。他听了我的话,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过分客气的语调说:“完全正确,可惜,连这门科学我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辞,他却到了深夜才回家。他的脚步跟往常一样,而且也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住在他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厅里点了灯,大约又呆了一个钟头。
还有一个晚上我也没有忘记。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大门上的铃响了,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要找哈勒尔先生。我一看,原来是他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门就回房了,她在上面呆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见他们一起走下楼梯,两人谈笑风生,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这位隐居的单身汉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对他,对他的生活本来有种种推测,现在我又觉得这些推测没有多少把握了。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一个人回来了。他愁容满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如同笼子里的狼来回走动那样,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回踱步,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房间里的灯彻夜未熄。
关于他们的关系,我一无所知,我只想补充一点:后来我在街上又看到过一次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们手挽手走着,他显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觉得十分惊讶,他那张孤苦的脸有时也会多么的可爱、天真啊!我了解那个女人了,我也了解我姑母为什么对他那样同情关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心情也是那样悲伤痛苦。我和他在门口相遇,见他腋下夹着一瓶意大利葡萄酒。结果他在楼上荒凉的屋子里喝了半宿,这种情况以往已经有过几次。我真为他难过,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哟,毫无慰藉,毫无希望,毫无抵御能力!
好,闲话少说。上述介绍足以说明,荒原狼过的是自杀生活,这无须花费更多笔墨了。但是我并不相信,他离开我们时真的自杀了。当时有一天,他结账以后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此,他就杳无消息,他走后收到的几封信一直由我们保管着。除了一份文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份稿子是他在我们这里住时写成的,他留下几句话,说文稿给我,由我全权处理。
哈勒尔文稿中讲述的种种经历是否确有其事,我无法调查。我并不怀疑,这些事大部分是虚构的,这里的所谓虚构并不是随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种探索,一种企图借助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件作为外衣来描述心底深处经历过的内心活动。哈勒尔作品中这些半梦幻式的内心活动估计发生在他住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相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们这位房客外貌举动都与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时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长时间连那些书也没有摸过。那时我遇见他的次数不多,有几次他显得非常活泼,好像变年轻了,有几次可以说非常高兴。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绪又一落千丈,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饮食;这当儿,他的情人又来看过他,他们俩发疯似地大吵了一顿,闹得四邻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尔为此还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坚信,他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在哪幢楼里,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楼梯;在什么地方,两眼无神地凝视着擦得铮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图书馆里,晚上他在酒馆消磨时光,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在窗户后面倾听着世界和他人怎样生活;他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自杀,因为他残留的一点信仰告诉他,他必须把这种苦难,心中邪恶的苦难,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只能受苦而死。我常常想念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更轻松一些,他没有那种才能促进我发挥我性格中坚强快乐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过的是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的、充满义务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母——可以怀着一种平静友好的心情怀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她善良的心里,没有向我透露。
关于哈勒尔的自传,我在这里要说几句。他描写的东西是些非常奇异的幻想,有的是病态的,有的是优美的和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如果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手中,我也不认识作者,那么我肯定会怒气冲冲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认识哈勒尔,因此他写的东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说能表示赞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个可怜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幻觉,那么我就要考虑是否有必要公之于众。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我今天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
不管哈勒尔的自传以多少实际经历为依据,它总是一种尝试,一种企图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时代痼疾,而是把这种疾病作为描写对象的尝试。记载自传真可说是一次地狱之行,作者时而惧怕、时而勇敢地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乱,横越地狱,奉陪邪恶到底。
哈勒尔的一段话给我启发,使我懂得了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了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残暴现象之后,他对我说:“这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残酷。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纪的人会非常厌恶,会感到比残酷、可怕、野蛮还更难忍受!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如果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他就会痛苦地憋死;同样,一个野蛮人生活在文明时代,也肯定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时常想起这一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正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
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自传可能具有的对我们大家的启发。所以我决定将它公之于世。顺便提一句,我对这份自述既不袒护也不指摘,任凭读者根据自己的良心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