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期天早上,理查德从柜子底下翻出莫德姑妈几年前送他当圣诞礼物的蝙蝠车电话,插进墙上接口。他给杰茜卡打了个电话,但没人接。她把答录机关了,手机也没开。理查德估计她是回住郊区的父母家去了,他可不想往那里打电话。他觉得杰茜卡的父母都很骇人,而且各有各的可怕之处。他们也并不欣赏这个未来的女婿。实际上,杰茜卡的母亲曾经不经意地跟他提过一次,他们对理查德和杰茜卡的婚约非常失望,而且她相信只要杰茜卡想找,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归宿。
理查德的双亲都已过世。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突发心脏病而死。在那以后,母亲也没了活力,自从他离家来到伦敦,母亲便慢慢衰弱下去。六个月后,理查德坐火车回到苏格兰,来到一家郡立小医院,守在床前陪母亲度过最后两天。她有时还能认出理查德,但其他时候却是用丈夫的名字呼唤他。
理查德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前两天的经历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像个虚构故事。唯一真实的东西,是答录机里杰茜卡的留言,她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这个星期天,理查德一遍遍播放留言,每次都希望她的口气能缓和下来,希望听出一丝柔情暖意。但梦想终归不是现实。
理查德本想出去买份周日报刊,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杰茜卡的老板阿诺德·斯托克顿,是位下巴层层叠叠、长得好似讽刺漫画的人物。他拥有默多克新闻集团没有买到的所有周日报刊。斯托克顿的报纸总是登载有关他的文章,其他报刊也是一样。理查德估计阅读周日报刊,只能让他回想起上周五晚上未能出席的那顿晚宴。所以他泡了很久热水澡,吃了几块三明治,喝了几杯茶,又看了看周日下午的电视节目,脑子里想的全是该如何向杰茜卡解释。每次模拟对话的结局,都是两人紧紧相拥,享受一次狂野、激烈、热情、泪眼婆娑的性爱,然后便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星期一早晨,理查德的闹钟没响。差十分九点时,他匆忙跑到街上,挥舞着手里的公文包,像个疯子似的东张西望,希望能拦到出租车。一辆黑色出租车沿着马路向他驶来,车顶的黄色“出租”标志闪闪发光。理查德这才松了口气,冲出租车挥挥手,还叫了两声。
出租车从理查德面前缓缓驶过,完全没有理他,在街角拐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
又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又一盏黄色灯,标志着它还是空载。这次理查德冲到路中央,拼命挥手想让它停下。车子从他身边绕过,继续向前行驶。理查德暗自咒骂一声,转身跑向最近的地铁站。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按下售票机上的按钮,把零钱塞进投币孔,想买张去查令十字街的单程票。但他投下的每枚硬币都直接穿过机器,“当啷”一声落入底部托盘。车票没有出现。他试了试另一台售票机,依旧徒劳无功。再换一台,还是没用。理查德跑到检票亭想找人抱怨两句,顺便买张票。售票员正跟什么人打电话。查理不停叫嚷“嗨”和“打扰一下”,还拼命用一枚硬币敲打塑料栏杆,但尽管如此——也可能正因如此,对方就是无动于衷地讲个不停。
“妈的。”理查德咒骂一句,直接从检票口底下钻了过去。没人阻止他,似乎也没人在乎。他沿着电动扶梯猛往下跑,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刚好赶在一列地铁进站时,冲到拥挤的月台。
小时候,理查德做过些噩梦。在这些梦中,他就像个透明人,无论闹出多大响动,也不管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这种感觉又开始冒出头来,人们拼命往前挤,上下车的人潮将他推来搡去。
理查德也坚持不懈地往前推挤,终于快要到达终点,甚至一条胳膊已经伸进车厢,这时车门开始关闭。他及时抽出手来,但大衣袖子被夹住了。理查德开始捶门,玩命叫喊,希望司机至少把门打开条缝,让他把袖子拽出来。但列车开始启动,理查德被迫在月台上奔跑,脚下磕磕绊绊,速度越来越快。他把公文包扔在月台上,用另一只手使劲拉扯衣服。这条袖子最终断裂,他向前仆倒,在月台上擦伤了手,裤子的膝盖部分也被磨破了。理查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沿着月台原路返回,捡起了公文包。
他看了看撕裂的袖口、擦伤的手和磨破的裤管,一声不吭地拾阶而上,走出地铁站。出站时,谁也没问他要票。
“抱歉我迟到了。”理查德对挤在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说。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已是十点三十分。他把公文包扔在自己的座椅上,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汗水。“你们肯定不会相信我遇到了什么烂事。简直是一场噩梦。”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办公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更准确地说,是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我的东西呢?”他提高音量大声问道,“我的电话哪儿去了?还有我的巨魔玩偶呢?”
他拉开书桌抽屉,里面同样空空如也,连张巧克力包装纸或是坏掉的曲别针都没有,就好像这里根本没人坐过。西尔维娅朝他走来,同时跟两个相当魁梧的男人说着什么。理查德迎上前去。“西尔维娅?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西尔维娅很有礼貌地说。她冲两个大汉指了指这张桌子,他们一人抬起一头,把它搬出房间。“小心点。”西尔维娅对他们说。
“这是我的桌子。他们要把它搬到哪儿去?”
西尔维娅一脸茫然地盯着他。“你是……?”
我真受够了,理查德心想。“理查德,”他故意讥讽地说,“理查德·梅休。”
“哦。”西尔维娅答道。但她的注意力随即从理查德身上滑开,就像水流从鸭子身边滑过。“不对,不是那边。看在上帝份儿上。”她冲搬运书桌的工人们喊了两句,急匆匆追了上去。
理查德看着她离开办公室。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来到加里的工位前。加里正在回复邮件。理查德看了看屏幕,这封邮件中写了很多露骨的挑逗言辞,而且收信人也不是加里的女朋友。理查德尴尬地绕到办公桌对面。
“加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搞什么恶作剧吗?”
加里环顾四周,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敲了下键盘,启动屏保程序,显示出一头跳舞的河马。加里随即又晃晃脑袋,似乎想清醒一下头脑,随即拿起电话,开始拨号。理查德一巴掌拍在电话上,把它挂断。
“听着,这不好玩。我不知道你们所有人在搞什么鬼。”加里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理查德大大地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我被开除了,那就直接跟我说个明白,但假装没我这么个人……”
加里忽然露出微笑,对他说:“嗨。是的。我是加罗·佩鲁诺。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恐怕你帮不了我。”理查德冷冷地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办公室,连公文包都没拿。
理查德的办公室在三层。这栋写字楼就在滨河路附近,高大、陈旧,但通风良好。沿路走上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杰茜卡的办公地点。那是位于伦敦城的一栋玻璃镜面建筑。
理查德一路小跑过去,还没十分钟就到了斯托克顿大厦。他从一楼大门口身着制服的保安面前径直走过,进入电梯,开始上楼。电梯内壁覆以镜面材料,理查德趁坐电梯的工夫打量着自己。他的领带歪歪扭扭,扯松了一半,大衣裂了缝,裤子也磨破了,汗津津的头发像个鸟窝……天哪,他可真够狼狈的。
一阵笛声响过,电梯门随之敞开。杰茜卡所在的这一层空间很大,有种简装修的粗放风格。电梯旁边有位前台接待员,一副沉静端庄的作派,理查德感觉她的税后工资肯定比自己高。她正在看时尚杂志《大都市》,理查德走过来时,这位前台连头都没抬一下。
“我要找杰茜卡·巴特拉姆,”理查德说,“这件事很重要,我必须跟她谈谈。”
前台根本不理他,而是专注地检查自己的指甲。理查德穿过走廊,来到杰茜卡的办公室。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杰茜卡站在三张形态各异的巨幅天使海报前面,海报下方写着相同的大标语“天使在英国巡回展览”。他走进门时,杰茜卡转过身,露出亲切的微笑。
“杰茜卡,感谢上帝。听着,我想我快要发疯了。一开始是我今天早上拦不到出租车,接着是在办公室和地铁里……”理查德冲她亮出破烂的衣袖。“就好像我变成了某种透明人。”杰茜卡又冲他笑了笑,以示安慰。理查德继续说:“你看,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哦,不是因为我的做法,而是因为惹你生气了,而且……听着,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情况非常诡异,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杰茜卡点点头,脸上依旧挂着深表同情的微笑。她最终开口说:“你肯定会觉得我很过分,但我的确老是记不清别人的长相。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会想起来的。”
此时此刻,理查德心知这一切都是真的,沉甸甸的恐惧感在他腹中成型。今天发生的种种异相都是真的。这不是玩笑,不是骗局,更不是什么恶作剧。“没关系,”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别管他了。”
他离开办公室,沿过道向外走去,就快到达电梯时,杰茜卡喊出了他的名字。
“理查德!”
他猛地转过身。这果然是个恶作剧!是某种恶毒的报复,某种他可以理解的东西。“理查德……马布里?”她似乎为自己能想起这么多细节,感到相当骄傲。
“是梅休。”理查德说完走进电梯。随着渐衰悲凉的笛声,梯门在他身后关闭。
理查德走回自己的公寓,心中又烦又恼,困顿迷茫。他时而挥挥手招呼出租车,但并没指望它们会停下来,这些车也的确没停。他的脚在疼,双目刺痛。他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从梦中醒来,一个正常的、现实的、合情合理的星期一将重新开始。
他回到公寓,在浴缸里注满热水,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光着身子走过门厅,爬进舒适惬意的水中。就在他快要打起瞌睡时,突然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大门一开一关,一个温和的男性声音说道:“当然了,你们是我今天第一批带来看房的客户,但对这套公寓感兴趣的人可有很多呢。”
“我看过你们公司寄来的资料,这里没我想象的那么大。”一个女人说。
“的确,屋子比较紧凑。但我觉得这其实是个优点。”
理查德刚才没有锁上浴室的门,毕竟住在这儿的只有他一个人。
另一个声音比较粗哑的男人说:“我记得你说过这套房不带家具。我看屋里的家具可不少。”
“上一位房客肯定是把不要的家具留下了。有意思。他们没跟我提过这个问题。”
理查德从浴缸里站了起来。但他想到自己赤身裸体,而那些人随时可能走进来,又连忙坐下。他焦躁地环顾四周,想在浴室中找条毛巾。“哦,乔治,你看,”门庭里的女人说,“有人在这椅子上扔了条毛巾。”
理查德扫视着周遭物品:一块丝瓜筋,半瓶洗发水,一只黄色塑料小鸭子,他断定这些东西都无法成为浴巾代用品。“浴室怎么样?”女人问道。理查德抓起一条洗脸毛巾,遮在胯下,然后站起身,背靠墙壁,准备承受羞耻的场面。房门被人推开。三个人走进浴室:一个是穿驼绒大衣的年轻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理查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尴尬。
“也有点小。”那女人说。
“紧凑,”驼绒大衣男圆滑地纠正说,“容易清洁。”女人伸出食指,在水槽边上摸了一下,不满地皱起鼻子。“我想咱们已经看过所有房间了吧。”中年男人说。他们走出了浴室。
“这里各方面都蛮合适的。”女人说。他们开始低声交谈。理查德爬出浴缸,蹭到门口,看见浴巾就放在门庭的椅子上,便探出身去,一把抓了过来。“我们就租它了。”那女人说。
“没问题吗?”驼绒大衣男说。
“我们就想要这样,”女人解释说,“或者说,等我们搬进来以后,肯定会把它弄得很像个家。星期三能收拾好吗?”
“当然。我们明天会把这些垃圾都清理出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理查德裹着浴巾,身上湿漉漉的,感觉很冷。他站在门口瞪着三个人说:“这些不是垃圾。都是我的东西。”
“那我们就去你的办公室拿钥匙了。”
“嗨,不好意思,”理查德哀怨地说,“我住在这儿。”
他们从理查德身边挤了过去,朝大门口走去。“很高兴跟你们做生意。”驼绒大衣男说。
“你们……你们有谁能听见我说话吗?这是我的公寓。我住在这儿。”
中年男人说道:“如果你能把合同细节传真到我的办公室……”大门“砰”的一声在他们身后关闭,屋内重归寂静。理查德傻站在这间本属于自己的公寓门庭里,冷得直打哆嗦。“这些事,”理查德无视感官带来的证据,大声宣布道,“都不是真的。”
蝙蝠车电话突然尖啸起来,头灯闪闪放光。理查德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喂?”
听筒中传出吱吱啦啦的爆响,电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他感觉对方的声音特别耳生。“梅休先生?”这声音说,“理查德·梅休先生?”
“是我,”他应了一声,心情豁然开朗,“你能听见我说话。哦,感谢上帝。您是谁?”
“我和我的同伴上周六跟你见过一面,梅休先生。我向你询问了一位年轻女士的下落。你还记得吗?”这油腔滑调、猥琐下流的声音,感觉像狐狸一样狡诈。
“哦,是的。原来是你。”
“梅休先生。你当时说没见过门菲。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说法与事实相去万里。”
“哦,你还说你们是她的兄弟呢。”
“四海之内皆兄弟,梅休先生。”
“她现在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我们知道,梅休先生。你说的这两个问题,我们都很清楚。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梅休先生,我相信你会希望我们坦诚相告,对吧?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替那位年轻小姐操心。她的日子屈指可数了,甚至用不到十根指头。”
“你干吗要跟我说这些?”
“梅休先生,”克劳普先生客客气气地说,“你知道自己的肝是什么滋味吗?”理查德哑口无言。“因为范德摩先生向我承诺,他要亲手把这东西剜出来,塞到你的嘴里,然后才会割断你可怜的细脖子。如此一来你就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了,对吗?”
“我要打电话叫警察了。你不能这样恐吓我。”
“梅休先生,你想给谁打就给谁打吧。但我可不希望你把这话当作恐吓。我们从来不会恐吓别人,对吧,范德摩先生?”
“不会?那你们是在耍什么鬼花招?”
“我们只是许下诺言,”克劳普先生的声音刺透了静电、回声和噪声,“而且我们知道你住在哪儿。”他说完这句,就把电话挂了。
理查德紧紧握住话筒,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随后连按三次9:火警、匪警和急救服务。“紧急服务中心,”话务员说道,“您需要什么服务?”
“请帮我转接警察局,好吗?刚才有个人威胁要杀我,而且我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对面没有声音。理查德希望这是在转接过程中。没过多久,对方说道:“紧急服务中心。喂?有人吗?喂?”理查德挂上电话。他又冷又怕,身上光溜溜的,而且也没别的事情好做,所以便走进卧室,穿好了衣服。
经过一番仔细思考,理查德从床底下拖出黑色运动包,塞了几双袜子进去,还有内裤、几件T恤衫,护照和钱包;然后套上牛仔裤、毛线衫,足蹬运动鞋。理查德想起自称门菲的女孩跟他说再见时的情形。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她说很抱歉时的样子……
“你知道,”他对空荡荡的房间说,“你知道会变成这样。”理查德走进厨房,从碗里拿了几颗水果,一并塞进提包。他把拉链拉好,离开公寓,走进天色渐黑的街道。
自动取款机吞进他的卡,发出一阵嗡鸣。屏幕上写道:请输入您的密码。理查德按下密码(D-I-C-K)。屏幕一片空白。请稍候,这句话闪过后,屏幕又是空白。机器内部某个地方传出隆隆声响。
本卡无效。请联系发卡单位。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卡被吐了出来。
“给点零钱吧?”一个疲惫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理查德转回身,看到一个老头。此人五短身材,有点秃顶,灰黄相间的凌乱胡须结成一团,面容在污泥下愈显苍老。他身穿脏兮兮的外套,底下是一件深灰色运动衫的遗迹,双眼也是灰色,而且沾了不少眼屎。
理查德把自己的卡递了过去。“给,”他说,“拿着吧。里面大概有一千五百英镑,只要你取得出来。”
老人伸出黑黢黢的双手,接过磁卡,翻过来看了看,平心静气地说:“多谢了啊。要是再给我六十便士,就能买杯香喷喷的咖啡了。”他说着把卡还给理查德,迈步向前走去。
理查德慌忙拾起提包,追向老人。“嗨。等等。你能看见我。”
“我的眼睛可没毛病。”老人说。
“听着,”理查德说,“你听说过一个叫‘流动集市’的地方吗?我要去一趟。有个叫门菲的女孩……”老人忽然紧张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听着,我真的需要帮助,”理查德说,“求你了,好吗?”
那人盯着他,完全没有同情怜悯的感觉。理查德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抱歉打搅你了。”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运动包的提带,以防它们开始颤抖,随后转回身,向商业街走去。
“喂。”老人压低声音叫道。理查德回头看去。那人正冲他招手。“过来,到这儿来,快点,伙计。”老头钻进路旁废弃的房屋,快步走下堆满垃圾的楼梯,进入荒无人烟的地下公寓区。理查德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楼梯尽头有扇门,老头一把推开,等理查德走进去后,又顺手将门带上。他们走过大门,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噌”的一声,老人点起一根火柴,又将它伸向一盏老旧的铁路工提灯。灯芯点燃后,投射出还不如火柴明亮的光芒。两人结伴行走在黑暗的世界中。
这里有股霉味,源自潮气和旧砖、腐物和黑暗。“咱们这是在哪儿?”理查德轻声问道。他的向导嘘了一声,让他保持安静。两人来到另一扇门前。老头有节奏地敲了几下。四周静默片刻,门扉缓缓打开。
顷刻之间,理查德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两眼一抹黑。这是一处巨大的地下拱顶房间,到处都是火光和烟雾。房间里有不少小火堆,许多面目模糊的人影站在篝火旁,用铁签烤着小动物,还在火堆间跑来跑去。这里让他想起了地狱——或者说,他学生时代想象出的地狱景象。烟气刺得他的肺部难受,禁不住咳嗽一声。上百只眼睛同时转过来盯着他,一眨不眨,毫不友善。
有个人紧赶两步,跑到他们跟前。他留了一头长发,还有深浅不匀的棕色胡须。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点缀着不少毛皮,有橙有黑也有白,就像只花猫的毛。他按理说应该比理查德高,但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双手握在胸前,十指搅在一起。“什么?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谁?”他冲理查德的向导问道,“你把什么人带来了,伊利亚斯特?快说快说快说。”
“他是从上层来的,”老头说,(伊利亚斯特?理查德心想。)“问起了门菲小姐的事。还有流动集市。我把他带给您,鼠语领主。估计您能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十几个兽皮人聚拢在他们周围,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小孩。他们走起路来步子急促细碎;先是静止片刻,然后猛窜几步。
鼠语领主把手伸进缀满兽皮的破衣服,掏出一片锋利的银色玻璃,足有八寸来长。几块工艺很差的熟化毛皮裹住下半部分,形成简陋握柄。玻璃刀刃上闪着火光。鼠语领主用碎片抵住理查德的喉咙。“哦,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他激动地嘀咕道,“我当然知道该拿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