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 有思想的学问家——关于章太炎
陈平原
身兼斗士与学者的章太炎(1869—1936),一生屡遭世变,多次卷入政治斗争旋涡,可依然著述、讲学不辍。早年奔走革命,不忘提倡学术;晚年阐扬国故,可也呼吁抗日。在政治与学术之间徘徊,是清末民初学者的共同特征;章太炎的好处是干什么像什么,是个大政治家,也是个大学者。后世学人关于民国以后的章太炎是否“退居于宁静”的争论,未免过分集中关注其政治生涯。换一个观察角度,由从政转为问学,很难简单认为“颓唐”或“消极”。在我看来,章太炎不只是革命家,更是近代中国最博学、思想最复杂高深的人物。鲁迅称章氏为“有学问的革命家”,我则倾向于将其作为“有思想的学问家”来考察。
一
谈论章太炎的思想与学术,很难不作分期把握,因其思想庞杂且变化多端,根本无法“一言以蔽之”。前人关于章氏思想发展的分段,颇多可议之处。关键不在分段时提前几年抑或推后几年,而在使用的理论尺度以及无意中表露出来的论者的学术思想。
最常见的弊病是过分依赖历史事件,而不大考虑对象自身的特性。甲午战争、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当然会在章氏生活和思想上打下烙印,可将其作为分段依据则嫌牵强。外在的政治事件与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思想学术追求不能画等号,尤其是像章太炎这样有极强烈的独立意识的思想家,根本不会随时势流转。将个体感受直接依附于外界发生的政治事件,说成是其“必然的反映”,而不尊重个体独特的生存处境、感情世界以及内在思路,所有历史人物的思想发展也就只能一刀切了。
与此相关系的是,过分突出所谓革命派与改良派的斗争(或光复会与同盟会的分裂),用外在的政治行动作为评价的唯一依据,抹煞章太炎思想的深刻性与复杂性,使得历史人物一下子平面化了。清末民初,知识分子上下求索,许多见解既空泛又深刻,一时难断是非曲直。只因为辛亥革命成功,就断言“革命”是好“立宪”是坏,未免过于草率。史学家吕思勉曾指出一个有趣的现象:君主和民主比较,自然君主较旧而民主较新;可将革命和立宪比较,“革命是吾家旧物,而立宪的观念则来自西洋”(或者说革命是旧而立宪是新)。主君主立宪的康、梁与主民主革命的孙、章,都不是“新旧—中西”(更不要说“进步—落后”)这样简单的模式所能概括的。
章太炎自述思想变迁,有一句话很精辟:“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蓟汉微言》)这话常被研究者引用,可具体阐释五花八门,尤其是关于“真”、“俗”的界定。比如,随顺众生为俗,破除迷妄为真;具体事物为俗,抽象哲理为真;史学为俗,哲理为真;学以致用为俗,实事求是为真;儒学是俗,佛学是真;经验现象是俗,心灵本体为真……等等。章氏既持真俗之辨,又主“真妄同源”,颇多精彩之论。不过,倘以这假定性的“真俗”说衡量章氏一生,其“转俗成真”与“回真向俗”恰好落实在两次系狱。“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此乃未经“真”洗涤的“俗”;“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此即“转俗成真”;“癸甲之际,厄于龙泉,始玩爻象,重籀《论语》”——此乃“回真向俗”。三年系狱,三年幽禁,前后两次被囚,精神状态大不一样,可都促使章氏深思熟虑,重新反省其政治理想及学术追求,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思想转变。这种转变当然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和《太炎先生自述学术次第》对此也含糊其辞;为了论说方便,只能作如下大致划分:第一次转变以1906年出狱东渡日本为界;第二次转变以1915年幽禁中作《蓟汉微言》自述“回真向俗”为标志。以此二变三段来把握章太炎的思想变迁,相对强调内在思路而不是外在行动,价值追求而不是政治倾向。
二
谈论章太炎的学术思想不容易,因其糅合百家而又自成宗派,思想资料和学术渊源颇为复杂,不同时期所吸收、所推崇的又很不一致。不过,大致而言,章氏学术思想的形成,依其先后可分为古今文之争、中西学之辨和儒道释的调适三个层次。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不是在一种平静状态下接受某一思想(或学术观念),而始终是坚持“依自不依他”的独立意识,在争辩中、对抗中选择取舍,融会贯通的。
章氏治学讲求自得,既反泥古,也反媚外。评判历代学术,其重要标尺就是能否“独立自得”。而对西方学术,章氏从来都是以我为主,不为所拘,有时甚至故显倨傲,言辞刻薄。可另一方面,章太炎其实颇为善于向学术上的对手学习,借助论争激发灵感,完善自家学说。20年代章太炎有一段自白,很能表明他这种治学风格:“我们更可知学术的进步,是靠着争辩,双方反对愈激烈,收效愈增大。我在日本主《民报》笔政,梁启超主《新民丛报》笔政,双方为国体问题辩论得很激烈,很有声色;后来《新民丛报》停版,我们也就搁笔。”(《国学概论》)
至于为了匡正时论,故作惊人之语,在章太炎也不稀奇。1906年,章太炎写下对新文化运动影响甚大的《诸子学略说》,批评儒家“以富贵利禄为心”,十六年后表示忏悔此“狂妄逆诈之论”,并解释当时立论乃因“深恶长素孔教之说,遂至激而诋孔”(《致柳翼谋书》)。这种解释并非无稽之谈,章氏好多轰动一时的惊人之论是服务于其时的政治论争的。李泽厚称其为“半政治半学术的广阔评述”(《章太炎剖析》),不无道理。正因为如此,对其分析评判,不能限于字面所述事实或所依学理,更得考虑其特定语境和潜在的对话者。
章太炎对康有为借公羊学倡改制的良苦用心其实颇有领悟,只是对其论学诡怪恣肆主观武断始终不以为然。早年为了“以革政挽革命”,章氏曾应邀与康门弟子共事,可“论及学派,辄如冰炭”;只因考虑到其时政治斗争形势,才没有公开批评康氏学说。戊戌政变后,他甚至针对世人对康有为的攻击,挺身而出为其辩护,并自认与康氏“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康氏复书〉识语》)。只是到1900年解辫发主排满以后,政治上与康梁等君主立宪分道扬镳,章氏才多次著文痛诋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康有为立说过于武断,弟子梁启超也承认其师“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清代学术概论》)。这种治学方法,与作为古文经学大师的章太炎所标榜的求是精神大相径庭。再加上政见歧异,故章太炎对之热讽冷嘲不遗余力。这么一来,章氏也就难得平心体会康氏立说的长处,“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同上)。
在今古文之争中,章太炎无疑是站在古文经学一边;而在中西学之辨中,章氏似乎以中为主,这有其特殊的理论背景,并非盲目排外。只是针对日渐加剧的“欧化主义”,章太炎才大声疾呼“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究其实际,章氏对向西方求学理这一思潮并不反感,而且自觉投入其中,不只释译日人岸本武能太的《社会学》,东走日本时更“旁览彼上所译希腊、德意志哲人之书”。这使得他在著述中可以不时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乃至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休谟、赫胥黎、斯宾塞等西哲对话与辩难,并以之作为建构理论体系的参照。更何况章氏还有另一手绝活——对印度哲学的了解,使得他能够随意征引婆罗门、胜论、数论各宗乃至《法华》、《华严》、《瑜伽》诸经。这点章太炎非常得意,口述《蓟汉微言》时以融会通“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自许。可毋庸讳言,章氏对“东西学人之所说”,谈不上精深研究,好多只是依据第二、三手材料和同时代人的研究成果(一如梁启超《卢梭学案》、《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和鲁迅的《摩罗诗力说》),都是连编带写,近乎纂述,当然也都不无发挥。好在章太炎本就是“依自不依他”,用近乎“六经注我”的态度,借助这些西方学说来构建自家的理论体系。
章太炎之不同于清儒,不只在于他有幸借鉴泰西学说,学术眼界更为广阔;更在于其超越考据,直探义理,成为近代中国真正有思想的大学者。章氏认定学者之病实者(执著滞淹)当施泻,病虚者(浮华夸诞)宜施补,“鄙人夙治汉学,颇亦病实。数年来,以清谈玄理涤荡灵府,今实邪幸已泻尽”(《致宋燕生书》)。诂经精舍七年,章太炎受过严格的朴学训练。由朴学而小学而史学而玄学,此乃章氏治学的大致门径。借用弟子许寿裳的话,就是“以朴学立根基,以玄学致广大”(《章炳麟》)。倘就追踪玄学丽言,章氏的精神漫游之路大致如下:先是由儒入佛,次则以佛反儒、以佛解庄,最后是儒释道互补。《蓟汉微言》中虽有“文孔老庄是为域中四圣,冥会华梵,皆大乘菩萨也”的话,但与传统文人之调和儒释道还是有所不同。就玄理而言,章氏认定中外学说,“无过《楞伽》、《瑜伽》者”,只是“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这才有待于老庄与文孔(《太炎先生自述学术次第》)。而儒道相较,又以孔子学说更切于人事,故国势日危时须格外阐扬儒侠,而不可独用佛道。经世求切于人事,求是则不妨高妙。就理论趣味而言,章太炎最欣赏的还是佛学,其著述的思想深度也大大得益于佛学的滋润。
三
古今、中外、儒释道三个层次之间,并非完全隔绝,而是处于互动、对话的状态。这一点,章氏自述学术次第时关于“汉学—科学—法相”三者关系的辨析最能说明问题。分层次只是为了便于把握,有时候根本无法分清孰先孰后。统而言之,章氏之治学,以第三层(哲理与眼光)成就最高,可根基则是第一层(方法与学养)。
在今古文之争、中西学之辨和儒释道的调适过程中,章太炎逐渐形成自己独特而庞杂的思想体系。不过在这有形的三层次的努力中,有一种无形的特殊动力,或者说思维习惯,驱使他为寻求真理而上下求索并取得丰硕成果。这就是其独行侠的气质以及否定性的思维特征。从上世纪末作《明独》,断言“知不独行,不足以树大旅”、“大独,大群之母也”起,章氏一生始终“特立独行”、“狂生”、“名士”、“异端”、“在野党”、“神经病”、“章疯子”、“矜奇立异”、“忤时违众”等等,这就是世人对章氏此一性格特征的褒贬。其中“神经病”的说法,是章太炎1906年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中供认不讳的:“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章太炎晚年批评世人趋新骛奇,可“立说好异前人”(包括今人),正是章氏平生活学一大特点,其得失皆系于此。
侯外庐称章太炎研究中“表现出自我横冲的独行孤见,在中国思想史上这样有人格性的创造,实在数不上几人”(《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贺麟在《当代中国哲学》中则断言:“他不但反对传统的中国思想,他同样的反对西方的新思想,其勇于怀疑,与康有为之破除九界、谭嗣同之冲决网罗,有同等甚或更大的思想解放、超出束缚的效力。”萧公权以“抗议”二字作为章氏政治思想的核心(《中国政治思想史》);河田悌一则干脆称章太炎为“否定的思想家”(《否定的思想家——章炳麟》)。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注意到章氏立论的这一特色。
这种标新立异锐意创新的学术风格,好处是总走在时代前头,善于救弊扶偏,“事未至而先见败征,众人方醉而己独醒”(庞俊《章先生学术述略》),可一味颠倒时论,为否定而否定,虽能出奇制胜,但易失之偏激。
以“独行孤见”、“勇于怀疑”、“抗议”、“否定”为思维特征的章太炎,在清末民初这一场思想文化震荡中,其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点也不奇怪——这本来就是一个拆散(破坏旧世界)的时代。时过境迁,章太炎许多当年传诵一时的“妙语”与“怪论”,都可能被人遗忘,但其“特立独行”的气势,至今仍令人神往。
1992年1月于京西畅春园
(原刊《文学自由谈》1992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