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杜邦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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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城山的成绩很优秀,加上外表俊朗,乍一看绝对是如假包换的“优等生”。而且包括我父母在内的学生家长都对他另眼相待,对孩子们说“向他学习”、“和他好好相处”之类的话。也有可能是被他父母的社会地位影响。

但即便如此,祖母却在那天晚上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小孩真可怕。那小子,在楼梯上慢慢接近我,心里想着‘是伊藤的奶奶啊’向我伸出了手。那是想将人推落下去的手。他有一双杀人犯的眼睛和强奸魔的双手。”

我笑着说:“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啊。”但她也看出,我的话并非出于真心。

“你们不是朋友吧?引发战争的人,肯定是他那样的家伙。”

我感到困惑。我无法接受稻草人所说的事。而且据说它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只有单纯的小孩才信吧。

“你知道城山这个人吗?”

“是个可怕的男人呢。”稻草人的语气里没有感情。

“更不能相信的是,他竟然当上了警察。”我吓得坐在了地上。

不,更不能相信的是,我正与一个稻草人一来一往地交谈,而且我还在假装对这一反常事实毫不在意。

“总之,优午知道未来。”日比野忍不住插嘴道。

“有被称为天气预报的东西吧?那个不也是预测未来的吗?几小时后、一天后、一周后,我的本质也是这样的。”稻草人说。

“但是天气预报经常不准啊。”

“我也是呢。有时会猜不准。”稻草人仿佛在微笑。我仔细看去,却只看到质地细密的布。

“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确实可以预测到,但是几周后、一年后、几年后的事情经常预测不准。事情要发生的日子渐渐接近时,我所看到的未来也会越来越鲜明。就像是镜头慢慢对上了焦一样。”

“因此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这是我一百年前预见到的可能性。也是好几个可能性之中的一个。大约在三周之前,我确信了你会来这里的事实。关于这件事,准确点儿说,我是在三周前得知的。”

“一周内要发生的事情,优午全都知道。这世上的事,全都知道。”日比野像是确信自己的未来会从山丘那边来一样,抬着头望向那边。

“是的,一周左右。比这更长的时间就不知道了。因此,你会怎样、什么时候离开岛、回到仙台之后会怎样,就算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哦。”

简直是预见到了我要问这些事情,于是先下手断绝我的疑问。“真的不知道吗?”

“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看到了不少可能性。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粗略算来有几十种之多。要是再分得细些,可以有几亿种呢。但是真正发生在你身上的可能性只有一种。未来会变得怎样,只要有几个条件改变就会发生变化哦。”稻草人用平稳的语调慢悠悠地说,“所以在现在这一阶段,我还不知道。准确点说是无法确定。”

“条件改变是指什么?天气变化或是温度变化之类的?”

“比如说,某对男女相遇的可能性。”稻草人的声音竟有些温柔,“说到底都是可能性。比如那天下雨,不,说得再精确些,假如路上有小虫子的尸体,男性可能就会因此改变走路的速度。这样一来他就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要确定未来,就必须知道各种细节。因此,越是在遥远的未来发生的事,细节就越难把握。”

“所以你无法确定,”我点点头,“是这样吗?”

“我可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哦。”

“这是混沌理论吧。”我说道,这是不知哪里的气象学家提出的科学理论,“即便有规律,也无法预测。”

“你在说什么听不懂的事儿呐!”日比野像被激怒了一般说道。

我觉得无法简要地说明白,便在脑海中寻找合适的比喻。“你知道榨汁机吗?”

“是那个把水果放进去,然后就能搅碎做成果汁的机器吧?”日比野立刻回答道。

“把水果放进榨汁机里,就可以得到果汁。放进橘子就会有橘子汁。”

“有时也会放香蕉。”

“那就以香蕉汁为例吧。关键在于放进去什么水果,就会得到相应的水果汁,这是既定事实。但是,有时候会做出非常好喝的果汁吧,把各种原材料混在一起做出来的,非常好喝。”

“这很好啊。”

“是啊,好啊。但是换个日子,想要做一杯一样的果汁,却没有成功。因为缺少一样原材料,或者是量不够,因此做出的饮料与之前的十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

“味道完全不一样?”

“是的,完全不一样。原材料有些许不同就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果汁,真是敏感的机器呢。这就是所谓的混沌理论。”

“这名字听起来真不好吃。”

“只有所有的原材料都相同,分毫不差,才能做出一样的饮料。但是影响味觉的部分哪怕差了一点点,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饮料。房间的湿度和温度也必须一模一样。”

为了得出相同的结果,需要准备分毫不差的原材料与制作环境。是可以确定地预测为不可能的事,这种情况被称为初始状态的敏感性。

“好像和优午说的没两样嘛。”日比野摇摇头,“重要之处在于只要条件发生一点点改变,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他知道未来将会如何。”

“小鸟会聚集到我身边。从北边吹来的十二月的风会将人们的传言送来。无论多么细微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就是这样。和刚才说的例子非常相似。”稻草人如果是按照这样的方式预测的,无论说什么我都会接受吧,“恐怕我就是这样知悉未来的。因为比人类知道更多的正确的消息。于是,放进榨汁机,能得到未来。”

“神的食谱啊。”日比野表情没有变化地说,“未来是由神的食谱决定的。”

可能是错觉,我仿佛看到稻草人点了点头。“神的食谱由许多种食材组成,很高级哦。”

我觉得这是句非常悦耳动听的话。

优午说,请向我提问吧。

“问什么问呀?”日比野看上去有些不服气,“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呀?”

“不,伊藤先生肯定还有不少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正在苦恼该从哪里开始问比较好。

“比如说,日比野现在戴着的手表,可以看到上面写着SEIKO。明明是闭锁了百年以上的地方,怎么会有SEIKO的手表呢?”

日比野微微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十分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似乎认为多抚摸就能让它熠熠生辉。

“是那个叫轰的大叔。那个大叔是个例外。”

“轰先生是例外?”

“这座岛是孤岛,没有人来往,但轰大叔是例外。他是个商人。在岛外,什么都买卖的人被称作商人,对吧?他自己这么说的。明明长得像只熊。”

“那在这座岛上,商人是指什么?”

“轰大叔来往于这座岛和外界,他会将岛上的人想要的东西还有必要的东西带来。他有一艘大船,有发动机,他就用它来运输。”

我无法完全理解。说是将商品带来,但也并非仅仅是这样吧。钱怎么办?初始货币是什么?岛上只有一名商人与外界进行交易,这事乍听让人难以相信,但就算我对此感到困扰,看日比野却又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仔细想想,从相遇到现在,日比野都完全没有欺骗过我。我意识到这一切要么全部是谎言,要么全部是事实。

“语言呢?”我问道,“从江户时代就开始封闭,但你们和我的交流很顺畅啊。”

“和优午说话可以算是练习呢。轰大叔也会教我们一些不知道的词汇。”

“虽然语调有点奇怪。”

“语……什么?”日比野满脸惊讶。

“难道说,刚才遇到的那位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也是由轰大叔带出去出售吗?”

“因为除了他没人能出岛呀。”

“其他人都不出岛吗?”既然有交通手段,那就不该有闭锁的必要。

“至今为止没有人出去过。除了轰大叔的父亲,和他父亲的父亲之类的家人,没有人能够出岛。”

“是因为没有船吗?”

“是因为他们相信啊。”日比野抬起眼。

“相信?”我想起祖母的话,不要接近宗教。

“很久以前,优午就这么说,不要出岛。”

“因为它能守护大家?”

“因为它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这不需要理由吧。”

说不下去了。陷入沉默。周围只有树叶哗啦哗啦摇晃的声音。

“你真的不相信我们啊。”我眼中的日比野似乎十分担忧。

“很遗憾……”实际上,我感受到最多的就是遗憾。

“唉,你比曾根川好点,那家伙把我们当成神经病了。他带来了猎枪,直到现在都像是要打我们。”

“猎枪?”

“那个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儿,带了杆猎枪来。特别特别长,看起来就很白痴,一股陈腐气。”

“他是为了狩猎而来的吧。”这座岛上丘陵遍布,自然景观壮美,可能会有猎物。但和真正的大自然想比还是差了一些。

“还有疑问吗?”被称作优午的稻草人仿佛看出了什么。

“这里已经与世隔绝一百五十年了,对吧?”

“除了轰大叔。”

“日本在江户时代处于闭关锁国状态。”我搬出了日本史的知识。

“我知道这事。”日比野插嘴道。

“也就是说啊,虽然这座岛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但现在并没有顶着月代头的武士,也不用交年贡,用不着听藩主的话,对吧?这里很明显受到了西洋文化的影响。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里也混着外来语。”

日比野赞同似的点了点头。我在等待回答。如果优午什么都不说,那么在这种场合下呆立着的我才是毫无用处的稻草人。

怎么办啊?那时我又想起祖母的话。

“人生就是电梯啊。就算自己是静止的,还是会不断前行。从乘坐的那一刻开始,要去的地方就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里前进。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不在电梯上。”因此,祖母认为,人终归是要坐着电梯前行的,与其拼死拼活地工作,不如多品尝点儿美食。

“不工作就没法吃饭,不工作连电梯都坐不到最后,因此我要工作。”我提出了反对意见。

“电梯这东西啊,无论在哪里下来都差不多嘛。”祖母说。

“你说什么呐!”我生气地说。

祖母却一脸不屑地终结了话题:“大家会空出电梯右边的位置给着急走的人(注:在中国就是空出左边。)。呀,这不是常识嘛。”

如果说人人都乘着电梯,那么优午这个稻草人可能知道前方或者要到的地方所能看到的景色。

“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岛与外界断绝了交流。”

“非常不可思议。”我说。

“再往前,这座岛和欧洲有过来往哦。”

“再往前?”我提高了音调,“这很奇怪啊,那时整个国家都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呀。”

“这座岛悄悄地与欧洲进行着交流。”稻草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一个名为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哦,支仓常长啊!”日比野开心地大声说,笑得像在夸耀本地出身的职业棒球选手一样。

“支仓常长?”我像鹦鹉一样重复了一遍。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记得曾在学校学到过。他在伊达政宗时代前往过欧洲,他的船名为“圣胡安包蒂斯塔”号,又被称为“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品被安置在石卷市。

“是那个去了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吧?”我说,“为了扩展贸易。”

“他是听从藩主的命令,要带传教士来。”日比野补充道。

“但是那时候,日本处于闭锁状态,不是吗?处于‘踏绘’(注:为了辨别出基督教徒而制作的有耶稣或圣母像的版画。凡是不愿踩踏的人会被认作是基督教徒。)的时代。那种时候为什么要让他去带传教士来呢?”

日比野像是要尽力为支仓常长辩护一般说:“支仓常长出发的时候,日本还没有闭关,也没有踏绘。是在他出发之后才发生了变化。”

“当然,罗马人不相信他。明明国家处于闭关锁国的状态,乡下的藩镇却又派遣使节,希望基督教去布教,这么说肯定会被怀疑,因为这自相矛盾。因此,支仓常长最后失败归国。”

优午的解释简单明了。我不由得开始想象这样一个久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肩负着使命前往未知的土地,遭受挫折之后回国。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之后的情况。”

“难道说还有后续?”

后续的故事多半都会掺杂谎言,这是我与祖母一起看了《外星人2》之后,祖母说的。她还说:“这些都是诈骗犯的做法。刚开始时说真话让你安心,之后为了和后面的事情接上,就开始欺骗对方说些夸张的事。但就算这样我也没被骗到,只是一边提防一边听。”按她那时的说法,也许对她而言,《外星人》的故事是真实的。

“支仓常长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他将这里作为与欧洲之间的交流处。”

“实际上,他还与西班牙人达成约定,让他们也可以使用这座岛呢。”优午说,“包括那时的殖民地墨西哥,欧洲人长途旅行时都可以把这座岛当作休养所休息。”

这段历史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史,而是另一个世界的。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开始将历史娓娓道来,“他的父亲被判处死刑,虽然罪名没有被流传下来,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十年前成为话题的那件事。据记载,伊达藩提交了遣欧使节船的提案,但是不知该派谁负责这次危险的旅行,最终,选择了迟早要死的死刑犯的儿子支仓常长。我还记得当得知一直以为是英雄的人物实际上是罪犯的孩子时,那份略微复杂的心情。

“这座岛近似于流放地。江户时代会依据罪的轻重来流放犯人。仙台藩将牡鹿半岛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等作为流放地。实际上,这座荻岛离那些岛都不远哦。”

“这里不是流放地吗?”

“从那时起,这里就被幕府和藩镇遗忘了。”稻草人似乎为此感到喜悦,“支仓常长想要在这里实现他的夙愿。”

优午说,夙愿就是瞒着藩镇和幕府,与欧洲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