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篇(2)
塔立在北城那边,北〔比〕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淹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像,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墙外一切,涂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独放光霞,终于也渐渐暗了下去,乌雅一只只的飞来,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眼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来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过桥来,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经伸起腰来在招手了。她是一面洗衣一面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赶忙跑去,那竹枝摇曳得甚是别致。
“小林,你真淘气,怎么跑那么远呢?”
接着不知道讲什么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个分别。而在小林的生活上,这一刹那也的确立了一大标杆,因为他心里的话并不直率的讲给姐姐听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倘若要他讲,那是金银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么认识的呢?怎么无原无故的一个人跑到人家家里去呢?”
“我在坝上玩,遇见的。那位奶奶,她说她明天上我家来玩。”
“哪,——你赶快回去罢。妈妈在家里望你哩。”
这时才轮到他手上的花,好几位姑娘都掉转头来看,
“小林,你这花真好。”
猫
吃过早饭,祖母上街去了,琴子跟着“烧火的”王妈在家。全个村里静悄悄的,村外稻田则点点的是人,响亮的相呼应。
是在客房里,王妈纺线,琴子望着那窗外的枇杷同天竹。祖母平常谈给她听,天井里的花台,树,都是她父亲一手经营的,她因此想,该是怎样一个好父亲,栽这样的好树,一个的叶子那么大,一个那么小,结起果子来一个黄,一个红,团团满树。太阳渐渐升到天顶去了,看得见的是一角青空,大叶小叶交映在粉墙,动也不动一动。这时节最吵人的是那许多雏鸡,也都跑出去了,坝上坝下扒抓松土,只有可爱的花猫伏着由天井进来的门槛,脑壳向里,看牠那眼睛,一线光芒,引得琴子去看牠。
“王妈,猫在夜里也会看的,是不是?”
“是的,牠到夜里眼睛格外放得大。”
“几时我不睡,来看牠,——那怕有点吓人,我看得见牠,牠看不见我。”
“说错了,牠看得见你,你看不见牠。”
“不——”
琴子答不过来了,她本不错,她的意思是,我们包在黑夜之中,同没有一样,而猫独有眼睛在那里发亮。
“奶告诉我说她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小林哥哥的妈妈是要留奶奶吃中饭的。”
“叫三哑叔去问问。”
“人家笑话你哩,——看小林哥哥,昨天一个人在我们这里玩了一半天。”
琴子是从未离开祖母吃过一餐饭的,今天祖母说是到小林哥哥家去,当时的欢喜都聚在小林哥哥家,仿佛去并不是祖母要离开她。
突然一偏头,喜欢得笑了,“奶回来了,”立刻跑到堂屋里去,堂屋同客房只隔一道壁。
是一个婆婆,却不是她的祖母。
“唱命画的进门,
喜鹊叫得好听。”
“你又来唱命画吗?我奶不在家。”琴子惘然的说。
“奶奶不在家,
姑娘打发糯米粑,
我替姑娘唱一个好命画。”
王妈妈也出来了——
“婆婆,好久没有看见你呀。”
“妈妈,你好呀?这一响跑得远,——姑娘长高了许多哩,可怜伤心,好姑娘,怪不得奶奶那么疼。”
婆婆说着握一握琴子的手。琴子还没有出世,她早已挟着她的画包走进史家庄了。什么地方她都到过,但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姓,“唱命画的,”大家就这么称呼着。琴子时常记起她那一包画,一张张打开看才好,然而要你抽了那一张,他〔她〕才给你看那一张。
“婆婆,你今天来得正好,——姑娘你抽一张罢。”
王妈叫琴子抽一张。琴子捱了近去,她是要抽一张的。
婆婆展开画——
“相公小姐听我讲,
昔日有个赵颜郎——”
“赵颜求寿吗?”王妈不等唱完高声的问。
“是的,那是再好没有的,你看,一个北斗星,一个南斗星,——赵颜后来九十九岁,长寿。”
琴子暗地里喜欢——
“我奶九十九岁。”
原来她是替她的祖母抽一张命画。
婆婆接着唱下去。
不止一次,琴子要祖母抽一张命画,祖母只是摆头罢了,心里引起了伤感,“孩子呵,我还抽什么呢?”现在她是怎样的欢喜,巴不得祖母即刻回来,告诉祖母听。
史家奶奶这回上街,便是替两个孩子做了“月老”,我们这个故事也才有得写了。
万寿宫
到今日,我们如果走进那祠堂那一间屋子里,(二十年来这里没有人教书)可以看见那褪色的墙上许多大小不等的歪斜的字迹。这真是一件有意义的发现,字体是那样孩子气,话句也是那样孩子气,叫你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一瞬间你要唤起了儿时种种,立刻你又意识出来你是踟躇于一室之中,捉那不知谁何的小小的灵魂了,〔。〕也许你在路上天天碰着他,而你无从认识,他也早已连梦也梦不见曾经留下这样的涂抹劳你搜寻了。
请看,这里有名字,“程小林之水壶不要动”,这不是我们的主人公吗?
同样的字迹的,“初十散馆”,“把二个铜子王毛儿”,“薛仁贵”,“万寿宫丁丁响”,还有的单单写着日月的序数。
是的,王毛儿,我们的街上的确还有一个买油果的王毛儿,大家都叫“王毛毛”了,因此我拜访过他,从他直接间接的得了一些材料,我的故事有一部分应该致谢于他。
“万寿宫丁丁响”,这是小林时常谈给他的姐姐听的。万寿宫在祠堂隔壁,是城里有名的古老的建筑,除了麻雀,乌鸦,吃草的鸡羊,只有孩子到。后层正中一座殿,牠的形式,小林比作李铁拐戴的帽子,一角系一个铃,风吹铃响,真叫小林爱。他那样写在墙上,不消说,是先生坐在那里大家动也不敢动,铃远远的响起来了。
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牠响。他并没有出声的,但他仿佛是对着全世界讲话,不知道自己是在倾听了。檐前乌鸦忒楞楞的飞,屙的矢滴在地下响,他害怕了,探探的转身,耽心那两旁房屋子里走出狐狸,大家都说这里是出狐狸的。
跨出了大门,望见街上有人走路,他的心稳住了,这时又注意那“天灯”。
凡属僻静的街角都有天灯的,黄昏时分聚着一大堆人谈天,也都是女人同小孩。离小林家的大门不远有一盏,他在四五年前,跟着母亲坐在门槛,小小的脸庞贴住母亲的,眼睛驰到那高高的豆一般的火。他看见的万寿宫门口的天灯,在白天,然而他的时间已经是黄昏了,他所习见的自己门口的灯火,也移在这灯上,头上还有太阳的唯一的证据,是他并不怕,——夜间他一个人敢站在这样的地方吗?灯下坐着那狐狸精,完全如平素所听说的,年青的女子,面孔非常白,低头做鞋,她的鞋要与世上的人同数,天天有人出世,她也做得无穷尽,倘若你走近前去,她就拿出你的鞋来,要你穿着,那么你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想到这里,小林又怕,眉毛一皱,——灯是没有亮的,街上有人走路。
气喘喘的回去见了姐姐——
“姐姐,打更的他怎么不怕狐狸精呢?夜里我听了更响,总是把头钻到被窝里,替他害怕。”
“你又在万寿宫看铃来吗?”
姐姐很窘的说。母亲是不许他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的。
闹学
连小林一起共是八个学生,有一个比小林大的名叫老四,一切事都以他两人为领袖。小林同老四已经读到《左传》了,三八日还要作文,还要听讲《纲鉴》,其余的或读“国文”,或读《四书》,只有王毛儿是读《三字经》。
一天,先生被一个老头子邀出去了,——这个老头子他们真是欢迎,一进门各人都关在心里笑。先生刚刚跨出门槛,他们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碰在一块,然而还不敢笑出声,老四探起头来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戏台上的花脸一般的连跳连嚷,小喽啰才喜得发痒,你搓我,我搓你。读国文的数“菩萨”,读《四书》的寻“之”字,罚款则同为打巴掌。小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戏台上写的对子,“为豪杰英雄吐气”。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讲到《纲鉴》上楚汉之争。
他非常惋惜而且气愤,所以今天先生的不在家,他并不怎样的感到不同。
“小林,我们一路到万寿宫去捉羊好吗?”老四忽然说。
小林没听见似的,说自己的话:
“学剑不成!”
“总是记得那句话。”
“我说他倘若把剑学好了,天下早归了他。”
老四瞪着眼睛对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这话是怎么讲,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总是夸奖小林做文章会翻案。
“他同汉高祖挑战,射汉高祖没有射死,射到他的脚上,倘若他有小李广花荣那样高的本事,汉高祖不就死了吗。〔?〕”
老四倒得意起来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强这一回——
“学剑?这个剑不是那个箭,这是宝剑,——你不信你问先生。”
小林想,不错的,宝剑,但他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瞥见王毛儿坐在那里打瞌睡,连忙对老四摇手,叫老四不要作声。
他是去拿笔的,拿了笔,轻轻的走到毛儿面前,朝毛儿的嘴上画胡子。
王毛儿睁开眼睛,许多人围着他笑,他哭了,说他做一个梦。
“做梦吗?做什么梦呢?”
“爸爸打我。”
小林的高兴统统失掉了,毛儿这么可怜的样子!
大家还是笑,小林气愤他们,碎〔啐〕着一个孩子道:
“你这个小虫!回头我告诉先生!”
“是你画他胡子哩!”
另外一个,拉住小林的袖子——
“是的,小林哥,他是不要脸的家伙,输了我五巴掌就跑。”
王毛儿看着他们嚷,不哭了,眼泪吊在胡子旁边,小林又拿手替他抹,抹成了一脸墨,自己的手上更是不用说的。
芭茅
先生还没有回来,小林提议到“家家坟”摘芭茅做喇叭。
家家坟在南城脚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东城下南城出去,不过一里。据说是明朝末年,流寇犯城,杀尽了全城的居民,事后聚葬在一块,辨不出谁属谁家,但家家都有,故名曰家家坟。坟头立一大石碑,便题着那三个大字。两旁许许多多的小字,是建坟者留名。
坟地是一个圆形,周围环植芭茅,芭茅与城墙之间,可以通过一乘车子的一条小径,石头铺的,——这一直接到县境内唯一的驿道,我记得我从外方回乡的时候,坐在车上,远远望见城墙,虽然总是日暮,太阳就要落下了,心头的欢喜,什么清早也比不上。等到进了芭茅巷,车轮滚着石地,有如敲鼓,城墙耸立,我举头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着我的衣袖,又好像说我忘记了牠,招引我,——是的,我那里会忘记牠呢,自从有芭茅以来,远溯上去,凡曾经在这儿做过孩子的,谁不拿牠来卷喇叭?
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笑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跳的声音,仿佛有谁替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一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不知名的紫红花,也都在那里哑着不动,——我写了这么多的字,他们是一瞬间的事,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着找名字了。
他们每逢到了家家坟,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记认这名字,这名字俨然就是一个活人,非常亲稔,要说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几个,所以小林格外得意,——家家坟里他家有好几个了。
他们以为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坟里的死人的。
小喽啰们连字也未见得都认识,甚者还没有人解释他听,“家家坟”是什么一个意义,也同“前街”“后街”一样,这么惯听了的也就这么说。至于这么蹲在牠面前,是见了他们的两位领袖那么蹲,好玩。小林虽然被称为会做翻案文章,会翻案未必会通,何况接着名字的最末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敬立,字迹已很是模糊,那年号又不是如铜钱上所习见的,超过他们的智识范围之外。老四也不能,而且也不及订正,他同小林恰得其反,非常的颓唐,——找遍了也找不出与他同姓的!那么家家坟缺少他一家了,比先生夸奖小林还失体面。以前也颓唐过几回,然而是说〔说是〕到家家坟总是欢喜的,也总还是要找。
“啊,看那个的喇叭做得响!”
许许多多的脑壳当中,老四突然抽出他的来,挤得一两个竟跌坐下去了。
大家都在坟坦里,除了王毛儿,——他还跪在碑前,并不是看碑,他起先就没有加到一伙的。
暂时间又好像没有孩子在这里,各人都不言不语的低头卷自己的喇叭了。
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一面卷,一面用嘴来蘸,不时又偷着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牠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仔细一看,这地方是多么圆,而且相信牠是深的哩。越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里的瞳人一样,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口塘了,——草本是那么平平的,密密的,可以做成深渊的水面,〔。〕两边一转,芭茅森森的立住,好像许多宝剑,青青的天,就在尖头。仰起头来,又有更高的遮不住的城垛——
“小林哥,坟头上坐不得的,我烧我妈妈香,跑到我妈妈坟头上玩,爸爸喝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