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弄糖·青雪
“我只会喜欢你一个,你好我就喜欢好的你,你坏我就喜欢坏的你。”
可那时却不知这个叫做一语成谶的许诺,那么的珍贵和沉重。
Chapter 1
玻璃门上圣诞节挂的铃铛响了两下。
风从背后吹来,掀起了是久耳边细碎的长发,她叼着一袋甜牛奶扭头,见甘蔗扛着一袋低筋面粉单手推开了店门。
一口冒着白烟的气从他嘴巴里呼出来:“今天第五袋了啊,也不怕坏牙齿!”
是久赶忙摇头:“好喝。”
甘蔗吭哧吭哧地将面粉放到操作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双细长却精于算计的眼眯了起来:“好喝也要有节制才行,你牙齿坏了倒没什么,但你师父就这点家底,经不起你折腾。”
是久撇了撇嘴:“小气吧啦。”
“小气?”甘蔗一把将她叼在嘴上的牛奶夺了下来拎在手上,单手叉腰,开始算账,“一袋牛奶七块钱,你一上午干掉了五袋,五七三十五。你早上要吃饭吧,中午要吃饭吧,晚上那一顿也少不了吧,一顿我给你按照最低标准平均二十块,三乘二十那就是六十,还不加上店面租金、水电煤气费,这一天得花多少钱?我跟你讲啊……”
“啪”的一声,是久将工衣下面口袋里的银行卡甩到甘蔗面前:“我有钱。”
甘蔗顿时哽住,脸上愁云荡然无存,嘿嘿一笑:“师父主要还是怕你坏牙齿。”
虚伪!是久在心里给甘蔗打上负分,懒得跟他计较,转身从收纳箱里抽出一把剪刀,三两下将甘蔗买回来的面粉袋给拆了口子,然后往电子秤上的不锈钢容器里倒了需要的量才指着门口吧台对甘蔗说:“刚有个人打了电话过来。”
甘蔗穿上工衣绕到她身边,常年做甜点让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奶油香气:“谁啊?”
“说是前两天和你联系过,叫周丛。”
甘蔗一拍脑门儿:“坏了,把这人给忘了。”
这次轮到是久问:“谁啊?”
“我新招的徒弟,离这儿不远,人很帅。”甘蔗一笑那双眼皮严重塌陷的小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细缝。
是久戴口罩的手停耳边,睁大了那双眼,清澈、明亮,摇了摇头,失望至极:“真是没有想到。”
甘蔗附和:“是啊,这年头,为了妻子来学做甜品的男人,少见。”
“我是说你,居然又招到了新徒弟。”
“师父还不是怕你觉得孤单。”
“不是!”是久盯着甘蔗的眼睛,“你想骗钱的心情都写在你脸上呢!”
“骗?”甘蔗自尊受挫,“你这么跟师父说话,不怕举头三尺的神明怪罪?”
是久虽然清瘦,但个子却不矮,站在有些驼背的甘蔗面前倒也能与他平视。
她说话喜欢抬着头,眼神里增加了几分凌厉,指了指头顶:“从这里往上10到12千米以内的这一层空气,叫作对流层;在对流层的上面大约50千米高的这一层,叫作平流层;从……”
“好好好,我知道你知识渊博。但你……”
是久摇头:“不,我是想告诉师父你,所谓神明根本不存在。”
甘蔗伸手敲了敲是久的脑袋:“我当然知道不存在,我是要你心存敬畏。”
是久及时给他拨乱反正:“你需要敬畏的,只有自然科学。”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意思?读书读得都傻成了这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退后一步,从甘蔗的面部表情数据中分析出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自大和无知遇上是久有理有据的言论让他发现了自己的愚蠢,现在的他虽然还在挣扎,但心态其实已经崩了。
是久觉得没意思,重新把目光放在操作台上,准备按照食谱上的步骤做出五九七启发她味蕾的那道甜品。
“不过话说回来,阿久,那个周丛打电话过来没说别的吗?”
“没有。”
“那就有点奇怪了,你帮师父分析分析啊。”甘蔗靠在墙上,瘦高瘦高的和他名字相当搭调,“你看啊,他交了学费,但又不来学习,打了电话又不说是为了什么,他寻思什么呢?”
是久抬眼,头没动:“或许是知道你挂羊头卖狗肉的真相后想找你退钱,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甘蔗气恼,一巴掌朝是久脑袋呼过去,是久端着不锈钢盆子灵活地退开:“你让我给你分析,又接受不了结果,师父你性格很复杂啊!处女座吗?”
“伶牙俐齿,你以后绝对不好找对象,我都替你发愁。”甘蔗摇着头将吧台下面的抽屉打开,“算了,师父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晚上回家会经过民国街是吧?”
是久点头,甘蔗说:“那你去帮我问问你丛哥师弟,他是个什么意思。”
“丛哥就丛哥,师弟就师弟,丛哥师弟?”
甘蔗将名片递给她:“‘丛哥’是因为他比你大,‘师弟’是因为他来得比你晚,没毛病。这是他的地址。”
是久心里反驳,谁比谁大还不一定。
甘蔗在南京顶顶繁华的民国风情一条街上开了一个甜品店,不卖甜品,只教人制作,开业半年,是久是他的第一个徒弟。
第二个,是隔了两条街,“丛花似锦”花店的老板,周丛。
据甘蔗说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周丛风尘仆仆地跑来说要学做甜品,交了培训费之后又一直不联系。甘蔗让是久去打探纯粹是不想日后给自己找麻烦,和敬业负责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一点是久再清楚不过,出门顺手拿了一盒现烤曲奇,经过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给了葛升。
葛升是她来南京认识的第一个人,住在夫子庙边秦淮河上的一个桥洞下。一身犀利哥的装扮自觉拽酷无比,背着一个硕大的铺盖卷,整天拿着一个破了洞的白瓷缸,往人多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晚上回到桥洞下,白瓷缸里的钱就是他一天的收入。
是久查过,这种职业,在这个时代叫“乞丐”。
葛升看绿灯还没亮就问:“哎,阿久,留个微信不留?”
是久回头点开了微信头像下面的二维码,葛升边扫边笑呵呵地说:“下次啊,没有零钱可以给我发红包。”
“你这业务精神还挺与时俱进。”是久调侃。
葛升得意十足:“那是,从古至今多少行业都被历史淘汰了,你看我们丐帮,永盛不衰,靠的是啥?靠的就是紧跟时代的步伐!”
是久想了想还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事实:“最后,还是被淘汰了。
“哎,这话你可别乱说。”
红绿灯交替,是久拍了拍葛升的肩膀:“我没乱说,真的淘汰了。”说完就大步朝“丛花似锦”走去。
店子在民国街的街尾,面积不大,门口的白色园艺桌子上放着几盆蜡梅,欲开没开,凋零了一地的枯枝败叶被拢成一堆,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掉。
“丛哥师弟?”
呸!
“周丛?师弟?”
是久叫了两声,无人回答,于是她走过去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心里揣测,虽然时节已是深冬,但他这花店也太过于了无生气了点吧。
“找我有事?”冷不丁的男音从是久的背后冒出来。
是久被吓了一跳,扭头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神色疲倦,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几乎被遮住。麝香混合着开司米木尾调的男士香水味很淡,但还是一下子就钻进了是久的鼻腔,她下意识地撇开,然后抬头见他一副沉醉不清醒的样子。
她说:“你就是周丛吧?我叫是久,上午接过你的电话。甘蔗让我来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没搞懂。
是久说:“他想知道你在清楚他除了会烤曲奇别的都不会的情况下是不是还要跟他学,或者,你想不想退钱。”
周丛愣了一下,接着颓然一笑,朝椅子上坐了下去:“他只会烤曲奇?”
是久老实地说:“是。”
“那你怎么还在那里,你学什么?”
“我和你不一样,”是久懒得解释,“所以,你的答案呢?”
周丛点了一支烟,夹在右手修长的中指和食指之间,不抽,只是看着细细的青烟在眼前缭绕:“要学,但最近没空,打电话是想问他学习时间能不能由我来定。”
是久习惯了高效社会的生活节奏,说话做事只捡重点:“没空,为什么?”
近乎机械的语气,听不出好奇或者关心,坐在周丛对面,脸上表情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冷静,不,是冷漠。
这让性格温和的周丛觉得有意思,也不隐瞒:“我老婆离家出走了。”
是久迅速转动脑子,想了无数种可能,然后斩钉截铁地总结:“你们吵架了。”
周丛将烟掐灭,垂下眼睛,浓长的睫毛投影在高挺的鼻梁上:“嗯,吵了一点。”
Chapter 2
“我们是吵了一架。”周丛认命一般的口气。
符合这个社会夫妻关系不和谐之后会出现的情况,是久点了点头:“然后,你老婆就走了。为什么,你怎么不拦着?”
周丛伸手捏了捏山根:“吵架之后,我出了一趟门。”
那天晚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的,只是过了很久以后,山风刺骨,灌进他的耳朵,因为吵架而迷失的理智骤然回归。他停了下来,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而剧烈地起伏着,他站定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那时他已经站在了环陵路的紫金山下。
“嗯,”是久推测,“吵架之后你夺门而出,这……”
隔壁卖南京特产店子的门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是久的话被打断,望向那边,从店子里出来一个女人,中年、高挑,大长卷发搭在肩上,红唇烈焰,白色的低胸毛衣外裹着一个骆色长款羊毛大衣,媚眼如丝,性感十足。
看到周丛的那一刻,那女人鼻尖有小幅度的抖动,紧接着垂下眼尾,挑高了音调问:“周老板,今天怎么有空来店里了?”
周丛回应:“和供应商有约,来等货。”从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温和的声音在冬日寒凉的气温里,悦耳动听。
女老板索性扭身朝这边走来:“你这个店子啊,是该好好用心经营了,长时间不管的话,迟早得关门。”
周丛不予置否,女老板许是看到了坐在周丛边上的是久,上前的步子突然停住,有些吃味地说:“哟,有客人啊。”
周丛看了一眼是久,也不解释:“嗯。”
那女人点了点头,不再执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店里。
“她喜欢你。”是久瞟了一眼隔壁的店子,话很戏谑,但表情却很认真,“我知道你老婆为什么生气了,因为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周丛抬眼,整齐有序的眉毛轻微聚拢:“她不是会因为种事情跟我生气的人。再说,招蜂引蝶和拈花惹草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是吗?”是久表示怀疑。
“我们吵架的原因,不是因为有别的女人喜欢我,而是,”他考虑了两秒钟,艰难启齿,“我们结婚几年了,始终没有孩子。”
“你不行?”
周丛闻声差点没被空气呛死:“想什么呢?”
是久并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什么问题:“理论上来说,生命来自生命,这个时代,生孩子还是需要男人和女人身体力行的协作。你说你们吵架了,而你作为一个男人却做出了夺门而出的这种行为,想必你老婆一定是说了什么伤害你自尊心的话。我虽然不了解男人,但却知道你们这里的男人都是很要面子的,综上,你不行。”
“是她不想要。”周丛低头看了一眼表,和供应商约好的时间快到了,他不打算跟是久继续纠结,简单明了地回,“她总是以没时间、没精力为由一推再推,转眼,我们都快三十岁了。”
推断错误,是久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你回到家里,就发现她已经不在了,那给你留什么了吗?比如短信或者留字条之类的?”
周丛摇了摇头:“家里空荡荡的,房间里的床也很整齐,厨房里我走的时候还炖着的汤也没有了,大概被她倒了。”
“这还蛮符合你们的行为模式,所以,你为什么要在吵完架之后出门,她是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没有,我只是单纯地,想出去透透气。”
“一口气跑到了环陵路?没坐车?”
周丛摇了摇头。
“厉害!这得是有多生气才能让你从这里徒步跑到紫金山,你以前是马拉松选手?”
周丛望向她,眼睛里露出了迷茫:“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回神,就站在紫金山那片别墅区里了。”
周丛频频低头看手表的动作落在是久的眼睛里,明白他是不耐烦了,起身准备离开:“那你,有时间别忘了去甘蔗那里,回头见。”
起身、迈步、打车、上车,所有的动作干脆利落,速度快得像阵风,周丛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是久怪怪的,但具体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周丛就重新坐回院中的椅子上,太阳西沉,天边涌现出一片昏黄的云霞,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深冬寒气入侵四肢百骸。
他和宫似的缘分说来奇怪。五年前,就是在他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他的花店刚刚开业。那是一个盛夏的清晨,南京素有“四小火炉”的称号,尽管这夏天的清晨还算是有些微风,比较凉爽,但宫似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
她穿着一条青绿色的长款连衣裙,黑色细跟凉鞋,长发自然垂在肩上,贴近面颊的地方像是刚刚洗过而湿哒哒的。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跋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全身疲惫地瘫坐在他现在坐的这张椅子上。
他从花店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捆没有整理的黄玫瑰,迎春花藤外的女人,轻轻扭过脸,和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朝他微微一笑。
那笑跌进周丛的眼睛,如天边的流云在他心中铺陈开去,直到他的视线随着宫似一起没入汹涌的人群都浑然不觉。
幸福来得如同闪电,快得让人猝不及防,一个月后,他们宣布结婚。婚是宫似求的,没有婚礼,甚至连结婚照都没有拍,从头到尾,周丛只花了九块九在民政局领了一个结婚证。
陷入盲目幸福的这些年,周丛晕头转向的,几乎无暇回头去审视这段婚姻。现在,他终于得空回头去想,却想出了一身冷汗。宫似她,会不会从头到尾其实只是一个陷阱,挖好了让他往里跳的那种,在他越陷越深之后,她抽身离去,若真是如此,一想到往后还有的漫长岁月,“寂寥”两个字就不自觉地浮现出来。
这种事随便想想都让人恐惧,周丛的心猛地一抽,拿出手机又给宫似打了一个电话,但电话依旧是关机状态。
他点开了微信,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要她不要生气,早点回来。
她的朋友圈停更在离开前的那一天,她从公司离职,最后一次和同事聚会,她喝得有点多,那张让周丛迷恋了五年的脸微微发红,混在人群当中是独一无二的别致。
她回来得有点晚,或者说,很晚。
周丛给炖在炉子上的汤加了七次水,她开门带进来一身风霜。周丛窝在沙发里打盹儿,听到开门声,立马清醒着站了起来,走过去,还没等他开口,宫似就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
原本因为她晚归而略微生气的情绪瞬间就被他收了回去,面对她微启的红唇和迷离的双眼,他的心一时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低头吻了吻宫似有些发烫的脸,然后将她抱得更紧。客厅里橘黄色的落地灯将室内暧昧的气氛渲染到了极致,但疾风骤雨般的温存却在周丛低声呢喃着问她要个孩子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个话题好像是他们之间不能逾越的一道深沟,什么时候提起,什么时候就会让彼此跌落万丈深渊。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起身出门的。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宫似已经不在了。即将天明的凌晨,冬日寒气从窗缝里钻进来,扫过他精瘦的锁骨溜进身体,他冷得一哆嗦,没有宫似的屋子里满室萧瑟,好像很久没住过人了一样。
Chapter 3
再次见到周丛,是第二天中午,是久正在跟甘蔗讨论吃什么。
“火锅,冬天和火锅最配。”甘蔗走到水池边将手上的面粉洗掉。
是久不同意:“火锅虽然也可以,但我觉得只有甜品才能治愈饥饿。”
“相信我,你那颗饥饿的心永远都无法被治愈,黑洞你听说过吧?”
“嗯。”是久信手拈来,“算是这个时代的贡献之一了,广义相对论的范畴,说的是宇宙广阔空间里,一种体积无限小但密度无限大的天体,任何物理能够定义的东西遇到它统统都会失效,包括时间和光。怎么了?”
甘蔗本想调侃她的胃口,却不想被她一番一本正经的说辞给呛得一时无话,是久一问到底:“怎么了,黑洞怎么了?”
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几声,甘蔗如释重负地扭头,但对上周丛的身影后,他觉得还不如跟是久扯淡。
甘蔗只是突发奇想地要开这么一个教人制作甜品的店子,实际上他并不是持证上岗,甚至,他精通的也只有烤曲奇这一项而已。
在他的意识里,是久人傻钱多要求低,好糊弄,但周丛可不一样。那个人温和是温和,甘蔗确定他只是不爆发而已,若让他发现自己这个“老师”其实就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江湖骗子,啊不,被生活所迫的可怜孤寡老人,他说不定会当街揍爆自己的脑袋也不一定。
“我来上课。”周丛的右手还放在玻璃门的把手上,身体却全部转向甘蔗,温顺又谦和。
尽管这样,甘蔗还是使劲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周丛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和善。
“你等等啊,我先出去吃个中饭。”
甘蔗几乎是逃跑的。
是久将烤好的曲奇装进包装袋准备下午给附近商店订货的老板送去。
“你老婆有消息了吗?”是久问。
周丛说:“算有了。”他也拿了一个包装盒准备帮是久,“我联系了她的朋友,她说她们一年没见了。”
是久眉头一皱:“所以?”
“所以,”周丛勾起嘴角,和甘蔗的感觉一样,温和的表面下,总是有一股邪性,“在此之前,我想学几样甜品,等她回来做给她。”
“……”是久花了几秒思考,“我不是很懂你的逻辑。”
“实际上,她们一周前还见过,一起做了指甲。”
是久将包装好的曲奇放到展台上:“没明白。”
“这叫从中作梗,为的就是阻碍我们和好。”
“但你好像还挺开心?”
周丛擦了擦手:“因为这说明,她和宫似联系过,知道我和宫似吵架的事,她作为宫似的朋友不过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只要找到她就能找到宫似了。”
“漂亮,精彩。”是久象征性地拍了拍手,“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考虑问题都是这么随性地建立在主观臆断上,难怪……”话锋突转,“那你现在怎么不去找她?”
“她刚辞了一份工作,白天不会待在家里,她要出去找工作。”
是久几乎可以断定,周丛是在自欺欺人,宫似不跟他联系,也不回家甚至让他找不到,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矛盾。她想直接戳破,却莫名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虽不符合她的行为作风,但还是忍了。
她转移话题:“宫似喜欢吃什么?”
话到嘴边,周丛却突然一顿,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答不出宫似喜欢吃什么。
是久了然,指了指自己买的食谱:“你可以从基础学起。”
尴尬一闪即逝,周丛眉目轻和:“不是说甘蔗只会烤曲奇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不同甜品种类的制作原理和过程我已经自己学会了,就差一个作品,对我来说在哪儿都一样。”
之后,整个下午,甘蔗都没出现。
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早。
周丛离开的时候才不过六点,甘蔗回到店里,是久正在打扫卫生。
甘蔗指了指门外:“那小子走了?”
是久将拖把塞到甘蔗怀里:“要我是你的话,我就把钱退还给人家。”
“我也没说不教他啊,再说了,你不是已经都学会了嘛,你帮着师父教教他怎么了?”
是久脱下罩在毛衣外面的工衣,叹了口气:“通知你一声,我研究出自己的作品之后,就会离开。”
“离开?什么时候?你不学了?”
“学什么?”是久觉得好笑,“烤曲奇?”
“那……”
是久穿上自己的外套,推开店门:“我问你个问题,要是一个女人和你结婚很多年都不愿意为你生孩子,有一天突然离开你,不跟你联系,也不让你联系到她,这是为什么?”
“那还能是为什么,”甘蔗好像是经验之谈,“不爱了呗。”
至少在这个观点上,是久和甘蔗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Chapter 4
叶讨是周丛和宫似在东南亚蜜月旅行时认识的朋友,是宫似为数不多经常联系的人。宫似离家最可能的去处就是她那里。
周丛性格温缓,凡事讲究顺其自然,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宫似能生气到离家出走几天不归的程度。
来到叶讨家,《新闻联播》正好播完,叶讨开门,刚洗完澡的头发还在滴水,沐浴露是百合花的香味,她整个人裹在一条粉色的浴袍当中,听到敲门声几乎是毫不迟缓地打开,并说了一句:“这么快就来了?”
周丛扬起嘴角。
她在等人,或者说她在等他,毕竟他们早上才通过电话,她心里应该清楚,宫似今晚没回去,他就会来。而她迅速的开门行为,似乎也正是在佐证他的推测。
但是叶讨并没有表现出该有淡定,而是有些困惑:“周丛?”
周丛往屋里瞅了瞅:“我来接她。”
叶讨莫名其妙:“你来接谁啊?我屋里就我一个人!”
“宫似,”周丛依旧坚信,“她在你屋里。”
“合着我早上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我们真一年没见了,她突然失去联系,我还以为你们搬家了。”
周丛打开手机,把前两天宫似发给他的照片找出来递到她面前:“这个人是你没错吧,你们一周前还在一起做指甲。”
叶讨凑近一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是我没错,不过,这是去年元旦的事情了。”说着把手伸到周丛面前,“你看,颜色和花式都不一样。”
颜色和花式不一样可能是这两天她又换了,周丛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宫似不愿意生孩子,就不生,我以后不会再勉强她了,你把她叫出来吧。”
叶讨耐心有限,冲他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首先,你们家宫似真的不在我这里;然后,据我所知,宫似很喜欢小孩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她不愿意生;最后,你要是不相信就进去找。”
局促又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急速升腾,这时对面的电梯显示在这层停了下来,出来一个向他们走来的男人,矮胖、油腻、很有钱的样子。
叶讨的脸突然一红,抓着毛巾的手无处安放,那男人走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左右不是。
周丛眉头深皱,叶讨的老公他见过,并不是眼前的这一位,她说她屋里没人,而她又在等人,等的也不是他……
“黄总,”叶讨赶紧向那男人走去向他介绍周丛,“这是我朋友的老公,他们吵架,他以为他老婆在我这里,所以就……”
话说到了这份上,周丛立马识趣,他冲那男人点了点头:“是我误会了。”然后又对叶讨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要是宫似联系你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叶讨讪讪一笑:“一定会的。”
周丛走进浓郁的夜色,铺天盖地的倦意向他袭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市霓虹纷纷扬扬地跌进他的眼睛,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汽车鸣笛在耳边回荡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护栏的柱子,冰凉入骨的触感却让他更加迷茫。叶讨的话在他大脑里撕扯,好像要杀出一条真相的血路给他一样。
他双手使劲支撑住脑袋,好让它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但一个残忍的猜测却渐渐成型——
宫似在骗他,她明明没有和叶讨在一起,却告诉他她们在一起做指甲,而那天,她依旧回来得很晚。
那天,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宫似才回来,她开门时很慌张,进屋后也蹑手蹑脚生怕发出响声。可是周丛在等她,所以她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就打开了沙发边上的落地灯。
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一样,脸色苍白,满身寒气。周丛站起来还没走到她身边,她就朝他扑来,钻进了他的怀抱,双手紧箍在他的腰间,他回抱了她,问:“去哪儿了?”
她哽咽着说:“和叶讨一起出去玩儿忘记了时间,对不起啊。”
他根本不怀疑:“下次,跟我说一声,我很担心你。”
宫似这才抬起头,落入她眼中的周丛,高大、温柔、英俊、好脾气,她踮起脚尖亲吻他,而他顺势搂过她辗转到卧室……
现在,周丛站在南京街头的夜色里,抖动着双手一遍一遍地拨打宫似的电话,将最后的那点希望一层一层地剥落,直到最后一丝不剩。
隐藏在身体里的那股爆发力一直在蠢蠢欲动,几次冲破他极力克制的情绪,他知道如果任由那股爆发力横行的话,他一定会找到宫似,然后将她撕碎。
可他不能。
所以,他最终还是冷静地朝家里走去。那一路,他一直在想,如果开门,宫似已经回来的话,他还将像以往一样,将她紧紧抱住。
Chapter 5
宫似不回消息的第五天晚上,周丛想到了报警,但在那之前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登录宫似的微信。
宫似以前用他手机的登录过,账号是她的手机号,密码他试着组合了两个人的生日,输入、点击登录、显示请稍等、登录成功、加载数据,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未读信息提示……
他抖着手,平抚了一下不安的良心,心想如果宫似计较起来,他就说是担心她。
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给她发送的信息也正以未读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变得焦灼不安起来,只是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之后换成了彻头彻尾的震怒。
一条不是来自他账号发出的信息,暧昧、清晰又残忍,直截了当地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
他手掌一握,烟被他折断,随后又被碾碎,烟丝和纸皮顺着他颤抖的手缝滑到到深色的地板上,和黑夜融合。
周丛的眼圈瞬间浮上了一层恐怖的猩红,借着小区路灯影影绰绰的光,看起来像极了一匹迷失在森林深处的孤狼。
他伸手从怀里再次掏出了烟盒取出一支点燃送到嘴里。
令人窒息的烟呛从咽喉直抵肺部,他咳了两声,尼古丁开始起作用,他不再那么难受。
重新点开宫似的微信时,周丛已经把烟盒里剩下的烟全部抽完了,他脑子变得不那么灵敏,心脏也有点迟钝。
对方的头像,年轻、张扬、意识流,信息发自一周前,宫似离家的那个晚上,内容只有一条——老婆,你什么时候回来?
之所以没有继续发问,想必是宫似已经“回去”了吧。
绷在周丛脑子里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他敢保证自己是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接着他像一个浮在大海上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人,在黑夜到来之前精疲力竭,松开紧抓不放的执着,由着身体被海水吞没,最后沉溺在海底,意识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咧开嘴笑了笑,原来解脱,是这般感觉。
周丛在沙发上醒来,旁边的地板上是一堆凌乱的烟头和烟灰。
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强迫症也无药可救,所以尽管他头重得抬不起来,身体也疼痛不已,但他还是坐了起来,找来了抹布和垃圾桶处理了昨天晚上留在地板上的垃圾。
他租住的这套房子,离花店不远,小区也是上个世纪的民国风,每栋楼都不高只有五层,没电梯。
邻居下楼的声音会从楼梯道里传进来。
以往觉得,这都是充满生气的象征,可是现在,任何声音都会使他烦躁不已。
是久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他原本不想接,但是久太过执着,连着打了四个都不罢休。
“喂,”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事?”
“没,甘蔗让我问你今天还来不来……”
“不去。”
周丛生硬地打断了是久,甚至没给是久再说一句话的机会,他挂断了电话。
昨天夜里,他的梦寐是挣扎和苦痛的,在水与火的交界处来回翻腾,绝望和希望轮番上阵,一生的时光仿佛都已过完。
即便如此,关于“出轨”这个词语,他始终都没有想及。
直到现在。
天亮了,他的脑子恢复了以往的灵敏,心脏也不再迟钝,他才明白过来,宫似不愿意要孩子,频繁晚归,撒谎说跟朋友在一起其实没有,这一切都是预兆,只是他始终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划动,他屏蔽了那些吵人的群消息,然后尽可能理智地点开那个管宫似叫“老婆”的人的详细资料。
昵称叫“爱似”,微信号是11个数字,大概是他的电话号码,朋友圈停更在去年,烟花灿烂的除夕,宫似站在高地,手上拿着火花四溅的焰火棒,笑得灿烂又美好。
如果生命有极限,周丛觉得自己现在就已经达到了,被不小心被触碰的话,他有可能就会爆炸,然后消亡。
Chapter 6
“哎,多了。”甘蔗指了指是久量杯里的蜂蜜。
是久不屑:“我这是严格按照书上的步骤来的。”
甘蔗撇嘴:“要是光看书就能成为一个甜品师,那你还来跟我学什么?”
“跟您学烤曲奇啊。”
“我说真的。”甘蔗推了推是久,“你再给周丛联系联系,看他究竟还来不来了,要是不来的话他那学费我是退还是不退?”
“您肯定得退啊,”是久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着甘蔗,“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
甘蔗抬手就是一巴掌轻拍在是久的脑门儿上:“你师父我一没抢二没偷三没拿刀架他脖子上,我咋就无道了?”
是久深情严肃又认真地说:“但你骗他了。”
“他当初是问我会不会做甜品,我会啊,哪里骗他了?”
“骗这个定义……”
甘蔗及时打断:“我不用你给我上课,我听过的道理比你看过的书都多,你就帮我给他打电话问下就完了。”
电话接通,话都没说完就惨遭挂断,是久盯着手机屏幕,对甘蔗说:“你二徒弟心情不佳。”
“听个声音就能推断,是半仙,你给师父算算,师父的财运什么时候来?”
是久觉得好笑,学着算命瞎子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卦术上来看,你五行缺钱,一辈子穷命翻不了身。”
“你这倒霉孩子,会不会说话?”
不等甘蔗揍过来,是久灵活一闪,想到电话里周丛的语气充满了颓败,反正没事做,是久打算去看看他:“我去你二徒弟店里看看,争取帮你申请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那敢情好啊,师父过年能不能吃上肉就指着你了,”甘蔗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有宽余的,再给你包个红包。”
是久对甘蔗这种爱财又忠于算计的性格无话可说。
她披上外套,一脚踏进寒风中,冷得直哆嗦,天气预报上说,这几天会下雪,看来是真的。
还是那几条路,是久很快就到了周丛的店门口,青绿色的玻璃门从外面紧锁着,院子里园艺桌上的蜡梅已经开了半数。
周丛不在,隔壁卖特产的女老板看到是久殷勤地跑了过来,开门见山地问:“你和周老板什么关系?”
是久明白她在想什么,正经地解释:“认识的人。”
“还好不是那种关系,”女老板说得暧昧,却像是松了口气,“这个周丛啊,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根筋了,你知道他老婆吗?”
“宫似?”
“对,就是那个女人,简直就是狐狸精转世啊。哎,你不晓得的呀,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漂亮,不好吗?”是久不明白。
“漂亮当然好了,周老板人那么帅,找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理所应当。但是这个女人啊,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过日子的那种。挑三拣四的,娇惯得很,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名牌你知道吗,周老板开个花店能赚多少钱啊你觉得,但是她可不考虑这些。”
“或许,她自己就很会赚钱?”是久推测。
“啧啧,”那女人摇了摇头,极力提示,“她没正经工作的。”
那女人说话的时候,喜欢虚眼睛,嘴角开得很夸张,肢体动作也多,是久从上往下盯了她一眼,立马总结出她的特点——市侩、八卦、小心眼。
没有兴趣继续聊下来,是久借口离开,却在拦车回店里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周丛。
寒风呼啸的冬日上午,周丛只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里面的淡蓝色衬衣连扣子都没扣好,是久甚至从那遥远的距离当中看到了他瘦削的脖颈。
这状态已经不是心情不佳的问题了,而是带着某一种决绝的丧气,这种丧气在那些准备自行了断的人身上经常能看到。
莫名地,是久心里一抽,觉得没有办法冷静转身事不关己地离开。
她以往在归夏的时候了解过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她判断了一下,认为目前周丛和她师出同一人,在庞杂的人际交往中算得上有羁绊的存在,就像甘蔗和葛升一样,于她而言尽管可以不去关心,但却都是不能忽视的对象。
所以,尽管她不知道是否正确,还是打车跟上了周丛。
手机上的地图在秣陵街道接近禄口机场的一个住宅区结束了服务。
放眼望去,这里街道十分脏乱差,房屋与房屋之间错落无序地攀扯着无数根黑色的电线,有些电线上还夸张地晾晒着衣服。
是久跟在周丛的身后,却在几个拐弯之后跟丢了。
周丛根据“爱似”朋友圈里的定位找到了这里,他记忆中小时候也住过这种社区,虽然无序却充满了温情的那段岁月,影影绰绰,有时候刻意去回忆都不见得清晰。
但是宫似,他倾尽所有爱着的那个女人,如同特产店老板说的那样,她又怎么可能甘心生活在这种地方,如果她真的愿意为了谁而屈尊来这里生活的话,那么,那个人就可能真的是她的真爱了。
这样的结果,周丛不敢也不愿接受,所以在一墙之隔就是“爱似”家的时候他突然止步。
他没了勇气,只要跨出了那一步,所有的真相都会劈头盖脸地向他扑来,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他和宫似之间就彻底完了。
或许,他还留有最后一丝挽救他与宫似婚姻的希望,他还不想这么早就与她对簿公堂,倘若,她回头了呢。
那么,他认为,今天他所有的退步和忍让对他自己来说都会变得有意义。
Chapter 7
宫似和何柳一起站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七月最为炎热的阳光穿过树缝洒在她的脸上,挺翘的鼻头上全是汗珠。
她一脸平静地伸出白皙的手给自己扇风,身边的何柳皱了皱眉头问:“那小子什么时候来?”
“你出的主意让他过来,又不愿意等?”
何柳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没时间了,马上就要上课了。”
“再等等看吧,他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真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哪里了。”何柳抱怨,“不学无术,又爱惹是生非,跟着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将来,不是我说,你最好别对他认真。”
宫似用手背将鼻头上的汗擦掉,眼尾处上翘的睫毛使那张青春美丽的脸多了几分薄情的味道。
她用鼻子哼了一下,然后毫不在意地说:“可能是好玩吧。”
远处艳阳下出现的少年,蹬着一双人字拖,一双长腿裹在一条大花裤衩里,黑色短袖衬衣敞开着,里面穿了件白色的背心,精短的头发衬得五官深刻又鲜明。
他一手抱着一束香水百合,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勾起一边的嘴角朝她们走来,宫似站在原地心跳加速,目光再也移动不开。
“一百八,谢谢。”他走过来将花递给宫似。
宫似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百元钞票递给他:“剩下的不用找了,回去的时候打个车吧。”
少年邪邪一笑,从大花裤里掏出了两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塞进宫似的手中,毫不领情:“老子喜欢晒太阳。”
宫似执意将钱又塞给他:“那你明天再来送一趟。”
“明天我休息,不送。”
“那后天。”
“后天也不行。”
“为什么?”宫似抬头,秀眉轻皱。
少年凑近她,炽热的阳光味扑面而来:“我知道你看上老子了,但老子不喜欢你。”
何柳冲上去一把将他推离宫似:“别给脸不要脸啊,你有什么值得嚣张的?”
少年后退两步,对何柳竖起了中指,不等何柳再度追上去,他扭身就走。
“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一个混混,社会的渣滓。”何柳看着他的背影差点朝他吐口水。
宫似低头将鼻子埋进那束花里使劲闻了闻,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你不觉得他很酷吗?”
“酷?”何柳一把夺过她手上的花,“酷能当饭吃?你知道他整天都是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吗?”
宫似重新拿回了自己的花,问:“什么人?”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和十三中的那个十三太保的保长是拜把子兄弟,那种人能好到哪里去?你将来可是要上211、985大学的,那种人,你觉得好玩,但你绝对玩不起。”
宫似低头看了看那束香水百合,果然是有点太甜了,回教室之前她悄悄地跑到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将花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而她与少年再次遇见仅仅只隔了五个小时。
周末放假,夏日傍晚的黄昏,她去新街口的肯德基找厕所,少年端着托盘从楼上下来跟她撞了个满怀,没喝完的加冰可乐从天而降,浇了她一头。
“你跟踪我?”第一时间,他没有道歉,而是质问宫似。
“巧合而已,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他分明不信,将托盘放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擦头发,不咸不淡地说:“别费心思了,我们没可能。”
“除了你说的,不喜欢我,还有别的原因吗?”宫似笑着问。
他为她擦头的动作突然停住:“这,不够吗?”
宫似踮起脚尖,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揽住他的肩膀在他嘴角偷亲了一下:“当然不够。”
那个夏天,少年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只要一闲下来,鼻腔里萦绕的全都是宫似身上被可乐冲淡的香水百合味。
而宫似的热烈追求在夏末秋初,那场倾盆大雨的午后戛然而止。
她骑了两个小时的车从江宁到了秦淮,在夫子庙外面等了一个小时。与少年约定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少年她没有等到,却等到了愤怒十足的年级主任。
“妈?”看到年级主任朝她走来,宫似连连后退。
“你还有脸叫我妈?”年级主任将一沓粉色的信扔到她脸上,“我就是这么教你懂自尊、知廉耻的?”
收信人是少年的那些信落在水迹未干的路面上瞬间就被浸湿,字迹开始扭曲,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情感也随之模糊。
宫似被年级主任提着耳朵拽走,她挣扎着回头,看到少年双手插在大花裤里,站在景区仿古雕花楼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他的手臂被别的女孩儿紧紧挽着。
宫似的青春就像那场大雨,下过之后什么都没留下。
Chapter 8
是久从那片杂乱的社区绕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搓了搓冻僵的手不准备继续找周丛,打算直接回店子,却在路口遇到一场激烈的争吵。
五十岁上下的胖女人一手举着扫把一手抓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衣领,龇牙咧嘴,凶狠无比地说:“你今天要是敢去,我就把你的腿给你剁了。”
青年伸出腿:“给给给,你剁,你看你是要左腿还是要右腿,随便你。”
胖女人气得脸色煞白,嗓子带着明显的哭腔:“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图你以后能回报我什么,但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跟着那种人,迟早有一天是要把自己给弄进去的。”
青年不以为意:“进去就进去,有饭吃,有地儿睡,哪里不美了。”
“你就气我吧你就,以为气死我了就没人叨叨你了是吧?”
“我兄弟遇到这种事儿,我能不管?别说他以前救过我,就算没有,我们结义一场,我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去。你把手给我撒开。”
青年一挣扎,胖女人就一个不稳朝后倒去,是久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那女人喘着气回头看了是久一眼,来不及说谢谢,迈开腿就去抓那青年。
青年加快步子,没两下就走上街道,一个大步跨上了一辆摩托,然后冲胖女人挥了挥手,“嗡”的一声一溜烟跑远了。
胖女人见势往地上一坐,哭天喊娘地流着眼泪:“我的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啊。”
是久没见过这种仗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走过去问:“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比如报警或者?”
胖女人哭声变小,摇了摇头:“没用的,就当是我儿子欠他的。”她回头指着一栋破旧的房子,恶狠狠地说,“活该他婆娘在外面找野男人,都是报应。”
是久挠了挠头,碰上这种事,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管的好,于是对胖女人说:“既然不需要帮忙的话,那我就走了,你也不要坐地上,凉。”
那胖女人只顾摇头,也不回应是久的话,自顾自地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宫似那种女人是他要得起的吗?”
已经扭身离去的是久,突然停了下来,问:“宫似?”
胖女人没想到是久会对宫似这个名字有这么大的反应,抬起头,眼泪花还在眼眶没流尽,她缓缓地站了起来:“你也知道宫似?”
是久有些激动,但她抑制了,平静得好像在讨论一个多年前的朋友:“知道一点,她在这里吗?还是说,你见过她?”
“哼,”胖女人不屑地冷笑,“那种人也想要宫似,简直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但宫似也够不要脸。”
宫似频繁来往于这片社区是三年前,与周丛结婚的两年后。
这里搬来了一个男人,据那个胖女人说,那个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嘴角常年叼着烟,夏天爱穿大花裤衩人字拖,喜欢骑摩托车载着不同的女人回来,最重要的是他出身不干净,结交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
有一天,这片社区来了一个女人,她说她叫宫似。一看就是那种正经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长得漂亮,性格温和,知书达理。
那男人当时光着膀子从家里出来,看到了站在太阳底下的宫似,紧实的腹部瞬间传来一阵灼烧的感觉,透过她平静的笑容,一下子想到了好几年前,他为了清静将宫似写给他的信匿名寄给了宫似的母亲。
而那个夏末秋初的午后,宫似离开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当宫似再度出现,他除了感觉到有些不真实,更多的却是隐藏在成年男性身体当中的蠢蠢欲动。
盛夏,午夜梦回。宫似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好像一不留神他就又要离开一样。
他霸道地扯过宫似的手,握在掌心,亲了亲,然后凑近她的耳朵问:“为什么对我念念不忘,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而已。”
这个答案他很满意,尽管他一无是处,没有事业,没有财富,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能够让一个美丽知性的女人对自己痴迷如此,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胖女人指了指眼前的街道对是久说:“他们确实好过一阵子。那个时候,只要他回来,宫似就会来这里小住,然后一起离开。我真是不知道,宫似是怎么被鬼迷心窍的。”
是久站在那片混沌不清的天空下,想象着,那个时候,周丛只身一人坐在冰凉的客厅里,孤独地等待着宫似带着一身别人的味道回来,那种滋味,应该很难受。
那胖女人报复性地说:“报应,都是报应,他离开一年,前几天回来,终于发现宫似不只有他一个男人,姑娘,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可是他去找人拼命,不该拉上我儿子的,我儿子还年轻……”
是久猛地回过神:“你说,他去找人拼命,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觉得有些好笑,“他可不是什么善茬,要是找到宫似另外交往的那个人,不把那个人生吞活剥了才叫个怪。”
结合周丛失魂落魄地来到这里的行为,是久仿佛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再也听不进那胖女人的碎碎念,转身奔向民国风情街。
Chapter 9
甘蔗已经换了无数种方式企图让是久开口跟他说话,但是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假装听不到。
“你这孩子别油盐不进啊,我那会儿不是在谈生意嘛,再说,周丛他那么大一人,能有什么事?”
是久低着头在电子秤上确定了可可粉的量,今天她要试着做一道苦尽甘来的甜品。
“是,我承认,当初收他钱的时候,的确没想真的教他,但你也看到了,他自己也没真的想学不是?而且,我答应你,下次见到他就把钱退给他行不行?”
如果要苦尽甘来的话,她觉得糖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在选择甜味的时候陷入了矛盾当中。
甘蔗蹲下,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不然,我现在再去他店子里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是久垂下眼睛与他对视:“甘草怎么样?”
“啊,什么?”甘蔗没反应过来。
“如果在可可粉里加入甘草汁,会不会得到那种效果?”
甘蔗摇了摇头:“甜品最重要的就是味道的层次感,甘草和可可自身味道就比较多,结合在一起只会混乱,不信你可以试试。那你不生师父的气了?”
是久没听甘蔗的,而是按照一定的比例将可可粉与甘草汁混合:“我没生你的气,我以为我和周丛在师父你的眼中,除了有点金钱关系,多少也是有羁绊存在的,是我判断错误,和你无关。”
“别啊,”甘蔗讨好般地说,“当然有羁绊了,而且大了去了。”
“是吗?”是久将保鲜膜覆盖在混合的材料上,“那我们现在去他店里看看?”
甘蔗指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就不能打个电话吗?你知道发明移动通讯的人,初衷就是为了……”
“不去算了。”
“去去去,”甘蔗工衣都来不及换,套了外套就追上是久,“真不知道是欠你们什么了。”
腊月二十一,距离小年还有三天,南京开始下雪,葛升住的桥洞四处通风,在是久的建议下他把自己的窝儿挪到了离民国风情街不远处一栋正在收尾的在建大厦里。
是久和甘蔗在去周丛店里的途中正好遇到他背着铺盖卷赶过来,他挥着手跟是久打招呼:“阿久,你听说没,今天紫金山那一片发生了一件可有意思的事。”
甘蔗缩着脖子,扯着是久让她赶紧走:“全世界每天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发生,每个都去关心,你关心得过来嘛!”
“咦,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甘蔗一挥手打断葛升:“你爱听不听。”
“有意思,然后呢?”是久表现出了听故事的意愿。
葛升来了精神:“就是我听说,有人去那儿闹事,把人大厦办公室给砸了。”
“就你事多,”甘蔗实在是没耐心了,“砸个办公室有啥好值得说的,又不是烧了个办公室。”
“关键啊,办公室被砸,没有人报警啊,没有人觉得这事不对啊。”
雪开始下大,甘蔗冷得扛不住,也不想听葛升讲故事,拉着是久匆匆离开。
意外的是,周丛店里开着灯,一股冷淡的光从青绿色的玻璃门中透出来,他居然在店里。
“你看,”甘蔗指着花店说,“我说他不会有事的吧。不管怎么说,他和宫似都是合法夫妻,那个男人才是小三,还不至于说一个小三上门打正宫的……”
“砰——”
甘蔗话都没有说完,一声巨响就从花店里传了出来。是久与甘蔗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抬脚,是久冲向花店,甘蔗折身逃跑。
“哎,丫头,”甘蔗见是久没有跟上他,只好回头去拽她,“咱不给自己找事。”
是久挣开甘蔗,大步朝花店走去,刚走到院子,就看周丛拿着一根手腕粗的铁棒从花店里走出来,他嘴角青肿,手背上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而他身后的店子已经被砸得稀巴烂。
“周丛,”是久伸手抓住周丛的胳膊,“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你是谁?”周丛使劲挣开是久,“别他妈找事。”
是久一震,抬头瞥见他的眼睛,睫毛浓密,眼眶深邃,眉骨很高,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可眼神却不是以往的眼神,没有半点柔和,呈现给她的全是冷酷和暴戾。
他站在是久面前,满身散发着寒意,整个人如同他身上那件黑色的毛呢大衣,神秘、恐怖、不能靠近。
“你冷静一下,”是久试图安抚他,“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替你觉得难过,但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姑娘,”周丛眯了眯眼睛,“我用得着你替我难过?谁说我在自暴自弃了?”
是久还想说什么,就见周丛一把扔掉手中的棒子,然后走到街边,大腿一抬跨到那辆炫酷的摩托上,“轰”的一声连人带车闯进了苍茫的夜色。
是久喘着粗气:“我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甘蔗从隔壁店子的门后走出来:“废话,要是你发现你爱人出轨了,你还能正常就怪了。”
“我是说,他看起来不像周丛。”
“不像?我看着没区别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是久摇了摇头:“不对,不是,他不是周丛。”
不等甘蔗反应,她一把拉住他,朝路边一站,抬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指了指即将消失在那条路尽头的摩托对司机说:“尽可能地跟上他。”
Chapter 10
环陵路那边的别墅区管理非常严格,出租车一般不能进,是久和甘蔗在门口下车后周丛的摩托早就没影了。
甘蔗穿得少,一路折腾这会儿已经冻得缩成了一团。
是久在那条幽深的路上来回走动,甘蔗不愿意往前,又不敢把是久一个人丢在这里,只好趴在围墙栅栏上往里看。
“你就给我交了那一点学费,我要赔上的可是半条命。”甘蔗嘟囔着。
是久注意观察这里的每一条路,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给你的钱,够去报十个培训班了,我不跟你计较就不错了,你还嫌少?”
甘蔗自觉理亏,赶忙转移话题:“我们蹲在这儿,回头被保安抓了说我们图谋不轨,我告诉你,到时候咱有理都说不清。”
“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时代是法制社会吧,下结论都不用讲究证据的?”
甘蔗说不过她,只好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因为背风,路灯的光也照不进来,他摸索着下蹲,突然碰到温软的一片,夜黑风高,寒风呼啸,那一瞬间,甘蔗顿时就奓毛了,几乎是本能地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力气高声尖叫了出来,那声惨叫瞬间就撕破了方圆十里的宁静。
“啊——”
“叫什么?”是久赶紧跑过去问。
甘蔗吓得已经说不出来话,哆嗦着用手指着他的正前方。
是久打开手机电筒,还没来得及照到那里,一个粗粗的低喘混合着痛苦的呻吟就传进了他们两个的耳朵。
刺眼的光照在周丛伤痕累累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周丛?”甘蔗和是久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是久连忙扶起他问:“你的摩托呢?”
周丛皱着眉,艰难地起身,疑惑:“什么摩托?”
甘蔗赶紧抚慰自己那颗惊吓过度的心,听他那么问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摩托?你刚不是酷炫拽地骑着摩托嗖的一声就跑到了这里吗?不是我说你,做人有梦想是对的,但你开个小花店却想来紫金山买别墅,你莫不是脑袋被门夹了吧?”
周丛浑身难受,胳膊像是被谁拧过一样疼得抬不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俩解释,就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最近我每天这个时候差不多都会出现在这里,可是我根本就记不得是怎么来的。”
“说出来你自己可能也不信,你知道吗,刚刚,就在差不多一个两个小时前,你亲自把自己的花店给砸了。”甘蔗附和着说。
周丛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是久怕甘蔗说出什么刺激他的话,拦下甘蔗,自己跟他说:“你先不要慌,我们回去再说。”
回到周丛租住的房子里,门刚打开,穿堂风里夹杂着浓郁的潮霉扑面而来。
周丛按下墙上的开关,吊顶上的灯晃了两下,亮了起来。他换鞋子的时候,随手撕掉日历上昨天的那一页。
甘蔗调侃:“你这也太节约了,日历还能用去年的?”
是久随着甘蔗的目光望过去,摆在玄关那里的台历白字黑字地印着去年的时间。
一个不太好的想法从是久的脑海里蹦跶出来,但在那之前,她大步移动到甘蔗身边,在他身后悄然拧了一把,故作淡定地对周丛说:“他吃错了东西,这两天经常胡言乱语。”
周丛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解开大衣的扣子坐到沙发上,接着之前的话说:“我每次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站在紫金山下,可是为什么会去、怎么去的,我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甘蔗眼珠四处乱转,不以为意地说:“我知道,梦游。梦游的人都这样。”
是久却觉得没那么简单,问:“你之前告诉我,你和宫似吵架之后,你一口气跑到紫金山,那次的情形和这几天的一样吗?”
周丛摇了摇脑袋:“不,不一样。那次,至少我记得我是出门了的,可是最近,我根本不记得我有出门的这个行为。”
甘蔗有些不耐烦了:“哎呀,都说了是梦游,梦游那就跟做梦是一样,醒来一翻身,啥都不记得。”
如果是梦游的话,为什么会频繁地去同一个地方,还有他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是久对甘蔗的说法保持怀疑,试探着又问:“你和宫似吵架那天,你记得是几号吗?”
周丛指了指台历,毫不犹豫地回:“1月20日,两周前。”
是久借口去卫生间,打开手机上的日历,翻到两周前的时间,上面显示的是2月1日。
但,如果是按照去年的日历看的话,两周前,的确是1月20日。
她站在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隔断朝周丛望去,那个男人,坐在冷寂的灯光下,周身萦绕着的全是无法驱赶的寒气,而他好像正在那寒气当中逐渐迷失自己。
Chapter 11
“就算,我收了他的学费,那也是两厢情愿,大不了我退给他。”甘蔗对是久的提议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跟他非亲非故,认识也才两周时间,犯不着为他铤而走险。那天晚上你又不是没看到,他不认人的时候,简直就是一歹徒,我还巴巴地去帮他,我嫌活长了是咋地?”
用可可粉和甘草汁为主料做的甜品最后以失败告终,她将其丢进垃圾桶:“我没说非要你去,我是说你把车借给我,我自己去。”
“那也不行,你好歹是我徒弟,咱们相处了半年,我不能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是久给他分析:“周丛也是你徒弟。而且他明显有问题,我要是不认识他就算了,但认识了,我觉得我们该帮他,而帮他的关键就是找到宫似。”
甘蔗还是拒绝:“他们是夫妻,他都找不到,我们怎么找?再说,我觉得啊,这宫似一定是故意离开他的,这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啊,一言不合就又打又砸的,跟人格分裂一样……”
“你说什么?”是久打断他。
“哪一句?”
“最后一句。”
“人格分裂?”
是久咬着右手指,低着头在原地转了两圈:“有没有这种可能,周丛有时候是周丛,但有时候又不是周丛?”
甘蔗被她绕糊涂了:“啥叫……”
“你先别说话,我捋捋。”是久趴在操作台上,拿出签字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现在过着去年的时间,他没有失忆,只是有一段时间空白了;而宫似朋友说她们一年没见了,那说明去年一年宫似都没出现,至少没有出现在这一片,为什么不出现?或许有一种可能,他去年也不在这里,而宫似,宫似可能根本就不是出轨……”她停笔抬头,“师父,送我去周丛的花店,要快。”
甘蔗被她严肃的神情给吓到了,反而不去驳她的意。
两人驱车来到周丛的花店,但是久却直奔隔壁南京特产店,她推开门,那女老板正懒洋洋窝着烤火。是久喘着粗气,开门见山地问:“隔壁,周丛的花店去年一年是不是都没有开?”
那女老板僵硬地点了点头:“对啊,我跟你说过了吧!他那花店啊,开了五年,经常开三天关两天的,他根本不上心,一个大男人一门心思全在他老婆身上。我告诉你,这样做生意,迟早有一天要彻底关门的。”
是久不等女老板说完,一个扭身钻进了甘蔗的车里,对他说:“去秣陵街道,就现在。”
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某个隧道里,只要再往前走两步,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将开启。
而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她刚一下车,那天的那个胖女人就自己出现了,她裹着厚厚的外套站在路口张望。
是久大步朝她走去,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将手机上周丛的照片递到她面前,问:“那个男人,宫似来找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长这样?”
胖女人低头仔细辨认,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到底是,还是不是?”是久的心脏已经脱离胸腔,只等对面那胖女人给出一个答案,要么跳出嗓子,要么落回原地。
“五官都一样,但气质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看啊,你手机里这个人的眼神是温和的,一看就比较善良,但那男人,简直……”
是久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脏落回原地。她笑了一下对胖女人说:“谢谢你啊。”
胖女人问:“他们俩兄弟吧?”
是久点了点头:“对,俩兄弟。”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周丛应该是患有一种比较罕见的精神疾病——人格分裂。
而宫似,也根本不是出轨了,她只是竭尽全力地活在每一个他身边,作为“他们”共同的爱人,接受着每一个“他”的好与坏。
是久临走时,那胖女人抓住她的胳膊问:“你跟那小子熟吗?你要是跟那小子熟的话,你就跟他说,以后别祸害我儿子了,我真担心有一天站在这里再也等不回我儿子。”
“等不回来”四个字,从那胖女人长满皱纹的眼角“流”出来,是久心里一颤,一种从来没在她身体里出现过的情绪开始涌动,不好受,但她解释不了为什么。
回程的路上,甘蔗总算松了口气,问:“小是久,我一直好奇,你到底从哪儿来的,你这个孩子,真的很奇怪啊。”
是久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开口对他说:“归夏。”
“那是什么地方?”
“很好,也很坏的地方。”
“难怪了。”甘蔗将车里的暖气打开,“不是我不愿意帮周丛,我啊,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其实我是有心无力。”
是久权且当他说的是真的,但甘蔗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可要是他不问我退钱的话,那就另说了。”
映在车窗玻璃上,是久的那张脸,突然就笑了起来。
Chapter 12
“周丛为什么要去紫金山?”回到店里,是久提出了另一个疑点,“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去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去的人不是他!”
甘蔗则专心烤他的曲奇,不理会她。
“是砸他花店的那个吗?去那儿做什么?会不会宫似就在那里?”
“你能歇一会儿吗?”甘蔗望着她急,“别真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回头人家好好的,你倒是把自己给逼疯了。”
是久抬眼,忽然灵光乍现,问甘蔗:“你还记不记得周丛砸自己花店的事?”
“你师父我还不至于连昨天发生的事都记不住。”
“我问你,如果你的店子被砸了,你会怎么办?”
甘蔗真想给她两巴掌,但他忍了:“报警啊怎么办,就算不报警也得上去把那人给揍趴下咯。”
“对,就是这样。”是久明白了,“那为什么紫金山办公室被砸了,没有人觉得不对,而且没有人报警?”
不等甘蔗回答,是久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花店是他自己砸的。”
“什么玩意儿,你走火入魔了?”
是久突然变得很兴奋,一把拉住甘蔗说:“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
“你看啊,周丛每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出现在紫金山,但这个行为不是他自己做的,那一定是另一个他对不对?另外一个他为什么会去紫金山?秣陵的那个女人说住在秣陵的那个周丛发现宫似出轨了,所以他去找那人拼命,他会去吗你觉得?”
甘蔗指了指门外周丛花店的方向:“花店啊,他不是都来砸过了嘛。”
“对,花店只是一个,紫金山或许还有另一个。”
“另一个什么?宫似的出轨对象?”
“是,宫似的出轨对象。或者说,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全新的周丛。宫似,如果推断没错的话,周丛在哪儿,她就会在哪儿,去年一年,周丛不在这里,也不是在秣陵,所以,宫似不在这里,也不在秣陵,那只能在另一个‘周丛’那里。”
“哎,我说小是久,你是不是叫那侦探小说给毒害了啊。哪有那么稀奇的事情,还另一个周丛,这么说的话,你师父我是不是也有另一个有钱的我,是我自己不知道的啊?”
“不管是不是,我想,至少我们应该去紫金山看看,你觉得呢?”
“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陪你疯,紫金山那种地方不是咱俩这种人进得去的。”
“我说的不是那个别墅区,而是那个被砸的办公室。”
甘蔗嘴上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开车将是久送到了紫金山。一路上他都处于自我疑惑当中,心想,他一个烤曲奇的,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钱赚多了疯的,居然跟着一个小姑娘在这儿演探子,还莫名觉得挺有正义感、挺成就的。
“小是久啊,如果你推断错了,我们再怎么帮周丛?”
“确认后再说。”是久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卖特产的女老板说过什么吗?她说宫似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名牌,但是不管是花店的周丛还是秣陵的周丛应该都支付不起那样的生活吧。”
“所以,你觉得还有一个当大老板的周丛?”
“我不敢确定。”
大厦那边的停车位有限而且价位不低,甘蔗把是久放下去,说自己开着车在附近转转没有陪她上去。
是久有些忐忑,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她突然有点迷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如果所有的推断都是错误的,比如周丛真的是有个兄弟,和他长得一样,但脾气千差万别,如果宫似就是出轨了呢,这一切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收场。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她会做这种跟自己无关、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这样的她,她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但当电梯显示达到楼层,她一脚踏出去,站在那个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名字叫“似丛文化”的公司门口时,所有的推断几乎正在以一个同心圆的方式往正中间聚拢,而砸向她的正是数以万计的震惊和不敢相信。
就在那一刻,她深信了她是正确的——
周丛,患有人格分裂。
Chapter 13
楼下周丛的爸妈又在吵架。
宫似的妈妈放下手中还没有喝完的汤,走过去将阳台铝合金窗户一拉,不满的情绪全都包含在那重重的金属摩擦声中。
宫似的爸爸叹了口气,眉头一皱,有点不高兴:“你这样做就有点过分了啊。”
宫妈妈在学校里呼喝惯了,在家里的时候,宫似和宫爸爸都让着她,像这样指着说她做得不对的情况不多见。
她当下就不高兴了,碗一甩,冷下脸说:“怎么,非要让小似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学坏了你就高兴了?”
“我就随口一说,大家都邻里邻居的,你这样做以后大家还见面不见?”
“哦,他们影响了别人都不觉得不好意思,我一个受害者反倒去考虑那些。怎么了,你同情她啊,要不要我下去喊她上来你给哄哄?”
宫爸爸“啪”的一声将碗筷放下,很快,宫似家里也掀起了一场久别的、规模宏大的争吵。
宫似悄悄溜出门,在周家门口遇见了也准备逃离现场的周丛。
他们在黑暗的楼梯道里相视一笑,然后周丛自然而然地牵着她走到了楼下的花园中。
“我听我妈说,你今年考了咱们学校的第一名,你准备报哪一个高中?”
周丛双手撑在身后,盯着宫似看:“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但是,我的成绩只能上我妈的学校。”
“那我也去。”
“不行,那多亏啊,你应该去一中,将来考清华北大。”
“阿姨的学校也不差,也能考清华北大。再说,”他笑,“我不在你身边,谁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宫似脸一红,只是在黑夜里看不清:“瞎说,我只会喜欢你一个,你好我就喜欢好的你,你坏我就喜欢坏的你。”
那个年轻幼稚到还不懂什么叫一语成谶的岁数,许诺,珍贵又沉重。日后实践起来,却也那般痛彻心扉。
后来,周丛并没有去宫似所在的高中读书,他随着父母一起从南京搬到了别处。宫似已经做好了开始漫长异地等待的日子,而周丛却在某个不那么炎热的清晨与她在南京的街头擦肩而过。
他留了精短的头发,日常搭配是大花裤衩、背心和人字拖,他不读书,混迹在一群社会渣滓里,打群架、抽烟、说脏话、泡妞儿、打各种零工。
最可怕的是,他不认识她。
她以前说过,他好她就喜欢好的他,他坏她就喜欢坏的他。
可她并没有想到,不好的他,完全忘记了要喜欢她这件事。
甚至把她还给了宫妈妈。那个倾盆大雨的午后,她望着站在仿古雕花楼下的周丛,小小年纪,总觉得已经过完了一生。
活着的意义,于每个人都不一样,而宫似的那个,恰恰就是周丛。
三年后,南京大学,新生军训的某一天,她在滂沱大雨里看到了正在人群中踢正步的他。
像是有人刨开了她的皮肉,在流淌着鲜红的血液里撒了一把催化剂,她整个人都在沸腾,再也顾不上眼前的大雨和耳边撕扯的军令,她张开双臂朝他奔去。
他站在原地,接住了她。
在几千人的新生队伍里,他将她紧紧抱住。
宫似知道,周丛回来了。
二十二岁,宫似嫁给了年少时喜欢的少年,却在举行婚礼后的第二天找不到自己的新郎了。
一如多年前那个令人沮丧和绝望的午后,她有理由相信,其他周丛出现了。在苦痛的挣扎与艰难抉择之后,她开始一场漫长的寻找与等待。
一个月后,民国风情一条街的花店外,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周丛。
折磨吗?
当然,他们都叫周丛,却各自拥有不同的世界,他们都爱她,但方式却千差万别。
她拥有一个周丛,却拥有三个世界。
午夜梦回,她经常是一身湿汗,如果周丛不在身边,她就要立即起身去寻找他,他可能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花店附近的出租屋里开着昏黄暗淡的落地灯在等她回家;他可能正在秣陵狭窄的街道上乱发脾气。
他们正在等她,等她穿过万千人潮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然后绞尽脑汁地说出一个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的理由。
Chapter 14
腊月二十八,离除夕还有两天的时候,南京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地将民国风情街拉回到了上个世纪的画面当中。
是久第二次尝试制作苦尽甘来的甜品,这一次她想用莲芯水来打的,甘蔗阻止她:“苦尽甘来,那一定是原料本身就有那种味道层次,不是说你把两个味道截然相反的东西放一起,先吃苦后吃甜,那就苦尽甘来了。”
是久自然不愿意听他的:“你有这时间,不如多烤点曲奇,免得年都过不好。”
“大不了我再招个徒弟呗。”
“骗钱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我劝你,先把人周丛的钱退了再说。”
“退啥退,他说了,还是会来跟我学习的。”
是久瞅了瞅日历:“也不知道上次的治疗有没有用。”
“催眠治疗这种东西呢,我上网查了,都介绍得玄乎其玄,作用挺广,效果因人而异。我就有一点不明白了,你说你一天操那心干什么?”
是久边分离蛋清和蛋黄边说:“你就当我爱管闲事好了。”
“你可不就是爱管闲事嘛!你说他也真是,有三重人格的话,为什么偏偏不愿意当回本尊啊,他那么大一公司,还住在那种高档的地方,非要在卖花的和混混当中来回切换,唉……”
“那个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知道。”
甘蔗问:“什么?”
“你永远都是你,没钱的你,只会烤曲奇的你,一直找不到师娘的你,不会存在一个很有钱的你。”
甘蔗忍无可忍,脱掉拖鞋,抬手就准备给欠抽的是久一巴掌,但是久灵活地躲开,同时还不忘将最新调制好的甜品原料抱走。
甘蔗说不过她,也跑不过她,只好作罢,趴在操作台上说:“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今天来不来,要是来的话,你就跟他一起去新街口买原料,不来的话,你一个人去。”
周丛电话没接,人也不在花店里,是久给他发了短信,告知他甘蔗交代的事情,然后一个人去了新街口。
虽然那个帮助治疗的医生说,人格切换需要特定条件,通俗点讲就是刺激,如果周围没有出现异常因素,他基本上可以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人格里长期自处。
甘蔗一直觉得住在紫金山的那个周丛是最好的,但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看到那个他,最后在混混与花店老板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作为他长期自处的人格。
催眠加上药物治疗,至少他现在已经在过今年的时间了,并且强行纠正了关于宫似出轨的那个信息。
现在,花店老板周丛的妻子,只是吵完架后,离家出走了而已,她可能会回来,可能不会回来,周丛只是一直在寻找与等待中无限循环。
可能会很痛苦,但是久觉得,痛苦总比绝望好。
从新街口回去的途中,隔着一条马路,她在对面最后一批购置年货的人潮中,看到了正在等绿灯的周丛。
他没有暴走,穿戴整齐,情绪稳定,是久谢天谢地。
绿灯亮起,她将购物袋抱在怀里大步向他走去:“周老板?”
周丛笑着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花店重新装修,我最近挺忙的,顾不上甘蔗那边。”
“没关系,反正,你只要不找他退钱,他就高兴。”
是久刚说到这里,迎面一群滑板爱好者刹不住车直直朝她飞来,排头的大高个儿尖叫着让她离开,大雪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反应不过来离开是什么意思。
随后,时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她只看到周丛扔掉手中的购物袋将她一把拉开,而声音和速度恢复时购物袋里一盒抹茶粉被挤破正在空中纷飞,钻进她鼻腔里、嘴巴里,合着冰凉的白雪,苦涩的味觉瞬间溢满舌尖。
她回神,见周丛呆立在她面前,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一样毫无生气。
“周……周丛?”
他抬头,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眼神却是全新的、陌生的、毫不熟知的。他问:“今天,几号了?”
Chapter 15
记忆像傍晚黄昏的风沙,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
他站在年代久远的小区花园里,背着硕大的行李准备离开,抬头撞见五楼宫家丫头,水灵灵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她用唇语说她喜欢他,会等他。
他伸手抓住了她倾身而下的影子,放在口袋里带着一起离开了南京。
暑假即将过完的八月,他从书店回去,在新家门口撞见被父亲打得奄奄一息的妈妈。
炽热的空气将他包裹,血腥味萦绕在他脑海里,向来沉稳懂事的周丛,却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双目赤红瞪着眼睛,向他父亲使出了重重的一拳。
眼前清晰的画面开始错位,耳边的哭号渐渐消失,等错位的画面重新归位,宁静世界又开始喧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喜欢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少年了。
他穿着大花裤衩、人字拖、短袖衬衣和背心。他无所顾忌、无所牵挂,游荡穿梭在南京街头。和宫似擦肩而过的时候,被那个纯净无瑕的姑娘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弯着像月亮一样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她带着盛夏午后难得的清风凑近他。
“周丛,你回来了?”
她知道他叫什么,可他却不认识她。他出了一手心的汗,生怕会弄脏那姑娘的衣服,粗鲁地推开她落荒而逃之后,其实他有回头悄悄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条大街。
凭什么啊,她喜欢我什么啊。那段混乱而无法自知的日子,他每天都在怀疑和自我怀疑中度过,最后总结得出“她一定是捉弄我”的结论。
在那个盛夏倾盆大雨的午后,他站在仿古雕花楼下看着她被她妈妈拖着带走时留在眼睛里真实的悲伤后,他隐隐作痛的心一下子又回到了周丛原本的身上。
他妈妈去世了,他爸爸失去踪迹。
他回到南京,却发现宫似已经搬家、转学,不知去向。
那段他认为是此生最为寂寥和无助的岁月,直到他在南京大学的校园,看着她在雨幕中奔向他才算终结。
他在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向她求婚,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结婚那天,他爸爸带着多年前八月炽热的空气和令人惶恐的血腥味不期而至。
婚礼的当天晚上,他缱绻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即将爆裂的血管在体内翻腾挣扎,宫似扭身抱住他,微凉的体温安抚住了那个很多年没有出现的愣头小子。
可是第二天,一腔柔软的他还是只身来到了民国风情街,香水百合的味道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索性他用身上所有的积蓄在那里安家开了一个花店。
一个月后,花店刚开业,她穿着一条青绿色的长款连衣裙、黑色细跟凉鞋,长发自然垂在肩上,贴近面颊的地方像是刚刚洗过而湿哒哒的。她仿佛经历了一场跋涉,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全身疲惫地瘫坐在他放在外面的那张椅子上。
此后的五年时光中,多数情况下,他是住在紫金山最开始的周丛,但也会不定时成为花店老板和那个愣头小子。
直到一年前。
宫似想要个孩子,备孕时检查出她得了宫颈癌。
……
“周丛?”
是久用力地晃动他,他猛一回神发现自己脸上沾满了眼泪,窒息般的心疼让他只能大口呼吸才能站稳,那些聚拢而来的风沙,开始从他身上一点点地飞散,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它们,想要把过往所有的记忆重组然后珍藏。
可是,来不及了,他只能看着宫似床头心电监护仪上的生命特征如同这正在飞离的风沙般渐渐流逝,最后彻底变成空白,一切挣扎和挽留都变得徒劳,他如困兽般地低吼,痛得好像有人把他皮肉撕裂,且在鲜血淋漓处浇上滚烫的烈酒,让他抽搐着崩溃到生命的边缘。
神啊,他从未像那个时候那般虔诚地希望神真的存在,就算会付出惨烈的代价,只要他存在,他就愿意付出一切,付出一切来挽回宫似,那个他深爱的人。
他紧抓着灵魂深处最后一缕生机拼命地迎着刺烈的冷空气奔走于苍茫的天地间,耳边寒风呼啸而过,切肤之痛让他昏沉又清醒,醒来又迷醉,不知游荡了多久,错乱纷杂的眼前突然一黑,再回神,他发现自己正走在环陵路的紫金山脚下……
尾声
是久在十三中旁边开了一家甜品店,名字是甘蔗给取的,叫“弄糖”。店子很奇怪,里面只有一种甜品,叫“青雪”。牛奶、水、无色香草精、蜂蜜打底冷冻后做成白雪,然后铺上一层抹茶装在好看的玻璃容器里让它们互相融合。
“弄糖”开业那天是久只请了三个人,常年混居在秦淮河边的乞丐葛升、一个只会烤曲奇还想收徒弟的甘蔗,以及“丛花似锦”花店的老板,周丛。
是久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体里发现了痛这种感官情绪,是在那天周丛出现第一人格后茫然惊恐又绝望痛苦的眼神里。
不是好的感觉,但体验不算坏,至少那让她做出了第一个满意的作品。
甜品初尝时微苦,苦涩消亡留存在口腔里的是淡而无从寻起的甜。
纯净又绝望得如同风沙过境后湛蓝的天空。
哪怕方圆千里,甚至这个世界你都不会再来了,也会有人记得你,记得爱,记得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永远不忘,时时刻刻。
——即便往后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他也会成为你存在过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