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个小老百姓坎坷的人生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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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迎亲之前

第一节:化祸为福

1

在鲁国都城曲阜的东南,孔丘显赫远祖的墓地中,有三间年代久远、土木结构的房子。这房子的前面,绿草铺地、野花点缀,平淡旷达里露出慈惠之心;这房子的后面,苍松翠柏、青竹古藤,肃穆悠远中透着浩然之气。房子前面的绿草野花间,横亘着一条深遂的墓道,两端都有一个又称之为阙的石牌坊,故而取名阙里。

人生过于短暂,尤其是对于女人。美丽的颜征在,还来不及打完一个惬意的哈欠,就已经成了老妇人。三岁随她搬到阙里来的孔丘,已经17岁,在颜征在地尽心培育下,已经成了有道德、有学问的孔夫子。转眼间,孔夫子长大成人,该娶亲了!

母爱如天。十七年来,颜征在活着的全部目的和意义,就是为了践行自己在丈夫面前许下的诺言:将孔丘培养成人、光大门庭,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如今,孔丘已经成人。本着成家立业的先祖规矩,颜征在要给儿子成家了。作为原本殷商后裔的孔氏家族,尽管在异国他乡已下降为一介贫民,在婚姻上的讲究,还是得遵循先祖的规矩。孔子娶亲,必需是族内的姑娘。这对于已下降为一介贫民的孔家媳妇颜征在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好在孔夫子特有福气,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得到了鲁国大夫釐子的帮助。颜征在是一个非常善于抓住机遇的人,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她牢牢地抓住釐子不放,经过一番艰辛地努力,总算办妥了“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礼。现如今,就只差最后的“亲迎”这一礼了。由大夫釐子介绍给孔子的姑娘,是宋国负责掌握祭祀、祭祖亓官的女儿,人称其为亓官氏。

那日,亓官氏的父亲亓官来鲁国办事,碰巧遇上了鲁国大夫釐子,不知怎么双方竟谈到了各自的儿女。釐子对孔子的印象一直非常之好,这时听亓官提到自己的女儿,便立即与他说到孔子,言语之中既有遗憾更有敬佩。亓官听后,对孔子有了喜爱之心。釐子与亓官进一步深谈,都有了将两个青年男女掇合的意思。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素不相识的孔子和亓官氏,转眼就要成亲。这时的孔子,虽说还不曾与亓官氏谋面,却已从母亲点滴的透露中有了一个朦胧的印象,坚信这亓官氏定会是一位美丽、温柔、又通情达理的姑娘。

早在昨日,母亲与孔子已经商量好,就在今日黄昏,孔子必需前往宋国,去迎请自己的新娘。母子俩之所以要等到黄昏出发前去迎亲,这是时尚“礼”的规定。所谓“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啇为昏。”这里说的“三啇”指得是“三刻”。当时以漏刻计时,称之为啇。漏下三啇为昏。为此,出门迎亲,需在黄昏。美丽的亓官氏虽在几百里外,颜征在母子从不欺人,因此商量决定孔子在黄昏时出发、上路,前往宋国迎亲。

这天,孔子还是跟往日一样,一大早起来,埋头于典籍。他读了一整天的《易经》,头脑有些倦了,抬头来看窗外。但见太阳早己偏西,那鲜红的一团,遥然而热烈地悬挂在西边的山峰上。孔子睁眼去看那鲜红,稍一走神,又一次看到了亓官氏美丽的面容。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一笑摇摇头。我又没见过她,怎么还会这么想念她呢?孔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讲,现在还有些时间,我应该再看点什么。母亲这么辛苦,却什么也不让我做,就是要我多读些书。学海无涯,我现在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得抓紧时间来学。孔子找出一卷诗歌,目光在《鸿雁》两个字上停了一会,然后聚精会神地读下去: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孔子聚精会神地将《鸿雁》这第一节读了一遍之后,稍稍地停顿了一下,又重新再读一遍。此刻孔子读书的声音,已不仅仅是14年前的字正音准,而是充满了诗中所要表达的感情。他眯细了眼睛,脸上一副肃然的表情,摇头晃脑地读着。在读第二遍时,孔子的声音变得越发沉重、也越发深远起来。他已经深深地感到这首诗歌的悲壮惨烈,仿佛分明地看见了成行结队出征的士兵,如蓝天排列整齐的飞鸿,他们全然顾不了家中需要帮助照顾老弱病残的亲属,只能够随群振羽远去。可是,人毕竟不是鸿雁啊!人是有感情的。这些出征的士兵,怎么可以抛下自己的家中的妻儿老母?又怎么可以忍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处家中、无人照料?出征士兵的心啊,该是怎样的伤痛悲苦!孔子神游于诗中,一颗拳拳的心,为那些不幸的士兵感叹着。他抬头对着简陋的屋顶呆望了许久,叹息一声,这才接着往下读《鸿雁》的第二节: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士兵们离乡背井、千辛万苦到了目的地,就像鸿雁到了泽地一样,为了战争,他们在凛冽的秋风中,一版又一版地替国王建筑城垣,日日夜夜地劳作,使得原本年青力壮的士兵们都十分劳苦。而最使他们苦痛万分的,则是他们对家里生活无着落亲人既悲、又忧的担心。孔子读完这第二节,竟不住更加长久地叹息一声,眼圈开始发红,又抬起头来对着简陋的屋顶呆望了许久,再来读第三节: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因为战乱,无辜的百姓被剥夺了普通人的安逸生活,来为这争相坐大的诸侯间相互搏杀作牺牲品。他们劳苦、悲痛、伤心,哀鸣嗷嗷,如鸿之叫,却没有人来同情他们。那些贪得无厌的诸侯们,都已经为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而斗红了眼,有谁还有心思来关爱这些可怜的战士呢?得不到自己国家关爱的战士们,是多么希望,能有人来同情、理解和帮助他们啊!读完这节,孔子皱紧了眉头,痛心疾首之余又大为不安起来。他陷入了深深地沉思默想之中,渴望能为战士们做些什么。

是啊!确实是这样啊!百姓的所有痛苦,都来自于诸侯间的相互残杀、争疆扩土。这些如今相互残杀的诸侯们,原本都是周王朝的宗族、功臣。周天子因为与他们是血亲、因为他们曾经为国立过战功,从而将土地和人民分给他们,一方面是对他们进行褒奖,另方面是想靠他们来使周朝的天下得到稳定。真没想到,几百年过去,这些原本一朝的宗族、功臣相互间却如此血腥地残杀起来,而且一杀就是几百年!在弱肉强食的残杀中,一些诸侯国越来越强大了,另一些诸侯国则越来越弱小了,而更多的诸侯国则被消灭掉了。弱小和被消灭掉的诸侯国是不幸的,然而最不幸的、最痛苦的,还是天下的百姓、诸侯各国的百姓。这些可怜的百姓,他们被迫放弃了本该安稳的生活,抛妻别子,无可奈何地投入到最无聊的战争中去,做着无价值的巨大牺牲。这一切,都是这么无聊、这么残忍、这么无奈、这么不可避免地进行着。多么可怕,多么可恨,多么让人痛心疾首。只是,我能为这天下的苦人们做些什么呢?我能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吗?孔子在心里问自己,一张痛苦的脸变得十分可怕。我一定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是的,我能!我应该能!!我必须能!!!孔子在心里喊起来,激动得泪流满面。

颜征在轻轻地推门进来,看着泪流满面的孔子。儿子因为一首诗激动、流泪,她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个好的男人、一个士人、一个君子,首先应该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一个重感情的人。颜征在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来培养自己的儿子的。象往常一样,她掏出一条丝织的手帕,来到儿子面前。

孔子虽然刚满17岁,却已经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昔日一张纯洁如水的脸,现已出落得颇有些男人的韵味。他的两个非常高的额角,中间象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一块明显的凹陷,一对比常人大的招风耳,高挺的如同鹰喙般的鼻子,这一切,都酷似他的先父。然而,儿子也有两处象母亲的地方:一处是下巴,不象是他先父的那样瘦削尖锐形,而是象她的一样是一种让一看就感到非常温馨的那种椭圆形;再一处是那双眼,不象是他先父的那么又圆又大、凸凸鼓鼓地给人以害怕,而是细细长长、半闭半睁地给人以安静、深远。儿子的这双眼,偶尔睁开时,清澈的眸子如一泓深山险谷中流出的清泉一般,闪烁着盈盈的灵气和绵绵的睿智。

儿子的这张有些怪异的脸,在颜征在看来,是天下最美丽的。她常常久久地看着,在儿子的脸上寻找着往日的回忆和今后的希望。或许是母子心连着心,从孔子还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非常喜欢母亲这么深情地看着他,也喜欢母亲给他擦去脸上的泪水,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孔子同样是那么深情地看着母亲。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孔子长大了,懂事了,这时他还会紧握着母亲另一只那总是褪不去茧子的小手,在心里暗自发誓说:

“我一定要加倍地努力,让母亲远离繁重的劳动,让她手上的茧子统统都褪去!”

为了实现这朴实而美丽的愿望,少年的孔子有了更大的学习动力。

2

母亲非常仔细地擦净孔子脸上的泪流,温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然后轻轻地拥着他,将自己微凸的小额头贴近他虽然还没有发育完好却已经很宽阔的胸膛里。“我的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她在心里呼喊着,放开孔子,瞥一眼书桌上展开的诗卷,关切地说:

“读了一天的书,累了,这时最好读一些很美的书,这样可以让自己的心情快乐起来。特别是今天,你就要去相亲,最好不要让自己流泪。”

孔子真诚地点点头,瞅着母亲,说“这种泪,每天都在心里流,现在流出来了,心里反到舒畅许多。”

母亲听了,一声长叹,禁不住也流出泪来。孔子有些心痛,掏出手帕,替母亲擦泪。他仔细地擦着,目光停留在母亲斑白的鬓发上,似乎分明地看到了母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看到了母亲一直无私地为自己付出,不由得冲口而出:“母亲,你手上的茧子还没有褪去,美丽的脸庞又被终日的辛劳蒙上了一层疲惫的污垢,现在连鬓发也斑白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什么时候才能将疲惫从您的脸上擦去,使你的鬓发变黑呢?!”

母亲听了心头一热,却不愿儿子多想这个问题,微微一笑轻松地说:“待你成家立业,母亲自然就可以享福了。”

“成家立业!”孔子一字一字地吐出这四个字。

“对!”母亲肯定地说,突然将话锋一转,告诉儿子:“你知道吗,我们的那头黑猪,己经知道吃禾草了。”

“你是怎么训练它吃禾草的?”孔子惊喜地问母亲。

“我把它和白羊关在一起,黑猪见白羊吃禾草,也就跟着吃了。”

“母亲,你真有办法。可是,外婆说你不搬进阙里,就不会有白发,是不是真的?”孔子把话又拉回关于母亲白发的问题。没听到母亲回答,孔子坚持地问道:“母亲,你为什么要搬到阙里来呢?”

母亲沉思起来,她想起了十四年前,为了给儿子找到一个有利于他成长的环境,自己苦苦地想了三个月之后,毅然而然地搬到阙里来的情景:

“那是墓地,你不能住在哪里。”当年,颜征在决定搬往阙里住时,她的母亲、孔子的外婆这样对她说。

“可是,我已经到那里看过了,确实很好。”颜征在认真地回答。

“很好?”孔子的外婆睁大了眼睛,问道:“那里冷风秋烟,空空荡荡,能有什么很好?”

“那里没有空空荡荡,有一座大大的坟墓。”

“坟墓?”

“对,就是坟墓。”

“坟墓里有什么?腐烂的尸体!”孔子的外婆生气地说,有些吃惊地望着颜征在,怎么也弄不明白,年轻漂亮的女儿怎么会对坟墓感兴趣?

“可是,那是孔丘先祖的坟墓。女儿站在那坟前时,己经看见了这坟墓与孔丘的联系。”颜征在望着母亲,放低声音说。

“呸,呸!孔丘还这点大,你就……”

“母亲,你误解女儿了。”颜征在打断母亲的话,耐心地解释道:“孔子的父亲,生前曾给我讲过他先祖的一些让人感到自豪的故事,当我站在墓前时,我就清楚地想到这些故事中的许多事情,甚至看见了故事里的许多人。所以我想,墓里埋着的不应该是腐烂的尸体,而是孔家一族昔日的光荣。子孙要健康成长,要有所作为,从他们先祖的光荣里多吸收些营养,一定能事半功倍地帮助他们达到目的。如果我这个想法没有错,带了孔丘住在那里,对他的成长,一定非常有利。”

母亲听着,眼睛越睁越大,甚至困惑地摸了摸颜征在的额头,担心女儿是因为高烧在说胡话。

“我认为,参天的大树总是从最肥沃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而这最肥沃的土壤,往往就是大树先祖们遗骸化成的。”颜征在拿下母亲的手,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心,望着母亲惊愕的一张脸,继续谈着自己的、在母亲看来是惊世骇俗的看法……

因为孔子坚持要问,颜征在一边回忆着,一边将这回忆说给孔子听。

“母亲,我的好母亲!谢谢你!”年青的孔子面色肃然地聆听着,仿佛在听一个古老的故事,终于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

“你不要感谢我,要感谢你的外祖父,是他的支持,我们孤儿寡母才能够如愿以偿地搬进阙里,搬进这三间昔日守墓人的旧屋。是他对你的教育,你才有了钻研学问的基础。”

“是啊,我的外祖父,他真是太伟大了。少时没有他的教育,我现在恐怕读不憧《鸿雁》这样的诗。”

“你的外祖父不仅学识渊博,而且通情达理,待你大婚之后,有儿媳伴着我,你还可以再去向他好好地学习一段时期。”

“好,到时候我一定去。我真是感谢我的外祖父,还有其他许多给我帮助的人。仔细一想,我要感谢的人真的还很多,不过其中还是有一个最应该感谢的。”

“是谁?”

“就是你,我的母亲。”

“这话不是很对。”

“怎么不是很对?”

“对母亲来说,儿子就是她的生命。”颜征在说着起身出去,到门边时又回过头来对孔子说:“时候差不多了,你收拾一下出来吃饭。相亲是件大事,不可误了时间。”

母亲刚说到这里,突然看到孔子脸上露出17年来从没有过的惊慌神色,不由得大吃一惊。

3

颜征在大惊不已,正要发问,说时迟那时快,从来文质彬彬的孔子,山豹般倏地猛扑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来这般大的劲,他抱了母亲腾地一下子跃出门栏。就在这时候,听到轰的两声巨响,门上的椽子塌了下来,扬起浓浓的尘土,纷纷落落地撒在他们母子的身上。母亲慌忙地拍拍儿子身上的尘土,眯细着眼回头一看,顿时激动起来。刚刚自己站着的地方,正砸着一根粗粗的、沉沉的、如铁般硬的紫檀木门梁。

“儿子!我的好儿子!你救了母亲的命”母亲感激地抱紧孔子,连声地呼唤着。

孔子看着完好无损的母亲,放心地笑了,说:“我到里面去看看。”

“你去吧,小心些,把书捡收好,把那套玄色的丝‘深衣’拿出来,你得穿着它去相亲。”

“哦!”孔子回答一声,在母亲关切注视的目光中,小心地越过坍塌的紫檀木门梁,进到屋里。

这回该轮到孔子激动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正躺着一块大石。很明显,这大石正是他倏地扑向母亲瞬间砸下来的。如果我见母亲头顶上的门梁就要塌下来时不去救母亲,这大石肯定会将我砸成烂泥……天啊!是母亲救了我,不是我救了母亲。孔子这么想着,将宝贵的书一一捡好,抱紧了小心地来到母亲身边。

“这些书,你可以暂时留在屋里面,先将深衣拿出来,你必须马上出发,去相亲。”母亲说。

“可是,这……”孔子指着坍塌了一半的房子。

“为人要守信,约好了的相亲,你必须去。这里不用你操心,一切有你母亲。你此去宋国,来去要十多天,待你回来,这房子早已复修如新。”母亲很自信地说。

“唉!”这么劳累母亲,孔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年轻轻的,叹什么气!快去,把深衣拿出来。”

“哦。”孔子应承着,转身要离去,突然又回过身来,闪亮着眼睛对母亲说:“刚才是母亲救了我,不是我救了母亲。”

母亲听了,摇摇头,说:“一个人做了好事,自然不该要求别人报答,但如果对做了的好事不承认,这也不是一个君子所为。”

“不,不是这样。你进去就知道了,我刚才站着的地方,现在躺着一块大石。”

母亲睁大了眼睛,跟着儿子,进到屋里,看见了那块大石,一时感慨不已。

“我说的,刚才是母亲救了我,不是我救了母亲,对吧?”孔子瞅着母亲,问道。

“不对!”母亲拥着儿子,说:“是你的爱心,你的勇敢,救了你自己,也救了你的母亲。”

孔子听了,感到母亲的话有理,但还是不太甘心,想了想,说:“儿子的爱心和勇敢,都是母亲教的,刚才还是母亲救了儿子。”

母亲听了,久久地望着儿了,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自嘲地一笑,说:“看来我儿是学识大长,母亲辩你不赢,只能甘拜下风啦。”

“学识和道理是两码事,这是母亲说的,现在为何又要扯在一起?”

“是啊,这是人的一个最大毛病,说的与做的往往不能那么一致。”

“怎么才能治好这个毛病呢?”孔子紧接着问道。

“反思。”

“反思!孩儿记住了。”

母亲望着儿子,高兴地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说:“看我们母子都在做什么啊,房子塌了,我们差点没命,还在这里争论学识和道理。”

“房子塌了可以修,只是增添一时的劳累。刚才母亲教给儿子‘反思’这两个字,可是够儿子受用一辈子的宝贝。”

“儿子是说我们因祸得福?”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子的话说的确实有道理。”

“谈谈你对这两句的理解。”母亲高兴地问道,她最关心的始终是儿子的见识。

“老子是说世间变化无常,坏事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祸福由不得人来定。”

“这么说来,老子是告诉你,人就只能等待祸福的降临了?”母亲紧追着问道。

“不,不!君子应该善待祸福。遇到祸事,坚信自己不会由此倒下,这样既可少了因忧郁而伤残心志一祸,又能在平心静气中想出办法来,化祸为福;遇到福事,明白自己更好的事情还在后头,这样既可少了因自满而停步的现象发生,又能在还要更上一层楼的豪情壮志里凭添勇气,乘祥云而起。”

“你说得很好,但老子说得不一定就是你理解的。不过,学习能如此,举一反三,溶进自己的想法,将来定会做出大学问来。只是,老子的学问太深,今后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地向他学习。”

“母亲不是说,老子的学问不是正统的吗?”

“是的,老子的学问不是正统的,但老子终归是一门真正的学问。天下真正的学问,无论何门何派,里面都有闪闪发光的宝石,只要是心胸宽阔、视野广大的人,都可以看得见,并从中得到对自己有益的东西。”

“母亲说得对极了。”

“母亲说得再对,心里也清楚,如今就学问而言,母亲已远不及我的儿子,这真使我高兴啊!只是,我们现在不能再说这些,你今天得去相亲,再迟一些,你就走不完今天要走的路程。”

母亲真有些急了,说着拿了玄色的深衣,拉起孔子,朝屋外走去。

第二节:缓些迎亲

4

在远祖留下的三间房子的挡头,颜征在又加了一间灶房。灶房靠着后窗的地方,挖了个简陋的炉灶,离它九步远的前窗下,铺了领地席。在地席的中央,放着张底矮、黑亮的木桌。木桌的上方摆着碗玉米粥,碗上放了把木匙;下方摆着碗玉米饭,饭上放了双木筷。红彤彤的太阳从窗口斜斜的探进头来,给冷清的灶房增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孔子洗净双手,走进灶房,打量着木桌上摆放的一粥一饭,目光在粥与饭间转来转去。

“快去吃!还看什么?”母亲进来,催促他说。

“为什么又是我吃饭,母亲喝粥?”孔子还是站着,有些生气地问母亲。

“坐下,边吃边说。”母亲双手推着孔子到木桌下方坐下,笑着说:“每日傍晚,空腹虚胃,食粥大碗,于肠胃有益,母亲只是想要滋补一下自己。”

“既然如此,母亲怎么不为儿子考虑,让儿子也于肠胃有益、滋补滋补?”

“我儿今日要行百里,需硬饭以增体力,滋补的享受,只好免了。快坐下吃,莫再言语!”母亲严肃地发出命令。

“嗤!母亲有时还真霸道!”孔子嘟哝着,看到母亲严厉的目光,只好撩衣坐下,拿起木筷,埋头进食。母亲看着儿子,心中暗自高兴。想到儿子就要成亲,她不由得又想起许多往事:

搬到阙里这么些年来,自己领着爱子,栖身在这先人安息歇之处,为儿子的生活、教育,终日辛劳。这里不仅使儿子躲开了施氏的怪癖、霸道和轻蔑,还使儿子远离了外面热闹的硝烟战火、避开外面苦臭的腥风血雨,让儿子在这远祖肃穆的墓地中,得到敦厚持重的周文化熏陶。多亏当初的决定啊!这十多年来,我也才能够让自己在艰难困苦中享受着施爱的甜蜜。我之所以只接受父亲颜襄给孔子以教育,坚持靠自己做女工、饲养畜禽来维持生活,目的就是给儿子做一个榜样,让他知道做人要有志气,一切得靠自己。看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如今儿子知书达理,学识远远超过同辈的人。颜征在想到这里,高兴地拿了两个鸟蛋,塞进儿子的碗里。

“怎么又是我吃?”孔子想反抗。

“别打岔!”母亲对儿子摆了摆手,说:“快吃!”

孔子很快地吃完那一大碗饭,抬起头来,发现母亲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不由心头一动,呼唤道:“母亲!”

颜征在听了,高高兴兴地问道:“吃饱了?”

“饱饱的。”孔子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你去把路上需要的东西整理一下,我给你把饼包好。”母亲说。她昨晚一直辛苦到半夜过后,在旺火上给孔子烤了几十个香喷喷的饶饼。

孔子应承一声离开灶房,去整理自己的东西。母亲拎了一袋饼出来,看见孔子正拎着一捆书走来,不由问道:“出门去相亲,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途中我总是要歇息的,正好趁时读读书。”孔子得意地回答。在他看来,平时对他的学习抓得很紧的母亲听了一定会十分赞同,不料母亲却说:

“你难得出门,不要带这些书去,沿途好好地看一看,可以学到更多的学问。”

“沿途看看,也可以长学问?”

“是这样的。”母亲肯定地回答:“学问不是都在书里,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只要认真地去看、去想,你都会得到许多学问。文王的《周易》,不就是观天察地来的?”

“唉,我怎么就……”孔子眼睛一亮,自嘲地笑了,说:“我怎么就这么笨!”

“这不算你笨,是你求学心切。”

“看来,有好的想法,也不一定做出正确的决定来。”

“我儿能有这样的看法,母亲可以放心了。不过你动作要快一点。书由我给你收回去,你现在快去换了深衣,相亲要紧。”

孔子换了那件八成新的玄色“深衣”,束了一条丝帛宽带,容光焕发地走出来。颜征在看得呆了。玉树临风!她突然喊出这四个字,激动得眼圈开始发红。

“我的儿,你长大了,已经成了棵根深叶茂的长青树,能够自己去吸取天地间的精华,承受狂风暴雨,再经过一番阳光雨露,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了!”颜征在眼角盈出欢乐的泪水,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门外呼喊:“孔子、孔子!”母亲有些纳闷,诧意地瞅着孔子,那目光分明在问:

“这究竟会是谁,又会有什么事呢?”

5

孔子坦然地迎着颜征在的目光,神采飞扬地一笑,告诉母亲说:“是谢息,或许真有好事情。”说完,飞奔出去。

彪悍的谢息,正恭敬地在大门外候着,见孔子出来,他双手一揖,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让我来告诉夫子一个好消息,周王室的守藏室史老子已到曲阜,我家主人愿意今晚陪你一道前去求教。”

“啊!苍天!”孔丘仰面朝天,大叫起来。颜征在出来见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十分纳闷:儿子为什么会这样高兴。

“母亲、母亲,我告诉你,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博古通今的老子到曲阜来啦!”

“老子!来曲阜?”母亲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困惑不解,转而向谢息一鞠躬问道:“这位,想必就是谢息先生了?”

“夫人,敝人正是谢息。”

“能不能请先生进屋坐一坐。”

谢息点点头。

“请!”颜征在扬手示意。

“夫人请!”谢息也扬手示意,跟着颜征在,进了大门,来到堂屋。随后赶上来的孔子忙将两块布垫抖了抖,铺在地席上,请母亲和谢息坐下。

“先生是孔子的朋友?”母亲问道。

谢息点点头,说:“我与我家主人都是孔夫子的朋友。”

“你家主人,是谁?”颜征在温和地问道。

“南宫容。”

“南宮容?”颜征在有些吃惊,她知道:南宮容字子容,是周王室姬姓的公族,也是这鲁国都城曲阜有名望的大夫。因为他的食邑在南宫,因此以南宫爲姓氏,时称南宮容。颜征在弄不明白,孔子怎么会与这个有名望的大夫交上了朋友,因此听了“南宮容”这个名字之后,掉转头来,望着孔子,那目光分明在问:“你是怎么与他交上朋友的?”

“上个月,孩儿到宗府观礼,与人议论为政的问题,我说‘常对人抱有敌意的人,大多不能善终;总是宽厚待人的人,往往至死也享受快乐。’这话不曾想被南宫大夫听了,他非常赞同我的看法,就问我,‘听说羿和奡(音ao)这两个人力气都非常大,又很勇猛。羿能射下天上的太阳,奡能够把海里的大船翻过来,但他们都不得好死。后稷与大禹,论力气和勇猛远不如羿和奡,他们一个教人种庄稼,一个为民治水,结果却能得到天下。请问你如何评价这样的事情?’孩儿听了,知道南宫大夫是在明确地告诉我说‘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崇尚武力的人,都不会有善终;崇尚德行的人,才会拥有天下。’我听后忍不住夸赞他说‘大夫你真是个道德高尚的君子啊!’他说‘你的道德也很高尚。’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母亲听了,欣喜地点着头,感慨地说道:“你们是君子惜君子,物以类聚啊!可是,老子怎么会到鲁国来呢?”颜征在把目光转向谢息。

“是这样的。”谢息看看颜征在,又看看孔子,缓缓地说道:“周朝王室卿士甘简公作乱,老子差点为其所害,幸得朋友帮助,这才逃到鲁国来。”

“唉!”孔子虽然为能有机会能向老子求教高兴,却也替周王室的内乱而深深地惋惜,不由得叹了口气。

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6年,这294年的春秋时期,是周王朝衰微的开始,也是诸侯国争相兼并争霸天下的开始。原本由周朝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开始了血腥的、肆无忌惮的弱肉强食。直到春秋中叶以后,国与国的联盟才使得一些想独自争霸天下的强者无力逞强,单方“弱肉强食”的愿望受阻。这时,聪明的强者为了不至于“同归于尽”,想出了一个“弭兵”的解决办法:提出霸主减轻对各诸侯国的索取,主张各国加强礼仪方面的要求,凡事循礼行事,以期获得一个和平的局面。孔子出生于公元前551年,在他六岁那年,强大的晋国与楚国在宋国召开了一次“弭兵大会”,此后的这些年来,各国间的兼并战争确实少了一些。然而,各国的内部,尤其是大国的内部,权臣之间、强大的氏族之间,你争我夺的斗争却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就是在有着根深蒂固礼乐传统的鲁国,掌控国家军政大权的季氏、孟氏、仲氏,三大氏族互相间兼并的现象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他们与鲁国公室的冲突却日益在扩大,使得鲁昭公常为三大氏族、特别是季氏一族对公室的操控深感到不安。这些,年青的孔子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是不安。现如今,连名义上的宗主国周王室,内部也起了乱子,老子也不得不出来躲一躲了,这情形,真叫人担心啊!

就在孔子叹息时,外面响起了孟皮的呼唤:“孔子、孔子,你走了吗?”

孔子闻言,赶忙起身要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出门,孟皮早一蹶一跳地蹦了进来,见到孔子,他张大嘴喘息着快乐地笑了,说:“你还没走,我还当你已经迎亲去了呢。”

谢息听了大吃一惊,直愣愣地望着孔子,问道:“怎么,夫子今晚要去迎亲?”

孔子点点头,把问询的目光转向颜征在,那目光分明在问:“母亲,你认为我现在该怎么办?”

6

原本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变得橘红,却仍然坚持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西面兖州的上空,象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希望看到一个什么结果。那性情坦率直爽的白云,此时却有些憋不住,急出了满脸的红晕来,仿佛是心急如焚地在问:孔子,你是去迎亲,还是去向老子请教?

母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久久地仰望那橘红的、已不再刺眼的太阳,最后将目光移到美丽的云彩上。她似乎看出了太阳的心事,也明白了彩云的焦急。是啊,就到黄昏的时刻,已经是孔子该去迎亲的时候了。然而,老子来了,而且身份显赫的南宫容愿意带孔子去向老子求教,这对于儿子来说,将是一次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啊!

“可是,今日得出发去宋国迎亲啊。这是已经与宋国的亓官约好了的!”颜征在忍不住把后面这句话说了出来。

孔子听了母亲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心头不由得一震。此刻,他考虑的也是这个问题。这十多年来,在远离喧闹的阙里,孔子学习着“达礼”,学习着“知书”,还立下了做人的志向,自己这一生,一定要做到: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在孔子看来,其中“朋友信之”很重要,一个人不讲信用,是根本不可以的。就好像大车没有輗、小车没有軏一样,它靠什么行走呢?“无论是什么时候,我对人都要坚持诚信的操守。”孔子曾不止一次地这么告诫自己说。更何况,这一次要面对的,还是自己将要过门的妻子,又怎么能够失信!

在这个世界上,大凡聪明的人,总是相对的早熟。对女人有了有别于对母亲的那种非常美妙的爱,年轻的孔子早几年前就感觉到了。近几年,每当遇上一年的节日时,他就有机会到曲阜的大街上去。当他看到一些男女亲密相伴,幸福地在街上溜达,享受着这人世间异性的温馨时,心中常会生出一丝儿朦胧的向往,生出一种甜蜜的情丝,涌出一种勃勃的冲动……有时候,他甚至会跟着一对在他看来特别让人感到温馨的男女,看他们一路言笑着,或买一把圆弧而有对称纹饰的玉梳、或购一个包金镶玉的带钩、或挑一条大气的丝质绅带……这时,他常常会想起读过的一些美丽的诗句来:

芦花啊,一片白苍苍!清早的雾霭,成了朦胧的屏障。我玫瑰花般的情人啊,你在何方?寻寻觅觅,我逆流而上,阅尽弯弯曲曲的河道,饱览青青翠翠的山岳,我百合花般的爱人啊,她正在水的中央……

年纪轻轻、早熟的孔子,看着别人在恋爱,心里吟咏美丽的诗句,一颗生气勃勃的心,沸腾着男人的激情,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羞缩柔媚的姑娘哟!到时候,我将与她友好相处,如鼓琴瑟。孔子今年虽说还只17岁,却如此地般过了好几年,真是不容易啊!总算是熬过来了,等到了自己去迎亲的这一天。然而,老子来了。这可是这几年都在朝思暮想的事情啊!

自春秋以来,鲁国国势日弱,对外,不能修好异姓近邦;内部又有季氏、孟氏、仲氏三分公室,将鲁国的军赋、土地、人口全部瓜分为三,使国力更加羸弱。这使得热心救世的孔子常常心急如焚,坐卧不安,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希望学成之后能给这日渐羸弱下去的鲁国尽一份心力,浇上一杓甘露,让她能转枯黄为青翠,在这乱世的田野里一枝独青,勃勃生长。可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对于眼前乱哄哄的世道,孔子虽然已经有了诸多的看法,但其乱的根源究竟在哪里,又如何来治整,特别是关于“礼”的许多学问,他总是感到自己的知识还太有限,还有许多道理弄不明白,许多问题都没有想清。就在这时候,母亲给他介绍了老子,讲了一个关于老子的故事。

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谥号聃,是主管周王朝守藏室的大夫。守藏室是周王朝收天下文明典籍、藏天下之书的地方,各种宝典,汗牛充栋。酷爱读书的老子,如鱼得水,似龙入渊,他如饥似渴地博览群典,惬意舒心地畅游于书海之中,十多年下来,不仅博古通今,知礼乐之源,也明白了道德之要。如此之后,如同所有真正博学者一般,老子并没有满足,反而更加谦虚地与人相学。有一日老子遇上了当时很有学问的天官,便请教他说:“如今天下失和久矣,百姓深受其害,天官怎么不设法治一治?”

天官说“老百姓相争,不过是失小和;失小和引发出的只是小祸,国君是可以治理好的。国与国之间争战,引发出的是大祸;这大祸,是国君的过错,国君怎么能够来自己治理自己呢?”

老子听了,又问:“国君不能够自己治理自己,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来治理他们吗?”

天官听了,沉思良久回答说:“这种事,先哲们没有传下来什么方法,古今典籍上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我不敢妄言。”

老子听了,谢过天官,回到家里,将这个问题问他的父亲,得不到答复;又去问朝中的诸多博士,均得不到答复。老子便向君王告假,遍访周地饱学之士,阅尽天下治国之书,连续三年,寒暑不倦,一意坚持……

想到母亲讲过的这个关于老子的故事,孔子心里突然一动。他细长的眼睛一时睁开,对母亲说:“孩儿实在想去请教老子,有什么方法来纠正国君的过错。”

孔子的话刚落,孟皮就大声地喊了起来:“迎亲是天大的事情,怎么可以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孔子欠意地对哥哥笑了笑,目光祈求地望着母亲,说:“如是失去了向老子学习的机会,对孩儿来说将是终身的憾事。”

“不去迎亲,难道就不是憾事?”孟皮的声音更大了。

孔子还是对他欠意地一笑,祈求的目光仍然停在母亲脸上。颜征在见了,缓缓地走出屋外,望着西天一团淡了的橘红、一片去了红晕的白云,回头对跟出来的孔子,坚定地说:

“迎亲的事我来安排,现在还是先去见老子,不能失去这可遇而不可求天赐的求学机会。”

第三节:问道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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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帮助下,孔子脱下了那件玄色的深衣,换了件紫色的,人似乎比原来添了些许稳重与华贵。母亲一边打量着心爱的儿子,一边给他束上一条丝帛所制的宽带,而后又小心地在宽带的右边挂上一块古色古香的佩玦。宽带是孔子十五岁那年,母亲花了三天时间,用素丝特意给他织的,足足三尺长;佩玦是孔子的外公颜襄给的,呈圆形缺口,素面而无纹。当时有士人的宽带长三尺的讲究,又流行士人佩玦的习惯,说是能决断的君子,必佩玦。玦挂腰间后,颜征在再看儿子,果然又多了些贵气。

孔子此时像一个布娃娃,仍由母亲装扮着,只是担心南宫容等得太久,心中的一丝着急挂在了脸上。母亲见了,微微一笑,说:

“别忙,再等一会。”说完,她进到里屋,双手托出一把刚好两尺的剑来。

这是一柄父亲留给孔子的剑,为上等的玄铁铸成,剑身呈柳叶形,出鞘时闪灼着逼人的青光。不知它昔日斩下过多少人头,但到了颜征在的手上之后,却再没有斩断过一根毛发,只是在每年叔梁纥的祭日时,颜征在才将它拔出来仔仔细细地擦一擦。这剑不知传了几代,剑身上的雕铭已然模糊不清,剑柄上的蕙饰,也只剩了一点点绳蒂,只是剑鞘上嵌的那颗玉石,形如游龙,擦拭后,灿光袭人,藏华光于内,给人以仁慈和刚毅的感觉。剑为古之圣品,至尊至贵,人神咸崇。时人用剑插腰,以示尊贵,士人在庄重场合中必佩之。颜征在将剑挂在孔子左边的宽带上,再一次端详着儿子,感到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威仪端庄的士人了,这才满意地一笑,说:

“我的儿,快去吧。迎亲的事,母亲会设法给亓官家搭个信去,告诉他说你要晚两天才能成行。”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孟皮听了,大声地喊着站到孔子面前,说:“孔子,婚姻大事,你不能这么当儿戏。”

“哥,我这实在是不得已。”孔子无奈地望着孟皮。

“姨姨,你不能……”

“你不要再说了。”母亲打断孟皮的话,说:“呆会儿我再慢慢与你解释。孔子,快随谢息先生去!”

孟皮还要开口,见到颜征在威严的目光,这才闭了嘴。孔子朝他双手一揖,说:“哥,你就在此陪我母亲多聊一会,我与谢息先生先行一步了。”

西天那一团淡了的橘红,不知何时,已经躲进黛青色的山梁;天边的云彩,也消逝在灰暗的苍穹里。苍天与大地,似乎都累了,它们相约着要歇息一会。孔子与谢息并立在南宫容的套车上,随着八只马蹄翻动着向前奔驰,套车的木轮,有节奏地咔什、喀什响过不停。迎面扑来的凉风,吹动着孔子紫色的衣衫,吹动着他垂在耳边一缕飘逸的长发。他左手按住剑柄,右手抓住套车的前杠,微笑地昂起硕大的头颅,一张英俊的脸透出按奈不住的兴奋,一双长眼半睁半闭着注视前方。傍晚的空气,夹杂着草木野花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孔子深深地吸着,想象着将要发生的秒不可言的事情,一颗年轻的心快乐得差点醉啦!

套车穿过深邃的墓道,拐过庄严的宗府,驰入已经冷清了的大街,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院前停了下来。孔子跟着谢息下了套车,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一道木制的栅栏门,沿着条黑亮弯曲的石板路,继续走了不到百米,便听到一声呼唤:“孔子,你来啦!”

孔子循声望去,只见南宫容恭候在一所房屋前,忙上前一步,执着南宫容的手说:“你吃了么?”

南宫容点点头,说:“里面请!”

孔子随南宫容走进房间,与南宫容隔着张精致的茶桌,席地坐下,顿首后望着南宫容说:“谢谢你,给我这么好的机会。”

“我也是为自己,能听你与老子的谈话,长些见识。”南宫容顿首后回答。

“老子现在何处?”孔子忍不住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在宫里沐浴,再有一刻钟他一定就可以来到这里!”

“我去接他来。”

“不用。”南宫容对孔子说:“老子特意交代,让我们在此等待,他自己来。”

房间布置得高贵典雅,四边都挂得有一两件字画、丝织品来点缀,特别是房间的上方,三柄短剑,依次排挂,在绚烂的烛灯照耀下,剑柄的蕙饰显得神采飘逸,剑鞘的镀金透出华丽尊贵。孔子看着,正要说句什么,只听得谢息来报:

“老子大驾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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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起身,与南宫容一道将老子迎到上座,然后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叩首到地,行臣子拜见君王的稽首大礼。老子见了,腑身下去,将头触地即起,行平辈间叩头之礼。礼毕之后,孔子尊敬地望着老子,只见他肤色灿黄,犹如金佛;一颗硕大的头颅,额头又宽又阔;长长的眉毛,飘逸美观;圆圆的眼睛,犀利神气;厚实的嘴唇,丰润饱满。孔子忍不住赞道:“圣人真像天神一般,令晚学诚惶诚恐。”

老子听了,微微一笑,说:“不要自谦,老朽已闻尊友南宫容言,贤家也是个明‘道’知‘礼’的君子,今日有幸相会,很高兴有这个相互学习的机会。”

孔子闻言,心头一热,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坐后一点,更加谦恭地说:“能得圣人赐教,晚学三生有幸,早闻圣人得‘道’,晚学万分地渴望知晓:‘道’,究竟是什么?”

“‘道’,如果用言语表述,指得是常‘道’,要说清楚,则须先说说‘无’和‘有’。‘无’,指天地混沌未开之际的状况;‘有’,就是宇宙万物产生之本原的命名。老朽从‘无’中去观察,领悟‘道’的奥妙;从‘有’中去观察,体会‘道’的端倪,几十年来,坚持不懈。现在,虽不完全弄懂,却有了自己的看法,老朽认为:‘无’与‘有’,来源相同而名称不同,都既玄妙、又深远,是宇宙天地万物之奥妙的总门……”

孔子聚精会神地聆听着,他仿佛朦胧地看到了老子描画出的天地间的哪种混沌一片、亘古蛮荒的状态;感到了天地初分、万物始生、草萌木长时的一派蓬勃生机,不由冲口问道:“圣人是在告诉我:‘道’,是一种物质性的东西,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元素;‘道’,又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是产生天地万物的泉源。因为天地万物一直在不断地运动变化,‘道’也一样地一直在不断地运动变化。这是一个从‘无’到‘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从兴到衰的过程,世上万物,都是如此?”

老子听了点点头,感慨地说:“后生可畏啊!求知能举一反三的人,定是个能做大学问的智者。”

“感谢圣人的夸奖,晚学请教:面对‘道’中‘无’与‘有’的矛盾,人们应当如何对待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老子说完,对孔子欣慰地一笑,将圆圆的大眼紧闭,似乎要思考一下。

老子虽为学者,却一直渴望能指导国君兴国养民,只可惜生在日渐衰微的周室,面对乱的现实,感到深深的失望,正是这种对现实的不满和焦虑,使他产生一种返归自然的心态。推本极源,他希望在神秘的自然中能找到解决人世间纷争的办法。如今,遇上一个在他看来聪明透顶的青年,不由得很想将自己的看法一吐为快。稍稍地整理一下思绪,老子睁开大眼,望着孔子,说:

“美之所以为美,因有丑陋的存在;善之所以为善,因有恶的存在。有与无互相转化、难与易互相形成、长与短互相显现、高与下互相充实、音与声互相谐和、前和后互相接随——这是人世中的永恒。凡是永恒的东西,又非人力能够改变。对此,君王就只能报之以‘无为’的观念,用‘无言’的方式施行教化。”

“‘无为’、‘无言’,又怎么教化呢?”

“听任自然万物兴衰而不去有所施为,帮助人们寻找顺应自然、遵循事物客观发展的规律,教导人们要有所作为,但不是强作妄为。”

孔子听了,面色肃然,低下头来,陷入深深的沉思:看来,老子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圣人,他不满这腥风血雨的乱世,渴望寻找到一种合理的社会生活的政治制度的模式。可是,普通人也能像“圣人”那样,发挥人的创造性,用无为的手段达到有为的目的吗?人们如果没有对美好事物的认定和追求,也就不会产生对丑恶现象的唾弃,丑恶现象就不会在“无为”中消失。看来,老子的无为而治有他的道理,但却难以推行。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对他的看法虽然不能赞同,却不能有自己的好办法,何况他的话里又有这么多合理的东西。我不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意见,只能进一步向他请教。想到这里,孔子又道:

“晚生还要请教圣人:治理国家的原则,是什么呢?”

“不去推崇有才德的人,致使老百姓互相争夺;不去珍爱难得的财物,致使老百姓前去偷窃;不去显耀能够引人贪心的事物,致使民心迷乱。总之,治理国家原则是:排空百姓的心机、填饱百姓的肚腹、减弱百姓的竞争意图、增强百姓的筋骨体魄,使得百姓没了智巧,没了欲望,那些有才智的人,也不敢造事妄为。这么一来,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听完老子的这一番宏论,孔子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老子的话,似乎有他的道理:愚蠢的百姓,是可以使天下太平。可是,社会要发展,又只能依靠聪明的百姓。如今,的天下,早已是人心不古,周礼伤失殆尽,到处都乱糟糟的,国与国之间征战、兼并不停。大国为称霸,小国为自保,诸侯再不听天子之命,都在为自己的统治纷纷招揽贤才,用以治国安邦。于是乎,招贤纳士,成为现今各国流行的时尚做法。社会需要人才,人才需要发展自己、出人头地、应运而生。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又怎能愚民?孔子想到这里,抬头很快地看了老子一眼。既然如此,绝顶智慧的老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治国之道呢?孔子在心里问自己,低头沉思起来。

“现如今,在‘尚贤’的旗号下,大量极端自私的人、野心家应时而生。他们只顾自己的名位,不讲道德、不择手段、争权夺位,致使整个社会物欲横流、秩序紊乱、盗贼四起,大大加剧了社会的动荡。”

老子沉沉的声音徐徐传来,孔子心里一亮:原来如此,老子才苦心地设想了让人们回到一种无矛盾的“无为”境界中去,提出了“不尚贤”、“使民无知、无欲”的治国主张……

“老子啊!为国为民,难得你的一片苦心!”孔子想着,在心中问道:“可是,圣人啊!你似乎只看到了事情的一个方面,我担心的是,你的办法能行吗?!社会在发展,谁又能一直控制着知识,让百姓永远无知呢?”

9

孔子的担心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老子也有老子的道理。老子的“无为”,是说治理国家要顺应自然规律,“无为”并非不为,而是说不要妄为,不要去乱为。老子认为懂得“道”的“圣人”,治理百姓,无须去尚贤用能,使得大家都去争夺功名利禄。

当时的社会,选贤用能的舆论大起;诸侯各国,争用贤才也形成必然的趋势。老子对此针锋相对,提出“不尚贤”的观点,并不是要贬低人才,否定人才,只不过是希望统治当局,不要给贤才过分优越的地位、权势和功名,免得他们受到诱惑,不顾一切争权夺利,弄得人心不古、天下大乱。

在老子看来,人性本来纯洁素朴,犹如白纸。而尚贤的风气,使人看到可以贪图的东西,挑起人的占有、追逐的欲望,导致天下大乱。如此一来,治乱的根本,自然要从源头上堵住尚贤的风气。老子希望时人没了贪欲之念,去享受生存的权利:生活要得到温饱,身体要保养得健壮;没有盗取利禄之心,没有争强好胜之志;以自然的规律来治理人事,天下自然也就可以得到治理了。

然而,当时正是诸子、士人的黄金时代,任用贤才、富国强兵后取列国而自己一统天下,已为当时各国君王强烈的渴望。列国需要人才,士人渴望提高社会地位,于是乎纵横捭阖,游说诸侯。有的著书立说,自由阐发自己的观点;有的像鸟儿一样,自由选择可栖的高枝,以使自己的聪明才智有用武之地。一个熙熙攘攘,腥味浓浓的乱世,却又因太过黑暗而升起一颗颗灿烂的明星。人类史上最有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科学家、哲学家……一个个冲天而起。他们都升得太高,以至几千年后也难有人及。

这些明星,以他们特有的智慧,看到了战乱的灾难:战争巨大的消耗转嫁到普通百姓头上,苛重的租税、劳役,经济凋敝和民生的艰辛,君王的伪善、贪婪、残暴不仁……明星们开始反思,希望能探究其根本的原因:人的本性是什么?弄清楚了,或许能找寻到构建理想社会的基石。老子思考的结果,坚信人的本性善良而纯真,之所以有种种丑恶的行为,完全是这不合理的社会造成的人性扭曲。为此,他坚持要改变社会,要建立一个能保留人性善美、契合自然之道的社会。这理想的社会,全部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组成,他们没有过多的物质享受欲望,没有各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文化和知识,也就没有什么困扰、烦恼。

作为一个历史的循环论者,老子就是这么认为:让人们在自由宽松中保持人类淳朴天真的、与自然之道相契合的精神生活,比物质丰盛,却危机四伏、争斗不断、勾心斗角的生活更加符合于人类的本性。基于这样的考虑,老子要求君王们能给老百姓一种宽松的生活和生产的环境,不要对百姓的生存、生活强作干预,一切顺应自然,使老百姓能在一种怡然自得、无苛政之苦、无重税之忧的生活环境里愉快地生活的同时,来感受到君王的种种好处,来热爱自己的国家和敬仰自己的君王,从而达到了“不言之教”的教化作用,达到无为而治的治理效果。

年仅17岁的孔子,在与老子的一番长谈中,弄清了老子的观点以后,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愿望,也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想法。只可惜,在弱肉强食的动物性还不能完全褪去的人类发展时期,这只能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空想,是一座虚渺幻想中架设起来的空中楼阁!看来,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想法,与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不是这样的深合适宜。只是,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考虑,也不是很深很透,一时也拿不出很好的见解来。遇上这样的情况,我只有闭上嘴,再努力地去学习,去思考,直到有了这方面的知识,有了对这个问题比别人更透彻的理解,才可以来谈一谈自己的看法。孔子这么想着,一方面失去了对老子的许多神秘感,一方面对老子也更加尊敬。因为孔子知道:一个能为天下安危绞尽脑汁的人,必定是值得特别敬重的人。在此同时,孔子对自己也多了许多自信,因为他见到了当今天下第一圣人,而且亲耳聆听了他的教诲,并发觉一直苦恼自己的问题,第一圣人也不能很好地解决。孔子不由得在心里说:

老子,尽管你的一些看法,不能完全为我接受,但我还是要衷心地感谢你!你是我的恩师,不愧为大周的圣人!能有幸当面向你请教,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遇,我一定要抓住这相机遇,争取向你多请教几个问题。

孔子有了这样的想法,谨慎而恭敬地对老子说道:“晚学想再请教圣人关于‘礼’的问题,不知可以吗?”

老子睁开半闭的双眼,高兴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