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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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子发芽

800里清江,与北纬30度地理线平行。两岸土地肥沃,气候优越,丢颗石头子儿都能够发芽,这里是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赵诚实与覃遵戌一次山野里的媾和,就有了他们的儿子覃清江。此三人成为本书的主人公,在龙洞沟、龙门口、恩施城多地演绎着一段段惊险、悲苦的离奇故事,供读者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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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发源于利川市齐岳山北麓的都亭山湿地,南北到来的潮湿空气在此相遇后形成积雨云,再降落到这片广袤的草地中,水从湿地渗漏,再由龙洞沟溢出,流经恩施、宣恩、建始、巴东、长阳,在宜都注入长江,全长423公里,俗称八百里清江。

清江古时称为“夷水”或“盐水”,《水经注》中记载:“水色清,照十丈,(能)分沙石。蜀人见其澄清,因名清江也。”

清江的流向一直向东,其走向与纬度基本平行,正在北纬30度线上,所以清江的整个流域都处于神秘的北纬30度两侧。

北纬30度是世界上公认的最适应人类居住的地方,清江流域更是这北纬30度线上的一朵奇葩。整个清江流域都被流水切割得沟壑纵深,几乎每一条山沟又都有一条小河,且河水潺潺,清澈明净。沟壑两边的群山大都由石灰岩发育而成,山体被切削得怪古嶙峋,峭壁下溶洞众多,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河道两旁散落着由溪水冲击形成的平坝,其土地深厚肥沃,水源充沛。而只要有一块平坝就会有一片村落,这是土家人居住的特点。这里的气候不冷不热,雨量丰富,四季分明,人们在这里守土为家,繁衍生息,处处都称得上是世外桃源。

有位清江土家族诗人曾站在清江岸上大声地吟唱道:

“地球是人类的天堂,清江是天堂里的后花园。”

这里,森林茂密,植物种类繁多,似乎丢粒石头子儿都能长出个芽来。诗人又唱道:

“我的一直走不出森林走不出青纱帐的鄂西。”

这里,男人彪悍,性格勇猛率直;这里,女人水灵,体香摄魂夺魄。诗人还继续唱道:

“啊——我的只会搂女人不会谈恋爱的鄂西。”

这里,民风朴实,民情善良,到清江去旅行,没有盘缠都不会挨冻受饿,都能走出大山。诗人还继续唱道:

“我的盛产歌舞盛产神话盛产龙门阵的鄂西。”

清江流域有这么两句俗语:

“大田大坝得个名,三沟两岔出金银。”

“有钱难买独家村。”

在过去的自然经济时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喜欢独处。因为清江的物候条件优越,高山、二高山、低山的地理集温带、亚热带、热带气候于一体,几乎是什么作物都出产。人们居住在这里,自给自足,只要人勤快,什么都不会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动乱年代,住在这大山沟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安全,兵不扰匪不犯,土匪强盗因为山深路远都难得进来关顾。有的地方猪、马、牛、羊是长年放在山上,猪、羊不到宰杀时不收回,马、牛不在耕作时不牵走,任这些畜牲们在这大山中自由自在:随意地觅食,自由地交配,自然地生长繁衍。有的人家在劳动后把锄头、犁铧之类的生产工具丢在地里多时不收回,这些木质的农具任凭日晒雨淋,长了死木菌都没有人去动它。可见住在这山里的人们是何等的安逸,何等的消闲,何等的与大自然相容一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处处真真切切的世外桃源。

水土好气候好环境就好,环境好情味就浓。住在这些沟沟岔岔里的人们有的一生都没有走出过大山,“蛮不出峒”。千百年来,他们生活在里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知曾经发生过多少风流韵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很多故事就像这大山里倒伏的植物一样,瓮在里面短暂地发酵一段时间,然后就自生自灭了,这实在是令人顿足叹息。所以,这是一条神秘诡谲的清江,是一条多情善感的清江,是一条怪事百出的清江。在这八百里弯弯曲曲的清江上,是弯多,景多,故事多,而且风流故事更多。

龙洞沟是清江河的源头,处在齐岳山脚下的深处。

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在龙洞沟的山谷中住着一户覃姓人家,就母女俩,独门独户。

生活在清江流域沟沟岔岔里的人都得会两件事:狩猎,采药。

早先,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覃章华狩猎的主要方法就是放套。因为放套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可以一个人独往独来,独自操作。这种劳作最适合像他这样的独户人家单干。

为了狩猎,覃章华喂了两条狗,纯白色。他给这两条狗分别起名叫“大白”“二白”。这两条狗是一胎的同胞兄妹,一公一母,一样的体格一样的毛色一样的脾气。它俩昼夜相互厮守形影不离,看家狩猎最是尽责,旁人很难分辨清这两条狗哪是“大白”哪是“二白”。你若到龙洞沟去,它俩总是撕裂着牙跳上跳下地围着你叫唤,死守着这个茅屋院坝不让你进去。而这两条狗又非常通人性,只要你对着它俩喊几声“大白”、“二白”,它俩“汪、汪”的狂吠马上变为“哼唧”乞怜,左右乱窜的动作会迅速变成向你摇尾示好,怒目的眼神会马上变得温驯而友善,因为它们知道你懂它了。

这两条土种狗不高不大,却动作麻利嗅觉灵敏哨口狠毒。这天,覃章华到屋后山上的屋脊界去放套。他带了镰刀棕绳,背着自己请木匠用黄杨木雕刻的在中武当请观里的道士开过光的山王菩萨,狗跟着他窜前窜后。在进山口时,覃章华把山王菩萨安顿在一处岩孔下面,用一撮纸裹上三根香,安放在菩萨的臀下。这叫轧码子。他一边轧一边作揖,还一边细声地念歌录诀:

日月照于天下,无处不明。向王降于人间,有求必应。禽兽遍于荒野,人皆有份。财宝长于大地,施舍百姓。进山去猎捕,手执开山斧,劈开千座岩,穿洞进地府,走山如平地,越谷驾云雾。岩羊跟我走,野鸡任我捕,獐鹿随我捉,山神赐我福。出猎不空归,野物堆满屋……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这歌录诀中的“向王”是旧时的土司将军,更是狩猎高手。清江流域在早年元明清时代实行的是土司制度,有“覃家土司向家将”之说,向王在土家人的心目中是力大无比、不可战胜的王者。

覃章华的这一套法事叫安土地神也叫安山神。在狩猎人的心中,有山神的保佑和向王冥冥中的支助,必然能战胜恶魔,必然会安全,必然有大的收获。

覃章华把山神安好后,再往山里面走。屋脊界山峦起伏,灌木丛生,他走上坳口,认准了这就是野兽经常出没的路径,再选了一根粗大又有弹性的青冈木。他爬上树将树梢下压着地做弓杆,再将树梢同一根地上的灌木绑定后,在树梢下面用一根木棒做好机关和用绳索做好套口,绳子一头连接机关,一头连接树梢,最后用杂草作好伪装。覃章华认真端详了一回自己的杰作,高兴地想到只要猎物踩进套口,就会触到机关,机关一滑动,弓杆树就会突然弹起拉紧套口,绳索就会套住猎物的腿脚被青冈木弓杆弹起吊悬在空中。在他一切都满意后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这玄妙之地。

在放套后两三天覃章华就去打望一次。因为久了套住的猎物就会死掉腐烂。发现有猎物上套,是大动物就用梭镖将其戳死,再解套取物,小动物就活的给捆了,带回家里喂养着,这样活着的猎物就可以多管些时辰,慢慢地留着宰杀享用或出卖。

覃章华每次收猎物回家时,要到山口向置放的山王菩萨还愿。还愿首先是滴上几滴猎物血,然后一边作揖,一边默诵感谢菩萨的保佑之恩,再把码子烧了以示敬奉,这些法事做完后才能把山王菩萨和猎物一起背回家中。

那一天,覃章华的套口套住了一只老虎。那老虎被绳索套住后,由那根青冈木像撑杆跳一样把它悬在空中。他见此情景内心高兴得无法形容,因为那时的一张虎皮可以换一头牛,虎骨入药,都能搞个好价钱。他瞧着老虎在空中那一双鼓得浑圆嗔怒的眼睛,因为死虎是不闭眼睛的,他以为是虎死不倒威,没把这只“死虎”太放心上。也可能是他高兴得过度了,覃章华在攀下躬杆取套绳时太疏忽,那只“死虎”一着地就突然挣脱了套绳,奔命的老虎一口咬住了覃章华的喉咙,覃章华斗打不赢,尽管有“大白”、“二白”竭力相助,但都不是这只老虎的对手,最后是覃章华让老虎给撕灭了,“大白”、“二白”也受了重伤。

今天我们讲要与自然和谐相处,要保护森林爱护动物,那是因为人类已经真正地做了地球的主人,已经完全地征服了地球上的一切强大动物,已经成为了齐岳山的“山中之王”“兽中之王”,森林中的兽类已经被人赶杀得不敢出没了,大型动物几乎灭了种。这时人类才突然发现“当动物灭绝之日也是人类的灭亡之时”的真理,才懂得:动物与人类尽管对生存环境竞争的厉害,到头来都是相互依存的伙伴,都是地球大家庭的一员。早年人类在科学不发达生产工具还非常落后的原始时代,人要想生存下来,同野兽的斗争实际上是长期的,是非常艰辛的,也是必须的,而且还是你死我活的,斗智斗勇,弄不好人就成了动物的口中餐。实际上这符合达尔文物竞天择的理论,当人类有了先进的生产工具后,人类才更有能力在这个地球上生存,这样才真正成了“动物之王”。

地王菩萨没有保佑住覃章华的性命。这家人就只留下他的妻子和女儿相依为命了。女儿叫覃遵戌。“遵”是覃氏的辈分。旧时的土家人读书的不多,起名的思路很窄,大都以出生的甲子年份或时辰为名,什么“庚生”“寅生”“卯香”“戌英”之类。土家人有个习惯,是姑娘多叫“妹儿”或“妹娃儿”,所以人们常叫覃遵戌为覃戌妹儿或戌妹儿的多。

深闺中的戌妹儿年方二八,正是含苞待放的花季年龄。清江的水土养人,只要成人,姑娘都会长得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戌妹儿是喝着清江源头的水长大的。这水土养人,尽管她每天劳动,依然长得嫩生,眼如水晶,肤若凝脂,一头黑发乌光油亮,的确是可爱至极。

这龙洞沟虽然地方偏僻,因为是土地肥沃,地广物博,再加上他们娘儿俩勤劳会盘算。俗话道:“穷光棍,富寡母。”就是覃章华死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日子总还算过得殷实。

龙洞沟在齐岳山脚下。齐岳山是秦岭的一支余脉,连绵数百里,是恩施的几大名山之一。山上盛产药材。传说明朝时有一位道人要用百种草药炼长生不老之丹,他采遍天下名山,所需几味主药终未齐备。后来,他寻找到了齐岳山中,发现他所需的几味主药这里几乎遍山都是,他高兴极了。最后他从这里把药草采回,炼成了长生不老之丹,还进贡到宫中,受到朝廷的嘉奖,算是功成名就。齐岳山也因此而名扬天下,并曾被人叫做齐药山。

采山药卖是戌妹儿母女俩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平常把药材从山上收集到家里,先晒干再经过简单的制作后,遇到镇上逢场就背去卖了,换些盐巴布匹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回来。

赶场是山里人最重要的物资交换和信息交流的活动。龙洞沟离石虎场镇上有十多里地,一去一来,加上在街上转一回就要麻麻亮走到麻麻黑。那天戌妹儿妈李卯香到石虎场卖山货后要到汪营亲戚家有事,回来不了。旧时闺中的大姑娘一般是不上街的,戌妹儿在家,他妈对她嘱咐道:

“你在家里守屋,晚上把门关紧,不是诚实人千万不要搭理他。”

戌妹儿点头谨记。她在这老山沟里出生,在这老山沟长大,熟悉这里的一切,有“大白”、“二白”在家作伴,尚心安。

2

旧时恩施有四大名镇:汪营、崔坝、沙道沟、走马。汪营正处川鄂大道齐岳山脚下的咽喉之地,所以在这四镇中最为繁荣。镇上有个叫赵诚实的后生,是个土郎中,家里几代人开药铺,人们叫他药神巴儿。他天天到汪营、谋道溪、鱼泉口、石虎场这些齐岳山四周集镇上赶转转场。这几个集镇相互之间的距离都是在二三十里左右,逢场的时间都是错开的,分别按农历一月中的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这几个时日逢场,只要你愿意做转转生意,天天都有场赶。而且这几个集镇都是在齐岳山的周围山脚下,赶哪个场都要翻齐岳山。赵药神巴儿在赶场去来翻齐岳山的路上就在山上四处找药,一到镇上就租一个木板摊,撒开包袱就把那些根根草草摆开,一边卖药还一边替人看病,能治病,摊子上的药就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每月的逢十日不赶场。这一天,药神巴儿赵诚实背着背篼,带着镰刀和小药锄,从汪家营翻山越岭来到了龙洞沟寻找药材。

以前上山采药都是当天上山当天回。采药要去的地方在一年中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每次去的地方都是生疏之地。这一回他找到了个好去处——齐岳山脚下的龙洞沟。因为这里地处齐岳山深处,这一路他想要的药材是特别的丰富,他也采得特别高兴。他越采越多,越采越有劲,越采越去得远。利益的驱动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直到他把品种采足,背篼采满,肚子也是采得叽叽咕咕叫唤的时候,他才想着要找回去的路。

齐岳山的山顶是一片高山丘陵,上有黑大包、勘金大包、罗家大包、邓家大包、万家大包、顶上包、彭家大包这七个山包耸立山上,俨如七星照耀,因此古人也曾叫它为七曜山的。这七座巨峰一翅儿摆开,峰峰并齐,且每一座山都有几分相似。传说有一个外地人前一天晚上在这山里的一户人家住了,第二天向主人告辞后,在这群山中转了一整天都没有走出大山,傍晚又只好找了一户人家住宿。当与主人开门一见面,相互都很惊讶,原来这还是昨晚寄宿的那户人家——他又转回来了。当地有句俗语,叫做:“走得出齐岳山,就进得了恩施城”。那时的恩施城也不是很大,在山里人的眼中,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地方,街道横七竖八,小巷子多,山里人能穿出去不闷城,就算得上是一个见过大世面有能力的人了。这句谚语的意思是能从齐岳山走得出来的人,方向感强,到恩施城里也不会迷路,是说齐岳山像一座巨型迷宫。

赵药神巴儿虽然是本地人,在这迷宫般的山沟里转来转去同样也转迷了方向,他不仅没有转到回去的路,相反是越转越远,越转越深,一直转到清江的源头龙洞沟前面的马鹿池的峡谷中。

这龙洞沟的山谷纵深,水声潺潺,到处都是虫鸟鸣啼,抬眼四望那密密匝匝的森林,只有头顶才能瞧见一小片蓝天,根本分不清方向。这已经是快到傍晚时分了,赵药神巴儿这一路采药走得是精疲力尽,汗水连脖子上厚厚的坎肩都湿透了,手臂脸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划破的丝丝血迹,偏耳子草鞋已经磨穿,他带的几块锅巴干粮早就吃光了,他又找了些野果子吃了,但终不能解饿。此时他一个人已是又累又饿,又困又乏。

赵药神巴儿站在马鹿池的沟边四顾茫然,实在是再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力气行走了,便索性把身上的背篼一什行头全放了下来,走到溪边躬身掬了几捧水喝进了肚子,水甜甜的,空打了几个水嗝,然后瘫懒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很无奈地休息。心一放松,便陡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下来。他平心静气地又没有它法地蔫蔫地坐着,张开耳朵倾听溪边的鸟叫蛙鸣,两眼直直地看着溪水哗哗地流淌,痴痴地发愁发呆,茫然地不知道今天天黑了怎么去度过。就在他黔驴技穷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从山坳口传来了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是个妹娃儿唱的,清脆,悠扬。

哄郎来哟,哄郎来,

哄郎爬坡又爬岩(音ái)。

哄郎爬到半坡上,

何不爬到妹屋来。

妹妹今年十五六,

头发梳得光溜溜。

不是小妹自己夸,

蚊子落下栽跟头(筋斗)。

……

人是群体动物,更是感性动物。孤独的时候,在深山里能听到同类的声音,那就是最亲切的了。赵药神巴儿听到了这美妙的歌声心如蜜一样的甜腻,头脑比刚才喝凉水更使他清新。他如同在浩瀚的大海里看见了船影,在茫茫的沙漠中发现了绿洲,此刻的他全然忘记了疲劳,一下子浑身来了劲。他从地上一轱辘站了起来,背起行头就朝发出歌声的方向疾步走去。

小路弯弯,微风轻拂,杂草丛生的石板路时高时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上了前面的山坳,前面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缓坡地,在刺巴茏里转了一整天的他,视线陡然开阔了许多,心里更加开朗。

缓坡地靠溪边有一栋茅草屋,屋面上长满了蒿草青苔,屋前有一个院坝,在院坝中间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树首先映入他的眸子。这棵树主干直立,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院坝前沿边上有一个用长长的竹竿支撑起的晾衣架,晒着的几件红的蓝的衣服非常惹眼。有几只小鸡正在朝院坝里摇摇摆摆地晚归,牛的铃铛在不时地“叮当”作响,猪在圈里“哼唧、哼唧”地嚎着。那悠扬的歌声也是从这茅草屋里飞出来的。

“找到人家了”。赵药神巴儿暗自这样想,内心一阵窃喜。有人家就有希望,他终于想到自己今晚有了归宿,一时便觉得浑身通透释然。

覃戌妹儿的歌是跟着他妈学的,他母女俩经常在家里一起对歌。他们家里没有个男人,时常是以唱歌来打发寂寞,也表示在这大山深处有她俩的存在。

清江人都爱唱山歌,代代相传。男人的山歌主要是在山上劳作的时候喊唱,若狮吼狼嚎,破嗓高腔,声震峡谷,四山回荡。女人的山歌主要是在做针线女红时吟咏,若炊烟袅袅,弥漫庭院,余音绕梁。男女在相互对歌的时候,女人也是才扯着嗓子高喊,其音韵和情感都是从喉咙里蹦出来。覃遵戌刚才是在家里轻吟,所以她的歌声是时断时续,声音不大。唱山歌主要是为了消去疲倦,减少寂寞,还为了抒发情感,诉求爱恋。覃遵戌这时唱山歌,是因为一个人在家里,在这深山峡谷中,一个姑娘家,单身独处,四处森林密布,她心中有些空虚,更感到有些孤寂。她唱唱歌,壮壮胆,使阳气上升,以驱出内心的空寂和孤独。

因为他知道这里四野无人,所以她唱的内容大胆些感情放肆些。

赵药神巴儿走到了院坝里,咳嗽了两声,算是给这家的主人递信,告诉房东外面来人了。戌妹儿没有听到,可那两条白狗却反应特别的敏捷,从柴屋内“唆”的一声,就朝赵药神巴儿的身边“汪、汪、汪”的叫着蹿了过来。赵药神巴儿拿了个药锄,左拦右挡招架着这两条向他猛扑的狗,不让其近身。

戌妹儿听见狗的嚎叫,知道屋外有人,便马上停住了口中的歌唱,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急忙跑到大门口去张望。只见一个年青后生背了个背篼正在和这两条狗周旋,手里拿了个药锄在打狗。戌妹儿立马对院坝里的后生说:

“你快叫它们‘大白’、‘二白’,它们就不会咬你了。”

赵药神巴儿忙人无计,不加思索地立马对这一对狗大声喊道:

“‘大白’、‘二白’莫咬我。‘大白’、‘二白’莫轻狂……”

这一对狗是戌妹儿的爹训练过的,赵药神巴儿这么一喊,它俩马上就停止了攻击,便摇着尾巴慢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它们的柴屋。戌妹儿听着那人叫“大伯”、“二伯”躲在一边掩面发笑。这时的赵药神巴儿才松了一口气,又突然觉得自己这一叫唤是被这妹娃儿给列却了。在土家语中,“白”“伯”同音同韵,都读(bai):我怎么给他家的狗叫“大伯”、“二伯”呢。于是他望着戌妹儿说道:

“妹娃儿,你家的‘大伯、’‘二伯’好听话哟,一喊就不咬人了。”

药神巴儿称这两条狗是戌妹儿家的“大伯”、“二伯”,他说完有一种搬回本了心里平衡后的得意。

戌妹儿知道客人明白了这中间的列却,只是继续抿着嘴笑。待赵药神巴儿正要进屋的时候,戌妹儿霎时便警觉了起来,把刚打开的柴门又关上了,立马用木头撑住,将赵药神巴儿挡在了门外。

赵药神巴儿看见了这家主人做出了一个不欢迎的举动,他也没有太多的顾忌,便硬着头皮,站在门口不走。因为他知道今晚在这茫茫的大山沟里,在这偏僻的峡谷中,“此处不留爷,再没留爷处”。

他把背上的背篼卸下,和一什行李一起放到了阶阳台上,然后对着柴门向屋内的妹娃儿喊道:

“大妹子,我是在这山上采药,找不到路回去了,想到你家里找点吃的,再问个路。”

覃遵戌听得明白,应声答道:

“我妈不在屋,她给我交代过:‘不是诚实人千万不要搭理他’。”

赵药神巴儿理会到这个妹娃儿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妹娃儿不要怕,我就是‘诚实人’。我叫赵诚实,是个郎中,不会难为你的。”

赵药神巴儿给戌妹儿这样解释,她不知就里,只听得这位后生疲倦的声音有些嘶哑,真诚中带有乞求。话语中他自己称是个‘诚实人’,便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很经意地慢慢地小步小步地又走到了柴门后。

这柴门是用一根一根山中的木柴捆扎成的,中间有许多缝隙。天快擦黑,是屋内黑屋外亮,赵药神巴儿看屋里则是动静恍惚。戌妹儿从这些柴缝中往外瞧,则能把个赵药神巴儿的相貌看得棱廓分明,对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赵药神巴儿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端正,尽管他那满脸被荆刺划出的血线和他那零乱的头发让他显得疲沓不堪,而他那双黑黝黝明亮有神的眼睛依然让他不失年轻英俊。可药神巴儿那种可怜兮兮的尴尬相又令戌妹儿顿生犹豫。此时清江人所具有的那种善良的怜悯之心不禁在戌妹儿的心中油然而生,她随即轻快地为赵药神巴儿搬开了撑柴门的木头柱,柴门“吱丫”打开,赵药神巴儿缓慢地撂脚进屋。

山沟里的太阳一下山,光线就被山脊挡住,天说黑就黑了。戌妹儿在灶屋里点上松明,火光摇曳,松明在油篮里燃得“哔哔啵啵”作响,茅屋里顿时亮堂了起来。戌妹儿做包谷粉子饭,动作轻快麻利。赵药神巴儿站在一旁,两眼呆呆地瞧着戌妹儿忙里忙外,饭菜虽然还没有到口,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这清江源头的水实在是养人,戌妹儿稚嫩柔润的皮肤白皙生辉,那圆圆的脸蛋,口鼻眼那种灵巧相,真像这大山中一棵盛开的百合花。”

赵药神巴儿这么想着,便灵光地蹲在灶门口去帮着戌妹儿添柴加火。在戌妹儿猫着腰往锅里倒包谷粉子做饭时,动作稍大了些儿,宽大的上衣胸襟撒开,胸口的乳房白花花地正朝着赵药神巴儿的面前露了出来,刚发育成熟的一对奶子,半掩半遮的映入赵药神巴儿的眸子里,一时让他脑海里产生了无尽的遐想,尽管此时是饥肠辘辘,那被称着对“美”的原始欲望依然叫他怦然心动。

饭是把水烧开了再把包谷粉子倒进开水中搅拌后蒸熟的蓑衣饭,吃起来虽满口钻,却清香扑鼻。菜是龙洞沟两岸的野生鸭掌草。戌妹儿把水放到锅里烧着后才到溪边去扯了两把,用溪水洗了又匆匆地跑回灶边,用手拧断下到汤里后再打了几个鸡蛋。这是真正的下饭菜,很有食欲。晚餐虽算不得丰盛,却非常可口。人在饿极了什么都好吃,赵药神巴儿端着碗“窸窸呼呼”地吃得津津有味,满口生香。

戌妹儿给药神巴儿的饭菜在桌子上摆好后,自己才盛了一碗饭端到门外吃了。按照土家人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桌子陪客人吃饭的,更何况此时又是一对孤男寡女,他们都心知肚明。

龙洞沟的夜晚分外宁静,从溪沟里吹来的清风浸入肌肤,远山中不时传来岩羊子(苏门铃)的长嚎和猫头鹰的浑叫。山沟里的月亮在头顶上,像一只白猫在天空中悬着,要仰着头才能看得见它的全貌,清晰明亮。

人是铁饭是钢,赵药神巴儿三碗包谷饭下肚,人年轻,很快又有了精神。深山里,天一黑草就上露。他在屋前的院坝里,乘着淡淡的清辉,踏着湿润的路边野草,吹拂着从沟里飘来的凉风,倾听者各种不知名的鸟虫鸣叫,心情散淡地欣赏着这美妙的夜景。

戌妹儿给猪喂了食,让鸡上了笼,做完了家务琐事后也闲坐在阶沿台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地似唱似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十七庚前,十八庚后;

十九二十,月起亥时;

二十一二三,月起半夜间;

二十四五六,月起放早牛;

二十七八九,月起鸡开口。

……

这也是她妈妈教给她的,戌妹儿妈李卯香是个百事通。人到中年就死了男人,独门独户住在这老山沟里,就两个女人,她什么都得会,什么都得懂,什么都得靠自己。因为要生存,天垮下来都要自己顶着。旧时的山里人尤其要懂庚甲,懂物候,这样才不会误农时,更是要为红白喜事或者出行时择期选日所用。

戌妹儿瞧着院坝里这位英俊的年轻后生,大惑不解地思考着。

“我妈怎么知道‘诚实人’今天要到龙洞沟来呢?”

她很少出门,这山沟里也很少有人来往,更很少有男人到屋。她看着看着赵药神巴儿在院坝里来回踱步的影子,看着他那富有雄性的高大身躯,一种莫妙的激情陡然涌上胸口,她此时无法抑捺住心中的奇妙欲火,只对院坝里的药神巴儿说了句:

“郎中哥,你就在火炉里的地铺上睡呀。”

说完,便浑身有些痉挛地径自跑进房内和衣钻进了被窝。她刚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一条蛇从后墙上不停地吐着信子向她床上爬来。她要跑,跑又跑不动;要躲,躲又躲不开。她奋力挣扎着,脚手又总是不听使唤,蛇已经爬到了她面前,爬到她身上,吓得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喊出来:

“郎中哥,快给我帮忙!郎中哥,快来救我呀……”

药神巴儿一天到山上采药很累,在戌妹儿进屋休息后,他去沟里洗了脚,把身上用溪水抹了一把,然后进屋把柴门撑好,到火炉屋准备在戌妹儿为他安排的地铺上睡觉。地下是一堆包谷壳,上面放了一床被子,叠得很规矩,枕头是一件旧棉衣。清江流域棉花低产,清江沿岸老百姓用棉花大都是从江汉平原挑夫挑力运来,价钱贵,普通人家舍不得用棉絮做垫被,大都是睡竹席。像戌妹儿这等人家用苞谷壳做垫被是很普遍的。药神巴儿觉得在这深山中能有个地方躺下,地铺上能有一床被子,主人就是够热情的了。他正要解衣入睡,只听得戌妹儿在隔壁房里急促地喊他,不禁使他心里一紧。他急忙把快要燃尽的油篮加了几块柴,松明又“呼、呼”地燃了起来。他借着火光循声走进了戌妹儿的房间,看见戌妹儿满头是汗。戌妹儿见药神巴儿进房像见了救命恩人一样,马上从被子里坐起来,惊悸地望着他说道:

“蛇,蛇,好大一条蛇。”

这木屋离后山很近,后面的岩墙到处都是小孔洞,房屋上面盖的茅草屋顶是蛇最喜欢躲藏的地方。药神巴儿在床上床下、房内四角、岩墙上茅草顶到处寻找都没有发现有蛇,于是告诉戌妹儿:

“你是做梦了,没有蛇,不用怕。”

说完正要转身出门,突然手臂被戌妹儿拽住。戌妹儿对他央求道:

“莫离开我,好大一条蛇,我怕,我好怕呀。”

一双细腻的小手抓住药神巴儿那粗大的手臂,药神巴儿像触了电一样感到浑身炽热,再加上戌妹儿的柔声央求,此时的药神巴儿怎么也挪不开步。他双眼模模糊糊地盯着戌妹儿那稚嫩的脸颊,身不由己地倒在了戌妹儿的胸脯里。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在这幽静的清江源头,在这纵深的大峡谷中,在这灰蒙的长夜里,一对年纪轻轻的孤男寡女困睡一床,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这种与生俱来又无师自通的情爱诱惑呢?此时药神巴儿道德的坚守与情欲的渴望相互挣扎着、倾轧着,内心里自与自地打斗着。他想着他是在这里借住的,他怎么能够做出出格的事来呢?人性如淬过火的钢丝弹簧,越是压抑其情欲越浓郁,其反叛心理愈强烈。此时的他,全然没有了一天的疲劳和伤痛感,只是脑袋浑胀得厉害,情欲涌动得难受,让他不能自已。他昏昏然的大脑控制不了手的行动,他的手不听指挥地在戌妹儿的肌肤上游移。戌妹儿任由他放肆,并且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当赵诚实把手伸到她的腰间,把她用力抱住,嘴在她的脖子上脸上轻轻地来回亲吻时,戌妹儿感觉到这是一团火,一道电,更像一股暖流窜进到了她的全身,让她痉挛得不能自已,让她燥热得浑身乏力,更让她恍惚得没有了一点意志,她像一堆糯米团,软绵绵地,一切都任由这个男人摆弄。他俩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盲动的,不可控的。

阴阳媾和,初尝禁果,他俩完事后都感觉到有点儿累和心悸,二人年轻瞌睡多,慵懒在一起一夜未醒。

第二天一早起来,戌妹儿很难想象昨晚为什么会做那么一个吓人的梦,对这个“诚实人”是那么地依赖,又那么的心存感激。她像亲人一样地对待这个到她家里借住的年轻后生,很高兴地为赵药神巴儿做了一锅洋芋汤早餐。

赵诚实吃过早餐后,想着难得到这齐岳山来一回,既然已到此何不去这龙洞沟这清江河的源头看一看,何不多采点药回去呢?

于是戌妹儿带路,二人沿溪上行。

往上走,溪水九曲回环,这里被称着转角塘。整个溪沟的两岸壁立千仞,溪面树木葱茏,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贴在脸上使人感到分外清新。

赵药神巴儿走着走着,听到前面的右岸边有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块巨石矗立,石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湿漉漉的。赵诚实攀爬上那块巨石,看到后面是一堵岩壁,岩壁下有一个巨大岩孔,竖长竖长的,有那些卷曲的水草衬托着,活脱脱一道阴门。戌妹儿对赵诚实介绍道:

“我们这里人都叫这个水源头为‘美女害羞’。”

药神巴儿好欣赏了回后想到:清江,应该真真切切的是恩施人的母亲河了。

溪水由阴门涌出,经巨石向两边分流开后再磅礴而下,如两匹长长的白绸从半山上飘下。瀑布下面是一个大水潭,清澈透底,成群的鱼儿在水中嬉戏。鱼不大,不时地翻着白肚,自由自在,连鱼眼鱼鳍都看得线条分明。水潭四周水草茂盛,倒伏在潭中的树木朽而不腐。蹲在朽木上的野蛙无忧无惧,有人来到了它的旁边它也熟视无睹。一只绿色的翠鸟站在岸边的石头上,死死地盯着水塘,见有人来,噗地一翅飞到了溪流之上的丛林中。一条娃娃鱼(大鲵)在潭边的卵石上缓慢地爬着,它脊背的颜色与潭中的卵石上生长的水生植物的颜色相同,不仔细斟酌,很难得分辨哪个是石头哪个是娃娃鱼。

娃娃鱼是古老孑遗两栖动物,四肢五爪,形同人手,旧时的清江土家人将视其为同类,不捕不食。它在发情渴求异性时口中发出“哇、哇”的叫声又像娃儿的哭喊,所以人们便叫它娃娃鱼。

在那块伫石的后面依然是峡谷纵深,烟雾弥漫,半山腰的树木森然,有朵朵白云在飘浮,山花烂漫——这就是清江源。

赵诚实暗自赞叹道:这地方真还有几分神奇呢。他径自地走下溪涧,躬身把手洗净,然后将双手捧成蚌壳壮,掬了两捧水喝下肚,清凉甘甜,让他回味无穷:他要亲自尝尝清江源头的水才心安。他反身又去把戌妹儿的脸吻了一回,笑着对戌妹儿说道:

“这水和你的嘴一样的清香。”

戌妹儿没有丝毫地拒绝,只是会意地抿笑。

赵药神巴儿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他不清楚几时再才能够回到这清江河的源头。

在回去的路两边,他们采到了足够的还阳草、七叶一枝花、叶上籽、血藤等珍贵药材,这些都是治疗五痨七伤的特效中药。特别是血藤,木心呈血色,木质通透,若将其一头舔点口水,从另一头吹气,一米长都能见到另一头的口水在鼓气泡。血藤是活血理气、治疗妇科经血不调的最好药材。赵诚实采到了这些山药后特别高兴,他想到再赶转转场就多了不少的好货,就能获得更好的收获。

他俩回到茅草屋,赵药神巴儿背起背篼要离开,戌妹儿此时不禁热泪双流。赵药神巴儿从兜里摸出了两个大头银元,又从颈项上解下了他妈妈给他的他已戴了多年的一块琥珀,一边给戌妹儿戴上一边说道:

“这块琥珀是我家祖上在齐岳山采药时得到的,是我家的传家宝,如果你给我怀上了,就带在仔儿的颈项上,一定会保佑他成人。我是个江湖游医,去无定所。一旦我安顿好后,我就来接你。”

琥珀是齐岳山中的一种非常稀有的矿产,它的形成非常奇特。齐岳山盛产马尾松,当地人叫枞树,是齐岳山中的先锋树种,非常广泛,树干高大。它的树干一旦被碰伤,会长年从它的韧皮部不断地流出松脂。这种松脂有很浓烈的芳香味,又很有粘性,昆虫一旦受到这种芳香的驱使便会去吸食,它落在上面只顾舔食松香果腹,不经意间悲剧产生了——它的脚已被松香溶液粘住。当它发现自己的脚被粘上时,就再也不能自行拔出了,它此时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难以拉开被松脂粘住的脚爪。尔后松树不断流出的松脂便慢慢地把它全身覆盖。日长月久,这种裹有昆虫的松脂便掉落在地上,后来又被泥土覆盖,经过千百万年的沉积,这块松脂就变形成了化石,最后被人们发现拾起,经过工艺师打制就变成了非常昂贵的宝物——齐岳山琥珀。

戌妹儿接过琥珀,她不断地用手摩挲,她感觉到这琥珀如肌肤般的光滑柔润,肉质感强,叫人感觉到温润亲切。琥珀中显现出小虫的翅、眼、脊背等轮廓清晰可见,其中有一只小蝴蝶,双眼外凸,像正在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煞有灵气。她把银元推到赵诚实的手里,嘤嘤地对药神巴儿说道:

“你在外,钱是少不得的,你拿着自己用。这块琥珀是你给我的信物,我揣着它等你回来。”

说完,戌妹儿“哼哼唧唧”地抿着嘴,强忍着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的泪水顺着鼻沟流了下来:

“我的哥耶。哇——”

哭声慢慢地由小变大。

戌妹儿握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大声地嚎啕着。那种离别之苦别人难以领会。她泪眼婆娑地目送着赵诚实离她而去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龙洞沟前面的马鹿池的山坳上。

戌妹儿妈李卯香第二天下午从汪营赶亲戚家回来,进屋见到戌妹儿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脸上还有泪痕,她一边放下赶场的背篼,一边惊疑地问戌妹儿:

“有‘诚实人’来了?”

“来了。”

“他欺辱你了?”

“没有,他对我非常好。”

“他对你好,那你为么事还哭呢?”

清江人爱编顺口溜说话,有时候是随口便答。于是戌妹儿编了几句顺口“溜咿咿哦哦”地说道:

诚实人抱我头,

我抱诚实人腰。

诚实人怕我跑,

中间插根销。

妈妈听完后,一切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马吼女儿道:

“我的傻戌妹娃儿耶,姑娘家少不更事,你着箭了。哎——是哪个扯鸡巴不认人的,真不是他妈的个东西,你拍屁股走人了,我戌妹儿今后怎么办?”

3

清江人没有性教育这一课。性爱,有动物性的一面,这是与生俱来的;也有人性的一面,这就加入了卫生知识和道德的底线。

生活在大山里的孩子,性知识的获得大都是在与成人也就是与所谓的过来人日白骟经的过程中领悟到的。所以扯卵谈,有时候既能活跃气氛,消除疲劳,还能传播知识,丰富生活。旧时女孩子出外的活动少,即使与人接触也难得听到更不敢去听那些有关性的浑话。她们性知识的获得主要是在出嫁之前母亲在闺房中给她半明半暗地讲述,母女俩一说一听都脸红心跳。土家人称这个习俗叫“劝闺”。女儿家在娘的劝闺中对于性的了解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似懂非懂。

戌妹儿从小就生活在这老山沟里,出门少,连男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她还没有到出嫁的时候,她妈李卯香也还没有给她谈起过这些闺房的秘事。她只是从心底本能地对当时到来的这位强壮的“诚实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究竟渴望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青春期里她时常只是心跳加速,浑身烦躁,心神不安,怎么镇静都难以抑制内心的躁动和下身的骚痒。

戌妹儿与赵诚实的一夜缠绵,她是第一次接受男人的爱意和给予。开始她是好奇心悸,接着是有点儿能够忍受的疼痛,再是痒酥酥的畅快淋漓,再后来是让她亢奋得失魂落魄神魂颠倒,最后是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便情不由衷的浑身蠕动起来,并大声地惊叫,呼吸困难得几乎是喘不过气来,她的激情达到了高潮……待她陡然的冲动后心情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屁股下面有一片殷红的血迹浸染到竹席上。

许多动物为了获得性欲机会,不惜进行残酷的搏斗,甚至是伤痕累累直至死亡。大部分昆虫类在一次性的交配后雄虫就死去,最悲惨的是雄螳螂在交配完就马上被雌螳螂给生吃了,以保证雌螳螂孕期的营养充足,而且这些动物性行为都是它们种族进化的不二选择。上帝在安排生物的性行为上未免有些不太仁慈,甚至是太残酷了些,有时是残酷得让人难以理喻。

性,对于动物只是用于生命的繁衍,唯独人类,除去生殖以外,还有男女的传情达意,更多的是用于生活享乐的时候多。这就是人性,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需求,一种种姓繁衍的基本功能,一种给人们的感情和生活上带来极度的幸福又无尽痛苦的生命过程。人们往往是一场极度的欢愉过后,接着就是无尽的感情和生活上的双重痛苦。这是上帝对人的精神折磨,更是对人意志力的考验。

赵诚实离开龙洞沟后,戌妹儿常常思念着她与赵诚实这人生的第一次际遇,并朝思暮想地渴望着还能重复这朝生暮死的夜晚——女孩子一旦破身,对异性的向往就最是欲火难耐,烦躁不安,这种相思的痛苦可以叫人疯癫。

清江这块沃土,丢颗石头子儿都能长出个芽来,清江的姑娘也是一次临幸就能怀仔。在龙洞沟的那栋茅草屋里,戌妹儿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她天天抚摸着自己变化着的肚子,渐渐地懂得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很痛苦:怀孕,让她心烦意躁,精疲力竭;思念,让她心力憔悴,长夜难眠。她常常舔着赵诚实留给她的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落泪。她撕心裂肺地怀念着那个“诚实人”,也伤心至极的痛恨着那个“药神巴儿”。最终还是巴望着有一天他又到这山沟里来采药,来到她的家门口,来到她的身边,来看她,来抚摸她的肚子,来同她一起再一次感受这生命之根的蠕动。

人世间有很多事可以重来,那女儿家的青春不能反复。她一旦误食了禁果,一旦怀孕,在那个时代,没有办法堕胎,更没有后悔药可食,这个果子再苦,都只能独个儿咽下独个儿闷在在肚子里硬撑着。

戌妹儿妈李卯香,是个女强人。她是四川奉节与利川交界龙门乡汉流“义”字号舵主李魁然四房所生,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了。

汉流是江湖组织,湘、鄂、川、黔清末民初最为盛行,跟上海黄金荣杜月笙的“青帮会”“红帮会”差不多。有权有势跑江湖的人几乎都玩汉流。汉流各地不相互隶属但相互认同,都凭实力交往,都拜关羽为祖师爷。关羽是东汉人,所以叫汉流。汉流分“义”字号和“礼”字号两大派别。“义”讲行伍,动辄刀枪相向;“礼”讲诗书,随时唇枪舌剑。都各拉帮派,各成势力,都与政府勾结,或者是政府官员直接为汉流的舵头。政府靠汉流抬庄,汉流靠政府撑门面,各得其所,又各是一家。

李魁然既是汉流“义”字号舵主,又是龙门地方上的客总,所以雄霸一方。就他庄园围墙内的占地面积都是四五十亩地。院内有二十四个天井房屋,主楼、副楼、绣楼、厢房、客室、书斋、棋牌室、佣人房、制作坊等各种房屋分类规范,水井、鱼塘、花园一应俱全。

李卯香就在这个庄园内出生,在这里长大。她从小聪明伶俐,与姊妹们一起学做针线女红,也一起读书。由于她在这豪户中是庶出,不是那个被长辈们特别看重的后代,又是女孩儿,所以她的脾气有些乖张。早些时候她的丈夫覃章华是在她家做园艺工,莳花,培土,浇水,修剪,天天在花园内转进转出,而覃章华这位年轻后生那英俊而朴实的影子也给这些天天都要到花园来赏花的小姐妹们有着倾心的好感。

一天,这些小姐在花园里游玩时,姊妹们着实地疯癫了起来。李卯香从小任性,是每次疯癫的活跃分子,可这一回她不小心把头上的一条金簪给弄丢了。这条金簪是她妈妈当作宝贝给她戴在头上的。在李卯香室内的妆奁里,她的首饰本身就比其她的小姐们要少许多,所以李卯香心疼不已,他着急地到处寻找。覃章华在侍弄花卉时捡到了这条金簪,在李卯香到花园里四处寻找的当儿,覃章华已猜度出了她在寻找什么,便主动过去把金簪塞到了李卯香的手中。本来就对覃章华有好意的李卯香顿时就更生好意,觉得这个长工心眼儿好,为人朴实。这之后为了报答覃章华的仗义之举,李卯香时常把室内好吃的好玩的在她去花园游玩的过程中,悄悄地揣着在别人不经意时放到覃章华的工棚里的小凳上。

院子里的男人少,从外面进来的男人更少,从外面进来的年轻男人更是少中又少。覃章华年轻,俊实,做事实在,手脚灵巧。他用棕叶编织的巴篓、蟋蟀、竹叶青蛇让那些姑娘们特别开心,她们拿到自己的闺房挂在墙上作为饰品。覃章华还很会唱山歌,清江是山歌的故乡,他的《青冈调》哼唱起来的确还有几分悠扬:

青冈林里水,悠悠往上涨。

一涨涨到河坎上,来了个大姐洗衣裳。

她蓝的洗成白,白的洗成纸一张。

杉木杆杆儿上晾衣裳,

象牙床儿上折衣裳,

箱子角角儿放衣裳。

我心上的妹妹瑟——

我要回来——回来——回来——回呀来

穿衣裳。

这样一来二去,李卯香从内心里对这个会唱歌会编玩意儿的后生的好感不断加深。她在绣楼上给她父亲做的一双布鞋她悄悄地塞给覃章华——其实她本来就是给覃章华做的,说是给父亲做的那是她用来掩饰姊妹们的耳目。覃章华回家时把他母亲的陪嫁——一对绿玉手镯偷了来也悄悄地套到了李卯香那双藕节般的手腕上,一来二去他们之间的爱意便愈来愈深厚。

爱极则痴,重重宅院锁不了浓烈的青春欲火,女大思春,在一个月黑头的夜晚,李卯香轻脚轻手地摸进了覃章华的工棚……

天湿地润,同覃章华欢愉后李卯香的肚子便长出了个伢来,而且越长越大。李卯香知道自己出事了,便找覃章华商量处置办法。覃章华也懂得自己惹了包天大祸,他知道这件事如果被主人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二人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覃章华湖北利川汪营人,决定先逃回老家找个地方安身再说。

白天,李卯香走不出李氏庄园的大门。看门的是驼背丁癸,一个对主子非常忠诚的山里人。他把门盯得紧,昼夜不离,还把门内的院坝和门前的石梯打扫得干净,人又活络,院子里老老少少都喜欢他。覃章华叫他癸哥,也是这院子里唯一叫他哥的人。覃章华这么叫他,丁癸内心里有一种人格上的尊严感,所以他俩在个人的交情上还将就些,又都是李家庄园内的下人,所以随便。覃章华因为要带李卯香出走,一个秋天的初夜,覃章华叫李卯香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他去找丁癸摆龙门阵,让李卯香找机会出门。在大门口丁癸住的那间看门屋里,他对覃章华讲了个字谜:

“早晨,太阳从西边出来,打一字。”

覃章华对这个字谜太熟悉了,他机灵,不假思索地就讲了出来:

“这个字我都猜不着,还姓覃么?我没读过书,自己的姓还是认得的,是个‘覃’字。”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来给你讲一个,你猜猜:‘丁毛娃儿的嗲(爹),背个老南瓜,吃又吃不动,熬又熬不叭(pa)。’”

丁癸听明白是覃章华在编谜子骂他驼背,于是吼他道:

“哈格咂,你龟儿在织笼子骂我。哪个吃五谷不生百病?你年纪轻轻的,尽往别人伤口上撒盐……”

覃章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要把丁癸惹火,要把他的注意力分散,只有这样李卯香才有机会从他的眼皮子下面出走。正待丁癸痛骂他的时候,李卯香趁丁癸不注意溜出了大门,不大一会儿覃章华也跟了出来,二人双双相携,连夜奔向齐岳山,他们只想走到一处深山老林,行迹越隐蔽越好。天亮走到了龙洞沟深处,这里几乎是与世隔绝。

从此清江源头有了一户人家,几个月后,他们的孽种出生了。于是清江源头多了一个靓妹:覃遵戌,戌妹儿。

李卯香把她的金银首饰卖掉了,勉勉强强在龙洞沟这深山里安了个家。他们在这清江河的源头坚守,男人上山狩猎,下河捕鱼,开荒种地,女人守家纺织,种地饲养。因为这里的气候好,自然资源丰富,他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又因为人勤快,日子总算是过过来了,而且生活得还将就些。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不随人愿,覃章华狩猎被老虎夺了命,让这一家人失去了顶梁柱。那时候覃遵戌才七八岁,从此,李卯香娘儿俩日子过得艰难。

戌妹儿渐渐长大,她们母女俩也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方式,坎坎坷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可“诚实人”的突然闯入,让他们长时间平静如水的生活陡然泛起了微澜。

李卯香只觉得自己的女儿少不更事,犯了她年轻时一样的错误。李卯香又恨自己没有把女儿教育好,看管住,让她惹祸了。她恨那个扯鸡巴就走路的“诚实人”,自己种的阳春不管不收,让她娘儿俩受罪。她觉得这个“诚实人”没有当年戌妹儿她爹覃章华对人有责任心:

“日妈的,扯鸡巴不认婆娘的绝不是个好男人!”

李卯香这样骂药神巴儿。“日妈的”是这一带骂那些没有责任心没有担当被人瞧不起的男人的一句口头禅。女人最恨的就是那负心汉。后来她又想到戌妹儿是梦见了一条蛇往她身上爬,她肚中的崽儿说不定是这条蛇借“诚实人”的精液投的胎,蛇就是龙的化身,这还是一个“龙种”呢,于是心里又暗自窃喜。她看着自己女儿大着肚子十分痛苦的样子,再也没有过多地去责怪她了。她暗自下了决心: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命,是戌妹儿肚子里长出来的一坨肉,也是她自己的外孙。她安慰戌妹儿一定要把这杂种生下来,她们要把他养活成人。如果这孩子真是那条蛇投的胎,将来会非常有出息的。

李卯香对妊娠期的女儿呵护备至。她不让戌妹儿干重活儿了,生怕她累了;晴天要戌妹儿在屋外多晒晒太阳,坐要找干净的地方,以防感染;不要去接触凉水,以防风寒;不要去危险地方,以防摔着流产。在营养上,需要什么就到石虎场的场上去买,更是倾其所有来保证戌妹儿孕期的生活营养。

生产时,戌妹儿肚子痛得厉害,妈妈为女儿做接生婆,她安慰戌妹儿道:

“女人就是个生娃儿的东西,‘养儿莫怕屄痛’。子女是你前世欠下的孽债,她要折磨你,千辛万苦你都得忍着。”

李卯香的话很粗,道理直白,管用。戌妹儿轻轻地呻吟,口里不住地骂着药神巴儿一走就不见来了,此时恨他可以吃完他身上的肉。眼泪在眼窝子里旋着,始终没有掉下来。

落到脚盆里的孩子血糊糊的,李卯香提起他的腿倒悬在空中,用一根葱抽打他那红鲜鲜稚嫩的皮肤。“哇——”孩子哭出声来。李卯香瞧他下身是个男孩。她再用烂布巾擦净了婴儿的嘴巴、鼻子、眼睛上模糊的血迹,感觉到这个孽种胖墩墩的,虎头虎脑的,极为可爱心里高兴:

“只怕他真还是个‘龙种’呀,要不一生下来就会这么神气。”

于是,这龙洞沟里又不缺男人了。李卯香给他取名叫覃清江,随母姓,小名,覃蔓子。

李卯香在把他们母子安顿好后,就急急忙忙给戌妹儿打了一大碗荷包蛋。土家族的规矩,如果女人在月子里的第一顿没有吃饱,以后见着食物就口馋,死了都是个饿痨鬼。

清江人称产妇叫月母子,月母子和孩子要在第三天用草药洗涤身子,称为“洗三澡”。草药是从齐岳山上采集的,要找到一百味,称“百草霜”。其中苗药、三角枫、八角枫、九里光、鸡血藤、香枫藤、倒挂金钩等这十来味主药是少不得的,另外的药什么品种的草都行,但要凑足一百味。这些药草龙洞沟的山上都能找到,李卯香在平常就已经给女儿备下了,在煮沸草药时,汤中放了几个鸡蛋,月母子吃了既有营养又有保健作用,对她的身体有好处。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信奉的。

戌妹儿一个月的产期,在没有月公子的情况下,有妈妈李卯香的照顾,生活还基本上过得滋润。

有道是:好田怕下秧,好女怕当娘。好田一旦做了秧田,密密匝匝的秧苗,根须多,吸收肥料重,再肥的田也要变瘦。女儿家在父母的呵护下,一切都由大人担着,操心少,有时遇事稍不顺心,还可以耍耍娇,找父母发半个钱儿的无名脾气。一旦结婚生子,为人之母,小的要经管老的要照看,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人情世故,里里外外,一切都得自己来担着。再加上怀孕的体形变化,所以做娘后身体就发福,面貌就变老,精神就变萎靡,心理则是变得成熟而世故。做女儿时,年轻、单纯、漂亮;做娘了,变老、多虑、凄苦——人,一旦历练了,必然成熟。

戌妹儿生下了覃清江,她由姑娘变成了妇女,由女儿变成了母亲,也从此幡然省事,里里外外当料理的料理着,当应付的应付着,只是对赵诚实思念得苦。

进龙洞沟的口上叫马鹿池,有一个池塘,不大,半亩方塘,池水也不深,水中长满了野芦苇。经常是成群的野鹿、麂子在这里饮水。马鹿池坎上是一处处煤的露头,用脚一踹,就可以踹出煤来。要想得到燃烧值高的煤必须到洞子里面去挖。这煤洞子是人们一点一点顺着煤层挖进去的,坑口不高,人要躬身进去。挖了煤,用篓子装着,要倒退爬着用绳子拖出来。洞底百十来米深,黑洞洞的。旧时只能用松明或植物油照明,烟气很大,里面不通风,人就受不了,所以只能黑摸着挖煤、运煤,见不到一点光明。人清清爽爽地进去,都是灰不溜秋地爬出来。背煤的人,除了两个眼睛是白的在活溜溜地转动外,几乎是全身黑,跟鬼一样。

有首山歌唱道:

嫁人莫嫁煤炭客,

鸡巴都是黢嘛黑。

去年跟他睡一夜,

今年都还没洗白。

旧时的风俗是不让女人进洞挖煤的,女人是破口,不吉利,进洞遭凶。以前覃章华在世时都是他去挖煤。男人去世了,生活中又少不了煤,为了生存,李卯香就只有在洞子口边捡别人掉了的煤渣,或者是挖那些露头的燃烧值低的边角煤。自从戌妹儿生了覃蔓子后,挖煤捡煤就基本上是戌妹儿的事了。戌妹儿年轻,个头又小,动作麻利,她自己开了个浅洞口,虽然没有深洞子里面的煤质好,但也将就些。

煤洞子经常垮塌,人在里面挖煤,若洞子外口塌方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若是煤洞子长时间没有人进出,里面瓦斯积聚,人在里面也容易瓦斯中毒,这种情况需要用风车从洞口往里面吹风,在稀释了洞里的瓦斯后,人才能进去,所以挖煤的危险性非常大。

马鹿池路坎上有一个三厢岩板合成的小岩屋,室内安放了一尊土地菩萨。土地神在众神中是地方神,最不起眼。在挖煤人的心里,土地神却是掌拐一方最有实权的重要神灵。所以每一个来这里取煤的人都要给它上三炷香,磕头作揖,以求其保佑去洞内挖煤的安全。

戌妹儿每次在这里敬奉土地菩萨,在祈求自己安全的同时,还祈求“诚实人”的安全,祈求“诚实人”在外一帆风顺,祈求“诚实人”能早点回到她的身边,他们能一家人团圆。他对药神巴儿是爱恨交织,爱也深是恨也笃。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戌妹儿还把煤背到石虎场上去卖,场上家家户户都需要,虽然很苦,但不愁销路,得钱活络。

在场上,这些时有很大的变化,陡然来了许多下江人。有逃难的,也有做生意的,还有许多青年学生。街上四处都是用土红、石灰、墨汁或靛蓝书写的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到汉奸汪精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在街面的一些板壁上还有许多漫画,把日本人画得像猴子一样瘦小而奸诈,又像老虎一样残忍,在魔鬼般地撕咬着无辜的中国人。

在街口的一处石壁上还张贴着这样一幅标语:地无论东西南北,全面抗战;人不分男女老少,合力驱倭。

在丝烟铺的大门上贴了一副长春联:抽一袋金丝烟,热血沸腾勇敢惩日寇,吸两口芳香气,精神焕发奋起杀鬼子。横批:烟奉壮士。

逢场还有戏看,都是些青年学生,就在稍开阔的街头上表演。他们一边唱一边演戏,他们饱含激情,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流亡三部曲》、《卢沟桥小调》、《寒衣曲》、《夜半歌声》、《铁血歌》等抗日歌曲。

有话剧。他们声泪俱下,真情地表演着《放下你的鞭子》、《此情绵绵》、《劝夫从军》、《打回老家去》、《走上抗日前线》、《黑地狱》、《前夜》等剧目。

戌妹儿虽然不认识字,她听人读了这些标语也八九不离十地懂得了那些标语的意思。她最喜欢挤在人群中去听歌和看话剧,她时不时地被他们的表演而随悲随喜,时哭时笑。他知道了日本人正在侵略中国,他更担心着她的“诚实人”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上混场子会不会遭遇劫难。他明白了给日本人干事就是汉奸,她感觉到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变化,连这原始的山沟沟里都有微澜。

4

小小的覃清江长得非常灵性,两个眼珠子鼓着,对世面上的一切事物都非常好奇,都想伸手捞捞,伸舌头舔舔。

山上的小树一年一年地长高,茅草屋檐下的燕子秋去春回,嗷嗷待哺的小牛犊没几年就能够拉犁耕地了,覃清江也长成了一个小男人。因为清江两岸最适合生命的繁衍,最容易使人滋生爱意,最适宜人类的生活居住。

覃清江蔓子儿是这一家人的宝贝,李卯香最疼爱这个小孙仔。她要覃蔓子叫她婆婆(奶奶),不叫嘎嘎(外婆),除戌妹儿给覃蔓子喂奶的时间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卯香把他哄着,就是睡觉也是李卯香慰在怀里的时候多。

这小崽子最自私,吃奶时,口里衔着一个奶头,另一个奶头他紧紧地用那小手拽住,生怕被别人抢去了,就是对他无比痛爱的婆婆佯装着掰他的手要他拽着的那只奶子时,他都吼叫着不肯把手放开,不允许任何人动他的奶酪分他的一勺羹。好吃的好玩的只要到他手中就算是姓覃了,谁也别想得到属于他的东西,谁动了他的喜好他就会吼谁,他的眼睛就会气得滚圆,他就会用他那双胖乎乎的小手拼命地摇晃做出要厮杀打人的姿势,当他发现真有人动了他宝贝他又无可奈何时他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哭,这是他最厉害的杀手锏。谁惹了他看到他恸哭都得放手,都得退让他三分自己认输。

小孩子的头顶有一处可以触摸到的动脉,清江人叫这里为命门儿。婆婆把覃蔓子头上周围的头发全部剃得亮晃晃的,只留命门儿那一撮毛,像一块瓦,这叫做“命门儿头”。婆婆认为覃蔓子是一条蛇投胎,就不同凡响,就应该要特殊打扮。小孩子经这么一打扮,就更加夸张了他的脸蛋儿和眼睛,就更加显得孩子活泼灵气。这孩子本来头就硕大,把头这么一整理就更显得像个大蒜头,就更惹人喜爱。

婆婆李卯香在石虎场街上找了个篾匠比着覃蔓子的身材编织了一个背篓,腰小上下大,中间还编织成个能坐的坎。小孩子在里面坐着站着都很舒适,大人背着也不摇晃,非常省力。李卯香是走到哪儿就把覃蔓子背到哪儿。在山上做活路,就把装覃蔓子的背篓趸在身边,一边做事一边逗覃蔓子乐。到石虎场去就把覃蔓子背上街,给他买好吃好玩的。覃蔓子吃饭,婆婆端碗喂,同一把勺子,是孙仔一口婆婆一口,一边喂饭一边寻乐子让孩子发笑,嘻嘻哈哈,流汤滴水,非常有趣。这一对祖孙真是亲密无间,爱意有加。

婆婆这么爱覃蔓子,有人说她是“憨嘎嘎(外婆)引外孙,抱鸡母带鸭儿——吃力不讨好。”

自然界确实有很多趣事。鸭子自己不孵蛋,经常是把蛋悄悄地下在鸡窝里让鸡母孵化。鸭子在向鸡窝里下蛋时,如果它发现里面有鸡蛋,它还要用喙把鸡蛋拱出巢外摔坏,鸠夺鹊巢,可见其贼心之狠毒。那鸡母也是母性十足,就是你放个乒乓球,它都痴迷地想孵出个小鸡来。鸭子是水生禽类,鸡是陆生动物,鸭儿从卵中孵出一下地就可以入水觅食嬉戏。鸡母不辨真伪,把这个混账东西当作自己的后代认了,而且还溺爱至极。小鸭儿往水里面扑,鸡母没有玩水的能力,它见到自己的“孩子”下水了,就非常担心地在水边“咯、咯、咯”地一边呼唤一边跟着跑,时常还掉下水里变成落汤鸡,苦不堪言,其爱子之心暴露无遗。那小鸭儿对于养母鸡母娘的遭罪则是视而不见,视若无睹,对鸡母娘的那片爱心它根本就是不理不睬,它依然是在水中自顾自的觅食游戏,旁若无母,有时还游得更远,那鸡母在岸边更是着急得不知所从,一颠一跛地在岸边来来去去地呼叫着:

“咯咯、咯咯、咯咯咯——小心、小心、急死人。”

空担心!这就是土家语中“憨嘎嘎(外婆)引外孙,抱鸡母带鸭儿”一语的来历。

夜幕来临,安静的龙洞沟里水声潺潺。萤火虫屁股上微弱的一闪一闪的白色亮光洒满整个沟壑,与天上一闪一闪的也是白色的星光形成对应。山林里不时有熟睡中偶然被惊醒的鸟在鸣叫,也有极懒散的野兽不时地拖长声音在“哼唧”,分外清新,其声愈大而林愈静,更加显得这里原野的空旷。

婆婆坐在茅屋前的一块石头上,借着天上的星斗和月光,面对面地抱着孙仔覃蔓子,用她的大手捏着覃蔓子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比划着,做出虫子飞动的姿势,并有节奏地哼唱:

虫虫飞,飞到嘎嘎(外婆)屋去,

嘎嘎不赶狗,咬了虫虫手;

嘎嘎不赶鹅,咬了虫虫脚;

嘎嘎不赶鸡,咬了虫虫衣;

嘎嘎不打蛋,虫虫不吃饭;

嘎嘎不把饭吃,虫虫饿死去。

他们又变换了一种姿势,看着天上的月亮继续唱道: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提笆篓。

一走走到石门口,

打开石门看石榴。

石榴树上一碗油,

送给姐姐梳油头。

大姐梳个盘龙髻,

二姐梳个插花纽,

三姐不会梳,梳个狮子滚绣球;

大姐戴个金簪子儿,

二姐戴个银簪子儿,

三姐没得戴,戴个篾块块儿;

大姐坐金板凳儿,

二姐坐银板凳儿,

三姐没得坐,坐个小草凳儿;

大姐抱金娃娃儿,

二姐抱银娃娃儿,

三姐不会抱,抱个癞蛤蟆儿。

这一老一幼高兴,他俩哼唱的儿歌划破了整个龙洞沟那寂静的夜晚,也让这与世隔绝的龙洞沟焕发着生气。

覃蔓子会走路了,妈妈婆婆都要上山种地打柴,他经常是一个人呆在家里。一个红兜兜衣,一个命门儿头,赤裸着双脚,小雀雀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露着,撒尿时,哪里想起就在哪里“窸窸窣窣”地放出来,方便极了。瞌睡了,他倒在大路上都能睡着,苍蝇在他的脸上身上飞来飞去,嘤嘤地为他唱着催眠曲。他一天与狗儿猫儿为伴玩耍,“大白”、“二白”是他的贴身侍卫。他在沟沟坎坎爬上梭下,自由自在,就是脚上屁股上被刺破些小口子,血迹斑斑,他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也不见他喊疼。他肚儿饿了,红苕萝卜用手摸了摸皮上看得见的泥巴,“唧唧咋咋”地吃得津津有味。好几次他把自己屙的屎当浆粑粑用手抓得吃了,他也没有显得什么不适应的感觉。只是他妈妈覃遵戌从山上回来看到他浑身都是黄屎斑斑,闻到他身上嘴里到处都是臭味时,才急急忙忙地为他烧水擦洗,才觉得这孩子一个人在家里无人看护真有点儿遭孽。

上帝对人是公平的,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植株经不起风雨,蜜罐子中养育的孩子难得成熟。人啦,往往是早年甜甜蜜蜜最终是辛辛苦苦,早年辛辛苦苦最终是幸幸福福。有的人尽管劳作一生却长命百岁,其实粗茶淡饭最养人,《菜根谭》一书更多的就是在谈论这个道理。吃自己黄屎长大的覃蔓子结实,清江河岸上长大的孩子都生命力强。

再大了,覃蔓子上树撮窝赶鸟,下溪捉鱼撮虾,在树林中摘野果,在荒草丛中套竹鸡,坐山吃山。特别是套竹鸡最有趣味。竹鸡生活在浅草丛中,荒了的庄稼地里尤其多。竹鸡能飞,但更善走,在林中疾步穿行的时候多。它的繁殖力非常强,龙洞沟山上的草丛中到处都是一群一群的。它的行踪有路线,在它穿行的路线上,钉一个小木桩,用一根线,一头系在木桩上,另一头打一个活结做套口,没有线就地取材,用细一点韧性强的野藤也行。在竹鸡匆匆走过时,脚一踩进套口,它再收回脚爪往上一提,活套口就锁住了它的脚踝,它就成猎获物了。竹鸡套很简单,一条路线上可以安许多个,一套就是一地,被套着的竹鸡在地上不停地扑腾,鸡毛漫天飞。竹鸡有鸽子那么大小,两三个就足够他们一家人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竹鸡是留鸟,一年四季都有,越是在冬天越肥,冬天的竹鸡肉更加细嫩鲜美。下雪了,竹鸡到处觅食,脚踩在雪地上的路线清清白白,在竹鸡脚印多的地方下套是十拿九稳,放套就中,早放晚收,野趣十足。

在龙洞沟,最早开放的是辛夷花,土家人又叫它笔尖花、迎春花。辛夷树是高大乔木,散落在森林中,先花后叶。初花时,骨朵像一支硕大的笔宝,散开时花瓣雪白,花尖呈紫红色。真是万山丛中一树白,把沉寂了一冬的齐岳山点缀得生机盎然。婆婆告诉覃蔓子:

“这笔尖花是一个秀才变的。这个秀才去京城赶考,路过齐岳山病了,就在齐岳山脚下石虎场一户员外家的大门口歇着,病恹恹的。这员外家的小姐从山中踏春回来,看见坐在踏脚石上的这位郎君一副斯文相,问明缘由后,即生怜悯之心,将他请到家中,天天汤药侍候。一个多月的疗养,秀才的病好了,还养得敦敦实实,又与员外家的小姐产生了爱意,秀才遂许诺在他考取了功名后回来娶她。这秀才一去三年没有音信,小姐在家日夜思念,以为是秀才背弃了诺言,便忧郁成疾而毙。三年后秀才考取了进士,回来不见了小姐,心里非常难过,觉得一生不能报答小姐的搭救之恩,活着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他就走进了齐岳山,变成了这笔尖花。”

覃蔓子把玩着手中的笔尖花,听得真切。他内心里觉得自己也要读书,想着他长大后也要进京去赶考,碰到小姐了绝不背信弃义,还要把她带回龙洞沟。

初夏时节,到南方越冬的候鸟都飞回齐岳山,杜鹃、画眉、黄鹂成群结队的在林中觅食。它们在林中昼夜鸣叫,煞是热闹。有一种鸟,其叫声分外凄惨:

“肚饿哟,肚饿哟!”

覃蔓子问婆婆道:

“这种鸟怎么一天都在叫肚饿呢?”

婆婆告诉他道:

“这肚饿鸟是一个丫环变的。她家里很穷,爹妈死得早,为了安葬父母,她把自己卖给财主当丫环。财主每天给她安排的事又苦又累,还不给她饱饭吃。有一次,她实在是饿极了,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灶上偷了一个骨头啃。正在嚼骨头的当儿,被财主婆发现了她在偷吃东西,情急之中丫环连肉带骨往肚里吞。这块骨头太大,卡在她的喉咙里,最后使她噎气而殁。这个丫环死后变成了一只鸟儿,每天都在哭泣:‘肚饿哟,肚饿哟!’蔓子,你看没妈的娃儿好遭孽哟。”

覃蔓子听后非常怜悯“肚饿鸟”的身世,他从内心里觉得长大后一定要对婆婆对妈妈孝顺。

在覃蔓子出生的同时,牛栏里的母牛也下了个仔,一条健壮的小牯牛,深棕色。龙洞沟的水草茂盛,在覃蔓子抓屎吃的时候,这条小牯牛就已经长大能够耕地了。以前覃蔓子是陪着婆婆放牛,婆婆告诉他这条牯牛与他一样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婆婆对他说:

“你看,牯牛都能耕地了,你还要婆婆背来背去。”

覃蔓子想到,的确自己不如这条小牯牛——长高不如牛,做事不如牛,听话不如牛。于是他从婆婆的背上争下地,天天去放牛,与其为伴。

天一亮他骑在这条牯牛的背上,慢慢悠悠地走上山。在牛吃饱后,他割了两捆草,牛背上一边架着一捆。他把牛牵着,慢慢悠悠地走回来。天天如此,他在牛背上慢慢地长大。

龙洞沟的雨水特别多。斗转星移,四季变换,夏天的风往北边吹,冬天的风往南边吹,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天上的浮云吹到齐岳山都被齐岳山的山峰拦住,形成积雨云从天空在这连绵的群山中降下来,所以才有了这源源不断的清江源,才有了这美丽的龙洞沟瀑布。

一场暴雨后,山洪把林中的枯枝败叶冲下来,散落在沟的两边。洪水消落后,他们一家人就沿着沟坎把这些枯枝败叶搜罗回家用作柴火。一个夏季他们从两岸捡回来的树枝,可以供他们家一年四季的煮饭取暖,山里人称这种生活方式叫做柴方水便。

盛夏天气,齐岳山的天空积雨云形成得快,暴雨说来就来了。覃蔓子在山上放牛来不及往回跑,就近在一个岩孔下避雨。电闪雷鸣一阵子,雨说住就住了,太阳又从天上火辣辣地洒向原野。这叫做:山中的天,小人的脸,说变就变。

雨后的山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覃蔓子走出偏岩屋,小路边一两寸长的山蚂蝗把尾部的吸盘固定在草茎上,把腰身和头伸得老长,腰肢不停地扭动,头在空中左右摇晃,神情专一地搜索着从它前面路过的可以吸噬的任何目标。一旦有人或其他什么动物从它前面擦过,它会突然蹦跳到猎物的肌肉上,拼命的吸血。覃蔓子把蚂蝗从他的腿上摘下来,拉长后像一条橡皮筋。他把蚂蝗用力扯断成几截放入水氹里,不大一会儿,几条新生的小蚂蝗又成活了。蚂蝗是蘖生动物,无性繁殖力很强,只要有它身体的一部分,放入水中,不多时它就会变成一条条完整的新蚂蝗,蚂蝗的克隆技术已经有了几亿年。覃蔓子不知就里,对大自然的诡异感到十分的好奇。

覃蔓子的牯牛在一棵树下躺着避雨,雨住了,这畜生依然无动于衷,它把头仰着,上下颚在不停的左右磨动,悠闲地反刍着它口中的草料,耳朵在不断地扇着扑向它眼角上的苍蝇,还不时地打着响鼻,喷出长气,这也是牛的特殊生理。它有几个胃,在有外界食物时,他拼命的把草啃噬到草胃中,在休息时,它又把那粗糙的食物吐出来放在口中回嚼,牛的这种功能被称为反刍。在它经过牙齿进行再次加工后的草料又吞进另一个胃——消化胃,然后被消化系统吸收。

覃蔓子没有去惊动他的牯牛伙计,径自去割草。割着割着,他突然感觉到裆下奇痒。他虽然是个半大孩子,却是很少穿裤子。旧时齐岳山里的男孩子是很少有穿裤子的,野性十足。何况覃蔓子处在这种僻静之地,家里又贫寒,穿不穿裤子没有太多的讲究。他放下镰刀,勾下头从胯内瓣开他的小雀雀一看,一个绿豆大小的牛蜱子正在他的小睾丸皮上埋头吸他的血。他很有经验地轻轻地拍打着这个小瓢虫牛蜱子,牛蜱子便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把头从毛孔中缩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覃蔓子迅即用大指和食指把它捏住,捻了几下,这牛蜱子就成了齑粉般地一粒一粒地掉到了草丛之中。

牛蜱子学名叫蜱虫,是这大山中的特有昆虫,尤其是在夏天的雨后特别多。它身上呈灰褐色,嘴尖皮厚,专找人的毛细孔粗和不易搔挠的刁钻部位叮咬,特别是喜欢往男人睾丸皮的毛孔和女人阴部的毛囊里钻。它在叮咬时,从喙里先泄出些麻醉物质让人失去疼痛的知觉,然后将头、螯肢埋在人的皮肤内吸血。牛蜱子在叮刺过程中,其唾液还会分泌出一种神经毒素,可导致人的运动性纤维传导障碍。它刚进去的时候只有些许痛痒,待它头伸进去吸到血麻醉液汁发生作用后则人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当你发现它时,得轻轻地拍它,让它自己把头缩回来。如果你掐死它,就会把它的颈子扯断,它的头插在皮肤的毛孔里徒手很难将其弄出,这样牛蜱子的头就会在毛囊中溃烂,可造成局部充血、水肿、急性炎症反应,还可能引起继发性感染,得疼痛好几天。

哈、哈——,这男女身上长的那龌龊东西,人人喜爱,谁也没有料到牛蜱子这个小东西也喜欢。只是人喜欢是为了繁衍与享乐,而牛蜱子喜欢则是为了生存。世界上的生物都是物物相依的,科学家叫生物链。牛蜱子、蚊子都有一种生理特性,它必须要喝了恒温动物的血后才具有繁殖能力。东郭先生任其蚊子叮咬,可能他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产生了这种怜悯之心,把自己的血献给蚊类家族,便于蚊子的种群繁衍。多么伟大的雷锋精神哟,雷锋是把自己献给人类,而东郭先生是把自己献给动物群体,其精神应该堪称伟大。

山中的娃儿就像山上的树苗,一旦萌芽,就会不断地往上长,树往上长,一年一个节,娃儿往上长,疑问就越多。在洒满月光的院坝里,覃蔓子伏到婆婆的腿上听她摆龙门阵。有一天,覃清江突然问婆婆李卯香道:

“婆婆,龙洞沟外面的娃儿都有爹,我怎么没有爹呢?”

李卯香知道这小孙仔早迟都会要问这句话,她笑着对覃蔓子说:

“你跟他们不一样啦!外面的娃儿都是爹妈养的,你是那年涨大水,从上面龙洞沟出水孔里面冲出来的。你妈在沟边抓柴,看到你被水冲了下来,她柴都不要了,把你用柴勾抓到面前抱了回来,我们才给你找衣服穿。你妈那天不抢你,不知道你会被大水冲到哪个地方早就被娃娃鱼吃了呢?”

婆婆编谎话哄他,心里却想着:你是蛇投的胎,是“龙种”,这真实的原委,待覃蔓子长大有出息后再告诉他,现在讲出来他不会懂得。小蔓子对婆婆的谎话信以为真,他觉得他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能冒险不顾个人安危,把他从山洪中抢回来,还把他养了这么大,太难为她了。

清凉的龙洞沟幽静得出奇,在这里除了这祖孙的嬉闹外,没有任何其它尘世的纷扰。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欢打破砂罐纹(问)到底,覃蔓子又问婆婆道:

“那您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婆婆道:

“我是我妈生的呀。”

覃蔓子继续问:

“你妈呢,你妈的妈呢,你妈的妈的妈呢?”

覃蔓子一连串的发问,婆婆只有想着话来回答他:

“妈生女儿,女儿长大了变妈,妈又生女儿……就这样妈生女儿,女儿变妈一代一代的就延续下来了。”

“那最早最早的妈是哪一个呢?”

“地上本来是没有人的,人最早都是玉皇大帝从天上派下来的。人没有水喝玉皇大帝就叫雷公老儿下雨,没有饭吃玉皇大帝就叫司农神下雪,以前的雪是白米饭,人人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在冬天白米饭一下多,好多人不知道爱惜,就在饭上面用脚踩踏,把粮食弄脏,玉皇大帝一气之下就叫太阳神把这些白米饭全部融化成水了,从此人们只有靠辛辛苦苦地种田才能收获到谷子,才能找到吃的。如果年成不好,收获差,还吃不饱饭呢。以前龙洞河边上马鹿池的那个岩洞里还可以借得出谷子,青黄不接的五六月份为荒月,八九月为丰月,只要你荒月借,丰月还,年年可借。后来有人借了不还,就再也借不出谷子了。”

“那个借谷子不还的人太可恶了,他害了我们整个龙洞沟的人都要一天到黑的劳累才有饭吃。”

“是的,为人一定要讲信用,从小就要养成诚实的习惯,这样菩萨才会保佑你一生顺利。”

“菩萨看得见我们在这里吗?”

“看得见,菩萨无所不见。以前龙王作孽,发大水把整个大地全部湮灭了,后来有人将地下的灾难报到了玉皇大帝面前,玉皇大帝为了拯救人间,发功把龙王爷关进了山洞,水才慢慢地消去,而地下的人几乎全部被淹死了,只有一对姊妹逃到齐岳山顶才没有被洪水冲走,勉强活了下来。为了延续烟火,观音菩萨要这两姊妹结婚,他俩信守人伦道德,不肯成亲。观音菩萨为了凑成他俩结婚生子。就找了两面石磨,要他俩一人抱一面,同时往山下滚。首先约定,如果石磨从山上滚下能重合则结婚,滚开了,就不成亲。后来他俩各自滚在山脚下的两面石磨重合了,尊崇天意,这两姊妹便成了夫妻,后来才有了我们这么多土家人。”

“我们土家人的老祖宗就在齐岳山咯?”

“对,山东面还有个地名叫磨子沟,我们的老祖宗就是在那里成婚的。”

婆婆讲得出神入化,覃蔓子也听得津津有味,很有感触地说:

“原来我们齐岳山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和奥秘哟。”

5

在土家族的风俗中,有许多禁忌:

不能用竹竿打蛇。传说竹子是蛇的舅舅,舅舅要保护外甥,这是天经地义的。在用竹竿打蛇的过程中,蛇会很快顺着它舅舅的身上(竹竿上)窜到你身上来报复。

不能在夜晚打口哨。夜晚吹口哨,山神野鬼就会被吸引到你的周围,让你妖魔附身。

不能看见蛇相晤(交尾),看到了会不吉利。必须迅速请端公(土道士)到家里打整,否则会重病缠身,忧郁而死。

不能逢四出门,“出四”与“出事”谐音,逢四出门将会遭灾舍财。在做许多事的时候都是把“四”空出来,以免犯忌讳。如红白喜事礼仪簿中的“四号”就没有人愿意登记。

不能早晨一出门就碰到女人,女人是破口,出门做事很难办成功。碰到男人是好兆头,特别是碰到成功的男人最是吉利。

不能用脚去踩字,不能用有字的纸去擦屁股。踩字或用字纸擦屁股后的孩子读书成绩差,踩多了还会瞎眼睛。

男女出行,女在前男在后的是夫妻,女在后男在前的是姊妹。

旧时的女卫生巾是用布包草木灰缝制成的,叫“骑马片”,男人见了要背时。有句谚语叫“脑壳上顶骑马片,洪(红)福齐天。”实际上是要背时不醒。

……

不能在夜晚用指头指月亮,这也是土家族的一大禁忌。清江人认为,月亮是女人,它很害羞,用手指了就是对它的侮辱,它就会在你睡着后,用它的月亮刀来割你的耳朵,来报复你。婆婆李卯香给覃蔓子说过要他莫在晚上用手指月亮,小小顽童覃蔓子偏不信那个邪。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龙洞沟的月亮浑圆浑圆的挂在齐岳山的山崖上,覃蔓子在自己的院坝里端望着它,用手偷偷地指着它,还嘤嘤地说道:

“我长大了要娶月亮女儿做媳妇儿。”

说完后他既害羞又害怕地快步跑进了房,爬上铺钻进铺盖窝里躲了起来,他有些惊悸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他梦见的不是漂亮的月亮女人用刀来割他的耳朵,而是一个长蛇般的凶神恶煞的魔鬼冲进了茅屋里,看到他就恶狠狠地说:

“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老是在家里玩,你要去读书。不读书不认识字,今后君王给你安排的任务你怎么能完成呀。”

覃蔓子看到它就跑,那魔鬼到处搜寻要捉拿他。他在梦中东躲西藏又无处可藏,跑又跑不动,打又打不赢,他脑壳里惊恐万分,吓出了一身冷汗……待婆婆上床来陪他睡觉时,蔓子儿还不住地在被窝里挣扎抽搐。婆婆看到他虚汗淋漓,摸他的额头,高烧得厉害,就问他怎么了。蔓子儿把蛇一样的魔鬼说的话和要捉拿他的梦述说了一遍。婆婆马上意识到:蔓子儿病了。他的病是那条蛇精害的。

龙洞沟离药铺远,再则齐岳山上又到处都是中草药,所以居住在这山中的人们大都会一些简单的疾病处理方法。婆婆李卯香还懂得点“白虎汤”。她急忙把生石膏打碎后,在后院扯了几味草药放在药罐里一起煮沸。一个时辰后,戌妹儿将药罐子里的汤用一块麻布滤渍喂了覃蔓子。病情稍有些好转,但他的头依然痛得厉害,一家人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天刚亮,婆婆李卯香就下石虎场去请烂脚菩萨抓二先生了。抓二先生本姓侯,排行老二,侯音同猴,猴子喜欢抓耳挠腮,在土家人都把侯姓戏称为“抓”,所以本应叫他侯二先生的便被叫成“抓二先生”了。

中原地区有八仙,土家族有六鬼:吊颈鬼、道路鬼、饿牢鬼、产难鬼、妖精鬼、背时鬼。鬼是人们想象中干预人们生活和行动的阴魂。如果在一个地方碰到鬼了,那就要么会运脚差,要么会身体出毛病,总是麻烦多多。

吊颈鬼就是让那些绝望的人去寻短见吊颈的阴魂,它是吊颈死的人变的。

道路鬼就是让那些旅行的人找不到目的地而四处乱窜的阴魂,它是在这段路上旅行不幸身亡的人变的。

饿牢鬼就是让你饿得发慌的阴魂,它是坐监不给饭吃饿死的人变的。

产难鬼就是孕妇不能正常生产的阴魂,它是生孩子而死亡的女人变的。

妖精鬼就是让恋爱男女走火入魔的阴魂,它是漂亮女人因得不到思念的人而得相思病致死的女人变的。

背时鬼就是让你运气不佳办什么事都不顺利的阴魂,它是一生坎坷穷极致死的人变的。

烂脚菩萨是背时鬼的别称,抓二先生被称为烂脚菩萨便可见其命运的一斑了。他单个子人,一家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近五十岁的年纪,中等个儿,身上没有一块肌肉饱满,瘦骨嶙峋,脸上的颧骨突出,身子骨里掐不出一灯盏血,一身青布长衫套在他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正月过年期间,他就走乡串户四处讨年粑粑,他所卖的艺俗名叫“扮土地”。他戴了个用柏木雕的傩愿面具——土地菩萨,杵一根雕着龙头的拐棍,杆上还缠着一截红绸,龙头上挂一柄小包包锣。一走到人家的大门口,他就一边敲锣径直往人家的堂屋里走,一边高声唱着:

一声铜锣响,八卦定阴阳。

土地来到此,百事保安康。

三十三天天门开,新任土地下凡来。

土地下凡无别事,专给主东财门开。

土地神,要进门,多谢主人好热情。

不送金,不送银,单送摇钱树一根。

摇钱树,聚宝盆,朝落黄金夜落银。

初一早晨捡四两,初二早晨捡半斤。

初三初四不准捡,斗大珍珠堆后门。

捡起金银无用处,买田置地于儿孙。

上头买起云南庄,下头买起北京城。

买起长田好跑马,买起短田修衙门。

前头修座都督府,后头修座吊脚村。

都督府,吊脚村,荣华富贵万万春。

……

他尽找好听的吉祥的唱给主人。新春期间,大家都图个闹热,求个快乐,讨个吉祥。听到抓二先生的包包锣门口一响,一家老小都从屋里跑出来观看。还有院子里别家的孩子一齐围到抓二先生的周围跑前跑后听他唱歌,不停地为他附和着打“哟呵”。待他唱了一阵子,房东就会给他背篼里丢三、五个年粑粑,此时他便口不迭地说着:

“多谢、多谢,发财、发财。”

尽管他准备的那一套还没有唱完,只要得了主人的打发,他就会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大门,再走别家,又重复着开先的故事。如果所到人家的主人始终没有粑粑见面,他就会反复咏唱,最后还要唱出些主人吝啬哟、要小心来年不顺哟等许多不吉利的话,让你受不了,但这种情况极少。在大多数老百姓的心里,都觉得干这种事的人都是些单个子或者一生不幸的可怜人,都值得同情,都很心甘情愿地给他打发。

在平常,抓二先生总是提一根大烟袋、背一只黑色药袋四处游走,东家治病,西家赶鬼,很是忙乎。虽赚不了几个钱,一张嘴是混吃得油光光的,煞是悠闲。他替人治病,尤其擅长小儿科。嗝食胀气,发烧咳嗽,经他推拿,有时候也的确是手到病除。大山里没有医院,有病乱求医,所以找他的人也多。

婆婆李卯香一早走到石虎场,太阳已是冒出东头山坳几杆子高了。抓二先生大门口一丈来长一张很厚实的懒板凳上,他正长摆摆地睡在上面,头上胸部被一顶箬竹叶篾帽子盖着,鼾声如雷。李卯香揭起篾帽,认得是她要请的人,便用手指点了一下抓二先生的鼻梁,抓二先生的鼻孔弄了几下,干吭了几声,好大一会儿才“咿咿唔唔”地苏醒过来,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谁都难以听懂的话:

“哎呀——天了了,我把人捉去见了阎王,自己却走不回来迷路了。我黑咕隆咚地在刺巴笼里摸索了半天,才看到一丁点亮光,我像穿迷宫一样发现了这道光才走了回来。”

听过抓二先生的胡话,李卯香陡然想起抓二先生是这一带大家都在传说中的无常。在土家族的信奉中,阎王一旦要谁的性命,就先勾生死簿,然后派无常去阴间捉拿被勾簿的生魂送到阎王府,这样被阎王要的人才会死去。无常在睡觉时接到阎王的命令后,他的灵魂就会去当差。如果有人在无常睡觉的时候用一顶篾帽子将他的脸面盖住,帽子不揭,他的灵魂就会始终在阴间的路上东撞西突,找不着回到主人身上的路,主人没有了灵魂,就始终不会苏醒,一直睡下去。

李卯香看着抓二先生那半睡半醒而又痛苦不迭的样子,便把刚才替他揭帽子的事说了。抓二先生突然想起在梦里的刺丛中走不回来的痛苦经历,想着是有人在陷害他,便立马屈腿跪下给李卯香作揖,非常虔诚地对李卯香“哼唧”道:

“感谢大姐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在这节骨眼儿上帮我把帽子揭去,我就会永远走不回来了,也就这样子去了。”

李卯香连忙躬身将面前这位半鬼半仙的抓二先生扯起,半懂半不懂地回答他道:

“我屋里小孙子昨晚病得厉害,想请你帮忙去打整一下,来早了打搅了你的瞌睡,对不起。”

抓二先生听李卯香说要去请他去就诊行医,知道又有酒喝,便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进屋去找了他的黑布药带挎上,提了他的长烟杆,跟着李卯香的后面屁颠屁颠地往龙洞沟走。

山路崎岖,石板路一上一下,习惯了的山里人如履平地。走山路有一个诀窍,是脚尖先着地,在脚后跟落地时,身体重心随之前移,然后肩向上耸一下,这样会省力得多,人就会轻松一些。所以山里人走路厉害,其姿势也与平原上的人有很大区别,这是环境使然。

走到马鹿池,一对锦鸡在喝过水之后,正在浅草丛中极力尾随交配。抓二先生正要躬身捡石头打,李卯香急忙制止道:

“正月不看鹰打鸟,二月不看狗连裆(交配),三月不看蛇出洞,四月不看人成双,五月不看鸡踩雄,六月不看……现在正值五月,看到都不吉利,你还捡岩头打,难怪你背时不醒啰。善举不伤性爱生灵,坏它们的好事,罪同夺命,死后阎王都不会收你的。”

抓二先生被李卯香的一席话说服了,随即丢掉了手中的石头子儿,会意地朝李卯香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诡秘地对她道: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啦,见到鸡公踩雄都怜悯,实在是情根深厚,是个多情的婆娘。”

李卯香听明白是抓二先生在用语言调戏她,她急着覃蔓子儿的病,没有太多理会抓二先生,径自上前朝回家的路上走了。

到得龙洞沟,“大白”、“二白”便急急地上来摇尾乞怜,一前一后地把李卯香的脚手嗅了一遍后,又像亲人一样地来嗅抓二先生。狗没有把他当外人,李卯香暗自感到奇怪。

覃蔓子躺在床上,一夜高烧,让他精疲力竭,眉眼紧闭。抓二先生把覃蔓子闭着的眼皮撇开,看了看他的内眼睑,又叫覃蔓子把口张开,把舌头伸出来,看了看他的舌苔。在抓二先生略作思索了一会儿后才说道:

“娃儿无大碍,是吓着了。先取唬,后吃药。”

于是,抓二先生用纸写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叫戌妹儿上山去采。

鱼腥草 5钱、野菊花 4钱、金银花 5钱、洗竹叶 5钱、地蜂子 4钱、虎杖 5钱、鹅儿草 8钱、泥鳅串 10钱

听乱脚菩萨这么一说,婆婆李卯香还把蔓子儿的梦也给他说了一遍。乱脚菩萨叫李卯香找了一撮纸,三根香。乱脚菩萨将香点燃,用手捏着在覃蔓子的脸上胸前来回画符,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请降:不知是何方小鬼来犯吾土吾民。请菩萨下凡身带金戈铁马,手持电闪雷鸣,水来砂挡,风来树挡,兵来将挡,鬼来神挡。望诸鬼妖孽,莫犯阴阳两界,各行其是,各守道规,识时务者为俊杰,尔当快快离去,勿来纷扰吾地子民。若则,休怪菩萨神拳无眼,铁杖无形伤及乖乖性命……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念毕,抓二先生把脚在地上顿了两顿,然后将纸放在房门口的磉凳岩边点燃,一片片纸灰随风飘起。他继续默念道:

“请一切鬼神都随这一缕青烟快快离去……”

抓二先生又从灶孔里抹了一把锅底灰在覃蔓子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卍”字符——这是让覃蔓子的火焰(气)增高,叫那些劣神小鬼再不得靠近覃蔓子的凡身。

抓二先生的这一阵神不隆咚鬼不隆咚的法事算是给覃蔓子“取唬”。

在抓二先生做这些简单法事的同时,李卯香总是守在覃蔓子的一旁看得痴迷。虽然她在这龙洞沟里长年奔波劳累,已是半老徐娘,面貌上早已失去了她幼时的小姐风韵,而她那早年的贵族气象在抓二先生的眼里却依然是余韵犹存。抓二先生一边做法事一边心里痒酥酥的,他想得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很聊撇。他把这一切法事都做完后,在他转身走出去的当儿,擦身反手在李卯香的屁股上使劲捏了一爪。李卯香突然痛得“哎——哟”一声惊叫,却只叫了一半,她后面的叫声则是戛然而止。随即骂道:

“你这砍脑壳的,老不正经。”

虽然她是叫也叫了骂也骂了,知性男女有一种默契,这一爪,却传递出来这一对中年鳏男寡女的爱恋信号。

戌妹儿个把时辰就在山上把药采齐备了,洗净后煮了一大罐。覃清江喝了抓二先生的药汤,在晚上,他的精神就好多了。娃儿的表情是不做假的,第二天早上就能下床又跑到山上溪边去玩耍了。

抓二先生只在戌妹儿家里喝了一顿酒,行脚费未取半文。他与李卯香的这段相遇,在双方的心中已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齐岳山里的物候实在是奇特。

阳春三月,阳雀在齐岳山中鸣叫得热闹。阳雀是土家人最亲近又最为尊崇的鸟,他的名字最多——阳雀、杜鹃、布谷、子规。

婆婆给覃蔓子讲阳雀的故事:

“阳雀夏春之交从南方飞来,既不做窝,也不孵雏,到了繁殖季节,她就躲在苇莺、柳莺、云雀这些树上鸟巢的附近,一旦看到哪个母鸟离巢,它就赶紧飞到人家的巢里去下蛋,下完蛋后马上又飞走了。有时阳雀实在等不急了,就把卵产在地上,然后再寻找机会把蛋衔到其它鸟的巢里去。这样,阳雀妈妈就算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任务又飞到了另外的地方。小阳雀在‘养母’的羽翼下经过12天的孵化后就出壳了。这些小雏鸟也与它的妈妈一样不讲情义,在母鸟不在的时候,它就用头和屁股把养母的亲生子女一个个拱出巢外从树上掉下去摔死,最后只剩下它这个‘独生子’,独享养母的哺育。20天后,小阳雀长大了,它谁也不认地就不辞而别,开始了它自己的新生活。它的养母孤苦无望地看着它飞走,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没有一点念母之情,呆呆地痴望着,心里纠结,好一阵凄凉。”

其实阳雀有好多种,一种阳雀代表着一个时令。

最早来到齐岳山的那一种阳雀的鸣叫声是“贵贵阳——贵贵阳”。这是他在告诉着清闲了一冬的山里人春天已经来了,这时的太阳很金贵,不要老是呆在家里烤冷屁股火,该走出门上山准备春耕了,所以它的叫声是“贵贵阳”——时间珍贵。

在土家人的风俗中,谁最先听到阳雀叫是好兆头,都有一种好运当头的喜悦。阳雀在春天的第一声鸣叫一般都是在深夜,声音不是太响亮,人们正在熟睡之中。谁听到,马上就得翻个身,不翻身就会厄运经年。每年都是婆婆李卯香在黑咕隆咚的茅草屋里大声地喊道:

“戌妹儿,阳雀叫了,快翻身。覃蔓子,蔓子娃儿,快翻个身,阳雀叫了。”

戌妹儿、覃蔓子虽然很不情愿地从熟睡中被叫醒,当他们矇矇眬眬地听到阳雀“贵贵阳”那曾经熟悉的叫声时,陡然有一种旧友重现在呼唤着他们的亲切感,便高高兴兴地将光胴胴的身子翻了个个儿,然后又呼呼啦啦地睡去。

这个时节,齐岳山的人们就要开始上山砍畬。砍畬是一种最原始的耕作方法。它是把山上所有的草木都砍倒,过了些时日待草木失去了部分水分后,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日子里,点火烧掉,第二天下种种包谷。把那些刚烧出来的灰分用锄头拽进包谷窝窝里,以免流失。一块畬只种一年,第二年又在另一块山上砍畬,这是要利用被烧掉的草木灰做肥料,轮番种植,是个懒阳春,是最原始的耕作方式,也叫刀耕火种,收获很低。

暮春时节,来了第二种阳雀,它的叫声是“布谷——布谷——”,又好像叫的是“包谷——包谷——”。它明了地告诉齐岳山的人们要播种了,所以它叫布谷鸟。

再后来到齐岳山的阳雀的叫声是“快种苞谷——快种苞谷”。它的叫声非常响亮,声声回荡山谷,不分昼夜,越叫越清脆,越叫越急。这已是播种在即的时候了,它几乎要把这山里的人们催促得坐卧不安。这时的白昼最长,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季节,人们大都是起早摸黑,谁都不敢闲着。

最后来到齐岳山的阳雀的鸣叫声是“咕哥咕——咕哥咕”,它好像是在说:“王岗哥,等等我”。这已是仲夏时节了,天气非常炎热。人们是天没亮就上山锄草,管理作物,天黑后才回家,中午在家睡觉休息,或者是下河洗澡捕鱼。

“咕哥咕——咕哥咕,王岗哥——等等我”的叫声,绵远,悠长,非常悲伤。

婆婆继续给覃蔓子讲故事:

“很久以前,我们山里有一个娃儿叫王岗。他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的爹找了个后娘,又生了个弟弟。这位后娘只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子好,待不得王岗。有一天,后娘想心事掰整王岗,就给这一亲一疏两个儿子各人一把苏麻籽,让他们到齐岳山上的苏麻荡去种。她还嘱咐这两兄弟说:‘谁种的苏麻出来了,谁就回家。出不来,不准回家。’这两个兄弟在上山的路上,各自品尝着自己的麻籽。弟弟说:‘哥,你这麻籽为什么这么香这么好吃呢?我俩换了吧。’哥哥是个心善的人,弟弟要怎么着他都由着,于是他们俩就把麻籽换了。谁知后娘给老大的麻籽是炒熟了的,所以吃起来就香喷喷的。换了以后,哥哥种的麻出来了,他很快就回了家。弟弟是种的被炒熟了的麻籽,麻籽怎么也出不来芽,他就在山上守着,看见哥哥走了,心里着急,又不敢回家,后来弟弟死在山上麻籽都没有长出来。他死后化成一只鸟,整天喊着他哥哥的名字:‘咕哥咕——咕哥咕,王岗哥——等等我’。”

覃蔓子听完婆婆的故事,悻悻地对婆婆说:

“没妈好苦哟,那个后娘真坏!”

从山里阳雀的第一声鸣叫开始,烂脚菩萨抓二先生就到龙洞沟里住了下来,他同李卯香、戌妹儿一起砍火畬,种包谷,薅草,直到收获。抓二先生也出外赶鬼治病,但他不是像原来哪里黑哪里歇了,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不管天有多么晚,他都要走到李卯香的身边。男人需要女人来料理,有了李卯香的料理,抓二先生没有了早先的邋遢。他胡须剃了,白帕子包在头上干干净净,青布衫子套在身上抻抻抖抖,走在市面上也人模人样,再也不像个“无常鬼”了,一路还山歌哟哟。

抓二先生:

单身汉,单身郎,

想起单身睡的床,

里面半边长青草,

外面半边成麻瓤。

李卯香:

石榴开花朵朵红,

哥妹心事一般同,

妹爱情哥不好讲,

蚕儿吐丝在肚中。

这一对鳏男寡妇因为对山歌走到了一起。他们不单纯是为了爱情,更多的是生存的需要,生理的需要。女人有了男人就有了阳气,有了支柱,有了依靠,有了安全,就能消除那莫名的寂寞。鳏夫有了女人就有了情感的归宿,就有了生活的温暖,就有了劳作的目标,有女人才有家。其实李卯香和抓二先生之间的思想差距非常大:一个是大家闺秀,曾经有过良好的教养;一个是在社会上混迹场面的游神痞子,不懂得社会上还有文明的界面。可在龙洞沟这山沟里,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男女一旦结合成夫妻,相互之间只能是包容,也必须包容,最后才能走完漫长的一生,也才能过好这幸福的人生。

其实在一个家庭中,女人的作用非常重要:

男人是女人调教出来的;

孩子是女人培养出来的;

家庭是女人经管出来的;

——女人就是家。

6

抓二先生落户到龙洞沟,这个四口之家有四个姓:候、李、覃、赵(覃清江)。他们都懂得,这个家的希望还是那个小杂种覃清江覃蔓子。虽然抓二先生不是个聊撇之人,可他知道要在这个家里立住脚,只要把这个小杂种敷衍好了,覃蔓子亲热你,大家都不会嫌弃你,都会对你好。抓二先生常年混世界,吃百家饭,他有一个特长就是口才好,再加上他又是长期在石虎场街上混迹长大的,相对来讲他见的世面多,经历得多,所以他有一套很会讲故事的本事,这也是细娃儿最喜欢的。抓二先生给覃蔓子讲《梁山白与祝英台》,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讲齐跃山棒老二,讲土家鬼的故事,娓娓道来,都是那么绘声绘色。抓二先生会逗娃儿,覃蔓子也高兴。这小孽种只要看到抓二先生一闲暇下来,就会很快地爬上他的大腿要他摆龙门阵,一个劲地“公公、公公”叫得亲甜。

一次,覃蔓子坐在抓二先生的大腿上,喊着公公要他摆龙门阵。抓二先生指着覃蔓子头上的狗儿帽说道:

“你知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要给你做一顶狗儿帽戴啊,在我们土家人的风俗中这是有来历的。”

于是,抓二先生给覃蔓子讲了狗儿帽的故事:

从前有两兄弟,哥哥叫贵庚,弟弟叫贵生。哥哥的媳妇儿直到四十岁还一脉未出,弟弟的媳妇儿却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自古人的命运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惜弟弟贵生命短,中年离世,留下贵生媳妇儿孤儿寡母的生活得艰难。

哥哥贵庚非常同情弟媳妇儿的苦难,就托人给弟媳妇儿商量,想把侄儿接一个在自己的门下抚养。谁知弟媳妇儿不领这个情,反倒说:

“要让我盘的儿子去接他们家的香火,没门儿。”

难料上天有眼,在第二年贵庚的媳妇儿却自个儿有喜了,两口子非常高兴。就在临产前,由于贵庚有急事要出门又一时回不来,屋里他又放心不下,便找隔壁的三婆婆帮忙照看一下他家的孕妇,并以一百吊钱作为答谢。这个三婆婆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贵庚给她钱,她便爽快地应承下来了。

贵庚出门后,这个三婆婆开先也的确把贵庚家的孕妇照顾得很上心,每天都过来看望贵庚媳妇儿,嘘寒问暖,帮助打理家务,干得也让人满意,贵庚媳妇儿很感激。

一天,三婆婆到弟弟贵生媳妇儿家里去串门,她无意中谈到了嫂嫂贵庚媳妇儿快要临产了,贵庚出门后请她帮忙看护孕妇一事。弟媳听后心里琢磨着:倘若哥哥真的生下一男半女的,他的那份家业不就归别人了。于是她便心生诡计,拿出了十两白银买通了要钱不要良心的三婆婆,二人商定趁嫂嫂解怀之际,将其新生儿拿掉。

临产时,由于贵庚媳妇儿是大龄生头胎,不免痛苦难耐,待婴儿刚一下地她就昏迷过去了。弟媳趁产妇弥留之际,就将婴儿装进了一只麻布袋子里提到后山,扔进了天坑中。当产妇从昏迷中醒来问三婆婆她刚才生的是男是女时,三婆婆编谎话说她怀的是个怪胎,生的是一坨气,流了一大滩淤血,还拿了一个装血的盆子给她看。

贵庚媳妇儿听了三婆婆的话信以为真,只是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命苦,不禁泪流满面,伤心不止。三婆婆还假意奉劝安慰,竭尽装做好人之能事,来敷衍贵庚媳妇儿。

却说弟媳将婴儿扔进天坑后,自以为万事大吉地回去了。不曾料那幼婴在下落不远处却被一棵小树将袋子挂住,贵庚家的一只黄母狗发现后,就用嘴将其衔了回来放进柴屋里的狗窝中。狗一松口,一个肥胖胖的男婴就从袋子里滚了出来。黄母狗见了,就把这个婴儿放在它的肚皮下,婴儿一哭,它就蹶起腿给他喂奶。于是,这个被扔进天坑中的男婴就这样在狗窝里吸吮着狗的奶汁意外地活了下来。

没过几天,贵庚办完事就急着回家了。那只狗看见了主人便特别热情,又是亲又是叫地衔着贵庚的裤脚往柴屋里拖。贵庚没在意,吓走了狗后就径直走进房中。他看见自己的媳妇躺在床上便满心欢喜,急着要看看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曾想那妇人却是泪流满面地对他说道:

“我两口子命苦啊,我怀的是个怪胎,只流了许多血,生下一坨气,无男无女。”

贵庚听了后也只能是随之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两口子讲了几句相互宽心的话,没有做多的理会。他坐了一会儿,见房中灰烬火熄,便出去准备给屋里生个火。谁知他一脚刚跨出房门,那只狗又“汪汪”地狂吠,咬住他的裤脚不松口,又一个劲儿地往柴屋里拖。贵庚觉得奇怪,他本来就是要去柴屋里抱柴生火的,也就随狗走进了柴屋。狗在它的窝边又“汪汪”地直叫,那孩子也有灵性地“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狗看到孩子在哭,又连忙蹶起一条腿要给孩子喂奶。贵庚一看高兴得无法形容,迅疾伸手从狗窝里抱起那根纱未挂胖墩墩的男婴,喜不自胜地跑进了房中。老婆一听是从狗窝里捡来了一个男孩,犹如喜从天降,连忙伸手接过来,抱在怀中看了又看,亲了又亲。此时让这两口子高兴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再说三婆婆听说贵庚回来了,便急忙过来想与他敷衍几句,也是对贵庚有个交代。谁知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有娃儿在哭,她甚觉奇怪,便问贵庚媳妇儿是从哪里得了个娃儿。贵庚媳妇儿告诉她是贵庚从狗窝里捡来的。三婆婆听后觉得这个娃儿的来历有点蹊跷,顿时心里有点做贼心虚的忐忑,她便支吾了几句就急忙出门去找贵生媳妇儿。

三婆婆在弟媳那里把刚才看见的事给她讲了。弟媳一听也着急起来,她心想:“莫不是这孩子在天坑里没有死,又被他们从天坑里捡回来了?这可怎么得了呢?”二人合谋着怎样来对付这件事。弟媳又献计道:

“先告贵庚一状,说他在外面偷了别人的婴儿,谎称是在狗窝里捡来的。”

三婆婆万般无奈地认可了贵生媳妇儿的诡计。

这一着也真灵。县官即刻派差人传讯贵庚两口子到衙门审问,老实的贵庚把在狗窝里看到母狗是怎样哺育婴儿的事陈述了一回。县官疑惑,觉得世上还有这等蹊跷之事?于是便把那母狗和婴儿带进公堂进行验证。婴儿往中堂一放,他离开了大人的呵护,立即“哇啦、哇啦”地哭了起来。黄狗见孩子哭,马上走过去就蹶了一只腿给孩子哺乳。县官见此状更是感到稀奇,急中生智想弄出个究竟,急忙派差人去看狗窝里还有什么东西。差人去调查后回禀县官道:

“大爷,狗窝里别无它物,只有一只破麻布袋子。”

县官认真查看了那只布袋,袋内空无一物,只是血迹斑驳。心里想到这里面定有文章。便拍案吓唬三婆婆道:

“贵庚媳妇儿生娃儿你在场?”

“在场。”

“果真只流了些血,生的是一坨气吗?”

“回禀大老爷,只生了一坨气,不见孩子。民妇不敢撒谎。”

县官再次拍案道:

“来人啦,给我用大刑侍候,看这刁妇还敢不敢在公堂上糊弄了被告后又来糊弄本官。”

县官这一吼,两边的差人如狼似虎地抬了一大堆刑具往公堂边上一放,吓得三婆婆浑身战战兢兢,一泡尿迅即从大腿流到了地上,口中不迭地哭丧道:

“饶命啦,饶命,县官大人,我招,我招!”

于是,三婆婆不等县官再次发问,就一五一十地将贵生媳妇儿如何给她银子,孩子如何用袋子装了由贵生媳妇儿扔到天坑,又是如何编谎的一拉子情况像吐枇杷籽似的全部讲了出来。

贵生媳妇儿这时见势不妙,也只得将谋婴儿的命想霸占哥哥家业的事实全部供认了。

案情已真相大白,三婆婆和弟媳被收进大牢,贵庚夫妇无罪回家。至此,贵庚夫妇这才知道从狗窝里捡来的孩子正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为了不忘这条黄狗的救子之情,贵庚媳妇儿特的做了一顶狗儿帽戴在这个孩子的头上,以纪念黄狗的救命之恩。

后来,土家人为了不让小孩出什么差错,遭受病魔灾害,都给他们做个狗儿帽戴上,以驱邪气保平安,祈长命百岁。最后抓二先生笑嘻嘻地给蛮子儿讲道:

“这就是为什么婆婆要给你做狗儿帽戴的来历。其实我们土家人都喜欢给娃儿戴狗儿帽。”

覃蔓子听完公公的故事,摸了摸头上狗儿帽的耳朵,便高兴地叫了起来:

“喔唷——喔唷,我有狗儿帽哟,我么子都不怕哟。”

狗儿帽,前沿齐额,后披盖肩,上面两只尖尖的耳朵前招,下面由一条松紧带系在下巴上,有红的、黑的、花的多种色彩,帽沿缀着各种珍珠银饰,虎头虎脑,既张扬又暖和,煞有几分创意。

关爱下一辈是人的天性。抓二先生虽然与覃蔓子没有血缘关系,由于抓二先生一有空就给覃蔓子摆龙门阵,覃蔓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外来的长辈。覃蔓子巴结他,抓二先生心里也高兴,他也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孙仔。到了该读书的年龄,抓二先生便给婆婆李卯香建议,要送覃蔓子去读书。婆婆李卯香回想起蔓子儿去年生病做梦时,那条蛇精说的话:

“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老是在家里玩,你要去读书。不读书没有知识,今后君王给你安排的任务你怎么能完成呢。”

他当时就觉得蔓子儿小小的年纪,能把这段话背下来就很神奇,这一定是菩萨的安排,再不还愿,蔓子儿只怕还有灾星。她想着送这娃儿到哪里去读书好呢。抓二先生又建议道:

“你娘屋龙门口开着那么大的魁山学堂,去哪里读书都比不上呢?”

李卯香腼腆道:

“我是从娘屋跑出来的,还有脸再回去吗?”

“‘儿不嫌母丑,父不弃子劣。’都这么多年了,该回去认亲了。”

李卯香觉得抓二先生说的在理。于是,这小杂种由婆婆领着走进了龙门口的魁山学堂,受教于徐文斋的门下。

7

清江流域物候条件优越,适宜许多农作物生长,罂粟这种适应能力很强的植物在这里种植更是生长得茂盛。

罂粟的蒴果果胶经熬制后叫鸦片。中国古代宫廷的那些文人雅士给它取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阿芙蓉”,俗名叫大烟。在《圣经》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里,鸦片被描述成为“忘忧药”,称上帝都很喜欢它。罂粟的原产地在中东。隋唐时期中国强大,阿拉伯那些蕞尔小国将其作为贡品进献到中国朝廷,成为宫廷中那些皇子皇妃们最为珍贵的奢侈品。偶尔宫中也赏赐给下层的一些官僚士人,他们尝到,都称是“享受了一回宫廷的待遇”,其亢奋之态则难以言表。鸦片被大量传入中国民间并种植是在中世纪荷兰人入侵台湾后,他们将罂粟种子带到台湾进行种植,尔后再传入大陆并普遍种植。荷兰是现在唯一允许吸食鸦片的国家,只是要在国家规定的场所。大约在清末才从云南四川传入恩施境内,一种就高产,每亩最高可产十多斤鸦片烟膏,可卖几十个银元,是其它农作物收获的好几倍,堪称暴利。

有利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人追逐,有人追逐就会被迅速推广。再加上恩施这块土地罂粟又生长得好,所以鸦片一进入恩施就遍布了每一条沟沟岔岔。

十九世纪中国人吸食鸦片极为普遍,致使国人身体羸弱,被西方人称为“东亚病夫”。林则徐是早年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他在广州禁烟后,全国各地禁烟都有一定的声势,恩施各级政府也实行过禁烟,但力度不大。

1917年,孙中山为了维护《临时约法》组建护法军。被黎元洪任命为驻荆州的师长石星川和驻襄阳的镇守使黎天才在这年冬天搞了个“荆襄独立”运动,共同组建靖国军,以响应孙中山的护法,与北方的军阀抗争,最后遭到北洋军阀吴佩孚和湖北督军孙占元的夹击,靖国军失败,石部的唐克明和胡廷翼带着数万靖国军败逃恩施,随即接管了恩施州府及各县衙门。这些靖国军到恩施后,开始到来还比较文明讲规矩。由于他们都是自筹粮饷,时间一长,其军费支出难以为继,就随意给各县乡摊粮派款,最后摊派到各家各户百姓。这样一搞就乱套了,便激起了民愤。后来靖国军想了个馊主意种鸦片,收烟窝税,各县还设置烟税局长,组建专门班子发展罂粟的种植和收税。

鸦片的种植和吸食在靖国军进驻恩施之前是强烈禁止的,在他们到来后却被大力提倡和强力推进,鸦片便成了恩施当时的一大物产,从此恩施人种植吸食就更为普遍,几乎泛滥成灾,让恩施人深受其害。一个没有真理追求的军队必然是一帮祸国殃民的匪徒。一个国家或地方,如果成为无政府状态,就是这些地方势力的口号说得多么漂亮和多么蛊惑人心,都将是人民的灾难。

奉节县团务委员会委员长李继五,土豪李魁然之子。他少时就读于李氏“魁山学堂”(私塾),后来考入“成都书院”,学毕回龙门乡接任他父亲的地方团总。他在辛亥革命时加入过同盟会,是从清朝手里接管奉节县的“十人团”成员之一。后来几经周折,凭能力加实力当上了县里的团务委员会委员长,统管全县的武装及民团组织。

民国初期,有枪便是草头王,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在四川两大军阀刘湘和杨森争夺川东的战斗中,刘湘获胜,不让杨森对川东一顾。李继五原来是杨森的人,在刘湘固守川东后,便派他的部属到奉节县任团务委员长,墙头换了大王旗,李继五不得不返乡,在龙口乡任团总和李氏族长。

龙门是龙桥河流进长江瞿塘峡的入口处。才几十里地的龙桥河,峡谷幽深漫长,入口处两岸岩石壁立直插云间,远远望去若一堵巨型衙门,因此当地人便叫此地为龙门了。在长江水系的千万条支流中,龙桥河只能算是涓涓细流,也许是最不起眼的一条支流,然而这里却发生过让当地人震撼的故事。

龙门乡正处在奉节到利川的交界处,是云阳食盐运往两湖云贵的必经之地。中国的食盐历朝历代都是官营,李魁然在清朝就买通了四川道台,由他来负责管理此路的食盐贩运盐引。这就是凡是去四川奉节、云阳贩盐的商人,都必须在龙口的客总李魁然手里缴纳税收,办理营运盐引,盐商凭龙口客总的盐引才能到云阳奉节等地挑到盐,也才能从这条路上过得去,否则一律没收。直到民国年间,李继五依然紧紧拽住这条生财之道。

湘鄂西和云贵几个省的广大地区,都靠川东供应食盐,需求量特别大。每天从龙门经过的运盐力夫和马队,成群结队,车水马龙。李氏家族靠把持川东盐引,再加上自己的贩盐商队,藉盐业之利,确实聚钱无数,很快就成了方圆百里的最大豪富。他们有自己的家族学校、家族医院;有自己的司法审判、牢房;还有自己的武装,有数百条枪。

李氏庄园修筑得气派宽敞,有二十四个天井,近两百间房屋,鳞次栉比,规模宏大。建筑形式拟中西合璧,美轮美奂。庄园坐南朝北,面对宏大的齐岳山,气势磅礴。斜开的大门正对龙桥河的出口龙门,取鲤鱼跳龙门之意。门楣上由李继五亲笔书写的“青莲美荫”四个大字,铁画银钩,行笔洒脱。大诗人李白称“青莲居士”,李氏追谥李白为其祖宗。“青莲美荫”意即是李白荫及了他们李氏家族,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繁华。

当年覃章华就是在这个庄园里做莳花长工时,将李卯香拐走的。说起来,李继五与李卯香应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只不过一个是正房嫡生,一个是偏房庶出,由于母亲的地位不一样,所以她们的命运就有了天壤之别,其前途也就大相径庭了。李继五在李氏家族坐大,权倾一地,富甲一方。而李卯香只能跟着长工覃章华亡命躲进龙洞沟那不为世人所知的僻壤里才躲过了他们人生的一劫,才保住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才有了本书的故事。

李继五在奉节失势后,了解到靖国军在恩施大力发展罂粟,就利用各种手段与驻恩施的靖国军司令部唐克明和胡廷翼套近乎。他头脑好使,八面玲珑,聪明狡黠,靖国军在利川的几次摊粮派款的行动中,他为其策划和带路都很积极,还慷慨出钱出粮,便被靖国军看中,后来他被唐克明异地任命为利川县的烟税局长。

烟税局长的主要工作就是动员百姓种植罂粟,分发罂粟种子,教授从罂粟成熟后的果子里制取鸦片的技术,最后收取鸦片税。这是当时的一大肥缺。

鸦片税是按两千窝一亩,一亩产十斤,每亩收取百分之十的税收公式进行计算,则是每亩收取一斤鸦片的税值。一斤鸦片市值一块银元,农民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鸦片,货币税实物税可以相互折扣,交钱交物均可。靖国军主持下的政府还层层下达任务,县、区、乡、里、户都有确实的任务数,要求农民的好田好土都必须用来种植罂粟。

在靖国军的大力支持下,李继五组织了一大批差使分布到利川县各个区乡发展种植罂粟。为了使此项工作更有力度,他还通过靖国军搞了许多枪支分发给这些差使。在那个动乱年代,这些差使们背着枪,耀武扬威地横行乡里,强种、强制、强收,使得整个社会一片乌烟瘴气。后来李继五又把这些持枪的差使建制成团防,扩充了他的武装。就几年功夫,李继五便正儿八经的成了齐岳山中的草头王了。

在以宗亲为主体的社会中,“家”就是“乡”,族长也就是乡长,家法就是王法,家族政治就是社会政治。李继五回乡后,有盐税鸦片税的强力支撑,算是财源滚滚,他就竭尽全力打造李氏族权。他用了三年时间又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李氏宗祠。

李氏宗祠与李氏庄园同一个脉相,平行相距一百来米,遥相呼应。宗祠占地近二十亩,建筑宏大森严,比庄园更有特色。他既是一座家庙也是一座城堡。

说是家庙。院内分前殿、中殿、后殿。前殿为穿堂,两边各放一条厚实的长凳供人休息。门柱上的楹联为:

此地有崇山峻岭之异

其人非礼门义道不由

中殿又称“拜殿”,是李氏祭祖时宣讲族规家法的地方,四周陈列着木刻族规和家训。门柱上的楹联为:

头上有天心可对

眼前无事业当修

后殿是祭祀殿,又是主殿,高大宽敞。神龛上供奉着李氏列祖列宗,按辈分排列有序,正中端坐着李氏进山起祖公婆的木刻神像,庄严肃穆。每逢盂兰节和清明节,李氏族人便齐聚此殿,由族长主持,祭宗奠祖。在这里有时是禅宗修行超度,有时是道家法事送鬼,整日里唱经不绝,晨钟暮鼓,香烟袅袅。厅柱上悬挂的楹联极为经典: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

子孙即愚经书不能不读

此殿又名“魁山堂”。李继五把魁山学堂从庄园迁到这里,供族人及周围百姓的子弟进学读书,庄重而幽静。

说是城堡。屋宇前面有七八米高的挡土墙,由麻条石垒砌,后面是五六米高的城墙围成撮箕口。城墙上布满枪眼炮孔,四角炮楼突兀,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整个城堡依山傍水,防御工程浩大,易守难攻。院内有公文房、兵弁房、禁闭室、杂役间、仓库、厨房等公用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活脱脱一座政府大院。

整个祠堂只有两个门洞供人出入。左为望华门,又名死门,直通龙桥河天然刑场。右为承恩门,又名生门,门侧就是几间牢房。李继五既是李氏家族族长,又是龙门地方行政长官,还是地方武装首领,集族权、政权、军权于一身。族人及乡里百姓犯了法,都在这里羁押审判。判生则从承恩门走出去,放归;判死则从望华门直接绑赴龙桥刑场,行刑就是把犯人从龙桥河的桥上推下摔死。

龙桥是一座天然的石拱桥,横跨于龙桥河的天堑之上。桥下万丈悬崖,绝壁如削。谷底水流湍急,轰轰然只闻其声,不见其流。桥上有一块横伸突兀悬空的巨石板,受刑人从这石板上掀下去,当是必死无疑,连尸体都无法寻找,只能弃尸喂豺了。

8

自从李卯香跟随覃章华离开李氏庄园后,她是第一次回娘家,二十多年了,出走时记忆中的李家庄园还是旧时的模样,朝门顶上“青莲美荫”那四个白底黑字依然清晰醒目。大门敞开着,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打扫院坝。老头见有人进门,正要问她有什么事,李卯香认出来他还是那个丁癸,便笑容满面的叫了声:

“癸哥。”

已是几十年没人这样叫他了,他心里感到亲切,猫着眼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站在面前的这个中年女人,认出来她就是当年夜里与覃章华出走的那个小姐李卯香,只是腰身比做姑娘时发胖了许多。他一下子“哈哈”地笑了起来,不无动情地说道:

“你回来了。当年你们跑了,老太爷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要赶我走,我磕头给老爷认错,做保证今后守规矩敬业又才把我留下来。你是要回来看看了,女儿家还是娘家人亲啰。”

李卯香急忙拉覃蔓子到丁癸面前:

“快叫癸公公。”

覃蔓子脸无表情地细声地学着婆婆:

“癸公公。”

李卯香继续对丁癸介绍道:

“这是我的孙仔蔓子儿,是想来魁山学堂读书的,我爹妈都去世了,也不晓得我五哥还认不认我们这个穷亲戚呢?”

丁癸看着这个眉目清秀的小子道:

“收,收。五老爷好着呢,龙口周围这些穷人家的娃儿他都劝他们来读书,莫说这娃儿还是我们老李家的外孙,五爷肯定会留着他到学堂上学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把覃蔓子的头摸了摸:“你看这娃儿长得多灵性哟,脑壳大大的,读书定是个很角色。”

李继五在书房里看书,仆人告诉他出走多年的妹妹李卯香送她孙子读书来了。李继五知道了高兴不迭,急忙到客室与李卯香相见。他一边与李卯香寒暄,一边安排厨房里多做了几个菜要很好地接待这个出走了多年的妹子,很是热情,还把新请来的先生徐文斋叫进客室亲自把覃蔓子介绍给他,随即徐文斋就把覃蔓子带进了教室。李卯香看到这一则便宽心多了。

徐文斋利川汪营人,在武汉师范学院毕业后,曾参加了董必武在武汉组织的保民运动,由于他表现积极,发展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武汉国民政府实行白色恐怖,掀起了反共高潮,董必武又去了苏联学习,他们的革命工作难以为继,组织上为适应形势采取“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徐文斋便被遣散回籍。他回汪营后就以教书作掩护,等候着新的革命高潮的到来。李继五了解到徐文斋是个师范生,学问功底厚实,在川鄂地界名噪一时,便挖墙脚高薪聘请到他的魁山学堂。

第二天李卯香由五嫂子陪着走进了新修的李氏宗祠,她有如《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宗祠庄严气派的屋宇、高大的门厅、宽敞的堂室,那极尽华丽的摆件和那一应俱全的家什令她瞠目结舌。她和五嫂子指指点点看遍了祠内的所有回廊楼阁。只觉得五哥在外名声赫赫,在内把个家族弄得这般兴旺,五哥应该是这川鄂两界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心里极尽佩服。她这么想着,一边看一边对着五嫂子的“啧、啧”之声不断。继续走进,她听见魁山堂的朗朗书声,“叽叽喳喳”的读书童声在四壁回响。她从侧面看见自己的蔓子儿正坐在学堂靠先生讲台的位置,徐先生正在比划着教他读书。在这几十个学童中,比较起来覃蔓子的年龄是最小的,徐先生对他这般照顾,李卯香心里很是踏实安然。

几天娘家花天酒地的生活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回忆着她的童年,又想到回龙洞沟的凄苦,心中有很多的失落感。但梁园虽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第三天李卯香要离开李氏庄园。五哥安排五嫂子给了她几个银元,五嫂子还拿了一段绸面搜罗了一大包袱旧衣物折叠好后塞到李卯香的背篼里。五老爷不无幽默地笑着对李卯香说:

“你当年出嫁,爹、四妈没有给你任何嫁妆,今儿是哥给你重新打发出闺呢。”

李卯香听着五哥的趣话只是笑,对娘家哥嫂的这一番真情内心里非常感激,双手握着五嫂子的手一时语塞。覃蔓子看见婆婆要离开,就逮着她的衣襟眼泪汪汪的,五嫂子拉开覃蔓子对李卯香说:

“你只管放心是了,在这里他就跟在家里一样,你的孙子也是我们老李家的后代,不会让他在这里受憋屈的。”

李卯香对覃蔓子交代:

“要好好听舅公、舅婆、徐先生的话,努力读书。我过些时和你妈又来看你。”

覃蔓子一边揩鼻涕一边哼叽着:

“是——”

出朝门时丁癸驼着背对李卯香微笑道:

“你大白天出大门,我就不会被老爷骂,就不会给他下跪求情了。”

李卯香听着丁癸的幽默依然只是对他发笑。

送行的人都笑容满面地目送着李卯香背着背篼急步离开,直到李卯香上奉节到利川的盐大路后,五嫂子才牵着覃蔓子的手又把他送进魁山学堂。

徐文斋开的课程以《术学》、《地宇》、《自然》等新学为主,也兼顾国学。覃蔓子从《幼学琼林》发蒙,读《增广贤文》,读《百家姓》,读《诗经》,进步很快。乡俗中流传着“私生子聪明”,因为媾和男女都是在激情飞扬时怀的孕。覃蔓子读书很上进便打实的印证了这种说法。旧时读书没有年级,靠自己背诵,背得越多则进步越快。徐文斋善于给学生讲解典籍,他对《百家姓》地诠释能让覃蔓子终生不忘:

“赵、钱、孙、李成为《百家姓》的前四姓,来由是《百家姓》形成于南宋时期的吴越钱塘地区,写书人就将宋朝皇帝的赵氏、吴越国国王钱氏、吴越国后一代国王钱俶的正妃孙氏和南唐国国王李氏作为了百家姓的前四位。”

覃清江读书有时候是打破沙罐问到底,他在读《百家姓》的过程中,发现没有他们的覃姓,便问徐先生:

“为什么在《百家姓》的九百一十五个姓氏中没有我们覃姓呢?”

徐文斋给他讲解道:

“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们清江这一带,居住着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五姓人家,外边的人都叫清江人为‘巴蛮子’。这些人以赶仗打野兽为生,不会种庄稼,过着非常原始的生活。”

“居住在恩施的覃氏本姓谭,祖籍陕西汉中。在唐朝天宝年间安禄山入寇后出走,奔瞿塘,历五季,后与田氏、向氏几大家族先后从陇西和中原一带进入到清江两岸。他们当时带来了很多新的生活方式和铁制工具,因为他们思想比当地人先进,很快就征服了原来的这些土居民,霸占了他们的田地、山场和房屋,原来的那些土居人都成了这几大家族的顾工、佣人(农奴)。”

“你们覃氏的祖人开始进入时是在夔州。祖人谭汝翌想扩大地盘,就与恩施豪族田祖周打仗争夺地盘,后被朝廷捉拿问罪,幽禁于绍兴府的大牢。谭汝翌的家人为了保住他的身家性命,便用田产金钱贿赂了绍兴的府县官员而脱身,后潜逃回到清江老家,并隐姓埋名,改谭不要言旁为覃姓,保留汝,改翌为先,逐用名覃汝先,从此才有了覃姓。这些事都是发生在《百家姓》的编撰之后,所以在《百家姓》里没有你们的覃姓。”

“覃汝先后来艰苦创业,在恩施屯兵,修筑城池于椅子山,起名柳州城,辉煌无比。从此覃氏的势力越来越大,施南土司、东乡土司、散毛土司、唐崖土司都是他的子孙,原来的利川、恩施、宣恩、咸丰、来凤几个县都有覃氏家族的地盘,覃氏逐渐成了清江流域的最大豪族。”

“所以覃、谭本来一家,是不得开亲的……”

云云。

覃蔓子听着祖宗的传奇故事,深感覃氏祖宗旧时的辉煌和创业的艰难。他学习新学的进步也很快,覃蔓子的敏智,先生徐文斋对他是又喜欢又器重,所以徐文斋的启蒙教育影响了覃蔓子一生的成长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