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
七日后,佛陀对重返菩提树的森林感到异常兴奋。他在那里过了一夜。大清早,他来到尼连禅河畔给缚悉底一个惊喜。他们在岸边坐着谈了很久,直至佛陀提醒他继续割姑尸草以供水牛之需。佛陀自己也帮他一把,然后才离开他,前往村里乞食。
翌日下午,一群村童来到森林探访佛陀。缚悉底全家也都到来。善生更带来了她所有的朋友。他们十分高兴再见到佛陀。每人都留心细听佛陀告诉他们别后这一年里所发生的事。佛陀答应缚悉底会在他年满二十岁的时候,回来接纳他为比丘。那时,缚悉底的弟妹都应该可以照顾自己了。
小孩们告诉佛陀,在过去几个月,附近来了一个由婆罗门领导的教团。他们有五百信徒之多。他们不像比丘,没有剃头。他们把头发梳了辫子后,再卷起在头上做髻。他们信奉火神。婆罗门的名字叫迦叶,见过他的人都对他十分尊重。
第二天早上,佛陀渡河来到迦叶大师的教团。他的信众住在很简陋的茅舍。他们所穿的都是用树皮造的粗衣。他们都不入村乞食,但村民都会主动拿食物来供养他们。而且,他们也饲养一些禽畜以供食粮和做祭品。在与迦叶的一个门徒谈话中,佛陀得悉迦叶精通《吠陀》教典,并且品德很好。他又知道迦叶有两个弟弟,而他们也都是奉火教,并有自己的门徒。他们三兄弟都相信火是宇宙的本原要素。优楼频螺迦叶很受他的两个弟弟拥戴。那提迦叶和他的三百门徒住在北面大概一天行程远的尼连禅河岸。伽耶迦叶则和他的二百个门徒集居于伽耶。
迦叶的门徒带佛陀去他师父的寮房与他会面。虽然迦叶不再是个年轻人,但他仍非常精神和灵敏。当他见到这个年轻导师的仪表,便立刻对这位来客生起好感,待他以上宾之礼。迦叶礼请佛陀坐在门外的一个树墩上,然后两人款款而谈。佛陀对《吠陀》的熟悉,令迦叶感到非常惊讶。但他更想不到的就是,《吠陀》里一些连他也未能清楚了解的概念,佛陀竟已把它们掌握得明明白白。佛陀向他解说《阿闼婆吠陀》和《梨俱吠陀》里的一些非常深奥的篇章后,迦叶才发觉他自己以为明白的,其实都未得要领。更令迦叶叹为观止的,就是这个年轻僧人对历史、教典和婆罗门仪轨的深厚认识。
那天中午,佛陀接受了迦叶的邀请,和他一起用膳。佛陀整齐地把外衣折作坐垫,坐在上面留心专注地默默地吃。看见佛陀的安详态度和威严面容,迦叶也被感染得默不作声。
那天晚上,他们继续畅谈。佛陀问道:“迦叶大师,你可以为我解释祭火能导致解脱的原因吗?”
优楼频螺迦叶没有立刻作答。他很清楚一个普通或表面的答案是很难满足这位与众不同的沙门的。迦叶先解释为什么火是宇宙的要素。而它的来源就是大梵天。在教团的祭火殿里,总有一炬圣火长燃不熄。它就是大梵天的象征。《阿闼婆吠陀》里有提及对火的拜祭。火就是生命。没有火,生命就不可能存在。火是光、暖和太阳的能源。它能令植物、动物和人类生存。它可赶走阴暗,抗衡寒冷,带给众生喜乐与生命力。火令食物可以熟食,又可以使人们在死后得与大梵天重聚。正因为火是生命之源,所以它就是大梵天本身。火神阿耆尼,只是大梵天千万化现现象的其中一个。在祭火坛上,阿耆尼的形象是双头的。一个象征着火在日常生活中的功用;另一个则代表着火做出的牺牲和它往生命之源的回归。祭火者奉行四十种拜火仪式。一个信徒要守戒、修异行和勤于念经才可以达到解脱之道。
迦叶自己很反对那些以权力在社会上欺压来取利满足私欲的婆罗门。他认为这些人都只是利用诵经行仪以图利的。而传统婆罗门教的声誉也就是因为这些婆罗门的存在而被损害。
佛陀问道:“迦叶大师,你又对那些认为水才是生命之根本要素的人,和只有水才能使人洁净,因而可与大梵天结合的思想有什么看法呢?”
迦叶犹豫了一会儿。他想起千百数的人,那一刹正在恒河和其他的圣河里沐浴着,以求清洗罪业。
“乔达摩,水并不能真正使人解脱。水是向下流的。只有火才向上升。我们死后,身体也是因为靠火才得以变烟而上升。”
“迦叶大师,那就不尽对了。天上的白云也是水的一种形体。因此,水也会上升的。其实烟本身也不过是蒸发了的水而已。云和烟最终都会还归为液体状。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万物都在循环不息。”
“但万物都是来自同一根本元素,所以它们都会回复到那种元素。”
“迦叶大师,万事万物都是互相倚靠而生存。就如我手里这片树叶。泥土、水分、热力、种子、树、云、太阳、时间、空间——这全部都是导致这片树叶得以存在的因素。就只少了一样,树叶也是无法生存的。所有的生物,不论有机无机的,都是因互缘而生起。一样事物的来源,就是万事万物。请你细心参详一下。难道你看不到我手上这片树叶,是因应宇宙万法的相互关系,甚至包括你的察觉力在内,才能如是吗?”
已经是黄昏时分,将近入黑了。迦叶邀请佛陀在他的房舍度宿。这是他一向以来首次对某个人做出这样的邀请。不过,他又实在是未遇到过一个这样不凡的出家人。但佛陀以习惯独睡为理由拒绝了。他说宁愿在祭火殿里度宿,未知可否。
婆罗门说:“过去几天,一条大蛇在祭火殿里出没。我们想尽办法,也没有把它赶走。你不要睡在那儿了,朋友,我恐怕会有危险。就是这个原因,我们最近也只好在外面行祭仪。请你还是到我的房子里睡,比较安全。”
佛陀答道:“请不用担心,我住在祭火殿是不会有危险的。”
佛陀回想起他在荒山野外苦修时的情形。猛兽在他身边走过也没有伤害他。有时他静坐,巨蛇会在他前面爬过。他知道如果小心不令动物惊怕,它们是不会伤害人的。
看见佛陀这样坚持,迦叶唯有这样说:“如你真的想在祭火殿里睡,当然可以。你喜欢住多久也绝不是问题。”
那天晚上,佛陀进住祭火殿。中央的祭坛烧着一炬由许多蜡烛燃起的火。房间的一边放着一堆室外祭仪用的檀香木。佛陀相信大蛇必定是在木堆中,因此他便在另一边禅坐,以折起了的外衣作垫。他一直坐至深夜。将近禅坐完毕的时候,他看见大蛇盘蜷在房间中央凝视着他。佛陀轻声地对它说:“好朋友,为了你的安全,你应该返回森林中去。”
佛陀的声音带着爱和谅解。大蛇慢慢展开,爬出门外。佛陀也伸展开来,躺在地上睡觉。
当他醒来,明亮的月光正从窗外照到他的睡处。十八日的月亮是分外皎洁光明的。他想到在月色里行禅会非常写意。他于是拍拍外衣上的尘灰,把它穿上,然后行出了祭火殿。
破晓时分,殿里不知何故起火。看见的人都立即大叫求援。虽然每人都到河边取水救火,但火势猛烈,很难控制。最后,五百个信徒也只得看着祭火殿付之一炬。
优楼频螺迦叶也在观看的信徒群内。当他想到前一天还与他谈得那样投契的年轻沙门时,他心里哀痛不已。他估计这位才德兼备的沙门必已葬身火海。如果乔达摩肯到他的房子,他就仍然活着了。还在沉思之际,佛陀却出现了。因从远处也看到火焰,佛陀便立刻回来看看可以帮得上什么。
迦叶松了一口气,兴奋地走上来,执着佛陀的手,说道:“我的朋友乔达摩,真感谢上天,你仍活着啊!你真的没事!我高兴极了!”
佛陀把手搭在婆罗门的肩膀上,笑着说:“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真的没事。”
佛陀知道当天优楼频螺迦叶将会举行一场法会。除了他的五百个门徒,还有邻近至少一百个村民参加。讲座会在午饭后举行。佛陀意识到他的在场有可能令迦叶不自然,因此他便往村里乞食去。接受供食后,他行到莲池附近进食。之后,他整个下午都留在那儿。
下午稍后,迦叶前来找他。看见佛陀在池边,他便说:“我的朋友乔达摩,我们午食时都在等你,但你始终没有出现。为何不与我们共进午食?”
佛陀表示当法会进行时,他不想在场。
“为什么你不想参加我的法会呢?”迦叶问道。
佛陀只是微笑。婆罗门也不再多问。他知道这个年轻僧人看穿他的心思。乔达摩真是考虑周详和替人设想啊!
他们坐在池边详谈。迦叶说:“你昨天曾说,一片树叶是因着不同的助缘才成就出来。你也说人类的存在和产生也同样是这个道理。但当这所有的外缘都消失时,那些个体又往哪儿去了?”
佛陀解答道:“一向以来,人类都被常我这个观念系缚着,以为事物都有个别永恒的存在性。我们相信人死了,其个体仍然存在而更会与他的本源大梵天合一。但迦叶,我的朋友,这实在是世代以来令我们迷失方向的基本误解。”
“你是应该知道万法因缘生,万法也因缘而灭。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这就是我在禅定中所亲证的因缘生起法。在真实的体性上,根本没有什么是独立或永恒的。也没有个体,无论高级或低级。迦叶,你有尝试去观想你的色身、感受、思想、行念和意识吗?一个人是这五蕴的结合。它们就像连一样恒常元素都找不到的河流,永无止息地变幻着。”
优楼频螺迦叶沉默了一段时间。接下来,他问道:“那你是否提倡无生论?”
佛陀微笑摇头,“不。无生论只是茂密的狭见中其中的一个狭见。这个观念一如有永恒个别体的观念般错误。迦叶,请你看着莲池的水面。我并不是说莲花和水都不存在。我只是说,水和莲花都是因应着许多其他因素的相互关系而产生的,而这全部的因素,又没有一样是有个别或永恒性的。”
迦叶抬起头来,望进佛陀的眼里,“如果说无我,为何我们又要修道以达解脱呢?是谁会得到解脱?”
佛陀深深地望着这个婆罗门朋友的眼睛。他的目光像太阳般光芒,同时却又如月色般温柔。他微笑着说:“迦叶,从你自己的内心找寻答案吧。”
他们一起回到教团。优楼频螺迦叶坚持这夜要把自己的茅房让给佛陀,而他自己则会用他首座弟子的房舍。佛陀从而体会到,迦叶的弟子对他们的大师是何等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