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在脑海中开始想象,一个穿着一件破旧的、不合身的大号毛衣的小男孩,在这片伴随着乡间夜晚所产生的广漠无垠的孤寂中,一边走动一边思考。我幻想着一只老鼠。我幻想着一头野猪。我幻想着一头死在人类不曾踏足的小山谷里的秃鹰。这种令人真切感受到的、彻头彻尾的孤寂则继续保持着它的完美。在水渠的更远处,我看到了刚洗完晾出来的衣服,用细麻绳挂在树丛间,风吹动着它们,向周围散发出廉价肥皂的香味。拂开床单和衬衣后,我看到大概在三十米外,有两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站成了一个不算很完美的半圆形,他们的手捂住了脸。是的,他们是那么做的。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当时就是那么做的。他们遮住了脸!这一举动持续的时间很短,看到我之后他们中有三个人向我走了过来。尽管刚才那一切发生得很短暂,但是我的视觉(还有它所包容的一切)已经改变了我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平衡感,那种几分钟之前在我观赏大自然的时候被赐予的、令人感到幸福的平衡感。我记得当时自己向后退去。我和一条床单纠缠在一起。我用手拉扯了它几下,如果不是因为其中一位农夫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的话,我可能已经仰面摔倒在地了。我试着发出感激的微笑。我现在能记起来的就是这些。我那羞怯的微笑,我那羞怯的牙齿,还有我那打破了乡间寂静的道谢声。那两个女人问我是否觉得不舒服。您觉得怎么样,年轻的神父,她们问道。我对于自己被认出来感到很惊奇,因为我唯一见过的两位农妇是我在第一天见到的那两位,而不是眼前的这两位。而且那时我并没有穿着教士袍。然而消息都是飞速传播的,这两个女人(她们并不在“在那里”,而是在相邻的一个庄园里工作)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她们就是因为期待着会有一场弥撒而来到费尔韦尔的庄园的。费尔韦尔原本很轻易就能安排一场弥撒,因为庄园里有个小教堂,但是他并不曾动过这个念头,显然这是由于这次的嘉宾是自诩为无神论者(虽然我怀疑这一点)的聂鲁达,同时这场周末聚会是以文学而不是宗教的名义举行的——对这一点我完全赞同。然而事实是,那些女人为了见到我,徒步穿过了成片的牧场和一条条的羊肠小道。然后我在那里。她们看见了我,我也见到了她们。我当时见到了什么呢?黑眼圈。干裂的嘴唇。发亮的颧骨。一种在我看来超出基督教的忍耐力的耐心。一种仿佛是来自于其他纬度地区的耐心。一种不像是智利人所能具备的耐心,虽则她们是智利人。一种不在我们的国家也不在美洲,甚至不在欧洲、亚洲或是非洲被孕育出来的耐心(虽然事实上亚非文化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一种像是来自于外太空的耐心。而这种耐心恰恰要打破我的忍耐力。她们的话语和低喃,沿着那片原野,沿着那正被风吹动着的树林,那正被风吹拂着的草丛,还有大地上那些正被风抚摸着的农作物扩散出去。而我则感到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因为人们都在主屋里等着我呢,可能这一刻正有人,费尔韦尔或者别的什么人,在怀疑我长时间缺席的理由呢。而这两个女人却只是微笑,要么装出严肃的表情,要么假装惊讶,她们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庞从神秘过渡到光明,她们只是努力提出愚蠢的问题,或是发出没有内容的感叹。与此同时,原先留在后面的那两个男人开始迈步离开,但是并非沿着直线行走,他们没有正对着山峰走过去,而是呈之字形,一边说着话,一边对着原野上某些无法分辨的地方指指点点,就仿佛大自然也在他们的心中激发起一种特殊的、值得被大声地表述出来的感觉一般。而另外那个陪着女人们过来见我的男人,就是刚刚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的那个男人,他则一直保持原地不动,离我和那两个女人大概有四米远的样子,但他把头转了过来,眼睛也一直朝他的同伴们看过来,就好像他随时可能对她们正在做的,或是看到的事物产生极大的兴趣一般,他目光炯炯,不错过任何细节。我记得当时自己仔细打量他的脸庞。我认真消化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以求证这种长相的个体所具有的性格和心理。然而,关于他,我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他的丑陋。他很丑,脖子特别短。事实上,他们几个都很丑。农妇们面貌丑陋,她们说话也是语无伦次。那个站着不动的男人长得很难看,他的静止也显得很突兀。另外两个正越走越远的农夫也不好看,并且他们那之字形的行走路线也缺乏美感。希望上帝能原谅我也宽恕他们。在荒漠中迷失了的灵魂。我走开了,不再理睬他们。我对他们微笑,说了些什么,接着问他们怎么去“在那里”庄园的主屋,然后就走开了。其中一个女人想要陪我过去。我拒绝了。她坚持,我护送您过去,年轻的神父,她说。“护送”这个动词,从这张嘴里被说出来,使我感到好笑,一股笑意漫过我全身。你来护送我,我的姐妹?我问她。是的,我本人,她说,也许她当时说的是“mesma”而不是“misma”[12]。又或许是因为,那阵从50年代末期刮过来的风,还在我以外的某个人的记忆中、那些无穷无尽的角落里吹着。无论如何,反正当时我笑了起来,因为觉得好笑而全身颤抖。没有这个必要,我说。够了,我说。今天就这么着吧,我说。我不再理睬她,转身大步离去。我一边走一边摇摆着胳膊,同时面带微笑,在穿过那排晾着的衣服之后,我的微笑变成了一阵放声大笑,同时我的步子也变成了一串小跑,微微带着点军人的风度。在“在那里”庄园的花园里,在一个用上好的木材做成的藤架边上,费尔韦尔的客人们正在聆听聂鲁达朗诵诗歌。静悄悄地,我站到他那位年轻弟子的身边,后者正抽着烟,表情冷峻又专注,此刻,那位著名诗人的阵阵吟咏,正低低掠过这片大地形形色色的表面,又或者向上飘升至藤木花架上精雕细琢的横梁当中,再往上,一直抵达那些飘游在这个国度无边无垠的天空中、一片又一片的云彩之间。到了晚上六点钟,我从“在那里”庄园动身,结束了我对它的第一次造访。费尔韦尔某位客人的小轿车把我带到了奇廉,恰好来得及赶上那班把我送回圣地亚哥城的火车。我在这个文学世界里所受的洗礼就此告一段落。在那之后的夜晚里,在我沉思和失眠的时候,那些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影像曾多少次反复出现!我经常能看到费尔韦尔的侧影,黑色的、圆润丰满,站在一扇巨大的门背后。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像是正仔细观察着时间流逝的脚步。我还常常看到费尔韦尔坐在他俱乐部的一把扶手椅上,两腿交叉着,谈论着文学的不朽性。啊,文学的永垂不朽!有些时候,我能看到一群人,他们相互搂着彼此的腰,仿佛是在跳着康加舞[13],沿着大厅的纵横方向轻快地滑行,那个大厅的墙壁上装饰了不少画作。来跳舞吧,神父,有人对我说,虽然我看不到他。我不可以跳舞,我回答道,我许下的誓愿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一只手拿了个小本子,另一只手开始撰写一篇文学作品的大纲。这本书的名字叫做《时光的脚步》。时光的脚步,时光的脚步,岁月的嘎吱作响,幻想的悬崖,除了对永生的渴望之外,各种渴望凋零破碎。跳康加舞的人群所连接起来的蛇形长队会无可避免地靠近我所在的角落,舞者们动作一致地踢腿,先是左腿,然后是右腿,接着是左腿,然后再换右腿。这时我在舞者群中认出了费尔韦尔,他正搂着一位女士的腰,后者属于当时智利最高的社会阶层,但是很不幸,我已经忘了她的姓氏用巴斯克语该怎么说了,而同时,费尔韦尔的腰则被一位老人搂着,后者已经行将就木,半死不活,但是他朝着四周微笑,看上去就好像是现场所有人中最享受康加舞的那一位似的。有的时候,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影像会回到我的脑海中,我看到了父亲在家里的走廊之间快速走动的影子,就像是一头黄鼠狼或者一头白鼬,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是一条被囚禁在一个不怎么合适的容器里的鳗鱼。有个声音说,所有谈话,一切对话,都是被禁止的。有时候我会问自己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是天使的声音吗?是我的守护天使的声音吗?还是魔鬼的声音?很快我就发现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个“超我”的声音,他就像是一位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飞行员一样,为我的幻想引航,是的,就是那个在火焰之路上驾驶着冷藏车的“超我”,而与此同时,那个“他”则嘟嘟囔囔地说着难懂的、貌似是迈锡尼[58]语的话语。而我的“自我”,自然是在沉睡。睡觉,然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