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文本
不,伙计
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待在那儿,至少可以喘口气……背后没有声音死寂用帽子盖住我们的头靠上墙……前面一片树林我们不时听见少年的声音……网球场,带宽敞露台的餐厅,家庭旅馆……我跟他说没人跟踪我们……他是小个子,比我矮很多,有时候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诸位怎么认识他的,对我仍是个奥秘……词语沿正常路线到轨迹中间……然后停滞在那里,在说话者与倾听者间的等距点……我跟他说我们待在这里……至少待上一会儿……我觉得他总会同意不过不能只听他表面的意思……树林前后都是少年的声音……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挎着小口径气枪……看营地的人不时和他说几句……种种形象痛苦人群穿白衣的男人靠墙抬起膝盖在礼帽下打呼……不,伙计……场景充满微笑:从空中收取微笑和词语比如“充满”“透气”“焚烧”……我还是不清楚我怎么认识的那家伙……一个可怜的脏驼背带着轻微水汽……
检察官
检察官出现在黑暗里……微微泛红的面孔在烟雾弥漫的办公室中……我抬头看房顶,那里有好像涂成银色的小星星……“那女孩是谁?”……词语从他沉默的嘴唇间出来……一张幽暗的嘴里闪耀黄牙齿……“我倒是想知道,”他说,“那女孩的事,究竟跟这一切有他妈的什么关系”……我记得房间一片寂静,我费力地眨眼……眼中有种令人愉快的痛苦……而词语,白色的,从检察官嘴里出来好像电传打字机的纸带……白色纸张上能梦见报告,关于洞穴的报告和点燃火焰的阴影……那人笑了……“我猜想她存在”……我在电影院里见过她,我说;她在驯马场工作……没有线索能把我们引向她……我想她跟营地这件事没关系……阴影熄灭了火焰滑向洞穴……像老虎一样悄无声息……“没有她的照片也没人认识她”……一动不动的警察脸朝大海……天色慢慢暗下来地中海的风吹动松树林……邻近树林停着一辆车,覆满沙砾和松枝……警察把烟丢在地上……消失的形象,好像诗歌,那里的城市空荡荡,风温柔地打碎大窗……护照像一页页报纸飞翔……泛黄的旧报纸……无意义的照片……表格和外国人登记卡……突然间形象找到我们的脸……警察找回空中的烟……一辆覆满沙砾和鸟粪的车……奇怪,女孩看着自己的身体仿佛知道我永远也找不到她……警察和诗人,在警察局永远空置而档案腐烂于满街沙砾的时刻……“请离开那女孩”……“走您自己的路”……专家在桌上摊开地图……词语固定在房间中央……“话语留在路途中点,在检察官的嘴和你的嘴之间”……“眨眼的面孔线索三年前秋天的树林”……“请看这条线:您在这里,在巴塞罗那的某地我们称之为A,小驼背在这里—婊子养的—在见鬼的卡斯特尔德费尔斯的树林。”“我不知道A和B之间隔了多少年”……“如果您能调查一下,我们会很感谢”……“我希望这样一切都能搞清楚,知道我们到底在找什么”……“有条路可以走”……“一团难闻的东西,一团真正痛苦的东西”……“词语集中在一个灰白肿块,好像飞行的烦恼,与检察官和他心爱的警察等距”……悲伤的眼神追随我穿过沉睡的城市……一个固执的家伙,我想……虽然人不坏……灯光扫过夜里成百上千的身体……名单里列出太多人,只少了我……“让我进去。”我对警察说……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没遇上一个活人……“让我进去。”我盯着地面说……走廊在无限金属蓝中伸展……房间里有昏昏欲睡的警察……我坐下,有人给我一根烟……没有报告……“请走唯一的那条路,从A点到B点,避免在空虚里迷失”……
证人
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待在那里,至少可以喘口气……背后没有声音死寂用草帽盖住头靠在墙上……风让我们找回美好的感觉;我们听到树丛尽头传来少年的声音……是些孩子……他们从早到晚占据网球场而其中几个人根本不会打球……露台上穿着泳衣拿着空酒杯的男人在散步……我们在休息……我们在空地支起帐篷,在网球场和营地间的路上……有时他会消失一阵……我从未问过他去搞什么鬼我猜是去了营地的酒吧……说实话他和我一样不合群所以一定要猜他为什么来营地我实在无可奉告……也许是好奇……我宁愿在场地间流窜……被阳光触碰的女孩的声音从混凝土炮台里传出的声音她们在里面冲澡……实际上我一小时接一小时透过树枝看着……红土球场,两排座位,一排高过一排,绿色的阶梯通向露台和酒吧……不对外营业的酒吧……偶尔我们在树林里碰见人但他们从不注意我们……我们用草帽遮住脸蟋蟀叫得让我们犯困……帐篷在一片空地上……我们在那儿存放物品:破烂衣服杂志罐头……罐头是驼背放的……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我想离开就跟他说了……我说我要去南方如果愿意可以跟我走……树林没多大他却觉得坚不可摧……待了一星期后我说我要走……我在南方有亲戚而且我不喜欢加泰罗尼亚人……每天下午我一动不动待在网球俱乐部的围栏边上……有时候哭起来我想快到极限……对,非常热……我不记得是哪年但在树林碰见的人看见我们并不害怕……度假的工人……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家伙在边界那边哭……在树林被烧焦的部分……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人肯定谈吐有礼……我不让自己看……总之一直很小心……我跟他说好吧我们走他说“不,伙计”……一天早上我走了没叫醒他也没留个便条告别……我落了些东西一个罐头起子我不记得还有什么……我知道得走了而他不能走……我感到空虚宁可离开……驼背只是说“不,伙计”……我记得网球场的痛苦……炎热的下午在黑白树林间……人走远……我们唯一的证人不想要证人……
远走的人[50]
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二十二年之后
我写这本书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就连这一点我也不是很确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是一些零散的页子,我读了又读,或许也改了又改,坚信自己没有“时间”。但要时间用来干什么呢?我解释不清楚。我写下这本书是为了那些幽灵,他们是唯一有时间的人,因为他们置身于时间之外。在反复阅读,读到最后一遍(正是此时)之后,我发现并非只有时间是重要的,并非只有时间才是恐惧的理由。喜悦也能让人恐惧,勇气也能让人恐惧。在那些年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露天居住,没有居留许可,不像别人那样能住在高楼大厦里。当然,我从没有把这本小说送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他们一定会当着我的面关上大门,而我则会丢掉一份书稿。用通常的话说,我甚至从未定过稿。其实,原始手稿的页数更多些:内容不断增加,不断重写,就像生了病一样。我的病呢,就是骄傲,疯狂和暴脾气。这最后两者(疯狂和暴脾气)会把人耗尽,所以我曾整日疲惫,却徒劳无功。我晚上工作。白天,我则写作,阅读。我从不睡觉。靠着喝咖啡和抽烟,我保持清醒。自然,我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其中也有些是我自己幻觉的产物。我想,那是我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年。我蔑视所谓的官方文学,尽管相对于我对边缘文学的蔑视,只多了那么一丁点儿。但我相信文学:也就是说,我不相信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者,也不相信那些急功近利者,更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窃窃私语。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那时,我尚没有孩子。那时,我尚读诗歌多过散文。在那些年里(或者说,在那些个月里),我偏爱几位科幻小说作家和几位情色小说作家,往往他们是相互矛盾的两类作家,就像岩洞和电灯一样水火不相容。我读诺曼·斯宾拉德[51],读小詹姆斯·提普奇[52](事实上叫作爱丽斯·谢尔顿),读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53],读萨德[54]。我也读塞万提斯,读古希腊诗人的作品。在我生病的时候,我重读了曼里克。一天晚上,我构想了一套违法赚钱的机制。一家小型的犯罪公司。事实上,只要不指望一夜暴富而是细水长流,一切就能成事。我的第一个同谋,或者说是计划中的同谋,一位多愁善感的阿根廷朋友,他用一句谚语回答了我。那句谚语大概是说一个人坐监或者住院时,最好是在自己的国家里,我猜这是为了有人探访吧。他的回答一点也没影响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世界上所有国家的距离感是同等的。后来,当我发现我的计划比在一家砖厂干活还要糟糕时,我放弃了它。在我的床头用一根大头针插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彻底的无政府主义”,用波兰语写的,是一位这一民族的女性朋友写给我的。我曾相信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那时的我是快乐的。之后,1981年到了,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变了。
布拉内斯,2002
当我想到我短暂的生命,被吸入到之前和之后的永恒之中-一位只停留一日的过客的记忆[55]-当我想到我所占据的,甚至是我视野所及的渺小的空间,陷入到我所无视,同时也无视我的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我惶恐,我为自己在这里而非那里而惊诧,因为并没有任何理由我要在这里而非那里,也没有任何理由是现在而非其他时间。是谁把我放在了这里?这个地方和这个时间被指派给我,是遵从了谁的命令和意愿?
帕斯卡尔[56]
1房子的正面
生命终止于被镜头拍下的那一瞬间。这几乎是好
莱坞的象征。塔拉[57]里面没有房间。它只是房
子的正面。
大卫·O.塞尔兹尼克[58]
男孩走近房子。落叶松的小径。投石党。泪珠成行。爱情是伤感主义和性的混合物(巴勒斯[59])。房子只剩下正面,为了在亚特兰大重建起来,他们把它拆了。1959年。一切都变老了。这并不是一个新近才有的现象。从很早以前开始,一切就变糟了。西班牙人模仿你说话的方式。南美口音。一条棕榈树的小径。一切都缓慢并沾染着哮喘的气息。无聊的生物学家们透过公司的落地窗观察着雨水。纵情歌唱 无济于事。我亲爱的,无论你在哪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做,最终仍未出现的举动已无必要。“只是房子的正面。”男孩朝房子走去。
2风的全部
两条并行的公路延伸在黄昏中,一切都表明记忆和所有精美的事物都已终结,正如在浑然不觉中,一位旅行者租来的汽车驶入了战争区域,他不会再来了,至少不会乘汽车来。这样一个男人行驶在公路上,在这样的一片地区里,而他的思想拒绝把这片土地视作尽头,视作交汇点(透明的龙)。新闻中说,苏菲·波多尔斯基[60]在比利时去世,那个蒙福孔研究中心的姑娘(一股子和女人不相称的味道),毫无血色的嘴唇说道:“我看见按时节打工的餐厅服务生晚上八点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一幕幕的慢动作,我不知是真实的,还是不真实的”……“一群学生被夹带着沙砾的风裹挟而去”……“一个胖乎乎的十一岁小姑娘曾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公共游泳池”……“柯兰·亚尔也在追赶你吗?”……“一块黑色的牧场嵌在高速公路上?”……男人坐在假想的贫民窟的一个露台上。他在写明信片,因为他的呼吸不允许他如自己所愿那样写诗。我想说的是:无偿的诗歌,没有任何附加的价值。他的目光中保留着这样的景象,一群赤身裸体的人缓慢地从海里走出。之后,只剩下一片空白。“按时节打工的餐厅服务生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黄昏的光亮扰乱了我们对风的感觉”……
3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
此时,他,又或者一半的他,登上一个浪涛之巅。浪是白色的。他乘上了一辆与自己意愿相反的火车。包厢里只有他,窗帘开着,黄昏的景色被贴在脏兮兮的玻璃上。各种一闪而过的、昏暗的、紧凑的色彩在座位的黑色皮革上展开。我们为他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空间来,以便让他能凑合工作。他点燃一支香烟。火柴盒是褐色的。盒盖上画着一个十二根火柴组成的六面体。标题上写着:用火柴来游戏,盒子的左上角标着一个“2”字,说明这是系列游戏的第二个。游戏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议的三角形赋格曲”。现在他的注意力又停留在一个苍白的物体上,片刻之后,他发现那是一个正开始一片片碎掉的正方形。之前他认为是银幕的东西变成了白色的海浪,白色的词语,还有那扇与永恒的茫茫白色融合在一起的透明玻璃。忽然间,一声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短暂的声音让他觉得仿佛一种色彩被一道裂缝吞噬了。但那会是什么色彩呢?一句“火车停在了北方的一个村庄上”,让他错过了对面座椅上滑过的一个个影子。他用手捂住脸,尽量让手指分开,以便监视所有向他靠近的物体。他在上衣口袋里寻找香烟。吐出第一口烟雾时,他想,忠诚就像火车一样刻板地移动着。蛋白石色的云雾笼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脸”这个词衬托出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人喊了一声。他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停在地上的双足。“鞋子”一词永远不会升腾。他叹了口气,把脸转向车窗,田野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更深邃的光芒。就像我头脑里的光一样,他想。火车在一片树林边上滑过。一些区域可以看出刚刚被火烧过的痕迹。树林边上空无一人,对此他并不感到奇怪。但那个驼背住在那儿,沿着一条供自行车行驶的小道再前行一公里就到了。我对他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兔子和像松鼠一样的老鼠。树林被向西的公路和向东的铁路夹在中间。周围是一片片菜园和庄稼,城市边上是一条被污染的河,河岸上是废旧汽车的坟墓和吉卜赛人的营地。再往那边是大海。驼背打开一听罐头,他的背半靠在一棵又矮又破败的松树上。车厢的另一头有人叫喊了一声,可能是个女人,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鞋跟熄灭了香烟。她的衬衫上绘着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长袖,棉质。驼背左手拿着一听番茄沙丁鱼罐头,正在吃饭。他双眼盯着树枝,倾听着火车开过的声音。
4我是自己的巫术
皇家广场的幽灵们在我家的楼梯上散步。我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一直盖到眉毛,头脑里不断冒出并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词句,听着他们来来回回,开灯关灯,以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迟缓上到屋顶平台。我是月亮,有人这样说。但之前,我是街头混混,窥视着那个阿拉伯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扣动扳机。第5区狭窄的街道,毫无可能走出去或者改变命运,命运就像阿拉伯人的头巾一样贴在我那油乎乎的头发上。一个个互相远离的词句。种种很久以前发明的城邦游戏……“法兰克福”……“公寓最大的一面窗子前的一位金发姑娘”……“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是自己的巫术。我的双手触摸着一幅壁画,画中一个比我高二十厘米的人伫立在阴影中,双手插在上衣兜里,为死亡和死后的空灵做着准备。对我而言,他人的语言是无法理解的。“多日夜不成眠后的困倦”……“一位金发姑娘走下楼梯”……“我叫罗贝托·波拉尼奥”……“我张开了双臂”……
5蓝色
卡拉布里亚社团野营是PEN电视台上出现的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受镇上人鼓动:野营者们在营地里赤身裸体地漫步。六人死于近郊。“都是野营者”……“不过,不是镇上的人”……数月前,镇上的人接受了反恐组织的调查。“他们放荡不羁,到处行淫乱之事,我是说,他们集体淫乱,而且随时随地”……“起初,他们还保持距离,只在营地里干那些事,但今年他们竟在海滩和村子里男欢女爱起来”……警方讯问了一些村民。“不是我干的,”其中一人说,“如果真是我放火烧了营地,你们可以治我的罪,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但我绝对不忍心朝六个年轻人开枪”……或许是黑手党做的。或许他们是自杀。或许只是一场梦。风在岩石间穿行。地中海。蓝色。
6有理性的人和无理性的人
“他们从一开始便怀疑我”……“面色苍白的人们明白在这片风景的背后是什么”……“一块营地,一片森林,一家网球俱乐部,一个驯马场,公路把你带向远方,如果你想去远方的话”……“他们怀疑我是间谍,真是见鬼”……“在有理性和无理性的人中间”……“那边跑着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他是这件事的真正主谋”……“但我也梦见了姑娘”……“好吧,都是些熟人,去年夏天的同一些面孔”……“依旧风姿动人”……“此时,时间能抹掉一切”……“那位理想中的姑娘从第一刻起就开始怀疑我”……“这是我的发明”……“没有什么间谍活动,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一切清清楚楚,他们却熟视无睹”……
7尼罗河
终将来临的地狱……苏菲·波多尔斯基自杀已经很多年了……否则她现在应该有二十七岁了,和我一样……埃及的老板们在天花板上,雇员们缓慢地走近,尘土飞扬的田野,正值四月末,他们用海洛因支付工资……我打开收音机,一个毫无人情味的声音历数着各个城市今日被捕的人员……“截止到零点,无新闻”……一个书写龙的故事的姑娘,在布鲁塞尔的某个墓穴里腐烂……“自动步枪,手枪,被没收的手榴弹”……我独自一人,什么狗屁文学全部留在身后,诗歌杂志,绝版书籍,还有那段灰色笑话,全部被抛诸脑后……男人一脚踹开门,用手枪顶在你的下巴下方……巴塞罗那被人遗弃的高楼,几乎就是平静自杀的邀请函……尼罗河畔的黄昏里,落日映衬在一幕尘土之后……老板用海洛因支付工资,农民在犁沟里吸食毒品,躺在披风上,在笔下的棕榈树下,有人进行了修改,又让那些树消失了……一个比利时姑娘,像星辰一样写作……“现在她该有二十七岁了,和我一样”……
8清洁用具
我将赞扬这些公路和这一个个瞬间。一把把流浪汉的雨伞被抛弃在空地上,远处矗立着一座座白色的超市。正值盛夏,警察们在酒吧尽头的一张桌子上畅饮。唱片机旁,一个姑娘在听流行歌曲。此时此刻,有人在远行,远离这里,不准备再回来。树林深处,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坐在他家的商店旁?姑娘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当心,我们能用来在这片大地上构建生命的时间不多,我指的是:把某些东西确定下来,结婚,等死。镜子中,他的双眼像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展开的纸牌。他的上身在喘息,和她深陷在床上。男人们在谈论那些死掉的小偷、海滩别墅的价格和津贴。有一天,我将会死于癌症。清洁用具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她说:请继续,继续。姑娘走进房间,他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哭了,就像在同一银幕上放映的两部不同电影中的人物。红色的场景中,两个身影打开了煤气开关。一只纤细而美丽的手转动了钥匙。请在这些话中仅选择一句:“我逃离了痛苦”……“一家不知道名字的旅馆”……“再没有路可走”……
9一只猴子
列举就是称赞,姑娘(十八岁,诗人,长发)如是说。就在救护车停在小巷的时候。抬担架的人用鞋子踩灭烟头,像熊一样地走过去。我真希望他们关掉那扇窗子中的灯光,愿这些不幸的人们安息。谁是从窗子探出身来的第一人?(掌声。)人们疲倦了,有朝一日他们用枪子来迎接我们,我绝不会感到惊奇。我猜是一只猴子。我不知所云。我无法连贯地表达,也无法写下我的所思所想。也许我应该放下一切,一走了之。大德兰修女不正是这样做的吗?(掌声和笑声。)一只猴子从淌着脓水的窗子探出身来,望着白日退去。抬担架的人朝正在抽烟的警官走去。他们微微点头以示问候,甚至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单是瞥一眼就知道死者并非心脏病突发。他脸朝下,趴在棕色的运动衫上,几个弹孔清晰可见。他们朝他打了整整一梭子子弹,站在警官左边的一个矮子这样说道。抬担架的人却没有看见。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游行嘈杂声。我们最好在封路之前赶紧离开,矮子说。警官似乎没有听见,望着漆黑的窗子沉思,同时望着窗子的还有观看这场表演的人。我们快走。但去哪儿呢?没有警察局。列举就是称赞,姑娘笑了。同样的激情,直到永远。一辆辆车子停在水洼和垃圾箱之间。一扇扇莫名其妙地打开后又关上的门。汽车发动机声,街灯,救护车倒着开出来。时间膨胀,爆炸。我猜是树冠上的一只猴子。
10什么都没有
没有警察局,没有医院,什么都没有。至少没有什么你能靠花钱就得到的东西。“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凭瞬间的冲动”……“这种东西终会毁掉无意识,我们将飘在空气中”……“你还记得那个斗牛士的笑话吗?他走进沙场,却没有牛,没有沙子,什么都没有”……警察沐浴着无政府的柔风。有人鼓起掌来。
11群马中间
我梦见了一个没有嘴的女人,男人在床上说。我不禁笑了。形象再一次被活塞推动。看,我对他说,我知道一个和这个故事一样伤心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住在城市郊区的作家。他靠在驯马场工作为生,从没向生活奢求过多,能有一个房间和自由的时间来阅读就足够了。然而一天,他认识了一个住在另一城市的姑娘,坠入了爱河。他们决定结婚。姑娘会来和他住在一起。第一个问题便出现了:得找一所够两个人居住的房子。第二个问题便是从哪儿能弄到钱来供房子。之后是一连串的问题:需要找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驯马场挣的是佣金,外加一个房间,管饭,以及每月微薄的工资),还需要把各种证件、社会保险等合法化。迫在眉睫的是需要一笔钱前往未婚妻所在的城市。一位朋友给他提供了一个为一本杂志写文章的机会。他想,先写上四篇文章就够买往返的汽车票了,或许此外还够在一家便宜旅馆里住上几天。他写信给女友,告诉她自己即将前往。然而,他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他坐在驯马场的露天平台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试图写作,却做不到。正如俗话说的,出不来东西。男人承认他黔驴技穷。他只写出了几篇短篇侦探小说。旅行和他的未来相距越来越遥远,最后不了了之,而他始终麻木地、默默地像机器一样地工作着,穿行在群马中间。
12指示
依照一个信封中的指示,我离开了城市。我不需要走太远,也许只是向南十七或二十公里,沿着海边公路。我得由一座旅游村镇的郊外开始侦察,这个镇子的近郊逐渐收容了越来越多从其他地方来的工人。事实上,一些人在大城市里有工作,另一些人却没有。我需要去的地方一向就是那么几处:几家宾馆,露营地,警察局,加油站,饭馆。或许稍后我会再去其他一些地方。阳光使劲敲打着我的车窗,如果考虑到现在正值10月的话,这一点是不寻常的。我把第一串工厂抛在了后面。之后是炮兵营,从敞开的大门我看见一群新兵在抽烟,看上去毫无威武可言。又开了十公里后,我驶入了一片被别墅和公寓楼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树林。我把车停在了露营地后面。我走了一会儿,同时抽完了一根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两百米外,就在我面对的方向,出现了那列火车。那是一列蓝色的火车,一共四节车厢。车上几乎是空的。我原路折回。我按了几次喇叭,却没有人出来为我打开栅栏门。我把车停在了入口的道牙上,从栅栏下面钻了进去。入口处的路是碎石子铺的,有高高的松树遮荫蔽凉,两旁还有商店和一排排被植被挡住的小房子。我记得自己当时联想到了雨林,尽管我从未去过雨林。路的尽头,就在拐弯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随后,出现了一辆拉着一个垃圾桶的独轮车,一个老人正在推车。我向他挥手示意。起初,他装作没看见我。之后,他朝我走了过来,没有松开他的车,而且表情很无奈。我是警察,我说。他向我发誓说他这辈子从未见过我要找的人。您确定吗?我边问边递上一支香烟。他说他完全确定。这差不多是所有人给我的回答。黄昏照在我身上时,我正坐在停靠在海边大道的车子里。我从信封中取出指示。灯打不开了,我只得用打火机照着看。那是几页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纸,上面还有一些手写的改动。没有一处写着我到底该在这儿做些什么。在这几页纸的下面,我发现了几张黑白照片。我仔细看了照片:照片上正是海边大道我所在的这段路,天色或许比此时再亮些。“我们的故事很悲惨,警官,您根本想象不到”……“我们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您根本想象不到”……“大海”……我揉烂了那几页纸,从车窗丢了出去。从后视镜中,我看到它们被风裹挟着直到消失。我打开收音机,听到一档城市音乐节目,随即又关掉了。我开始抽烟。我关上车窗,却没有停止观察,眼前是幽静的街道和一座座大门紧闭的别墅。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冬季住进其中一所别墅的想法。冬天肯定会更便宜一些,我自言自语道,不禁打了个寒战。
13吧台
形象向来都开启道路,却从来无法到达任何地方,很容易迷失方向,毫无用途,一个声音说。驼背自问道,对谁来说毫无用途呢?那些罗马人建造的桥梁如今已成为偶然,作家想。此时,形象仍在闪着光,并不遥远,仿佛飞驰的汽车抛在身后的一座座村庄。(但此时,男人并没有移动。)“我重新数了一遍空着的脑袋和被砍掉的脑袋”……“无疑被砍掉的脑袋更多一些”……“尽管在永恒之中它们混在了一起”……我对女伴说,几个小时地待在酒吧里听着肮脏的故事是很可悲的。没有人试图改变话题。在齐胸的地方,屎汤顺着词语滴下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朝吧台走去。尽是些警察追踪移民的故事。没有什么新鲜的,当然,还有因为失业而终日惶惶的人们的故事。这些就是我所能讲给你的悲惨故事。
14她有一头红发
我记得她总是来去无踪,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有时,她有一头红发,一双绿色的眼睛。警官朝她走过去,要求她出示证件。她望了望山峦,那里正在下雨。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听隔壁驯马场的骑手们、泥瓦匠们以及公路餐馆的侍者们交谈。警官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想,他说了句很遗憾河滩区在下雨,随即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她一支。事实上,他在找另一个人,他想或许她能提供一些信息。姑娘倚着驯马场的围栏,望着黄昏的景色。警官走过草坪上的一条小径。他肩膀宽大,身上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夹克。渐渐地,开始下雨了。就在有人告诉她自己梦见了一条满是没有嘴的女人的走廊时,她闭上了双眼。随后,她朝树林的反方向走去。一位暮年的雇工关上了驯马场的灯。警官用袖子擦了擦车窗玻璃,没有说一声再见便离开了。漆黑之中,他在卧室里脱掉了裤子。他寻找着自己的角落,全身的毛发竖了起来,好一会儿,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姑娘亲眼看见了一起强奸案,警官认为她可以出面作证。但事实上,他此行另有目的。他把信件放到桌上,融入到黑暗之中。他一下子跳到床上。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可以依稀看见天上的星星。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而明亮的夜晚。从警官所在的地方望去,几乎整个驯马场尽收眼底,此外还能看见马厩和那家几乎从来都不开门的酒吧,以及一个个小房间。她走到窗前,露出了笑容。她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警官对她说,如果她什么都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和局里的关系很松散,至少从他们的角度看是这样”……“我要找的是一个之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的人,我有理由认为您认识他”……“有他那样外貌特征的人几乎不可能让人忘记”……“我不想给您造成伤害”……“他们沿着海滩走,看到了金色的树林和那些闲置不用的茅屋,直到下一个夏天它们才会被重新使用”……“真是个天堂”……“红发姑娘站在陷入一片火红之中的马厩里望着晚霞”……
15床单
英国男人说,这不值得。他想了好一会儿这句话到底指的是什么。在他面前,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树林中滑过。他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但并没有做出要起身的姿势。男人出现在一片荆棘丛中。在他的手臂上,搭着一条白色床单,就像一个走向下午第一位客人的餐厅服务生。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但他走路的样子流露出一种平静的威严。驼背猜想男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他用一根黄色的细绳把床单的一角拴在一棵松树上,又将另一角拴在另一棵树的树枝上。如法炮制,他又将下面的两个角拴好,直到最后驼背只能看到他的双腿,因为身体其余部分都被银幕挡住了。他听见对方在咳嗽。之后,他又出现在另一侧,看了看将床单固定在树上的几个结。还不错,驼背说。但男人没有理会。他把左手放在左上角,手掌紧贴幕布,抚摸下来,直到中心位置。接着,他撤回手来,用食指敲了几下,试了试床单是否绷紧。他把脸转向驼背,满意地松了口气。而后,他打了个响舌。头发从他那被汗浸得湿漉漉的额头上耷拉下来。他的鼻子显得又红又长。的确,还不错,他说。我会放一场电影。他笑了,仿佛在道歉。离开之前,他看了看树林的上方,天色越来越暗了。
16我唯一的真爱
有人在墙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唯一的真爱。”她把香烟放在双唇之间,等着男人为她点燃。她皮肤白皙,有雀斑,头发是桃花心木的棕红色。有人打开了后车门,她安静地坐了进去。他们驶过别墅区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部分房子在一年之中的这个时节都没有人住。男人把车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周围的房子都是单层的,每家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花园。她去洗手间时,他准备了咖啡。厨房的地上铺着棕色的小瓷砖,上面绘有阿拉伯式的图案,看上去像个健身房。他拉开窗帘,对面的房子没有一家亮着灯。她脱掉丝绸外衣,他为她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她脱掉内裤前,男人把她趴着放到松软的白色地毯上。她听见他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嵌在墙上的柜子,红色的。她从双腿下面,倒着观察他。男人冲她笑了笑。这时,有人在街上走着,只有一辆辆汽车停在相应的位置上。大道上,街区最好的饭馆很久前就关张了,那闪着光的招牌像个吊死的人似的垂在那里。脚步声消失在下行的街道上,远处闪烁着几盏车灯。她说:不。听,有人在外面。男人走到窗前,之后,光着身体朝床边走来。她的脸上有点点雀斑,时而在装睡。他充满柔情地从门框外看着她。有人为我们创造了一片宁静。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直到她被弄疼了,一把推开他。她似乎叫了一声。然而,从街上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睡着了,身体还贴在一起。有人走开了。我们看见他的背影,他脏兮兮的裤子和一双鞋跟已经磨损的靴子。他走进酒吧,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到吧台前,仿佛觉得浑身都在灼烧。他的一举一动让酒吧里的其他人捉摸不透,引起了他们的不安。这就是巴塞罗那?他问。夜晚,所有花园都是一个样子;白天,又是另一番印象,仿佛欲望能通过那一株株花草、一座座花坛和一条条藤蔓疏散蔓延。“你们很爱护你们的汽车和花园”……“有人为我们创造了一片特殊的宁静”……“先是由内及外,而后环形地波及四周”……“他的屁股上被划得满是道子”……“月亮藏在了这片地区唯一的一座大楼后面”……“这就是巴塞罗那?”……
17宁静的间隙之中
请您看看这几张照片,警官说。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心不在焉地翻看排查着。您觉得我们能从这里得到些线索吗?警官以近似莎士比亚的精力眨了眨眼睛。它们是很久以前照的,他开始说话,很可能是用一台老式苏联泽尼特相机。在这些照片中,您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中尉闭上眼睛,点燃了一支香烟。我不知道您指什么。您看,那个声音说……“黄昏下的一片旷野”……“模糊不清的长长的海滩”……“我甚至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未用过相机似的”……“墙皮已经脱落,脏兮兮的露台,碎石子的小路,一块写着‘办公室’的牌子……”“路边的一个水泥匣子”……“饭馆里掉了颜色的彩色玻璃”……我不知道他这是到底想去哪儿。警官透过窗子看见火车开过,车上人多得一直挤到天花板。竟没有一个人,他说。门关上了。一个警察走过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他碰见了另一个手里拿着公文的警察。他们几乎没有打招呼。警察在黑暗中打开一扇房门。他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背靠着锌门。仔细看一下这些照片,中尉。这已经不重要了。您看,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您请回办公室吧。“我们被引到了宁静的间隙之中。”我唯一想要的,是得到批准前往这些照片被拍摄下来的地方。一个口头的批准即可。这些水泥匣子是用于存放电力设备的,是用来放保险丝或类似的东西的。我可以找到照片上这些水泥匣子所在的那家商店。这不是巴塞罗那,那个声音说。透过污秽的玻璃,他看见载满人的火车开了过去。光线缩小了树林的范围,只为了能让那一双双眯成缝的眼睛欣赏到这场演出。“我做了一个噩梦,坠落到地上的那一刻才醒,之后我笑了将近十分钟。”至少两个同事能够认出驼背来,但恰巧他们此时都不在城中,执行特殊任务去了,真不走运。这已经不重要了。其中一张小照片,和其他照片一样也是黑白的,上面可以看到沙滩和一小片海。照片很模糊。沙滩上写着点什么。可能是一个名字,可能不是,也可能只是照相者的脚印。
18他们说了话,但没有录下来
把身边的所有女孩子都看作是迷人的公主,这是荒谬的。你觉得你是谁啊,行吟诗人吗?清瘦的少年带着仰慕吹了声口哨。我们坐在水坝边,天很蓝。远处有几个渔夫,炊烟从树林中升起。绿色木头,是用来烧死女巫的,老人说,嘴唇几乎没有动。总之,有成群的漂亮姑娘,此刻正躺在政客和公司总裁的身边。距离我五米远的地方,跃起一条河鳟。我熄灭香烟,闭上了眼睛。特写镜头是一位正在阅读的墨西哥姑娘。她有一头金发,高高的鼻子,微笑着。八九月份雨后潮湿的街道,在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街区里。她身穿白色的外套,脚上蹬着靴子,走在街上。她用食指按下了电梯的按钮。电梯下来了,她打开电梯门,按下需要前往的楼层,照了照镜子。只有那么一瞬间。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坐在一把红色的椅子上,看着她走进电梯。他们说了话,但没有用原声带录下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说的应该就是类似这样的话:你怎么样?我很累。厨房里有一块鳄梨蛋糕,谢谢,谢谢,冰箱里有一罐啤酒。外面下着雨。房间里很热,家具是墨西哥式的,还有墨西哥地毯。两人舒展地躺在床上。窗外闪着淡淡的白色闪电。两人平静地相拥着,就像两个累坏了的孩子。尽管他们并没有什么理由如此疲倦。相机从俯视的角度拍下了他们的样子。把所有信息都告诉我。一条蓝色带子将窗子分成了两半。什么白马王子般的驼背?!他就是一头猪,不过是会搞点诗情画意罢了。他是一头猪,但搂着她的腰身的手是充满柔情蜜意的。她的脸埋在枕头和情人的脖子间。相机用特写将他们拍了下来:两张无动于衷的脸,尽管无意,却在某种程度上让你觉得被排除在外。作者看了好一会儿那些石膏面具,之后用手捂住了脸。淡出,融入到一片黑色。认为所有漂亮姑娘都出自那里的想法是荒谬的。接连出现的是空洞的形象:堤坝,树林,炊烟袅袅的茅屋,穿着红色靴子的情人,冲你回眸一笑的姑娘。所有这一切没有任何邪恶之嫌。风吹动了别墅区的树梢。一个白马王子般的驼背站在镜子的另一侧?我不知道。一位姑娘拖着她的摩托越走越远,直到街道的深处。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她会到达大海。很快,她将会到达大海。
19献给恋人的文学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问他是否真的相信罗贝托·波拉尼奥帮助驼背只是因为多年前曾爱上一个墨西哥姑娘,而驼背也是墨西哥人。是的,吉他手说,看上去很像给恋人的劣等文学,但我找不到其他解释,我想说,那时候,波拉尼奥的支持者和绝望感都还没有那么多,这是他帮助驼背的两个很好的原因。相反,思乡的情怀就……
20梗概。风
梗概。驼背在露营地旁边的树林里,还有网球场和驯马场。一个身在巴塞罗那的南美人在一间散发着恶臭的卧室里濒临死亡。警察的天网恢恢。跟一个个不知姓名的姑娘上床的男人。英国作家和驼背在树林里说话。垂死挣扎,一个南美流氓正在旅行。五六个侍者从一片偏僻的海滩回到酒店。初秋。风卷起了沙砾,将一切掩埋。
21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支离破碎的露台场景,几个长头发的男人又一次走在海滩上,但这次有可能是我在做梦,一棵棵树,潮湿,口袋书,滑梯的尽头一个女孩在等你,或者是一个朋友,又或者是一辆黑色的汽车。我说,请等待某一个动作,身体,头发,文身的手臂,选择监狱或者外科整形。我说,请不要等我。驼背剪开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张微型海报,而后,从一棵松树的枝丫间冲我们微笑。他爬到了松树上,我不知道他已经在上面待了多久。“我无法记录现实中那一个个飞逝的重复瞬间”……“姑娘被翻转过来,却一动不动,她被钉在床上,床又被钉在地板上,地板也是被钉死的……”“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常梦见类似的东西”……直线是平静的大海,曲线是波涛翻滚的大海,折线是暴风雨”……“好吧,我猜我心里已经没有多少美感了”…………“一条小船”………………
22大海
卡斯特尔德费尔斯海滩的照片……露营照片……污染的大海……地中海,加泰罗尼亚……独自一人……泽尼特相机之眼……
它们交替变换。直线让我感到平静。
波浪线让我不安,它呈现出危险,但我喜欢这种柔和的变化:上升,下降。最后一种线条简直是痉挛。我的生殖器,还有肚子等地方都疼。
23完美
《哈姆雷特》和《新生》,两部作品都洋溢着年轻人的气息。天真,英国人说,您爱读“不成熟”的东西。银幕上只有笑,无声的笑,让观众诧异,仿佛他听到了自己的窒息。“每个人都有能力死”所表达的和“每个人都会死”不同。不成熟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尚可以找到惊讶,游戏,堕落,纯洁。“词句是空的”……“如果您拿开手枪,或许我们还可以商量”……作家在十月初游泳池旁写下了这些威胁性的词句,平均每天只有三小时的睡眠。天真,几乎就像想毁掉一切的萝拉·穆列尔的形象。(但她无法毁掉她根本不曾拥有的东西。)一个冲动将诗推向了侦探们称为完美的东西,尽管代价是神经在廉价的房间里被击得粉碎。没有出口的小巷。地窖,唯一的优点就是它的整洁。但除了《新生》和《哈姆雷特》,谁又曾在此逗留!“我在露营地的游泳池边写作,十月,人越来越少,苍蝇越来越多;月中时将会空无一人,就连打扫卫生的人也会不见踪影;苍蝇将成为这一切的主人,直到将近月末。”
24楼梯上的脚步
我们轻声走近。他记忆中叫作即刻过往的地方堆满了垫子,灯光根本无法企及。一个个灰色的垫子,用红色和蓝色的带子绑着,在一个像走廊又像一间狭长的客厅的地方。不管怎样,记忆凝固在 即刻过往 中,仿佛一个坐在牙医面前的椅子上看不清面孔的家伙。一幢幢房子,一条条通往海边的下行街道,脏兮兮的窗子,天台上晃动着人影。只听见有人说:“正午已经过去好久了。”阳光照在 即刻过往 的大厅中央,又反射出来,那里既不是银幕,也无意映出影像来。记忆缓慢地口述着什么,却毫无声音。我们猜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人陷入恍惚之中,一块带有白色图案的布蒙住了映在地上的电影。很久之前,一起逃走 已变成了 一起生活,于是一脸的“忠诚”定格在那里。即刻过往 被笼罩在一片光芒中。天台上真的有人影吗?那个写下幸福诗篇的驼背真的存在吗?(有人鼓起掌来。)“我知道,就是他们,我听到了他们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手枪的样子和现实中的手枪不一样”……“我给他们开了门,心里并没有一点反感”……“那是凌晨两点钟,一位长得像男人的金发姑娘走了进来”……“她透过窗帘,出神地望着月亮”……“一抹傻傻的微笑缓慢地浮现在她那张涂抹得很白的脸上”……“手枪不过是一个词而已”……“他们关上了门,我说”……“爆裂声不是真实的,是讹诈”……
25二十七岁
唯一可能的场景是那个男人在树林的小路上飞奔。不知是谁眨了眨眼睛,眼前浮现出一间蓝色的卧室。此时的他二十七岁,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他抽着烟,一头短发,穿着蓝色牛仔裤,深色衬衫,外面套着连帽夹克,脚下是一双靴子,配上稽查专员的眼镜。他坐在窗边,身旁坐着一名刚从安达卢西亚回来的工人。他在萨拉戈萨车站登上了一列火车,朝后方望了一眼,一位列车员被烟雾笼罩着,直到膝盖。他抽着烟,咳嗽,把额头靠在公共汽车的小玻璃窗上。此时,他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手上拎着一个蓝色的包,夹克的领子立了起来。天很冷,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口烟雾。工人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点燃一支香烟,望着平原,而后又闭上了眼睛。下面一个场景泛着淡淡的黄色,冷冷的,电影原声带中,几只鸟儿盘旋着。(他自娱自乐地说:“我是一只鸟笼。”接着,他去买香烟,走出了镜头。)黄昏时,他坐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玩着填字游戏,读着报纸上的国际新闻,看着天上驶过的飞机,他舔了舔嘴唇。一个明亮而寒冷的早晨,一家酒店的窗前,有人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他咳嗽了一声。他走到大街上,立起夹克的领子,扣上所有的扣子,除了最后一颗。他买了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在一家首饰店的橱窗前,他停了下来。他留着短发,走路时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嘴上叼着烟。这是那个额头靠在小玻璃窗上的男人的第一个长镜头。接下来是一条条狭长的走廊,很少时候能看到它们通向何处。窗子脏兮兮的。他现在二十七岁,走下公共汽车。前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26格外安静
驼背和警察的模糊形象开始朝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此时的场景一片黑暗,仿佛在流动。毫无记忆的空间里,出现一个男人,留着一头短发和新刮过的胡子。一眼便能看出,他很苍白,而且动作缓慢。一个声音说,那个南美人没有死。(可以想象,驼背和警察的身影被那个南美人的身影所代替。)他身穿一件海军蓝的夹克,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已经到了深秋。无疑,他刚生过病,一脸的苍白和憔悴可以说明这一点。银幕从中间垂直地裂开了。南美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认出了作家,继续向前走着。银幕又合上了,好像刚刚下过雨。一座座灰色的楼房出现在银幕上,笼罩着落日的余晖,在一个空荡而熟悉的下午。碎石子铺成的路面是灰色的,很干净。微风吹拂着街道上火红的树叶。云彩闪闪发亮,映照在空无一人的办公楼的落地窗上。有人营造出了一种格外安静的气氛。道路的尽头,一座山峦若隐若现。一座座橙黄色屋顶的小房子散落在山坡上。几只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山上是堤坝,还有一间为路人准备的茅屋和几间临时厕所。远处,一个乡下人倚在黑色的土地上,身上带着一个用泛黄的报纸包着的包裹。驼背和警察那两颗模糊的脑袋已经看不见踪影。“南美人打开门”……“好,你们把他带走吧”……“不知我能否进来”……
27时而发抖
陌生女人在床单下劈开双腿。一个警察随心所欲地看着,所有过目之物都被他翻了一遍。我是想说,抽屉里除了一些纸以外,还有恐惧,有照片,还有那些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人。于是,警察关上灯,拉开了裤子的拉链。就在他把她脸朝下翻过去时,姑娘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他的裤子顶着自己的臀部,金属的皮带卡子冷冰冰的。“有时也说上一句话”……(咳嗽声)……“一句可以形容这一切的话”……“此时,我能说的只是:你别怕”……被活塞推动的形象。他的手指嵌入了她的臀部,而她什么都没说,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男人坐在一边,她却依旧把头埋在床单里。食指和中指进入了她的下身,括约肌放松了,她张开嘴,声音含混。(我梦见一条满是没有嘴的人的走廊,他说,老人回答他说:你别怕。)他把手指伸进了最深处,女孩呻吟了一声,抬起了屁股,他感觉到自己的指肚触动到了某种让他一下子联想到钟乳石的东西。过后,他想那可能是屎,而他手中姑娘的身体依旧是白中透绿,就像他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姑娘沙哑地呻吟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陌生女人在地铁中迷失了。”他把手指退到第一个指节处。然后,又伸进去,同时,用那只空闲的手抚摸着姑娘的额头。他把手指退出来又伸进去。他一边压着姑娘的太阳穴,一边想着自己的手指毫无掩饰地伸进伸出,没有任何文学修辞能够让这对手指改观,这对粗粗的、嵌在一位陌生姑娘下身的手指。在地铁月台的中央,一切变得难以言表。周围空无一人。警察眨了眨眼。我猜,目光的危险之处在于某种超越了它的职能的东西。姑娘大汗淋漓,小心地移动着双腿。她的臀部尽湿,时而发抖。过后,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舌尖舔过牙齿。(“牙齿”一词无数遍地从玻璃滑动而出。老人说了句“你别怕”后,咳嗽了一阵。)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他再次上了床,印象中在刺穿她之前,似乎还在耳边跟她说了点什么。我们知道他那样做了,是因为听见了那个陌生姑娘的叫喊。一个个形象在慢镜头下来回游走。他放上热水,关上了浴室的门。浴室中的灯光缓缓地消失了。她坐在厨房里,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抽了一支金色的香烟。警察,警察也可能只是个谎言,穿着一身绿色睡衣出现了。在走廊里,他叫她,邀请她跟他走。她转过身,朝房门走去。周围空无一人。她打开厨房的一只抽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她关上了门。
28附近的一处空地
“他留着灰白的小胡子”……“我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再次陷入了孤独,尝试着理解孤独”……“此时,尸体旁一个消瘦的男人在照相”……“我知道附近有一处空地,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29黄色
英国人曾在灌木丛中远远看见了他。那时,英国人正在小帆船上踱步,离他越来越远。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太阳已经落山。英国人回来了,对他说了句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想自己好几天没有听到过蟋蟀的叫声了。英国人动着嘴唇,但传到他这里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宁静。他站起来,一条腿有些疼,在上衣兜里寻找香烟。上衣是蓝色牛仔布的,穿得已经褪色。裤子很肥大,是深绿色的。英国人在树林里动着嘴唇。他发现英国人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它们的确很脏。英国人的衬衫是白色的,腿上的裤子似乎比他的还旧。松树的树干上有棕色的鳞片,但一道闪电滑过,它们变成了焦黄色。远处,松树林的尽头,停着一辆废弃的摩托,还有几堵已经破损的水泥墙。他的指甲很大,形状不规则,因为他有咬指甲的习惯。他掏出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英国人已经睁开眼睛。他屈了一下腿,然后笑了。黄色。黄色的闪电。他以一个流浪驼背的身份出现在报告上。他在树林里住了些日子。旁边是一个露营地,但他付不起钱,所以只偶尔去那里的餐馆喝上一杯咖啡。他的帐篷离网球场和回力球场很近。有时,他会去那里看人们打球。他总是从球场后面进去,从孩子们在芦苇塘中挖的一个洞里钻进去。关于那个英国人没有任何记录。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的。
30男护士
一个令人着迷的小伙子。我是想说,如果你认识他,就不可能忘记他。警官朝着躺在公园地上的那个身体走过去。他察觉到人们正透过窗子看着他。男护士的脚步紧随其后。他点上一支烟。男护士眨了眨眼,嘟囔了一句:难道人们就不能他妈的一次把路指对吗?!他用一个哈欠把火柴吹灭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一座什么样的城市里”……“银幕永远地被那个白痴男孩的形象占据了”……“他在地狱的边缘做鬼脸”……“他常常用他那纤细的手指碰碰我的肩膀,就是为了问他能不能进来”……男护士啐了一口吐沫。他有种想放屁的感觉。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尸体旁边蹲下来。裸露着身体的人们在黑漆漆的窗子里,双手支着下巴。那个作家,我确信他是英国人,他曾向驼背坦言自己写作有多费劲。我脑子中冒出的只是零散的词句,他说,或许是因为在我看来,现实就是一堆零散的词句。这种应该就是无依无靠的感觉吧,驼背说。“行了,你们把他带走吧”……
31一条白手绢
我漫步在公园里,此时正值秋天,好像有个人死了。直到昨天我还在想,我的人生可以完全不同,我恋爱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在喷泉前停下来。那是一个深色的池子,表面很光亮,但仅一步之遥,我便发现了它粗糙的一端。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老警察正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一具尸体走过去。冷飕飕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竖了起来。警察跪在尸体旁:表情沮丧地用左手合上了死者的双眼。一群椋鸟飞了起来,在警察头顶上方盘旋,而后又不见了。警察检查了一遍死者的衣兜,把找到的物品放在他铺在草地上的一条白手绢上。草地是深绿色的,仿佛正在试图吮吸那块方方的白手绢一般。可能是因为警察放在手绢上那几张发暗的旧纸片,才让我产生了这种错觉。我想,我会在那里坐上一会儿。公园的长凳是白色的,椅腿是黑色铁制的。街上驶来一辆巡逻警车。车子停了下来。走下两位警察。其中一人朝那个正俯身检查尸体的老警察走过去,另一人留在了警车旁边,点了一支烟。没过多久,一辆救护车静静地开来了,停在警车的后面。“我什么都没看见”……“一个人死在了公园里”……“一名老警察”……
32塔耶尔街
他习惯于在巴塞罗那的老城区漫步。穿着一件又长又旧的风衣,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黑色烟草的味道,他几乎总是提前几分钟赶到出现异常的现场。我是说,银幕出现异常,仿佛就是为了等待它的出现。“我是想和您慢慢聊。”他说。和卡斯特尔德费尔斯海滨大道平行的那条大街上,一位工人在人行道上走着,双手插在衣兜里,用习以为常的动作嚼着香烟。空无一人的别墅,木制的护窗紧闭着。“您慢慢脱掉衣服吧,我不会看的。”银幕像软体动物蠕动似的缓缓拉开了。我记得很久前曾读过一位英国作家的慷慨陈词,称其为保持时态的连贯性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使用了“受苦”一词来形容自己为此所付出的努力。风衣下面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有定格在那个犹太女人眼中的淡淡的驼背形象,还有塔耶尔街上那已变成一片废墟的一座座房子(消瘦的阿兰·莫纳德斯蹒跚地在黑暗的走廊里前行),一个个冬日里的英雄迎面闪过。“可您还在写作啊,蒙塞拉特先生,并且这些日子还会坚持写下去。”他脱掉风衣,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接着,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衣服以慢镜头的方式掉落在她的皮大衣上。她意外地趴了下来,向他献出了自己的臀部。我从另一个房间的小孔中看到了这一切,那个小孔正是别人为此目的而挖的。他在她的屁股上蹭着自己那软塌塌的生殖器。无意中,他的眼睛向另一侧看去:雨水顺着玻璃窗滑落下来。银幕上出现了“神经”一词。之后又出现了“树林”一词。之后是“空无一人”。之后,门便关上了。
33红发女孩
她十八岁时,卷入了毒品交易之中。那段时间我常见到她,而现在要让我不假思索地画一幅她的肖像,我却不能。她好像有一个鹰钩鼻子,几个月以来一直是红头发;我好像曾经透过一家餐馆的大玻璃窗听见过她的笑声,当时我好像正在等出租车,又或许就是在雨中走着。她十八岁,每隔十五天,她都会和缉毒大队的一个条子上床。她曾出现在我的梦里,身穿牛仔裤和黑色针织衫,有那么几次回过头来看看我,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那个条子把她趴着放到地上,自己在电源插座旁边俯下身来。振动器的电池用完了,他自己进行了改造,接上电源就可以用。阳光透过绿色的窗帘照进来。她睡在那里,丝袜褪到了脚踝,脸朝下,头发盖在脸上。在下一个场景中,我看见她在浴室里,照着镜子,问了声早安,露出了微笑。她是个温柔的姑娘,而且对于一些事情不逃避责任:我是说,有时,她能勾起你的激情,还有时,能借给你点儿钱。那个条子有一个巨大的生殖器,至少比自慰器长出八厘米,很少能全部进入她的身体。我猜正是这样更让她喜欢。她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那竖起的生殖器。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抽着金色的香烟,或许在想,屋里的家具,甚至她的情人,都是空洞之物,应该赋予它们意义。整个场景被浸染成一片紫色:她尚未把丝袜褪到脚踝,正给他讲着一天中发生的事情……“一切都静止了,静止得让人恶心,停在了空气中的某个点上。”酒店房间的灯。墨绿色的纹饰。破旧的地毯。随着振动器进入到她的身体,女人趴在地上呻吟着。她双腿修长,刚刚十八岁,那时已经参与了毒品交易。这对她来说还不坏,她甚至有了自己的账户,还买了一辆摩托。说来可能很奇怪,但我确实从未渴望过和她上床。有人在黑暗的角落里鼓起掌来。警察在她身边缩成一团,握着她的双手。之后,又把她的手引向他的两腿之间。她能让他硬得像根棍子似的整整一个甚至两个小时。那个冬天,她穿着一件羊毛大衣,红色的,长至膝盖。我的声音消散了,支离破碎。我想她是一个悲惨的姑娘,现在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走到镜子前,问道:“今天你遇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吗?”缉毒警察从一条两边种着落叶松的林阴道走远了。她的眼睛冷冷的,有时会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坐在长途汽车的候车室里。孤独是人类自私天性的一个侧面。你深爱的人有一天会对你说不再爱你了,而你却无法理解。这种事就曾发生在我身上。我当初真想让她告诉我应该如何忍受她不在身边的日子。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善于创造的人才能幸存下来。在我的梦里,一个又老又瘦的流浪汉蹭到警察身边向他借火儿。就在他把手伸进兜里掏打火机时,流浪汉用一把刀子刺穿了他的身体。警察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我坐在第5区我的房间里,几乎一动不动,只弯了弯手臂把香烟送到嘴里。)现在轮到她消失了。一辆汽车的后视镜中,闪过一张张年轻人的脸。我紧张得脸上一阵痉挛。张开嘴,一半吐沫,一半咖啡,润湿了下嘴唇。红发女人拖着她的摩托在一条林阴道上越走越远……“静止得让人恶心”……“她对着蒙蒙迷雾说:一切都挺好,我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34发射场
场景中只有一个个画框。一整天都挂在屏幕上,像定格了似的。夜幕降临。远处,一座座别墅的烟囱开始冒烟。别墅坐落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山谷中,山上满是棕色的树木。画框的四边淌下某种类似汗液的东西,像软体动物似的。无疑现在已是晚上;山脚下,一个农民把一包用报纸裹着的东西埋到了地下。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新闻:在巴塞罗那郊外的某处,有一座儿童公园,像雷区一样危险。在文章所附的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到一座滑梯距离一个深坑仅几米远;两个孩子,头发都竖了起来,正在滑梯的高处挥着手。让我们回到画框来。画面变成了某种让我们联想到警察局的东西,就像罗夏[61]的漫画似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淌着口水,困难地喘着气,看着那些画,试图认出那一座座别墅,小山,还有那个消失在一片乌贼似的棕色黑暗之中的农民的脚印。这时,画面闪动了一下。一个穿便服的警察走过一条空荡荡的狭长的走廊。门开了。他面前展现出的是一个火箭发射场的画面。警察的脚步回荡在寂静的院子里。门关上了。
35医院
姑娘现在的体重是28公斤。她进了医院,看上去油尽灯枯。“毁掉你自由的话语。”直到很久之后,我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质疑我的诚实和效率,说我在值班时睡觉。事实上,他们正在控告另一个人,我不过是碰巧在最不恰当的时刻来到了而已。姑娘现在28公斤,很难活着离开医院了。(有人鼓掌。走廊里全是人,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个我认识的姑娘?我不记得这副面孔,我说。银幕上出现了一条街道,一个喝醉酒的小伙子正准备过马路,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提白员说到了莎拉·本德曼?无论如何,当时我完全不明白。我只记得一个瘦瘦的姑娘,腿很长,腿上有点点雀斑,正在床脚边脱衣服。镜头转入一条昏暗的小巷: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抽着烟,倚在五楼的窗框上。一个穿便服的警察气喘吁吁地从楼梯走上来。他的五官长得有些像我,不过,是打了过量肾上腺素后的我。(唯一鼓掌的人此刻闭起了眼睛。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座医院的模样,换个角度看,医院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医院的一间房间里躺着那个姑娘。窗帘始终是拉开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毁掉你自由的话语”……“一个警察从楼梯走上来”……“在他的眼里,没有驼背,没有犹太女人,也没有背叛者”……“但我们还是可以坚持说”……
36远走的人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孩子纯真无邪的手势在空中滑落。我写道:“一群赶回去工作的服务生”,“被风卷起的沙子”,还有“9月脏兮兮的玻璃窗”。现在我可以背向她了。驼背是为你引路的星星。白色的房子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大山的裙摆上。空空的公路,枝叶间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一切是我干的?就在她已不再渴望亲吻的时候,我吻了她?(好吧,距离这里好几公里的地方,有人在鼓掌,而这就是我的忧伤。)昨天,我梦见自己住在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没一会儿,大树开始像旋转木马一样地转起来,我觉得墙壁向我这边挤压过来。我醒来了,房子的大门敞开着。月光照在驼背的脸上……“孤单的词语,在镜头中远走的人,像空洞的大树似的孩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停在了这些该死的“孤单的词语”上。没有章法的写作。他们是四十多个人,每个人都靠救济金生活。每天早晨,安达卢西亚人读过报纸后,都会大声笑起来。8月渐盈的凸月。9月,我将孤身一人。10月和11月,我会去捡松果。
37三年
仅存的规律是一个红发女孩在铁栅栏的尽头看着我们。布鲁诺和我一样洞悉一切,只不过是以不同的热情。警察们累了,汽油匮乏,成千上万的失业青年在巴塞罗那游荡。(布鲁诺在巴黎,他们告诉我说,他在蓬皮杜文化中心外吹萨克斯,女朋友已经离他而去。)迈着油腻腻的步子,四五个服务生回到了他们睡觉的棚屋。他们其中一人写诗,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作家说:“我当不了悲观主义者,也当不了乐观主义者,因为一切都已被无尽的等待所决定,其表现就是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我无法成为科幻小说作家,因为我已丢失了自己大部分的纯真,而我还没有疯掉……双手停在了未完成的几何图形上:写出来的东西自我削减,就像爱情和友情自我削减,噩梦中反复出现的院子……一时间,我仿佛觉得这一切就是“内心”……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孤身一人,三年来一事无成……(男人很少洗澡,他无须用机器写作,而是瘫软地坐在一张大靠背椅上,文思如泉……)一个对于驼背来说意想不到的黄昏?距离他的脸仅几厘米远的警察的面孔?雨水真的冲洗了玻璃窗?
38嘴里的手枪
金色头发的屏风。后面,驼背画出了游泳池,居住型城市,空荡荡的大街。举止中始终带着谨慎又或客套,对各种情况应付自如。驼背画了一个面容优雅的人。“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听见蟋蟀的鸣叫,还听见有人在吟诵曼里克[62]的诗。”8月干枯的树下,我写作,为的是看看一切静止究竟会怎样,而非为了喜好。一个优雅的人!一个小伙子跑着冲上楼梯,或许构成了五分钟的艺术,又或许是冒险。“我的告别逃过了作家的眼睛。”一声“啊”,一声“哎呀”,还有明信片上粉饰一新的村庄。驼背在空空的游泳池里散步,在最深的地方坐下来,取出一支香烟。一片云的影子飘了过去,一只蜘蛛停在了他的手指甲旁边,他喷着烟雾。“现实散发着恶臭。”我想,所有我看过的电影,在我死后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你错了。它们对你是有意义的,相信我。你应该继续去电影院。此时的场景是空荡荡的居住型城市,风卷起旧报纸,银行和饭馆外面罩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从很久以前起,战争就存在于我的身上,因此并不能影响我的内心。克里这样写道。我第一次见到驼背是在墨西哥城?是加斯帕讲述的关于警察和贼的故事?他们把手枪放进他的嘴里,用两个手指按住他的鼻子……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于是他们把枪筒又向里推了推……在黑色的幕布中间出现一个红色的圆圈……我觉得男人说了句 狗屎 或者 妈妈 什么的,我不知道……
39银白色的浪涛
那个外国人曾住在这个露营地。你看到的那个帐篷就是他的。进来吧。他常常在那棵树下一待就是很久,思考问题,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从现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豆大的汗珠汇集到他的下巴,之后又滚落在草地上。就在这儿,你摸摸,就在这些草丛里,他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就像死了一样。男人走进酒馆,喝了一杯啤酒。他用法郎付了账,没有数找来的钱,便放进兜里。他的西班牙语说得很流利。他当时手里拿的照相机现在被保存在警察局的库房里。谁都没有看见过他拍一张照片。每天黄昏时,他在海滩上散步。那时,海滩上一片苍白,苍白的黄色,上面闪着几个模糊的金色斑点。男人一头倒在沙滩上,像死了似的。电影原声带中,唯一的声音是萦绕耳畔的干咳声,而我们永远不知道咳嗽的人究竟是谁。银白色的浪涛,男人在海滩上站了起来,没有穿鞋,也没有咳嗽。很久之前,您也一定在帐篷里享受过幸福吧?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浮现出他趴在一个瘦瘦的褐色皮肤姑娘身上的情景。那是一个空空的营地,在葡萄牙的腹地。姑娘脸朝下趴着,他一边在她的身体上进出,一边咬着她的脖子。之后,他把她翻转过来。他把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翻云覆雨。一个小时后,他再次骑到了她的身上。(或者像孔德德尔阿萨尔托大街上的一个拉皮条的人说的:“乒乓,乒乓,直到地狱。”)我不知道我和您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相机现在被保存在警察局的库房里,可能谁也没想到要看看那些胶卷。噩梦中那种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命案组的一个肥胖的技术人员向前走着。红灯灭了,现在你可以进去了。警察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走廊的深处,另一个警察的身影在前行。这个警察朝同伴这边走过来,之后两人一起消失了。空无一人后,灰色的走廊颤动着,又或许是膨胀着,越来越大。之后,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警察的身影。他走入近景镜头内,停了下来,远处又出现了另一个警察。那个身影走到近景警察的身影前。两人一起消失了。命案组一个技术人员微笑窥视着这一切。胖乎乎的脸颊上满是汗水。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有人试图鼓掌,但最终却没有。)我们什么都看不见。“赶快叫人来,你们倒是做点什么啊”……“一阵要命的咳嗽传遍了海滩”……“帐篷里尽是蜘蛛网”……“一切都破碎了”……“一张张脸孔,一个个自由的场景,全完了”……
40摩托车手
想象一下此情此景:陌生女人藏在楼梯平台上。这是一座老楼,灯光不好,电梯是带栅栏门的那种。门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念念有词,像是在忏悔,他也在被柯兰·亚尔追赶。棕色和黑色相间的棚子几乎瞬间消失,转而呈现出一幅深远的景象,一个个彩色顶子的帐篷展现在眼前。之后,是墨绿色的树木。再然后,是火红的天空和云彩。此刻,一个男孩正在帐篷中睡觉?他梦见了柯兰·亚尔,梦见了停在冒烟的大楼门口的几辆警车,梦见了几个二十多岁的犯罪分子?“世界一团糟”,又或者“露营地也许是最类似炼狱的地方”等等。他用干枯而颤抖的双手拉开薄薄的纱帘。楼下摩托车手发动了马达,逃之夭夭。他嘟囔着:“很远很远。”而后,咬紧了牙齿。几个胖胖的金发女人,值得一尝的安达卢西亚年轻女人。陌生女人是她们之中的一个,有着断头台似的嘴巴,像电影中的面孔一样,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之间。我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被丢弃在原野之中,就在距离村庄最靠前的几座房子几米远的地方。一个农民散步时发现了我,是他通知了警察。这时,就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几个身穿蓝白制服的男人围着我。他们可能是警察,耸人听闻的报社摄影师,也可能只是爱好拍摄死尸的游客。看热闹的人,还有孩子。这不是天堂,看上去却像天堂。姑娘慢慢地走下楼梯。我打开诊所的大门,跑下楼梯。在墙上,我看见愤怒的鲸鱼,还有一张看不懂的字母表。街上的喧闹吵醒了我。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男人大叫一声,然后开始哭,直到警察到来。“村子郊外的一具尸体”……“摩托车手在公路上消失了”……“再也没有人来关上这扇窗”……
41流浪汉
我记得梅里达火车站的一个夜晚。我的女友在睡袋中熟睡,而我在守夜,夹克口袋里揣着一把刀子,一点也不想看书。好吧……一个个词句出现了,我想说的是,我片刻不曾合上眼睛,也没有思考,但一个个词句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就像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的霓虹灯广告似的。在另外一侧的地上,睡着一个流浪汉。我的身边睡着我的女友,而我是整个寂静而肮脏的梅里达车站唯一醒着的人。女友在红色睡袋中安详地呼吸,这让我感到平静。流浪汉有时打鼾,有时梦呓,看上去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外套充当了枕头。他的左手盖在胸前。词句像新闻一样浮现在一个电子记分牌上。白色的字母,算不上闪亮,就在候车大厅中央。流浪汉的鞋子放在和头齐平的位置上。一只袜子上全是洞。我的女友时而动一下。朝大街敞开的大门是黄色的,上面的画作透着一股悲凉。我是想说,很柔和,但展现的完全是一幅悲凉的景象。我想,流浪汉可能是个暴力的人。一个个词句又出现了。我握住了刀子,但没有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等待着下一个词。我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还有车站的钟表发出的声音。我得救了,我想。当时我们正要前往葡萄牙,这件事发生有一段时日了。女友呼吸着。流浪汉递给我白兰地,装在他从包袱掏出的一只瓶子里。我们说了几分钟话,之后便沉默了,直到天亮。
42路上的清泉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风穿过树梢。镜头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伙子。他独自走在一条乡间公路上,嘴不停地动着。我看见一群人张着嘴却无法说出话来。雨滴挂在松针上。有人在树林里奔跑。你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一个背影。纯粹暴力的形象。(作家出现在这个场景中,双手放在胯骨两侧,眼睛盯着屏幕外的什么东西。)风雨穿过树梢,就像一条疯了的窗帘。风犹如空无一人的海滩上的一个幽灵:它穿行着,卷起睡衣,在沙子上拖动着,直到它消失在一阵哮喘中,又或许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中。“就像一只由上而下炸开的爆竹”……“一种诗意的说法,说你已经不再爱那一条条被巡逻车照亮的小巷”……“警官那带着加利西亚口音的忧伤声音”……“你这个年龄的男孩是那么叛逆”……“很遗憾”……“有一种舞,会变成双唇的舞动”……“嘴唇发出无声的词句”……路上井中的清泉。你看见一个躺在树林里的男人,你继续跑着。这个时节初熟的野生桑葚,就像与你邂逅的热情的双眸。
43宛如一曲华尔兹
车厢里,一位姑娘孤身一人,望着车窗外。窗外,一切都向远处延伸开去:犁耕过的田地,树林,白色的房子,村庄,郊外,垃圾箱,工厂,狗,还有一群挥着手臂说再见的孩子。萝拉·穆列尔出现了。1980年8月。我梦见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的脸庞。那些人试图讲话,却做不到。他们那一双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我走在一家酒店的走廊里。我神志清醒,不停地冒汗。萝拉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正在游泳池边读爱伦·坡的故事,其他女孩在谈论金字塔和丛林。我梦见自己在一些街区看雨,那些地方我能辨认出来却从未去过。我走在一条孤独的长廊上。我看见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的一张张面孔,而后,他们闭上了双眼。我神志清醒,不停地冒汗。1980年8月?一位十八岁的安达卢西亚姑娘?守夜人为爱而疯狂?
44不再孤独
寂静在院子中徘徊,没有留下任何墨迹,没有留下任何将来我们会称之为作品的东西。寂静坐在长凳上读着信件。鸟儿像是在沙哑地嘶叫,像女人那低沉的声音。我已不求获得全部的爱的孤独,亦不求爱的平静,甚至不求镜中之花。寂静在空空的走廊里,在已经无人收听的广播中发出光芒。寂静就是爱,一如你的声音是一只鸟儿。没有作品为动作的迟缓和障碍辩护。我写下“一位陌生姑娘”的词句,看见窗边的一台收音机,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姑娘,还有一列火车。姑娘被绑着,而火车在全速前进。一切都是翅膀和寂静的褶皱,在那个不敢跳进游泳池的胖姑娘身上,在驼背身上,都是这样。她的手关掉了收音机……“我曾见过几对幸福的夫妇,对于两人来说,寂静是一种胜利,污秽的玻璃,用手指写下的名字”……“或许是日期,不是名字”……“冬天”……场景中出现几个正闯入一座灰色大楼的警察,枪声,开到最大音量的收音机声。一切融入黑暗之中。老妓女的温柔和她那银色的寂静披风。我已不求世界的全部孤独,只求时间。他们开了枪。“我甚至丢掉了幽默感”,“那么多个孤独的夜晚”,这些词句把封闭的感觉又还给了我。什么都没有写下。外国人,一动不动,他想,这应该就是死亡。驼背在空空的游泳池旁发抖。我在树林中找到一座桥。蓝色眼睛的闪电,金色的头发……“直到一段时间以后,不再孤独”……
45掌声
她说喜欢那些生机勃勃的日子。我看了看天空。“生机勃勃的日子”,除了昆虫,还有一直延伸到荆棘丛中的白云。我留在田野中的这只插满鲜花的陶罐,是我对你的爱的证明。之后,我带着我的网回来了,捕捉迷雾之中的蝴蝶。女孩说:“灾难”,“一匹匹马”,“运河中敞开门的火箭”,随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她的背会说话。就像那孤零零的一座座别墅的下午,蟋蟀在鸣叫。我闭上眼,刺耳的刹车声嘶叫着,警察迅速地从车上走下来。“你要一直盯着窗子。”他们中的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前,说:“警察。”其余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我闭上了眼睛,蟋蟀在鸣叫,几个年轻人死在了沙滩上。身上满是弹孔。汽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警察惊恐地走下来。这其中藏着某种淫秽的东西,男护士说,但没有人听他的。可能我再也无法看到树林的晴空,无论是带着鲜花,还是带着网子,又或是带着一本帮我度过下午的该死的书。嘴张开了,可作家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思索,而后,他想,“根本不存在”,“一匹匹马”,“8月的下弦月”。有人在一片虚无之中鼓了掌。我说,我猜那就是幸福。
46舞
酒吧的露台上只有三个姑娘在跳舞。两个身材苗条,留着长发。另一个胖乎乎的,头发稍短些,傻头傻脑的……那个被柯兰·亚尔追踪的人竟然人间蒸发了,就像冬天的蚊子一样……当然,他猜想,冬天只有蚊子的卵……三个幸福而勤奋的姑娘……1980年8月7日……男人推开她房间的门,开了灯……脸色煞白……关了灯……你不要害怕,虽然我只能给你讲这些伤心的故事,但你不要害怕……
47没有规则
大大的愚蠢。这一幕中,陌生的姑娘回到空无一人的露营地。空无一人的酒吧,空无一人的前台,空无一人的小块土地。这就是西边你那幽灵般的故乡。他说,最终他们会毁掉我们所有人。(也包括那些漂亮的姑娘吗?)我嘲笑他的无助。替身演员满怀忧虑,因为他无法避免自己一年至少恋爱一次。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移动厕所,廉价的再版书,几个年轻人在呕吐,与此同时,安静的露台上一个傻乎乎的姑娘在跳舞。所有文字的边缘,隐藏着一个白色面具。这就是全部。总有一个该死的白色面具。至于剩下的:可怜的波拉尼奥在途中写作。“一辆辆警车上的收音机还开着:来自途经各个区域的无用信息向他们铺天盖地地袭来。”“匿名信,精妙的威胁,真正的等待。”“亲爱的,我现在住在一个旅游区,这里的人们皮肤很黑,每天都有太阳”……没有规则。(“告诉愚蠢的阿诺德·贝内特[63],一切建构规则依然只适用于那些不过只是别人作品翻版的小说。”)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我也在逃避柯兰·亚尔。我曾和一些傻头傻脑的人一起工作,在一个露营地里,拾松果,摘葡萄,装船。这一切将我引向此处,这个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旷野……“可是,你和美丽的姑娘们在一起”……“我觉得,这里唯一美丽的是语言”……“我指的是最严格意义上的语言”……(掌声。)
48火鸟酒吧,卡斯特尔德费尔斯高速路
(所有人都吃了不止一道菜,或者一道价钱在200比塞塔以上的菜,除了我!)
亲爱的丽萨,曾有一次,我跟你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竟没有发觉你早已挂断。我是从中国钟街角的布卡雷里街的一家公用电话亭打给你的。此刻我在加泰罗尼亚海岸的一间酒吧里,嗓子很疼,身无分文。意大利姑娘说要回米兰去工作,尽管或许那样会很累。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引用凯撒·帕维泽[64],还是当真不想回去。我想我得向露营地的男护士要一些抗生素。场景以几何的形式分解了。出现一片荒凉的海滩,高高的橙色卷云;远处,和他眺望的方向相反,一行五个人正排成一列地走着。风掀起一缕沙的帷幔,将他们遮住了。
49安特卫普
安特卫普,一个男人死了,他的车子被一辆运猪的卡车压扁了。卡车翻车时,还死掉了很多猪,有一些牺牲在公路边,还有一些飞快地逃走了……“你没有听错,亲爱的,就在那些猪从他的车上踏过去时,男人爆裂开来”……“夜晚,在比利时又或者是加泰罗尼亚的漆黑的公路上”……“我们在兰布拉大道的一家酒吧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那时正值夏天,她说啊说啊,就好像很久没有跟人交谈了似的”……“一吐为快之后,她像一位盲女似的抚摸我的脸颊”……“猪尖叫着”……“她说,我想一个人待着。而我尽管喝得烂醉,却听懂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轮满月,姑娘们事实上像苍蝇一样,尽管这并非是我想说的”……“猪在公路正当中号叫着,有的受了伤,有的急于逃离那辆支离破碎的卡车”……“每一个词都是无用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电话中的交谈”……“她说想一个人待着”……我也想一个人待着。在安特卫普,又或者是巴塞罗那。月亮。逃跑的动物。公路上的事故。恐惧。
50夏日
有一种秘密的病叫作丽萨。它像所有的病一样,是卑鄙的,在夜里出现。在那块用一种神秘语言组成的编织物上,书写着和其他语言同样的意思:这个外国人“情况不妙”。而我,希望她通过某种途径获知这个外国人“正饱受痛苦”,“在异国他乡”,“几乎无望写什么史诗”,“什么都无望”。病痛将我带到奇怪的、静止的卫生间,那里的水靠一个即兴的装置运作。卫生间,梦,从窗子延伸出去直到大海的长发。病痛就是一道航迹。(作家出现了,没有穿衬衫,戴着黑色墨镜,在某地的夏日,同一只狗和一个背包一起休憩。)“某地的夏日”,给人以不平静之感的词汇,尽管它折射出的形象永远是安静的,就像固定镜头前的一具棺木似的。作家是个脏兮兮的男人,衬衫的袖子高高卷起,搬运着垃圾桶,短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还以服务生的形象出现在镜头中,回酒店的路上,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风席卷着沙砾”……“几乎无望”……病痛被埋在了没有眺望任何地方的灯塔下。灯塔是黑色的,大海是黑色的,作家的外套也是黑色的。
51你不能回去
你不能回去。这个充斥着警察、盗贼和没有证件的外国人的世界,对你来说太过强大。“强大”一词又意味着舒服,一个轻浮的、没有混乱的世界,一个你熟悉并且无法脱离的世界。就像文身。然而,你或许能修复你的祖国,某种意义上的祖国,修复那些保护性的规则,还能修复某项权利,认识一个脸蛋漂亮却声音愚蠢的姑娘的权利。一位姑娘站在你的房门前,她是前来收拾床的服务员。我停在“床”一词上,合上了本子。我只剩下关灯和倒在“床”上的最后一点力气。随即我开始做梦,梦见有着粗粗的木框并雕着花纹的窗子,就像那些出现在配图童话书中的窗子一样。我的肩膀依在窗子上,窗子开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一幢幢别墅之间的寂静的夜晚。警察亮出警徽,尽可能地不口吃。挂着马德里牌照的汽车。司机旁边的人穿着巴塞罗那队球衣颜色的T恤衫,只不过不是竖条的,而是横条的。左臂上有一处无法消除的文身。他们的身后闪烁着一团迷雾和梦境。然而,警察还是口吃了,而我笑了。你不,不,不能回,回,回去。“回去。”
52蒙蒂·亚历山大[65]
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他说,一种微微的失败感悄然凝聚,而身体适应了它。你无法避免空虚,就像你如果住在城市里就无法避免穿过马路一样。更糟的是,有时马路太宽了,仿佛总也走不到头。一座座楼房好像电影中匪徒藏身的仓库似的,一些人挑了个最糟糕的时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匪徒”不巧对应了“母亲”。在这个忧伤的时刻,没有人想起驼背。事情该怎样就怎样,蒙蒂·亚历山大的一首乐曲的名字于60年代初刻在了洛杉矶的某个地方。或许“仓库”就在“母亲”的旁边,装帧时有可能出现一道宽阔的错误的留白。所有思想都会记录在外国人走来又走去的那条林中小径上。如果你能从高空向下看,你就会看见他像一只孤独的蚂蚁似的。不信任感驱使我们想到:总存在着另一只被镜头遗忘的蚂蚁。整首诗里缺少一个窥视读者的人物。“仓库”,“匪徒”,“母亲”,“永远”。他的声音很生硬。他说,就像过秤员为牛称重时那咣当一声,或是成包的牛饲料掉进游泳池的声音。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淌着口水,有些词仿佛字谜似的,没人肯花力气去破译它们。雷·布朗[66]弹着低音贝斯,米尔特·杰克逊[67]敲着电颤琴,另外还有两人分别吹着萨克斯,敲着架子鼓。蒙蒂·亚历山大则演奏了钢琴。那是1961年,曼尼酒店?男人看见的最后一个景象是晚上九点钟的海滩。7月里,天黑得很晚,九点半天还亮着。一群服务生离开了眼睛的视线。(但眼睛却还想着“仓库”,而非“服务生”。)风卷起了柔柔的沙帘。由此看来,他们似乎想回去了。
53工人区
陌生姑娘在巴塞罗那的工人区里走着。那是一个父母是西班牙人却出生在法国的姑娘?海滩沿直线延伸到下一个村庄。她打开窗子,多云,但依然很热。她回到浴室里。她的双眼好奇地望着大街两侧向远处延伸的楼房。所有这一切都是妄想症,她想。她十八岁,然而,她其实并不存在。她出生在法国的一座工业城市,芳名罗莎里奥,又或者玛利亚·多洛蕾斯,但她无法存在,因为我还在这里。控制者睡着了?她看了看表,回身望向窗外时,她点燃了一支香烟。纱帘外,几个年轻人在街上的阴凉处打盹。断断续续的身影,几乎听不见的窃窃私语。她望着挂在对面楼顶上的月亮。街上传来只言片语,“船”,“奥林匹亚”,“饭馆”。姑娘在一家“饭馆”的露台上坐下来,要了一杯白葡萄酒。她头顶上是绿色的帆布,再往上是夏日的天空。楼顶上,月亮升了起来。她望着月亮,想起了摩托车手,想起了这个月份的名字:7月。她出生在法国,父母是西班牙人,一头金发,她的心远不在这家饭馆里,也不在那些试图分散她注意力的只言片语上。“我醒了,因为你的身影和卧室中的阴影混在了一起”……“一声爆炸的巨响”……“一整天我都像聋了一样”……她梦见了像煤一样黑的地皮上的一辆辆空空的汽车。对于这个演员,再没有村庄,也没有什么工人区。十八岁,已经很遥远了。她回到浴室。支离破碎的姑娘。
54元素
“海之星”露营地,在松树之间放映着电影。观众们一边盯着银幕,一边用手轰着蚊子。一张黄色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岩石之间,问道:柯兰·亚尔也在追赶你吗?(黄色的面孔上布满宽宽的深色伤痕,被烧毁了的树木,被遗弃在房子前的白色塑料椅子,杂草丛中的一辆自行车。)柯兰·亚尔,当然。路牌被柔和的月光照亮了。我站起来;迈着缓慢的步子朝那家晚上的这个时候还开着门的饭馆走去。“柯兰·亚尔在我后面,就在我身后。”我听见他们背着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转过身,却只看见树影和黑漆漆的商店。电影中,其中一个演员说:“一个激情似火的人在追我们。”另一个人物,一个女人,曾这样评论道:“在英国军队中,当上少校很难。”那些被蛇神追赶的人,戴着黑色皮革制成的头盔的魔鬼战士,火山的崇拜者,或许是教士而非战士,不管怎样,那是一些很快会被消灭的人。女演员说:“我累了,已经疲于和这些可怕的人战斗了。”一位男演员回答她说:“你想让我抱你上飞机吗?”五个身影从弥漫着战火的山谷中逃了出来。一艘海军破冰船于二十点三十分在那里等着他们,一分钟都不会多等。船长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停留,之后我们将无法离开。”船长的头发全白了,身穿一身冬日的蓝色制服。放慢语速:“我们将无法离开。”我将视线从银幕上移开。远处,网球场的灯光越来越像一座秘密机场的灯光。就在那里,那个逃避柯兰·亚尔的人坐在一条露天长凳上,写下一封信。秘密机场。镜子。其他元素。
55蛇神
树林中的电影?放映员在他家后院的一张躺椅上睡午觉。陌生姑娘慢慢消失了,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我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在尘土中留下浅浅的足迹。已是半夜,我看见几辆停在公路上的警车。我没有回玛拉的最后一封信。姑娘朝她的商店走回去,其实,谁也不确定她是否出来过。第二天早晨她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再写下去了”……“只剩下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每次遇到我时都冲我打招呼”……“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酒吧的露台上,就在舞池旁边,很容易就能找到她”……银幕上出现了蛇神。观众和成群的蚊子。我看了看右边:网球场那遥远的灯光。我真想在那里睡上一觉。如此的一些元素:“麻木”,“坚定”,“金色的头发”。第二天早晨,她已经不在店里了。她父母的汽车滑入了那一条条该死的欧洲公路。是去里昂?还是日内瓦?或者布鲁日?又或者是去安特卫普?男人表情疲惫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渐圆的月亮,顶天的松树树冠,远方传来的汽笛声。但在这里我很安全,他说,那个本要来杀我的人没有认出我,已经走了。黑白色的画面上,一个男人在电影散场后走进了树林。最后出现的影像是一群成年人在午睡,正在此时,一辆陌生的汽车驶入一道强光之中。
56后记
在我所失去的,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东西之中,我只想恢复日常写作的闲暇,那一行行的文字能够在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住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拽起来。(有意思,外国人说。)献给人,也献给神。就像达尼埃尔·比加为了给自己鼓劲儿,在北欧的一座桥上朗诵莱奥帕尔迪[68]的诗句一样,但愿我的文字也能如此。
巴塞罗那,1980
刀子的亮光
在一首诗中,《停滞的形象》,为何智利人此刻是唯一的游客?我猜,事实上,那并非夜晚,而是黄昏时分,文森特·马托雷尔广场的拱门下,我们大可想象那个智利人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被恶棍抢劫了。智利人被抢劫?不,是智利人遇到了强盗,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剩下的故事完全遵从两个人物的自然反应:一个攻击,另一个望风。而这另一人,智利人,则甘拜下风,通过自我牺牲,完成了蜕变。湿乎乎的面庞勾勒出一抹微笑。远处,拱门和两个青少年的身影之间,刀子的亮光闪动着。一层水雾渐渐遮住了好奇的目光。头迟迟地没有撞到地上。见鬼,在将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一个微笑上之前,智利人这样说道。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劫匪,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没有钱。一张脸满是汗水,终于,左边的面颊得以在地面上休息。
冰山
阉割笔记
因我爱慕的夫人疏远了我
佩尔·维达尔[69]
对费尔南多十世而言冒险已开始就像唤醒野生之井
我的梦他说还没开始我不知是否睡着
我手脚被绑住剃刀像我的镜子切开下面
在梦里下面搏动如井如果是晚上我不再恐惧我自由了
从镜中浮现我的井给费尔南多十世他被词语切开
我感觉到切口我吓傻了攥住我的蛋蛋在镜中词语好像活了
我不知道是否在做梦像是一个梦邻居们从镜中出来
我被绑住四肢我的叫喊包围词语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历史这搏动消灭我的女孩
不再射精费尔南多十世而是前列腺液他的男子气概闪耀
他说我的男子气概闪耀因为夜幕降临而我就是历史
一位铁甲费尔南多把手戳进自己里面消灭他的女孩
我在词语包围中看见他们从镜中出来瘦得像精子
我笑了我的井想说点什么新技术已启动
现在手指推动空虚他的眼睛闪烁在镜中
中世纪早期的午后这里只有一位铁甲费尔南多十世
红发女孩
I
我失败者的想法女孩遇见死神
腿伸出床单就像他的智利被月亮触碰
知识的路上生角门户敞开
那家伙微笑像个白痴他的三角裤被月亮撑大
就像上帝认识失败者她已经认出
死亡的来临智利时刻她的孤独一瞬
他的红发女孩他的同情智利在月光触碰下
一个纯粹时刻赤裸与她的孤独会合
身体扑在床上我失败者的想法:
双腿间淌下一线精液好像光本身
他的红发女孩喊叫在过去时态而她来了
通过那想法指头在屁股上触碰钟乳石
诗学上升红发女孩上升视觉三角洲
组成他勃起的智利被征服她的月亮触碰
当她来的时候喊叫颤抖固定的想法再次不可言说
就像被刺穿的身体排出汗水纱帘
双手脱下内裤出现智利她的恐惧
她的白色呼喊好像内裤被月亮触碰
他一只蓝眼睛翻转给马臀带去一线精液
好像黎明病弱的光遮盖粉红条纹和棕褐眼睛
在屁股黑眼睛被乳液覆盖好像黎明她的理性
被乳液触碰好像条束线依然喊叫
他自身混沌的动词时态组成图像显示
他被刺穿的红发女孩高潮直到钟乳石
II
固定的想法再次不可言说粗线是光本身
他的智利他的不动彩虹好像黑暗动词时态的肺叶
被月亮触碰她的来到她向波动轴的顺服
智利时刻他的红发女孩和他的孤独的勃起时刻
长角的路他的想法通过波动轴收留失败者
红发女孩上升背部被抓挠的胯部受制于孤独
好像一道铁丝网水平的想法促成波动轴
被月亮触碰他的智利时刻进入她好像肺叶
认出静止的逃亡者说触碰任何染血的地方
胜利
在任何地方你都不会感到安全
你已经检视你的各种可能而如今
你在空虚中等待幸运一击
冰冷的温柔新体,于是
你真实的身体不会到达任何地方
但你披甲的影子或许会逃离
现在你的各种可能名叫没可能
你已经不再炫耀见识过危险
幸运一击也无法点燃这盏灯
你在诗歌的秘密中
而在任何地方你都不会感到安全
在词语或冒险中都不行
在你的诺言后藏着大写的诺言
一个孩子将重新走过战争
被你想象的冰冷反射
甚至被危险所爱,到来
你绝对空虚的瞬间看那里
树木间你的影子唤起尸体一具
赫罗纳秋天散文
一个人—应该说一个陌生女人—抚摸你,跟你开玩笑,和你亲昵还把你带到悬崖边。在那里主人公一声呻吟或脸色苍白。仿佛在万花筒中看见凝视万花筒的眼睛。颜色组成的几何排列超出你一切接受能力。于是秋天开始,在奥涅尔河与佩德雷拉山丘之间。
陌生女人躺在床上。透过无爱的场景(扁平的身体,施受虐的用具,药丸和失业者的鬼脸)你来到被你称作秋天的时刻,你发现了那个陌生女人。
在房间里,除了吸吮一切的倒影,你观察石头,黄色石板,沙子,枕头上的头发,遗弃的睡衣。然后一切消失。
她逗你笑,抚摸你。电影院广场的孤独散步。在中央有一座寓意铜像:“抗法战争。”一位普通士兵高举手枪,像是要向空气开火,人很年轻;他的脸显出疲倦的样子,头发蓬乱,而她抚摸你一言不发,尽管万花筒这个词像唾液在她唇间下滑,于是场景又变得透明,变成你可以称之为苍白人物的呻吟或你那只赤裸眼睛的周边几何。
一场梦之后(我在梦里推演前一天看过的电影)我对自己说秋天只能是金钱。
仿佛脐带是把你与姑娘和风景连接的金钱。
我永远不会有的金钱,用排斥把我变成隐士,荒野中的人物突然脸色苍白。
“这里可以成为我的地狱。”万花筒伴随年日的倦怠沉着转动。对她而言,最终,没有地狱。仅仅是不愿住在这儿。简单的解决方式引导我们的行动。情感教育只有一句口号:不难受。那脱离的可以称作荒野,表面像人的石头,地质构造学的思想者。
被条纹分割的屏幕展开,是你的眼睛展开在条纹周围。荒野研究天天展开,就像“涂抹”这个词。一道被涂抹的风景?一张前景中的脸?两片吐露其他词语的嘴唇?
秋天的几何被陌生女人分割,只为让你的神经展开。
现在陌生女人再次消失。你又重新承担孤独的表象。
她说她很好。你说你很好,你想她应该真的很好而你也真的很好。她的眼神极美,好像第一次看见她一生都想看到的东西。然后传来腐烂的气息,空洞的眼窝,尽管她说(你正保持沉默,就像在一部默片里)地狱不可能是她生活的世界。剪掉这段混账话!她喊道。万花筒承担孤独的表象。咔嚓,是你的心一响。
主人公还剩下冒险并说:“开始下雪了,头儿。”
河的这一边所有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保持同样的机制。敞开的阳台为了接受尽可能多的阳光,姑娘们停放轻便摩托,屏幕蒙着布,退休老人坐在广场。在这里文本只对自己的生命有意识。被你临时称为作者的影子甚至懒得去描写陌生女人如何准备好一切,为自己的亚特兰蒂斯时刻。
毫不奇怪,作者的房间里满是影射的海报。他光着身子,在中间转圈打量着剥落的墙壁,上面显出符号,神经质的图画,脱离语境的句子。
在万花筒里,好像回声,回响着所有他曾经所是的声音,他称之为耐心。
耐心在第三次大战前的赫罗纳。
一个温良的秋天。
房间里她的气味几乎消散……
香水名叫“瞬间屠杀”……
一位名医已经为左眼动了手术……
真实情况:我一个人在家里,二十八岁,刚从外省打工一夏天回来,房间里满是蛛网。我没工作,剩下的钱一点点花,能撑四个月。再找份工作希望不大。在警察局已经给我续了三个月的居留。没有在西班牙的工作许可。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一个温良的秋天。
夜里两点,屏幕煞白。我的主人公坐在扶手椅上,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一杯白兰地。仔细地重组若干场景。就这样,陌生女人安详地睡着,然后抚摸他的肩膀。然后说不用陪她去车站。在那里你注意到一线征兆,冰山一角。陌生女人肯定地说本来没想和他睡觉。友情—她的微笑此时伸入纹路—并非以任何地狱为前提。
奇怪,从这儿看去我的主人公好像在用左手赶苍蝇。很可能,他的焦虑会变为恐惧,如果他抬头看见残破的房梁间一只老鼠的圆眼睛正盯着他。
咔嚓,他的心。耐心好像一条灰带,在你一次又一次摇动的万花筒里。
主人公会谈起幸福吗?在他二十八岁的身体里幸福开始了吗?
在背后的(如果在背后有什么的话):“给头儿打电话告诉他开始下雪了。”对赫罗纳的秋天这已经够了。
姑娘在冲澡,她的皮肤在热水下发红;用一条褪色的旧毛巾包住头发,好像戴着头巾似的。突然,对着镜子画嘴唇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在后面)说不用陪她到车站。
我现在正重复这一幕,尽管没有任何人在镜子前。
想要接近那个陌生女人就不能再当隐形人。她说,用她一切行动在说,唯一的神秘是未来的信赖。隐形人的嘴唇正挨近镜子?
让我离开这文本,我想说,给我看清晰简单的东西,清晰简单的呼喊,恐惧,死亡,她和家人吃晚饭的亚特兰蒂斯时刻。
赫罗纳的秋天:美术学校,电影院广场,加泰罗尼亚失业指数,三个月的西班牙居留许可,奥涅尔河里的鱼(鲤鱼?),不可见,作者望着城市之光,在光芒以上是一条灰色烟气飘在金属蓝的夜色里,背景是群山的侧影。
一个朋友这样说起共同生活了七年的伴侣:“她是我的守护神。”
写诗没有意义,老人们谈起新的战争,有时候期待的梦会重来:作者在房间阴影里写作;远处传来响动,敌对帮派争夺一家超市;汽车排成长龙,再也不会开动。
陌生女人,不管怎样,仍对我微笑,抛开所有秋天坐在我身边。当我期待喊叫或某个场景,她只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 要这样?
屏幕变得苍白,像个阴谋。
作者在黑暗的房间里停下他的工作,少年们不再斗争,车灯闪耀好像被大火触发。屏幕上我只看见两片嘴唇,拼读出他的亚特兰蒂斯时刻。
死亡也有若干发光体系统。我用不上(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可就是用不上)约翰·瓦利[70]的多触手式太阳系之爱,举个例子,就像能接受一种情形的清醒目光不能成为面对另一情形的另一种清醒目光,诸如此类。即使能够,随之而来的自由落体也无法帮我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和陌生女人之间的空间,被我拙劣命名为赫罗纳秋天的空间,冒着一切危险将我们分开的空白带。
原初时刻即R.B.1981年10月的护照,证明他是智利公民,可定居西班牙,不能工作,为期三个月。连恶心都装不下的空洞!
所以,就不必奇怪作者房间里的大量海报。圆,立方体,圆柱体迅速分解,在光压下为我们显出他脸孔的模样;他金钱的匮乏化作爱情的绝望;双手的任意姿势都化作怜悯。
他的脸孔,在他周围分解,被他的眼睛审视重整,那理想的万花筒。(或者:爱情的绝望,怜悯,等等。)
星期天上午。兰布拉大道一片空旷,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看报。在另一头,出现两个警察的身影,开始巡逻。
伊莎贝尔来了:我从报纸上抬起头看着她。她微笑,红头发。在她身边有个短头发几天没刮胡子的家伙。他说要开个酒吧,一个便宜的地方接待朋友。“开张的时候请你来。”报纸上有个加泰罗尼亚名画家的采访。“三十三岁就在世界一流的画廊开展,您有何感想?”一个灿烂的微笑。采访文章旁边,有两张画家及其作品的照片。“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在我身边,同一张长椅上,一个老头拿着别的报纸开始摇晃;客观现实,我在脑子里嘀咕。伊莎贝尔和未来的酒吧老板告辞,他们说准备去附近镇子里的派对。在另一头警察的身影不断变大,几乎压到我身上。我闭上眼。
星期天上午。今天,和昨天晚上和前天一样,我给一个巴塞罗那的朋友打电话。没人接。我想象了几秒钟在她无人的家里铃声响起的情形,跟昨天前天一样,然后我睁开眼,观察投币孔,但没看见任何硬币。
沮丧和焦虑消磨我的心。我憎恶白天
的出现,它邀请我进入生活,而这生活
的真实与意义我都觉得可疑。我夜夜
被连续的噩梦折磨。
费希特
确实,沮丧,焦虑,等等。
主人公脸色苍白地等待,在电影院出口?在体育场?一个未玷污的坑穴出现。(从这个秋天的角度来看,他的神经系统像是被植入一部战时宣传片里。)
我刷牙,洗脸,洗手臂,脖子,耳朵。我天天去邮局。我天天自慰。上午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准备一天的食物。我坐着翻杂志打发时间。我试图,一次次喝咖啡的时候,说服自己我恋爱了,但是缺少甜蜜—一种特定的甜蜜—证明并非如此。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在其他地方。
饭后我趴在桌上睡觉,坐着。做梦如下:乔尔乔·福克斯,漫画人物,十七岁的艺术评论家,在罗马一家餐厅的第三十层吃晚饭。就这些。醒来的时候,我想艺术圈里的少年成名已彻底与我无关。不错,我曾经在天堂,作为观察者或溺死者,在迷宫形状的天堂,从未作为执行者。如今,二十八岁,天堂已离我而去,我唯一可见的是某个年轻人的特写,他拥有一切:名声,金钱,这就等于有资格为自己说话,去活动,去爱。勾画出的乔尔乔·福克斯带着某种可亲和坚定,我的脸(我图像的脸)永远无法模仿。
我的意思是:那是乔尔乔·福克斯,平头短发,眼睛蛋糕蓝,完美置于精心设计的插画里。这是我,未被玷污的坑穴在艺术消费者群众的瞬间角色上,自我操纵的群众嵌在矿区城市风景中观察自我。(费希特的沮丧和恐惧,等等。)
重现,陌生女人悬挂在万花筒上。我对她说:“我善变。一周前我爱你,高潮时甚至觉得我们是一对天堂中的伴侣。但你知道我只是个失败者:那种伴侣只存在别处,在巴黎,在柏林,在巴塞罗那的上城区。我善变,有时我想当伟人,有时我只想当伟大的阴影。真正的伴侣,唯一的伴侣,是左派著名小说家和舞蹈演员的组合,在他们的亚特兰蒂斯时刻之前。而我相反,我是个失败者,永远成不了乔尔乔·福克斯,而你像是个普通的女人,一心想要消遣和幸福。我的意思是:在这里幸福,在加泰罗尼亚,不在飞往米兰的飞机上也不在兰佩杜萨核电站。我的善变忠于原初的瞬间,对自己所是的深深悔恨,眼里的梦,旧护照的骨质赤裸,73年墨西哥领馆签发,有效期到82年,获准在西班牙居留三个月,不可工作。善变,你看,造就了忠诚,仅仅一样忠诚,但忠诚到底。”
形象融入黑暗。
画外音在解释苏巴朗[71]离开塞维利亚有几种可能。因为人们更喜欢穆里略[72]?或者因为那些年城里肆虐的瘟疫夺去了他几位所爱之人并留下一堆债务?
天堂,有些时候,出现在万花筒的总体排列中。一个充满灰色斑点的垂直结构。如果我闭上眼,在我脑子里会有无数头盔的闪光起舞,长矛林立的平原颤抖,你把那称作煤玉。同样,如果我除去戏剧化的效果,就会看见自己走过电影院广场去往邮局,在那里一封给我的信也没有。
不用奇怪,作者光着身子在他房间中央走来走去。褪色的海报裂开就像他在头脑里汇集的词语。然后,几乎没有过渡,我会看见作者靠在屋顶平台上看风景;或者坐在地上,背靠白墙,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正在折磨一位少女;或者站着,在桌前,左手在木桌边缘,扬起视线望向场景外的一点。不管怎样,作者展开自己,光着身子无所事事,周围海报环绕,仿佛一声歌剧似的呼叫中,上演他在赫罗纳的秋天。
阴沉的黎明。坐在扶手椅上,手里一杯咖啡,还没洗漱,我按以下方式想象主人公:他闭着眼,脸色极其苍白,头发脏乱。他躺在火车道上。不。他只是把头靠在其中一根枕木上,身体其余部分在铁轨一侧,躺在灰白的乱石上。奇怪:他左半身给人的印象是梦中人才有的放松,而右半身却显得僵硬,漠然,像个死人。在这幅图画的上半部我能看出冷杉(是的,冷杉!)山坡和山丘上一组粉红的云,俨然黄金世纪的黄昏。
阴沉的黎明。一个男人,衣衫不整也没刮胡子,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什么也不干。他告诉我他想开个酒吧。一个地方,他说,大家可以去吃饭的地方。有比萨。而且不太贵。太好了,我说。然后有人问他是不是恋爱了。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解释:是不是认真地喜欢某个女人。他回答是。会是个很棒的酒吧,我说。他邀我开张的时候去。你随便吃不用付钱。
一个人抚摸你,跟你开玩笑,和你亲昵,然后再也不和你说话。你指什么,第三次大战?陌生女人爱你然后承认屠场处境。她吻你然后对你说生活就是不断向前,吸收营养然后再找别的营养。
很有趣,在房间里,除了吸吮一切的倒影(以及未被玷污的坑穴),还有孩子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的提问。在提问背后,本可以猜到,有紧张的笑声,组合逐渐解体,但在此之前尽量发出信息。“保重。”“再见,保重。”
被命名为“不,伙计”的古老时刻。
现在你滑向那计划。你来到河边,在那里点一支烟。街尽头,在街角,有个电话亭,那是街尽头唯一的光。你往巴塞罗那打电话。陌生女人接听。她告诉你说她不去了。你说“好吧”,几秒钟后,她学着你刚才的声调说“好吧”,你问为什么。她说周日要去阿雷亚,你说等你到巴塞罗那再给她打电话。你挂了电话,出人意料的冷风吹进电话亭,你正在想:“就像是自传。”现在你沿着弯曲的街道走着,赫罗纳的晚上会这么亮,你想着,只有两个清洁工在打烊的酒吧外聊天,街尽头一辆正消失的汽车闪光。我不该喝酒,你想着,我不该睡觉,我不该做任何事来分散注意力。现在你停在河边,埃菲尔建造的桥上,隐藏在铁架中。你触摸自己的脸。在另一座桥,名叫双唇桥的那座,你听见脚步声,但当你寻找时却看不见人,只听见某人走下阶梯时的低语。你想:“原来陌生女人无所谓,原来唯一不平衡的是我,原来我做了一个美梦。”你说的梦刚从你面前经过,在你同意暂停的微妙瞬间—因此你暂时变得透明,就像玻璃硕士[73]—,梦见在桥的另一头出现,一群阉人,商人,教师,家庭主妇,赤身裸体在手心展示睾丸和切开的阴道。多奇怪的梦,你想。毫无疑问你想振奋一下。
透过餐馆的大窗我看见一位书店老板,他的店是赫罗纳几家主要书店之一。他高个子,略粗壮,白头发黑眉毛。他站在人行道,背朝着我。我坐在餐馆最里面,一本书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儿,书店老板穿过马路,步伐缓慢,或者说做作,低着头。我猜他在想着谁。某一次在书店浏览的时候,我听见他向一位赫罗纳女士吐露自己也曾做过疯狂的事。然后我努力听出零散几个词:“火车”,“两个凶手”,“酒店的夜里”,“一位密使”,“有缺陷的管道”,“没人在另一侧”,“假想的眼神”。这时我不得不拿起书挡住下半张脸,免得人看出我在笑。谁假想的眼神,他女友,他妻子?酒店女老板假想的眼神?(我也可以问自己:火车上女乘客的眼神?在车窗边看见流浪汉把头枕上铁轨的年轻女士?)最后:为什么说假想的眼神?
现在,在餐馆,我看着他走到对面的人行道,观望大窗上的某处,而我就在窗后,我想也许那天自己没听懂他的话,因为本省闭塞的加泰罗尼亚口音,也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快一个可怕的小伙子占据了书店老板几秒钟前的位置。然后小伙子走了,出现一条狗,然后另一条狗,然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金发,然后是餐馆服务员出来收桌子,因为开始下雨了。
现在你充满屏幕—某种迷你巴洛克时期—陌生女人的声音向你说起她的朋友。实际上你也认识这些人,以前甚至写过两首或四首犬儒到腐烂的诗,关于你的阴茎、你的护照和他们之间的治疗关系。就是说,在鬼魂舞蹈厅里,你能摆上的所有未被玷污的坑穴都能认出,在一个角落,而他们,自身恐惧的加莱义民[74],在另一个角落。陌生女人的声音把粪便铲向她的朋友们(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称他们为陌生人)。真悲伤。在亚光的风景中人们在战前消遣。她描述,解释,大胆猜测从不严重而永远虚弱的效果成因。永不需要温度计的风景,美好的晚餐,那些难以置信的清晨叫醒的方式。拜托,继续说下去,我听着,你在说话同时溜走,穿过黑暗房间,黑暗晚餐,黑暗浴室里黑暗冲澡的时刻。
现实。已经回到赫罗纳,一个人,在工作三个月后。没有任何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太想找。家里,我不在的这一阵,已经满是蛛网,东西都像蒙上一层绿膜。我感到空虚,不想写东西,努力去写的时候,也没法坐在那儿面对白纸待一小时以上。最初几天我甚至不洗漱并很快习惯了和蜘蛛共处。我的活动只限于去邮局,极少的时候能收到我妹妹的信,墨西哥来的,还有就是去市场给狗买下水。
现实。从某个难以解释的角度来说,家里似乎被某种在我离开期间没有的东西改变了。所有东西变得更加清晰,比如,我感觉我的扶手椅变得清晰,闪亮,还有厨房,尽管满是粘在油痂上的灰尘,仍给人以亮白的印象,仿佛一眼就能看透。(看什么?没什么:亮白后的白。)同样,所有的东西也更加界限分明。厨房是厨房而桌子只是桌子。某一天我会试着解释,但在那时候,回来两天后,我把手或肘倚在桌上,感到一种锋锐的痛苦,仿佛在咬着什么无可挽回的东西。
给头儿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开始下雪了。屏幕上:主人公的背影。他坐在地上,耸起膝盖;面前,好像被他摆在那儿研究,我们看见一个万花筒,一面模糊的镜子,一个陌生女人。
被观看的万花筒。激情是几何学。菱形,圆柱,脉冲角。激情是坠向深渊的几何学,从深渊底部被观看。
被观看的陌生女人。乳房因热水泛红。早上六点,男人的画外音还在说要送她去火车站。没必要,她说,她转过身背对镜头。她动作精准地将睡衣放进行李箱,合上,拿起一面镜子,照了照(此处观察者将会瞥见她的脸:双眼睁大,充满惊恐),打开行李箱,收好镜子,合上箱子,淡出……
这希望我不曾寻找。这未知大学的无声殿堂。
宣言与定位
智利诗歌是气体
没什么可补充。伙伴闻起来像屁。
谁他妈会在乎我写的东西?
谁会需要哪怕一丁点我写的东西?
除了我自己,已经被我写的东西毁掉。
挫折。穷困。堕落。焦虑。
伤害。溃败。两篇男性文章和
四篇女性。
我是气体。
暴民
西班牙和拉丁美洲诗人,文学
最大羞耻,好像我梦境深处蹿出的老鼠
将他们的尖叫排练成二分音符的合唱:
你不用担心,罗贝托,他们说,将由我们负责
让你消失,你无玷的骨头
你被我们唾弃和巧妙抄袭的作品
都难逃沉溺。你的眼睛,你的蛋蛋,
都不会从这场沉没大演习中得救。我看见
他们心满意足的小脸儿,严肃的文化专员和红润的
杂志主编,审稿编辑和可怜的
校对员,西班牙语诗人,他们的名字是
暴民,出类拔萃,臭气熏天的老鼠,擅长
冷酷的生存技术以换取排泄物,
公开操练恐怖,袖珍版的聂鲁达
和帕斯们,冷漠的猪群,
权力大厦的穹窿或搔痕。
劫掠少年之梦与写作的暴民。
我的神啊!我们被这肥胖油腻的太阳屠杀
和蔑视。
拉丁美洲诗歌
有点吓人,先生们。空虚和惊恐。
蚂蚁的风景
在虚空。但在深处,有用。
我们来阅读和观看他们的日常流动:
就在这里,墨西哥和阿根廷,
秘鲁和哥伦比亚,智利,巴西
和玻利维亚的诗人
执着于各自权力的份额,
进入临战状态(常态),时刻准备捍卫
他们的城堡抵御空无
或年轻人的攻击。时刻准备谈判,忽视,
诉诸暴力(语言的),让叛逆元素
从一切选集消失:
几只老布谷。
这种行动是我们的大陆的忠实反映。
贫穷又虚弱,我们的诗人们
是这情形的完美上演。
贫穷又虚弱,非欧
亦非美,
动人得高傲动人得文雅
(虽然我们更该学数学或机械,
更该去耕地和播种!我们更该
去做鸡做鸭!)
填满屁的火鸡时刻准备谈论死亡
在任一大学,任一酒吧柜台。
这就是我们,虚荣又可怜,
就像拉丁美洲,按照森严的等级,大家
都排成一队,都带着自己的作品全集
报个英语或法语班,
排队等在陌生者
门前:
等一份奖品或一脚飞踹
在我们的水门汀屁股。
跋:一二三,我的心翻转,四五六,心碎你瞅瞅,七八九,雨水,雨水,雨水流……
墨西哥宣言
劳拉和我那天下午没有做爱。我们试过了,没错,但没成。或者至少我当时这么想。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也许我们做了。这是劳拉说的,并顺便把我带进了公共浴室的世界,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那些地方代表着快乐和游戏。第一家无疑是最好的。名叫蒙特祖玛健身房,在接待处有不知名的艺术家的壁画,画的是那位阿兹台克国王在池子里,水没到脖子。在池边,紧挨着国王,但身量小了很多的男男女女,在笑嘻嘻地洗浴。所有人都无忧无虑,只有国王蒙特祖玛盯着壁画以外,仿佛在追踪未必存在的观看者,黝深的眼睛睁得老大,很多时候我认为在其中看见了恐惧。池水碧绿。石头灰白。在池底能看出群山和风暴云。打理蒙特祖玛健身房的小伙子是个孤儿,这一点是他聊天时的主要话题。第三次去的时候我们成了朋友。他不过才十八岁,想要买辆车,所以在努力存钱:小费实在不多。据劳拉说他有点弱智。我觉得他人不错。在所有的公共浴室都会时不时发生一两次口角。但在那儿我们从来没看到或听到过。顾客们都被某种未知的方式调教过,都严格遵从那位孤儿的指令。确实,去那儿的人也不很多,这一点我一直无法理解,因为那地方很干净,也算现代,还有桑拿厢,里面有饮料服务,特别是还不贵。就是在那儿,10号厢,我第一次看见劳拉赤裸,而我只是挤出个笑容拍拍她肩膀问她哪个开关出蒸汽。那些桑拿厢,准确地说应该叫单间,是毗邻的两小间有一道玻璃门相隔;前一间里会有个长沙发,那种老式的长沙发让人想起精神分析和妓院,一张折叠桌和一个衣帽架;第二间才是真正的蒸汽浴室,有冷热水淋浴和紧贴着墙的瓷砖长凳,凳子下藏着蒸汽管道。从一间到另一间是很神奇的,特别是当一间已经充满蒸汽到看不见人的时候。于是我们就打开门进入有长沙发的那间,那里一切清明,而我们身后,就像梦的丝丝缕缕,泄漏的蒸汽云朵迅速消失。我们躺在那儿,手拉手,倾听或试图倾听健身房里隐约传来的声响,身体渐渐凉下来。等快凉透了,浸入沉默,我们终于能听见地板和墙壁传出的隆隆声,热水管道和某个秘密角落里维持浴室运转的锅炉猫一般的呼噜声。总有一天我会迷失在这里,劳拉说。她在公共浴室方面的经验比我丰富,这毫无难度,因为在那时候我还从未迈进过类似场所的门槛。但她却说自己对浴室一无所知。远远不够。和某人曾经去过几次,在某人以前是跟一个岁数是她两倍的男人,她总是以神秘的表达提及。总共她去了不超过十次,总是同一个地方,蒙特祖玛健身房。我们骑上那时候已经流行的贝纳利摩托,想要走遍墨城所有的浴室,满怀混合爱与游戏的纯粹激情。我们从未做到。相反,在我们的进程中深渊在周围渐渐敞开,公共浴室的巨大黑暗场景。就像其他城市的黑暗面是剧场,公园,港口,海滩,迷宫,教堂,妓院,酒吧,廉价影院,老房子甚至超市,墨城的黑暗面就在庞大的公共浴室网络,合法,半合法及地下。游戏开始时的方式很简单:我让蒙特祖玛健身房的小伙子给我几个廉价浴室的地址。他给我五张名片,又在一张纸上写了十几个地方的地址。这就是最初的一批。从其中的每一个都扩展出无数个。各处的营业时间各不相同。有些我们上午十点钟去,午饭的时候走。那些地方一般说来,都光线充足,墙皮剥落,偶尔能听到少年的笑声和孤独迷失者的咳嗽,缓过劲儿就又哼起博莱罗舞曲。那里的标志仿佛灵泊界,死孩子紧闭的眼睛。地方不算干净,也许是午后才打扫卫生。另一些地方我们下午四五点才出现,入夜再离开。这才是我们常去的时间。公共浴室到这个时候仿佛在享受,或忍受着一个常在的阴影。我的意思是,一种人工的阴影,穹顶或伞盖,特别像有袋类动物的袋子,一开始你会心怀感激但最后会觉得比墓地的石板还沉重。下午七点,七点半,八点是浴室最多人光顾的时候。在门前的路上,年轻人聚在一起聊手球和流行歌曲。走廊里回响着刚从厂子和作坊下班的工人们邪恶的笑话。在接待处,过路的候鸟,那些老娘炮们用洗礼名或化名跟接待员和坐在扶手椅上消磨时间的客人打招呼。迷失在走廊里,尝试某种小剂量的任性,就一小撮,也算大长见识。敞开或半开的门,仿佛流失的土层,地震的裂缝,常常为幸福的观察者提供精彩的画面:赤裸的男人成群,一举一动由蒸汽操控;迷失的少年好像美洲豹在淋浴的迷宫里;运动员、健美先生和孤独者的表情,细微而可怖;一位麻风患者悬挂的衣服;几个老头儿喝着“璐璐”汽水微笑着靠在土耳其浴室的木门上。这里很容易交上朋友,我们也不例外。出双入对的人们,如果在走廊碰上几次,就会觉得有必要打个招呼。这要归因于某种异性间的团结;女性在很多公共浴室都是绝对的少数,常能听到攻击和骚扰的夸张故事,尽管这些故事其实毫无可信之处。这种友谊不过是酒吧里一起喝杯啤酒或别的。在浴室里我们互相打招呼,顶多选在相邻的单间。一会儿先洗完的敲敲朋友的门,不等回答便说一声约在某某饭馆。然后另一对出来,到了饭馆,喝上几杯,分手下次见。有时候也吐露心声,女人或男人,结了婚的人更容易这样,但却不在夫妻间,倾诉他们的生活而你只能点头听着,爱情啊,遗憾啊,命运啊,孩子啊。温馨但无聊。另一种友谊,更为混乱汹涌,来自那些进入你单间的人。这种情况有可能像前者一样无聊,但危险大大增加。他们开门见山,就是以奇特急促的方式敲门,说开门啊。他们很少单独上门,几乎总是三人一组,两男一女,或三个男人;来访的借口往往不可信甚至愚蠢:想抽上两口叶子,因为公共空间不让抽,或者卖点东西。劳拉总是让人进来。最初的几次我很紧张,时刻准备着动手并倒在单间染血的地板上。我认为他们最合乎逻辑的动机是打劫或强暴劳拉,甚至强暴我,紧张得起鸡皮疙瘩。来访者以某种方式知道这一点,只是出于礼貌或在必要的时候才和我说话。一切提议,交易和密语都以劳拉为对象。是她给他们开门,是她问他们卖些什么玩意儿,是她让他们进入有长沙发的小间(我隔着蒸汽听着,他们如何落座,先是一个,然后另一个,然后再一个,劳拉安静的背影透过隔开蒸汽的磨砂玻璃门隐约可见,前厅在蒸汽中瞬间成谜)。最后我站起来,腰里围上毛巾进去。来访者一般是两男一女。或者一个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见我犹疑地打招呼,仿佛毫无理由地从开始就是为劳拉而来,而不是为我们两个;仿佛没想到会见到劳拉以外的人。他们坐在沙发上,幽暗的眼睛没有错过她的任何表情,同时双手在自动卷烟。交谈以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进行,肯定不是年轻人的那种黑话,当时曾一度流行可我现在只记得几个词儿,他们说的是另一种更可憎的切口,里面的每个动词每句话都带着丧葬和墓穴的气味。也许是空中墓穴。也许是无玷墓穴众多变形面孔之一。也许是。也许不。不管怎样我也参与谈话,或努力参与。这并不容易,但我努力了。有时候,配上大麻,他们会拿出几瓶酒。酒不是免费的,但我们没付钱。来访者的生意是在单间里兜售大麻,威士忌,海龟蛋,一般都未经浴室接待员或卫生员的同意,因而被这些人毫不留情地追缉;所以有人收留对他们就极为重要;他们也出售戏剧,实际上靠这个挣钱,也到客户的单身公寓里提供专场表演。这些流动剧团的演出剧目可能很贫乏也可能非常丰富,但演出的戏剧核心总是一样:年纪大的男人留在长沙发上(在想事情,我猜)而男孩女孩,或两个男孩,跟随观众进入蒸汽浴室。表演一般不超过半小时或三刻钟,有时候观众也参与其中。时间一到,坐在长沙发上的男人就打开门,在立刻涌入的蒸汽中咳嗽着,向尊敬的观众宣布,演出到此结束。返场要价不菲,即使只有十分钟。男孩女孩们匆忙冲个澡,然后从男人手里接过衣服。我记得他们没擦干就穿上了衣服。低着头但进取心十足的剧团艺术指导会利用最后的几分钟向心满意足的观众兜售筐子或行李箱里的美味:用小纸杯盛的威士忌,出自行家之手的大麻卷,海龟蛋经他拇指的长指甲破开,倒在杯子里,加柠檬汁和辣椒。在我们的单间里情况不同。低声说话。吸大麻。任凭时间这么过去,不时看表,面孔渐渐覆满汗珠。有时候他们彼此会碰到,我们互相碰到,这是难以避免的,因为都坐在长沙发上,手臂,腿之间的擦碰,可能带来痛苦。不是性的痛苦,而是无可宽恕地迷失或在不可能国度浪游时唯一小希望的痛苦。如果是熟人,劳拉会邀请他们脱了衣服,和我们一起进到蒸汽里。他们一般不会接受。他们宁可抽烟喝酒听故事。休息。过上一会儿,合上行李箱走人。之后,还会回来做同样的事,一个下午两三次。劳拉如果心情好,会给他们开门,否则甚至隔着门说句别烦我都懒得说。除去个别几次争吵,关系总是很和谐。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早在认识劳拉之前就很欣赏她。一天晚上,带人来的老家伙(那回是三个人,一个老头和两个男孩)问我们要不要来场表演。我们从来没看过。多少钱?我问。不要钱。劳拉说进来。蒸汽室还凉着。劳拉解开毛巾,拧动开关:蒸汽开始从地面往上冒。我感觉我们正待在纳粹毒气室里要被处死,看到两个又瘦又黑的男孩进来,殿后的拉皮条老头只穿着一条脏到无法形容的内裤,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劳拉笑了。男孩们看了她一眼,有点拘谨,站在房间中央。然后他们也笑了。在劳拉和我之间,老头坐下来,并没脱下他可怕的内衣。您两位就是看看,还是也参与?就看看,我说。看看再说,劳拉说,她很喜欢这种模棱的表达。男孩们,那时候,仿佛听见一声命令,跪下开始互相往生殖器上打肥皂。他们的表情,熟练而机械,流露出疲倦和某种颤抖,后者显然与劳拉的在场有关。过了一阵。房间里又充满了浓浓蒸汽。演员们一动不动,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但却好像是冻僵了:面对面跪着,但下跪的姿势却有种怪诞的艺术感,左手自渎同时右手保持平衡。好像鸟儿。金属片裁成的鸟儿。他们累了,直不起来,老头儿说。实际上,打上肥皂的阴茎只是腼腆地斜指向上。小家伙们,别磨断了,老头儿说。劳拉又笑了。你老是笑我们怎么能专心啊,一个男孩说。劳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靠着墙。这样一来,她和我就把那两个疲倦的表演者夹在中间。我感觉到时间,在我里面,炸裂。老头儿嘟囔着什么。我看了他一眼。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我们有好一阵儿没睡过觉了,一个男孩说着放开同伴的阴茎。劳拉冲他笑笑。在我身边老头开始打鼾。男孩们松了口气,笑了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我听见他们骨头咯吱响。劳拉靠着墙往下出溜直到臀部挨上地砖。你太瘦了,她对其中一个说。我瘦?他也不胖,还有你,男孩回答。事实上我们都很瘦。蒸汽的咝咝声,有时候让人听不清说话,声音太小。劳拉的身体,贴着墙壁的背部,抬起的膝盖,浑身汗涔涔:水滴滑下她的鼻子,她的脖子,在双乳间汇合,在阴户的毛发间逗留,然后才落到滚热的地砖上。我们在融化,我嘟囔着,忽然间感到悲伤。劳拉点点头。那一刻她真可爱。我们这是在哪儿?我想。我用手背抹去从眉毛滑向眼睛的小水滴,不然就看不见。男孩中的一个叹了口气。真困,他说。睡吧,劳拉劝他。奇怪:我觉得灯光暗了,没那么亮;我担心自己会晕过去;随后我又觉得是太多的蒸汽造成色调的变化,暗了很多。仿佛我们在看着天黑下来,在这里面,没窗户的地方,我想。威士忌和大麻不是好伴侣。劳拉仿佛看出来我的心思,说别担心,没事儿。然后又笑起来,不是嘲讽的笑,不是取乐的笑,而是一个结束的微笑,介于美与凄惨之间的微笑,但也不仅仅是美与凄惨,而是微小的美与微小的凄惨,一对悖论的侏儒,难以捉摸的行者侏儒。别紧张,蒸汽而已,劳拉说。男孩们对劳拉所说的一切都毫无置疑,不断点头。然后其中一个躺在地砖上,头枕着手臂睡着了。我站起身,小心不吵醒那老头,挨近劳拉;蹲到她身边把脸埋在她湿润好闻的头发里。我感到劳拉的手指抚摸我的肩头。很快我发现劳拉在玩儿,动作非常轻柔,但确实是在玩游戏:小指一开始在我肩头晒太阳,然后无名指来了,彼此亲吻问候,然后又来了大拇指,小指和无名指就朝下跑开。大拇指占据了肩头,开始睡觉,甚至,我觉得它还在那一带吃了点蔬菜,因为指甲陷到我的肉里,直到小指和无名指带着中指和食指回来,一起把大拇指吓跑,它躲到一只耳朵后面,从那儿窥视别的手指头,不明白为什么它们要把自己赶走,而这时候其他手指头在肩膀上跳舞,喝酒,做爱,彻底喝醉,失去平衡,从背上掉下来,劳拉利用这一事故抱住我,嘴唇轻轻蹭上我的嘴唇,而那四根红肿到十分的手指头,又扣住我的脊骨上爬,大拇指却在一边旁观,毫无放开耳朵的意思。你的脸在发光,我悄声说。眼睛。乳头。你也一样,劳拉说,有点苍白,不过也发光。那是蒸汽混合的汗水。男孩中的一个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你真喜欢他?他问劳拉。他的眼睛又大又黑。我坐到地上。对,劳拉说。他肯定爱你爱得很疯狂。劳拉笑得像个家庭主妇。对,我说。不奇怪,男孩说。不奇怪,我说。你知道蒸汽和汗水混在一起是什么味道吗?每人汗水的味道不一样。男孩躺靠在伙伴旁边,歪着身子,太阳穴直接贴上地砖,眼睛依然睁着。现在,他的阴茎,硬了。他用膝盖蹭上劳拉的双腿。说话前眼睛眨了好几次。我们小小做一回吧,他说。劳拉没回答。男孩好像在为自己说话。你知道小蒸汽珠儿和小汗水珠儿混在一起什么味道吗?究竟什么味道?尝起来什么味儿?热气使我们越来越困。老头身子一歪,整个人躺在长凳上。睡着的男孩身体蜷缩,一只手揽住醒着的男孩的腰。劳拉站起来,从上方久久打量我们。我以为她要打开淋浴,给睡着的人带去不幸的后果。很热,她说。热得受不了。如果不是他们在这儿(她指这个三人组)我就从酒吧要杯冷饮了。你可以要,我说,谁也不会进到这儿来。不,劳拉说,不是因为这个。我关上蒸汽?不,劳拉说。那男孩,偏着头,死死盯着我的脚。他可能是想跟你做,劳拉说。还没等我回答,那男孩,几乎没动嘴唇,简洁地说了声不。我是开玩笑,劳拉说。然后她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抚摸他的臀部。我看见,一幅短暂而令人不安的景象,男孩的汗滴怎样流过劳拉的身体,反之亦然。我女友的纤长手指和男孩的臀部闪耀着同样的润光。你肯定是累了,劳拉说,那老头疯了,怎么能让你们在这儿干起来。她的手滑过男孩的臀部。不是他的错,男孩低声说,他已经不记得床是什么。也不记得穿干净内裤是什么感觉了,劳拉补上一句。他什么也不穿更好些。对,我说,更舒服。更少尴尬,男孩说,但要是能穿干净雪白的内裤真太棒了。贴身的,但别太紧。劳拉和我笑了。男孩温柔地批评了我们:请别笑,认真的。他的眼睛显得模糊,灰色的眼睛好像雨中的水泥地。劳拉两手握住他的阴茎一拉。我听见自己说,关上蒸汽?但声音微弱遥远。你见鬼的经理睡哪儿去了?劳拉说。男孩耸耸肩;你有点伤着我了,他低声说。我攥住劳拉的一只脚踝,另一只手擦掉流到眼里的汗水。男孩挺身坐起来,动作很小心,不吵醒同伴,吻了劳拉一下。我低下头为了看得更清楚:男孩的嘴唇,厚厚的嘴唇,吸吮劳拉的嘴唇,紧闭的嘴唇,那里浮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我半闭上眼。我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平静。忽然间蒸汽盖住了她。我感到一种陌生的恐惧,害怕蒸汽会杀死劳拉?嘴唇分开的时候,男孩说他不知道老头睡在哪儿。他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切割的手势。随后抚摸劳拉的脖子又把她更揽得近些。劳拉的身体,弹性十足,马上习惯了新的姿势。她的目光盯着墙壁,盯着蒸汽后露出的墙壁,倾身向前,乳房蹭上男孩的胸口或以温柔的力量压迫。蒸汽时而让他们消失,时而半遮半现,时而为他们罩上银晕,时而浸没仿佛在梦里。最终我完全看不见她。先是一个影子叠在另一个上面。然后什么也没有。房间好像马上要炸开。我等了几秒钟,但什么也没发生,相反我感觉蒸汽越来越浓。我伸出手去,碰到了劳拉拱起的背,下面应该是那男孩的身体。我站起身,沿着墙走了几步。我听见劳拉在叫我。嘴里含着什么的劳拉。你要什么?我说。我快憋死了。后退几步,不像刚才那么小心,弯下腰朝我估计她会在的位置摸索。只摸到了火热的地砖。我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者已经疯了。我咬着手为了不喊出声来。劳拉?我呻吟了一声。在我身边响起男孩的声音好像远方的雷声:混合汗水的蒸汽味道不一样。我又站起来,这次准备朝看不见的地方踢上几脚,但忍住了。关上蒸汽,从某处传来劳拉的声音。我跌跌撞撞地摸到脚凳那里。弯腰找开关的时候,几乎就贴在耳边,我听见老头的鼾声。他还活着,我想,关上了蒸汽,刚开始什么也没发生。随后,在各个身影恢复可见之前,有人打开门,出了蒸汽室。我等着,在另一间的某人弄出很大响声。劳拉,我低低的声音叫她。没人回答。我终于能看清老头依旧睡着。在地上,两位演员一个胎儿似的蜷缩,一个直着身子。失眠者看起来真的睡着了。我从他们身上跨了过去。在有沙发的房间里劳拉已经穿好衣服。她一声不吭把衣服丢给我。怎么了,我问。我们走,劳拉说。后来我们又见过三人组几次,一次还在这些公共浴室,另一次在阿斯卡帕萨科那边,地狱浴室,按劳拉的说法,但再也没有像这次一样。顶多我们一起抽支烟然后再见。在很长时间里我们仍常去这些地方。我们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做爱,不过在公共浴室之路上总有磁石一样吸引我们的东西。当然也少不了其他插曲,发疯的家伙在走廊赛跑,诱奸的企图,靠着运气和计谋躲过的抢劫:计谋,出自劳拉;运气,全靠浴室顾客们青铜般的团结。所有这些地方的总和,现在已经与劳拉微笑的面庞混成一体,我们曾从这一切中提炼出爱的确据。这些地方中最好的,就是蒙特祖玛健身房,或许因为我们的第一次就是在那里,我们也总是回去。最糟的,是卡萨斯·阿莱曼的一家,名副其实地叫作“漂泊的荷兰人”,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像停尸房的。三重意义上的停尸房:卫生,无产阶级和躯体。但与欲望无关。我对那些日子的记忆有两样无法磨灭。第一是一系列劳拉裸体的形象(坐在脚凳上的,在我怀中的,在喷头下的,躺在长沙发上沉思的)直到在渐渐弥漫的蒸汽中完全消失。剧终。空白图像。第二是蒙特祖玛健身房的壁画。蒙特祖玛的眼睛,深不可测。蒙特祖玛浮出水面的脖子。他的侍从(或许并非侍从)笑着聊着尽力无视那些皇帝所看见的东西。背景中一群群飞鸟融进云彩。池里石子的颜色,肯定是我们一路冒险中我见过的最悲伤的颜色,只有某些眼神的颜色与之相似,走廊里的工人,我已经不记得但肯定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