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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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等兵约瑟夫·德兰尼

吃过晚饭,我和妻子一起坐在门廊里。离天黑还有一个钟头,妻子拿出针线做起活来。这是一件蕾丝边的粉红色物件,是我妻子为一位即将出嫁的闺蜜做的。周围的邻居们也出来了,散坐在草坪上,或是和我们一样坐在自家门廊里。

偶有朋友路过,向我们鞠个躬,或是驻足聊一会天,我们便同他说几句话,但大部分时候我俩都是静静地待着。

我仍惦记着自己刚刚写完的那本书,自言自语道:“总算写完了,不过我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当初想写的东西?”

我心想:我写这本书,原本是为了记录我所在的K连的故事,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希望这本书所记录的是每一支军队的每一个连的故事。如果这本书里里外外全是关于美军士兵的,那是因为我只知道美军士兵的情况。换上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场景,我所描写的对象也可能是法军士兵、德军士兵、英军士兵或者俄军士兵。

接着我又想:我希望有一种办法可以把这些故事串起来,一个个地钉在巨轮的楔子上,转一整圈。然后我会越来越快地转起这个轮子,直到我所描写的人和事变得鲜活起来,成为整个故事的一部分。它们逐渐靠近彼此,走进彼此,相互交叠,最终融合成一个有机整体,一个永不停息的苦难之轮——这就是战争的画卷。轮子转动的声音,人们或哭或笑,或祈祷或咒骂所发出的声音,与战争中墙壁倒塌、子弹飞过、炮弹开花所发出声音交相呼应。……

我俩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突然我妻子说道:“我觉得枪杀俘虏的那部分还是删掉为好。”

“为什么?”我问道。

“冷血无情地枪毙那些手无寸铁的俘虏,实在太残忍,也太不公平了。我承认,这种事情或许多次发生,但肯定不太常见。这种事情不可能时常发生。”

“描写空袭的那段更好些吗?”我问道,“更人道?更常见?”

“对啊。”她说,“是的。我知道,那种事情可是时常发生的。”

“难道马特洛克上尉仅仅因为误判形势而下令枪杀俘虏,比一名飞行员故意轰炸城市、屠戮那些与之素昧平生、无冤无仇的老百姓更加残忍一些?”

“可那终归没有枪杀战俘令人厌恶。”我妻子固执己见,她接着说,“你知道,飞行员根本看不到炸弹在哪儿开花,也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因而他不必对此真正负责。可是,你书里描写的那些人却让战俘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这根本不是一码事。”

我开始不住地大笑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我说,“也许你把自己无法回避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妻子走了过来,向我伸出她的手。“亲爱的,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她说,“其实我不是。”

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爱丽丝家的孩子们穿过街道,在草坪上嬉戏打闹,又喊又叫。时值初夏,清风徐来,风中掺杂着一丝香石竹和栀子花的芳香。天色渐暗,妻子收起了她的针线活,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周围邻居们的草坪绿油油的,被修剪得很是整齐。花儿盛放,灌木丛长到了篱笆和院墙边。眼前此景,郁郁葱葱,悄然无息,令我不禁有些回忆起自己曾经亲历和目睹的昔日战场……

我永远记得那个令无数生灵涂炭的昔日战场。来年春天,草儿长得比周围的田野更加葱郁茂盛,罂粟花愈发红艳,蓝色的矢车菊更加湛蓝。它们漫山遍野地长满整个战场,一片片地沿着弹坑的边缘和废弃的壕沟生长,顺着风吹过的方向形成一波波涟漪。它抹去了这片苦难之地的疮痍,使之恢复了甜美平和的表面。望着眼前的小树林或小山沟,你绝对想象不到一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但她认为这很好理解:牺牲并葬身于此的阵亡战士们的尸身血肉,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草木,使其得以茂盛地生长。她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我无法赞同这个过于简单的解释:对我而言,上帝似乎对人类心存厌恶,厌恶他们永无止境地恶意相向,于是上帝尽快地掩埋了人类曾经彼此屠戮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