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汉承秦制与西汉的确立
01 视角不同,对历史的解释也会不同
我在台湾长大,在台湾受教育。在我接受教育的那个年代,中国历史是教育内容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小学里有社会课,其主要内容是历史与地理,且大部分内容是中国历史与中国地理。到了初中还是有历史课,在六个学期里,中国历史占了四个学期,西方历史或者说世界历史占了另外的两个学期。高中历史课维持和初中历史课一样的比例,也是中国历史占三分之二,西方历史占三分之一。这是我们的基础教育中历史教育,尤其是中国历史教育的概况。
大学,我读的是台湾大学历史系,第一年的必修课里又有中国通史,它在上下学期各占四个学分,这意味着在那一年里,我每个星期都要上四个小时的中国通史课。
上了大一之后,尤其是接受了历史学的专业训练之后,我开始有了比较强烈的知识自觉,也反省式地回顾了自己和中国历史之间的关系。整理后,我发现我学了四次中国历史,时间分别是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而每一次的读法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即从开天辟地的神话,顺着时间轴下来一直学到现当代。还不仅如此,每一次学到的东西,都有很多重复的,前一次学过的,后面再学一次,只是学得越来越详细,但根本的学法并没有改变。
诚实地说,如此反思让我有点沮丧,也让我稍稍动摇了继续读历史系的信念。如果读历史就是这样,将同样的东西越读越仔细,在本来就知道的基础上不断地添加更多的细节,学的、说的都是以前的人已经知道的或被固定下来的知识,那它能有多大的意义?更重要的是,那它能有什么挑战,能有什么个人发挥的空间?这个人学的、说的历史,和那个人学的、说的历史,能有什么不同?
还好我坚持学了下去,这使我有机会进一步明白历史和历史学不仅是这样的。关于历史的新观念、新探求,让我们这一代可以不用遵守过去的那种方式进行历史研究,它们开拓出了越来越广的空间,等待着我们去探索、试验自己不一样的知识兴趣与技能等。
比如,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考古资料,帮助我们跳过了近四千年的时间,直接碰触到太史公司马迁都碰触不到的甲骨文,以认识商代的历史与文化。也就是说,我们这一代对商代历史与文化的认识,有机会超越过去近四千年里的所有活过的人,只要我们能找出方法读懂甲骨文,并从甲骨文里思索出更多、更完整的信息。
新史料带来开发新知识的可能,这很令人兴奋,也很容易理解。继续读历史后,另外一种没有这么直截了当,却同样让人感到振奋的新可能又冒出来了。那就是找到新的角度、新的架构重新解释史料,因而即使以旧的史料为素材,也能够刻画出很不一样的历史图景。
比如,有一种史观是唯物史观,它强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作用,突显阶级斗争。对照之下,这突显出我们过去学习的中国历史,原来是如此以皇帝为中心的,是如此从认同皇帝统治权的立场出发的。在台湾地区,唯物史观被视为毒蛇猛兽,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它反而对我们有着特殊的吸引力。因为唯物史观可以帮我们摆脱既有的标准答案,将历史重新呈现为许许多多的,有待于我们运用智慧与本事一一解开的问题。
接触了禁忌的唯物史观,这给了那时的我们解放的自由,使我们从原先固定的思维模式中跳脱出来。过去,历史中被形容为“暴乱”的事件,在唯物史观里却成了“起义”。历史中被描述为正面、肯定的“平乱结果”,在唯物史观里则被写成了“起义不幸地遭到了镇压”。我们不一定接受唯物史观的说法,然而一旦有了唯物史观作为对照,那么原来的历史说法就不是唯一的说法,也就不是天经地义的说法。
这刺激我们在阅读任何史料时,都从原来的史料怎么写就怎么相信的态度,改变为存疑地先问:这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记录下来的历史?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来看待如此的历史叙述或历史解释?
唯物史观带来的另一项重大影响,就在于它给我们揭示了不一样的历史学探究重点,即其从What(什么)转移到How(如何)和Why(为何)。唯物史观相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坚持要以经济基础解释上层建筑中的政治和文化等现象。也就是说,在唯物史观中,政治和文化等现象不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它们必须被放入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的因果变化中进行理解。
举个简单的例子说明。
过去学历史,我们必定学到王羲之的书法成就极其大,这是重要的历史事实,且它也就仅止于历史事实。在唯物史观的分析框架中,王羲之的书法,其人其作,就被视为需要解释的现象。也就是说,只说只看王羲之有漂亮的行书书法,这是不够的,我们还要进一步地探问:为什么王羲之的书法艺术会在那个时代兴起,那时的书法艺术又为何会达到那样的高峰?等等。
这就牵涉魏晋时期的门阀世族社会,门阀世族身份背后的庄园经济,以及使庄园经济能够运作的阶级划分,相应的政治安排等。突然之间,王羲之的书法就不再是他个人的成就,而是豪门大族艺术的代表,它只能建立在庄园经济的剥削基础之上。不论同不同意这种说法,这种说法都打破了旧看法,也启发我们寻找对历史现象的不同看法与说法。
唯物史观强调生产的重要性,这就使我们看到了在中国承担生产工作的主要角色——农民。在传统历史里,我们很少看到农民。翻阅《资治通鉴》,我们会发现只有在几种情况下,农民才会被记录下来,其中包括荒年的时候、发生变乱的时候和改朝换代的时候等。从提供政治教训(“资治”)的角度看,也只有在这几种情况下,统治者才需要注意农民,并记录农民在做什么。
唯物史观,尤其是后来中国共产党建立起的历史意识认为,我们应该站在农民这边,且表现出对统治阶级的厌恶。我们不见得都接受这种历史叙述或历史解释。对我们来讲,比较重要的是,在将农民立场与传统的帝王立场相对照后,我们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全盘照收这样或那样的历史叙述或历史解释,而必须有自己的历史立场。
02 层出不穷的新史学方法
除了来自中国大陆的冲击之外,还有更大的动能从西方历史学的发展浪潮中,波涛汹涌地传来。比如,在艾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对马丁·路德的研究中,心理历史学的潮流产生了。即借鉴心理学中的精神分析对人的新认识,历史学试着用更复杂、更细腻的眼光看待历史人物。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所主张的“潜意识”概念,对历史研究者尤其有启发。如果人连本身都无法诚实地理解,勇敢地面对,那么人如何行动,如何思考,如何判断与描述自己的行为等,就更都有着复杂的机制。这样的机制不会只出现在现代人的身上,我们无法继续以简单、天真的方式看待历史人物,或把他们的表面说法当作事实。我们可以,而且有责任探测、挖掘出他们隐藏在深处的心理真相。
心理历史学,特别看重历史人物的成长过程及其与家庭的关系。按照弗洛伊德理论的指引,我们要从一个人的幼年和童年经历中寻找他不自觉,实际上却决定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压抑的潜意识,以重新检视或解释他的功业或罪恶等。
于是,顺其自然地,家庭生活,或扩大来说,私人生活就进入了历史学家的视野。家庭事件,或者确切地说,关起门来在家中所发生的事,即过去不被认作历史研究领域的事,就进入了历史学家的视野。我们谈历史,谈的自然就是由一件件大事连接起来而构成的历史,而大事,不言而喻,指的就是在公共领域发生的,并且影响到许多人的事件。
在家庭生活等私人生活领域怎么可能有大事呢?
然而,新一代的历史学与历史学家都意识到:历史人物无论多伟大,也都是人,也都是从家庭生活等私人生活领域中成长起来的。不将他们的这些经历考虑进来,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地认识他们,而只能认识他们的表象,而这些表象常常是刻意美化、扭曲或说谎伪造的。
家庭生活等私人生活不仅塑造大人物,而且影响整个时代、整个社会的人,不一样的家庭生活或私人生活可能比不一样的政治制度,更直接、更有效地决定了某个时代、某个社会。从这个角度看,家庭生活等私人生活怎么能被排除在历史之外呢?
于是,以个人为对象的心理史学促进了集体心理史学的产生。集体心理史学刻画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集体心理机制。其中,最早做出突破性成绩的,是对暴力的研究。例如,作为社会的集体现象,暴力是如何产生的,如何运作的,又如何转化的?社会中怎么会有暴力呢?社会又怎么从暴力的状态中和平化呢?等等。
在过去的历史学看重的大事中,一定包括战争。战争是规模最庞大、破坏力也最大的集体暴力。
以前的历史学,通常简单地将战争视为少数领袖人物决策发动的,新的集体心理历史学却要追问:如果没有社会的集体暴力化,那么仅靠少数领袖人物的意志,哪有办法进行战争?战争所需要的一切组织与支持等,绝对是集体社会性的;不认真深入地看待其集体社会的属性,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地了解战争,更无从逼近地描述战争。
战争是怎么进行的?用今天的历史学眼光看,过去的历史记录中充满了战争,战争也是推动历史、改变历史的最主要的力量之一。虽然如此,但近乎荒唐地,我们很少具体地察知并理解任何一场战争是怎么进行的。而且,虽然战争牵涉太多太多的细节,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每一场战争都不一样,但被写进历史里,尤其是成为通俗的历史知识之后,这些战争就通通变成类似的“××战争”“××之役”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好。
东汉末期大乱时,有“黄巾贼”;清代太平天国之乱时,则有“长毛匪”。“黄巾”和“长毛”其实都是回应战争的需要而采取的措施。人类历史上的绝大多数战争,可不是双方各自穿好了制服后进行的。这边的人和那边的人,如何在战场上辨认敌我?这就必须有特别的辨识符号。在头上包“黄巾”,这是一种辨识的符号;将前后的头发都留长且散开,这是另一种辨识的符号。
而且,是以“长毛”来辨识还是以“黄巾”来辨识,显然会有很不一样的效果。因为“黄巾”可以很容易地摘下来,在战场上打败了,将“黄巾”一摘,“黄巾贼”就可以混在人群里逃走。相对而言,“长毛”就没有办法一下子剃掉,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战败,“长毛匪”就没有那么容易逃走。也因此,“长毛匪”彼此效忠团结的程度,一定会高于“黄巾贼”的。
03 新史学观念改变我们对历史的认识
关心家庭结构与家庭活动的真实状况,关心私人领域的生活等,这产生了完全不同于原先仅着眼于“公共性”的历史,从而衍生出许多新的研究领域。
比如,教育史,不仅仅要看教育的内容,更试图重建教育的流程、方法与实际经验等。即要研究一个人以什么方式,经历了多久的教育,其间学到了什么,又形成了怎样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等。
又比如,“童年”也成了一个独立的新兴研究领域。在以前的历史中,不太会出现小孩,小孩能成就得了什么大事,值得被写入历史?然而,换以现代的眼光,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用不同的方式对待的小孩,长成了不同的人,他们如何思考,如何行动,这其实是受他们的童年制约的。
总体来说,半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历史学在将历史的眼光不断地“缩小”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历史学也在原先鸟瞰式的宏观史学之外,衍生出了micro-history(微观史学)。
micro-history的开创性经典作品,包括意大利历史学家卡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的《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精神世界》(The Cheese and the Worms:The Cosmos of a Sixteenth-Century Miller)等。它记录了16世纪,意大利的一个疯子磨坊主的生平和言行。这样的一个人,他终生住在意大利的乡间,也未曾有过任何的丰功伟绩;而且,他唯一留下来的,是其不正常的癫狂言行。这怎么会值得历史学家记录,并为之写一本研究著作呢?
金兹伯格颠覆了这样的传统主张,其著作让我们细致入微地了解了这个人的想法,并且从他被视为“不正常”的言行中,对照出当时的人所认定的“正常”。经由“不正常”,我们反而才能更清楚地看到,一般不会被检视的“正常”究竟是什么。
也有用类似的方法研究中世纪的圣愚(Holy Fool)传说的。
圣愚通常也是疯疯癫癫的人,他们做出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行为,说些基本没有人能理解的语言。然而,在特定的宗教信仰背景下,人们相信,在上帝造的世界里,每一个现象应该都是有意义的。上帝为什么要在“正常”的人之外,造出这种疯疯癫癫的“不正常”的人?他们的言行,应该是上帝用来彰显某种特殊真理的手段吧?
于是,他们不可解的语言就被视为藏着神秘的符号的,他们不可解的行为就被视为藏着神奇的指示的。所以,因他们的“愚”,反而他们就被视为“圣”的代表了。
同样地,借由圣愚,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出一个社会的内在信仰,以及这些信仰的全面影响等。其中的重点,不在于他们的疯疯癫癫的言行,而在于一个社会如何对待类似的“脱轨”行为。这显示出,这个社会隐性的轨道究竟在哪里,又有哪些让人遵循轨道生活的力量,及其拥有多大的强制力等。
与微观史学相关的另一种历史学潮流,是history from the bottom(来自底层的历史)。
过去的历史看重大人物,如有着最高权力与地位的人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恺撒大帝、查理曼大帝、拿破仑(一世)等,不管他们是如何取得权力与地位的,当他们获得最高的之后,历史的舞台灯就自然而然地聚焦于他们的身上。但为什么是如此?
这些大人物的言行顶多只是历史的某种缩写,既然只是缩写,那么让我们通过他们的言行来认识的历史,就必然有一定的局限性。要更完整、更全面地认识历史,我们不能不关心底层的人,他们的言行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他们和大人物一样重要,甚至比大人物更重要。
与上述观念相关联的,还有另一种新的观念,即history of everyday life(日常生活史)。
过去的历史偏重记录非常事件,也就是记录重大的、特别的事情,即并非天天都会发生的事情,这样偏重的一个理由是,非常事件标示了变化,可以帮助我们追索变化的轨迹。然而,认真地回顾一下自己的生活现实就能明白,日常生活岂是如传统历史学假定的那样,是固定不变的呢?在没有非常事件冲击的情况下,日常生活也有内在的变化力量。我们也没有理由将这些排除在历史之外。
写日常生活,有一种特殊的新技法,那就是写小事件而不是写大事件。这里的小和大的差别主要在于,事件牵涉和影响的人数是少还是多。
历史学家娜塔莉·泽蒙·戴维斯(Natalie Zemon Davis,1928—)写了一本既叫好又叫座的书《马丁·盖尔归来》(Le Retour de Martin Guerre)。后来,它还被改编成由杰拉尔·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主演的电影。马丁·盖尔是16世纪的一位法国农民,他离开村庄去打仗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回来了。只是回来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马丁·盖尔,而是另一个人。但包括马丁·盖尔的太太在内的人,都宣称他就是马丁·盖尔。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假的马丁·盖尔的出现,给这个小小的村庄带来了什么样的骚动,这些村民,包括马丁·盖尔的太太,是如何应对这样一种状况的呢?他们为什么会接受假的马丁·盖尔,不仅让他住进原来真的马丁·盖尔的家中,还把他看作真的马丁·盖尔?
探索这一连串的问题,我们就碰触到那个时代、那个地区特殊的家庭、生产、教会、风俗等的状况,这些交织出一幅复杂而令人意外的历史图景。小事件,虽顶多影响几十或上百人,却如同浮雕般突显出16世纪法国乡村的日常生活景象。
还有更具历史学理论野心的法国年鉴学派,他们要彻底改造历史学中的时间观。
以大人物、大事件为中心的历史,带着单一、短暂的时间尺度。比如,滑铁卢战役一共打了两天,我们很容易认为在那两天中,欧洲的历史就改变了。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提醒我们:历史不该只在这样的时间层次上运作。
滑铁卢战役的背后有拿破仑一世建构起帝国的几十年过程等。在拿破仑一世崛起的事件背后,又有欧洲王权与政治制度在一两百年间的转变等。在欧洲王权转变的背后,又有几百年的欧洲封建社会等。在欧洲封建社会的背后呢?又有变化更缓慢的欧洲土地制度、经济活动和生产模式等。在这背后呢?还有以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为尺度的地理变化等。
从地理的时间尺度,到战役的时间尺度等,一层一层加起来,才能构成全幅的历史尺度。所以,我们不仅不该停留,只看其中一层,还要从一层层不同的时间以及空间尺度的互动、影响中,挖掘出新的、更有效的历史叙述与历史解释。
04 新眼光发现更加丰富的中国历史
历史学眼光的大范围扩张,正是我们今天重新认识中国历史的基础。除了发现新史料之外,用新眼光看待旧史料,也可以耕耘出许多丰富的历史认识。
比如,孔府档案,这可不是什么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新东西。它从16世纪起就存在于山东曲阜的衍圣公府中。衍圣公府又称孔府,是历代朝廷提供给孔子的后裔长期居住的地方,它具有国家机构的性质,因而保留了庞大的文献记录。从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到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它保存了四百多年中上万卷的档案。
虽然算国家机构,然而孔府最重要的活动,是这一家人的生活。孔府档案,是一份横跨四百多年的大家族居家生活的流水账。在相关的仪式、人事记录之外,孔府档案里有大批关于柴米油盐的资料。小到一块豆腐多少钱,大到修一根梁的木工要价多少等,都被记在里面。
以前,没有人会认为这样的流水账是历史,或它有任何历史研究的意义。然而,在新眼光的发现下,孔府档案可是个历史大宝库。仅是考察其中四百多年来豆腐价格的变化,就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极其难得的生活物价的变化基准。而且,它鲜活地显示了四百多年来中国上层家庭的生活所需,这绝对是无法在任何正史中找得到的精彩资料。我们也能够借以重建出一套日常生活史的样貌。
值得用新眼光彻底重新检视的,还包括众多的笔记小说。中国笔记小说源远流长,《汉书·艺文志》就将诸子分为“九流十家”,其中排在最后的一家,就是小说家。由此可见,稗官野史和笔记小说开始的时间都很早,但在过去,这些一直被视为不重要的末流。因为小说家记录的,是琐碎的事物,而这些是无关宏观政治的,也无关道德伦理的。所以,它们不被看重。
但从新的眼光看,有关宏观政治、伦理道德的论述,往往一脉相承,且几百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动,反而在琐碎的事物中,我们才更能察知中国社会的转变。
笔记小说带有游戏的性质,因而它们不太会集中记录同样的领域或同样的事情;它们涵盖的范围,也就比文人正式记录的文献的广得多。正因为它们这里写一件,那里记一段,没有特别的计划,我们反而得以碰触到社会上的不同层面。
笔记小说之中尤其无用、游戏性质更高、过去更不受重视的,有像《笑林广记》那样的笑话书,也有像《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那样的鬼故事集等,但在现在,我们看来,那真是关于社会集体价值观念的大宝库。
笑话必然对应主流价值的观念,挑衅、打破主流价值的,才会被视为好笑的。分析笑话之所以成为笑话,这就能让我们对那时社会的集体价值观念有更清楚的认识。鬼故事则反映了那时的人关于生死的种种想象,即除了活人的世界之外,另外有怎样的平行世界存在等。而且,鬼故事中多有因果报应的情节,这也鲜活地展现出那时的是非评断与罪罚关联的模式等。
将这些东西都加进来,我们看到的中国历史当然就比以前的更多元了。中国历史不是同构性的单线发展。在相对稳定、雷同的朝代政治、伦理观念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的生活曾经存在过。我们可以从过去被忽略的材料中,运用新的历史学技能,将这些多元的内容找出来,以重新认识更丰富的中国历史。
05 朝代史模式无助于理解秦汉之际
传统认识中国历史的方式,且最为根深蒂固的模式,是朝代史模式——以朝代为单位看待中国历史。朝代史模式必定倾向于强调改朝换代的变化,突出朝代与朝代之间的差异。
这样的偏向,在处理秦汉之际时,也就是,将秦、汉视为两个很不一样的朝代,并形成强烈的对比,会产生特别的问题。比如,秦朝只存在了十五年;而汉有前后两段,即使中间一度被王莽的新朝隔断,也都各自有两百年左右的长度。再比如,为什么这两个朝代持续的时间会差这么多?因为一个施行暴政,一个施行仁政;一个是以法家立本的,一个则是以儒家为根基的。等等。
然而,从这种角度看秦汉之际,即从秦末大乱到西汉建立,再到汉武帝(公元前141-前87年在位)即位前的汉初这段历史,就会错失重点。这种视野让我们看不到从秦到汉的延续和相似之处,或者说得更明确些,让我们看不到西汉一朝继承秦朝的部分,以及其来不及改变,或不愿意改变的秦朝的部分。
秦汉之际的关键在于项羽兵败垓下,汉王刘邦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当时的一个巨大的问题并没有被解决,那就是接下来的国家体制该如何安排?它是要回归秦统一之前的诸侯列国情势,还是要维持秦统一之后的郡县帝国制?
在这点上,刘邦要感谢项羽,也要感谢自己身边的几位头脑清楚的谋士。作为楚国的贵族之后,项羽始终选择回到他所出身的那种诸侯列国的环境中。他不想当皇帝,只想当类似于春秋时期的“霸”,即在列国诸王之间可以威吓大家、仲裁事务的共主。对实际的统治工作,项羽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去做,他宁可将之分配给各地的诸侯列国负责。
项羽的遭遇显示了这条复古之路有很多阻力。比如,要怎么分封,分封给谁等,这些都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有分封,就很难没有不平,更难没有争夺。分封后,诸侯列国各拥军队,各领各自国中的经济收益,彼此更很难不打仗。仗真的打得太久了,如果换一个新的领袖,非但无法解决战争的问题,还埋下了战乱再起的祸患,那么人们受不了,也绝对不愿意支持。
在楚汉相争的过程中,刘邦也不得不诉诸封王的手段,以拉拢各方的反楚势力,形成联盟。然而,他及其身边的谋士,鉴于项羽的情况,其实早已对列国分封制度心存警惕。
楚汉相争中兵力最盛的,除了刘邦自己率领的军队之外,还有韩信、彭越和黥布三方的。打败项羽之后,刘邦首先将韩信改封为楚王派到南边,另外将彭越封为梁王,将黥布则封为淮南王。
这样的做法当然有酬庸功臣的用意,但还有其他战略上的考虑。即一是将势力最大的韩信调离其原来的齐地,让他坐镇处理项羽原来的地盘。二是,让彭越在北,黥布在西,接邻韩信。如此安排的用意非常明显:一方面,如果楚地有乱,那他们可以协助韩信;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就近牵制韩信。
另外,在与项羽相持时,刘邦争取到了几个原本是项羽阵营的王,反过来支持他。这几个人,他不能动他们,而且必须封他们为王。他们是赵王张敖,燕王臧荼,北方的韩王信,以及地处偏僻的长沙王吴芮。
这就是西汉初建时的基本态势,即有这几个分封的诸侯,在他们的势力之外,才是以长安为中心,以郡县制管理的帝国范围。表面上看起来,西汉依然保留着分封的列国诸侯,不过,这时的列国诸侯存在的理由已经和周朝封建的很不一样了。
刘邦打败项羽后,做了一项安排,他让前面所说的这七个王,联名推他当皇帝。经过了仪式性的推让后,刘邦即皇帝位。于是,他的政治身份,就和项羽及更前面的秦始皇的都不一样了。
项羽没有称帝,虽然他自称西楚霸王,但从制度上看,他和其他诸王是同等级的。与项羽相比,由七个王联合推拱当上皇帝的刘邦就不一样,他不仅是皇帝,而且他是经过这七个王公开承认的,他的地位高于他们的。刘邦和秦始皇也不一样,秦始皇是在灭掉了诸侯列国后当上皇帝的,刘邦却是在诸侯列国支持和推举后当上皇帝的。
06 刘邦收拾诸侯列国(上)
然而,这样的新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公元前202年的七月,这七个王共推刘邦当皇帝,不到半年后,即在当年的十月,燕王臧荼就反了。臧荼和张敖、韩王信都是在秦末和刘邦一样起兵的,后来由项羽封王的。因为在很长的时间中,他们和刘邦都是平起平坐的,并不是上下从属的关系,所以他们很难一下子就接受刘邦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臧荼反,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反得太早了,大家所带领的部队都还没有被解散,很容易就能被调动起来对付他。还有一个原因是刘邦对此早有制度上的防备。
汉初,除了有王之外,还有侯,封建的公侯伯子男层级简化为王侯二级制。侯也有封国领地,但侯和王不一样,基本上侯是不“就国”的。也就是说,侯虽然有一块在名义上属于他的封地,他人却留在朝廷所在的洛阳或长安,继续服务于朝廷,而不会搬到分封的属地上进行实质的治理工作。
什么样的人会被封为侯呢?他们基本上是一群长期跟随刘邦的功臣和部将,是刘邦的自己人。臧荼反时,这群人虽得了侯的头衔与赏赐,但人都还在长安,他们可以很快为刘邦定策,并分头带兵出击。这好像是楚汉相争状况的延续。只是臧荼势孤力单,面对这个连项羽都打败了的阵容,他占不到任何的便宜。
刘邦亲自率领卢绾、宣虎、刘到、魏鸱、程黑、昭涉掉尾、季必等一大群战将,很快地就击灭了臧荼。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原来担任太尉的长安侯卢绾的功劳最大,所以战后,他就被拔擢为王,继臧荼担任燕王。如此一来,刘邦就少了一个从项羽那里接收过来的势力,而多了一个自己人去掌控北方地区。
燕王臧荼的问题解决后没多久,楚王韩信就有状况了。从齐王被改封为楚王,韩信的责任最为艰难,因为他要负责镇压项羽的旧势力,也就是反秦源头的主要势力。在这样的位子上,担负这样的责任,韩信恐怕很难不跟项羽的旧部有所接触吧?于是,就有人向刘邦密报,说韩信勾搭项羽的旧部,心怀不轨。的确是有一个项羽的老部将钟离昧,他为了逃避被追究的责任,跑去投靠了韩信。韩信接受钟离昧这件事,就成了刘邦决定拔除韩信的导火线。
刘邦正式即帝位的第二年,即公元前201年,按照陈平制定的计谋,刘邦借口巡察项羽的故乡,命令各封国之王都到楚国的西界上来见他。韩信知道了此事,觉得事有蹊跷,感觉刘邦是冲着他来问罪的。那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是去还是不去?如果去,要不要带兵去?如果不带兵去,那会不会就回不来了?如果这样就发兵,那会不会误会了刘邦,而就彻底回不了头,成了叛将了?
韩信身边的人建议:“杀了钟离昧吧!带着钟离昧的头去见刘邦,他就没有理由怪罪你了。”韩信听从了这个建议,但一见到刘邦,韩信立即就被抓了。刘邦还是要追究他的不忠之心,最后,将他降级为淮阴侯。这一地位与之前的地位最关键的差别在于,韩信实际上没有自己的地盘了。
与此同时,刘邦将阳夏侯陈豨派到北方的边境监军。陈豨和韩信素来有交情,他也担心自己的地位与状况。所以在出发前,他便去跟韩信密谋,并商定等他到了北方,两人里外一起合作起事。
陈豨到了北方后,就自称代王,明确地不奉刘邦的号令了。此事非同小可,刘邦迅速地决定领兵亲征。韩信就在等这个时机,他就要趁刘邦不在时反叛。然而,陈豨和韩信的密谋消息被走漏了。于是,萧何就让留守的吕后以刘邦的名义,假造诏令宣布,陈豨之事已被快速地平定,皇帝凯旋,要大家入朝庆功。
收到诏令,韩信当然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举事,陈豨就已经完蛋了。他一时不可能有任何的作为,就沮丧地入宫。结果,他一进去就被捕,随即被杀。当年拔举他,让他得封为大将的,是萧何;最终设计结束他的人生的,也是萧何。此就是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陈豨原本是指望韩信扰乱刘邦的军事行动的。一看韩信这么容易就被收拾了,他也不敢面对刘邦的大军了,所以他就由代往北逃,要去投靠匈奴。后来,他还是被周勃抓住,被杀了。
07 刘邦收拾诸侯列国(下)
接下来的连锁反应,是韩王信也主动和匈奴联系,并引领匈奴犯边。刘邦再度亲自领军北上,将匈奴和韩王信的联合势力打败了,韩王信别无选择,只好随匈奴亡命北方了。
之前,刘邦讨伐陈豨时,曾下令调用梁王彭越的军队。彭越把军队派去了,自己却没有一起参与行动。于是,刘邦一班师,就向彭越问罪。彭越的部将扈辄就劝彭越:“既然我们已经得罪刘邦,那索性就发兵反了吧!”彭越没有接受扈辄的意见,而奉诏表示谢罪。
但过了不久,梁国的一个太仆跑到长安,向朝廷告发,说扈辄劝梁王反。为此,彭越还是被抓了,经过审讯,朝廷认定他“反形已具”。本来,他该杀,但朝廷念在他和刘邦一起打天下的分上,改“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史记·魏豹彭越列传》),即把他贬为庶人,流放到蜀地。
彭越在被流放到蜀地的路途中,正好遇见由长安去洛阳的吕后。彭越以多年的患难老交情向吕后哭诉,请求朝廷至少让他能回到故乡昌邑,不要远徙到蜀地。吕后答应相助,并带着彭越到了洛阳。此时刘邦也在洛阳,吕后便对刘邦说:“彭王壮士。”意思是,彭越是个有能力的人啊!然后呢?“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意思是:“你把这样的人放逐到蜀地,这是给自己遗留祸患,不如干脆杀了他!”
彭越好惨!他不求情还好,求情求到了更冷酷的吕后,反而连命都保不住了。而且,本来说的是贬为庶人,现在要改成诛杀,这需要理由。于是,朝廷便给彭越加了更严重的叛国罪,这弄得他不仅身死,还被“夷三族”,而且其尸体被“醢”,即被剁成肉酱,然后被分送给诸王侯。
其中的部分肉酱被送到黥布的手中时,他当然知道情势不妙。韩信、彭越、黥布三人,是帮刘邦打天下时最重要的三名大将,现在韩信没了,彭越也没了,只剩下黥布一个人。黥布不会笨到以为自己可以没事,但他忍隐着等待机会。他要等的最好时机,是刘邦去世时。他派去打探的人传回消息,说刘邦卧病在床,黥布决定视刘邦的病况再做定夺。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黥布的属下中大夫贲赫,因曾经与黥布的妃子有染的事情被发现了,而赶紧逃到长安,密报黥布要反。刘邦真的是卧病在床,他便派太子刘盈带兵去处理。听说刘邦的命令后,吕后立即来到他的病榻前,强硬地对他说:“黥布是何等人,只有你才对付得了他,派太子去解决不了问题的。”结果,刘邦从病中勉强起身,亲自带兵征伐黥布,并打败了黥布。而黥布的残部只剩百余人,且逃向江南。最后,他死在番阳(今属江西)。
另外一个插曲发生在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也就是刘邦正式称帝的第三年。刘邦巡行到赵时,对赵王张敖很没礼貌,“箕踞骂詈”。赵王的手下贯高和赵午愤愤不平,他们气得想把刘邦杀了。张敖阻止了他们。
之后一年,韩王信反,刘邦带兵出征。刘邦凯旋又经过赵时,贯高和赵午还是很想杀了他,却找不到机会下手。到了汉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贯高的仇人到长安密告揭发此事。于是,张敖、贯高、赵午都被抓了。
贯高被捕后,将杀刘邦之事一人承担,他一口咬定这和张敖无关,甚至到“榜笞数千,刺爇,身无完者”的地步,才“终不复言”(《汉书·张耳陈馀传》)。如此才勉强保住了张敖不死。但其赵王的地位和封国还是被剥夺了,他也被降级为宣平侯。
08 汉文帝、汉景帝继续收拾诸侯列国
到汉高祖刘邦去世前,原先的七个封国,只有长沙王吴芮的封国还在,其他的全都被剥夺了。异姓王都一一被收拾了之后,只剩下刘邦的子孙能被封王了。在刘邦的病榻前,大家达成了共识,并制定了明确的政策,那就是“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到此,周朝封建的政治设计完全结束了,它被改成了一家一姓独享至高的、集中权力的皇权制度。
秦始皇废除列国,建立帝国;项羽却一度恢复列国,或者说他以恢复列国的方式来处理秦末的乱局。事实证明,列国恢复不了,也维持不了。刘邦的关键贡献不仅在于他建立了西汉,更在于他几经波折,确立了新的皇帝制。他的历史地位就此被奠定。
从公元前202年正式即位,到公元前194年去世,这八年,表面上看是刘邦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他从一个乡下的小亭长,登上了天下至高的帝位;但向深处看,这恐怕是其人生中最辛苦的几年。他并没有因为当了皇帝就高卧享受,而是不断地带兵出征,无役不与,连病倒在床上时都逃不了出征的责任。
而且,这些仗,其实比对抗项羽的还难打。
虽然后世将那段历史称作楚汉相争,但事实上那是混乱的局面,其中,各方势力彼此角逐,很多战争、很多变化不是和刘邦直接相关的。他不需要,也不可能参与每一场战事。
刘邦当了皇帝之后,情况却与之不同。因为他进行的每一场战争所针对的,都是自己封的王侯,都是一起打天下的战友或盟友,也都是一时之枭雄。只有刘邦自己有办法对付这些人,这些人的军事行动,也大都明确地是冲着他来的,也大都是挑战、威胁他的皇帝地位的。
按照吕后的要求,刘邦在去世前留给了儿子汉惠帝(公元前194—前188年在位)一个相对安全的局面。西汉不仅基本上没有了异姓王,而且建立起了异姓不得为王的政治规则。王之下的侯,因为是依据战功分封的,在帝国和平,不再经常打仗时,侯也越来越少了。旧式的封建威胁看起来是收拾完毕了。
吕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处理韩信,是她主持下手的。诛杀彭越,也是她主导的。刘邦死后没几年,继位的汉惠帝在22岁时也死了。于是,从公元前188年到公元前180年,吕后获得了实际的统治权。在那几年间,她主导将多位吕姓的兄弟宗亲封王。刘氏的帝国一度看起来被转变成了吕氏的帝国了。
然而,吕后一去世,曾经参与打天下建国的周勃,抬出刘邦死前建立的政策“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下子就毁掉了吕氏帝国的合法性。吕氏借由封王据位来夺权的情况被快速地瓦解了。换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让我们看出,封建列国分土分权的旧方式,真的是无法恢复了。
西汉的政权重新回到刘氏家族的手中,远在北方边境上的代王刘恒被迎回长安,他即位为汉文帝(公元前180—前157年在位)。因为汉文帝是意外即位的,他在宫中、在中央没有长期培植的坚固势力,所以他要坐稳皇帝的位子,不得不依赖其他的刘姓兄弟和宗亲。
于是,刘姓王国的势力一度坐大。情况最严重时,汉帝国总共有五十四个郡,其中多达三十九个郡都不在中央朝廷的控制之中,它们都落入刘姓诸王的手里。正式登记的帝国人口总数是一千三百多万,其中有近八百五十万属于地方王国。
面对这样的现实,一位洛阳少年写了一篇《治安策》呈给汉文帝,他就是贾谊。《治安策》谋划长治久安,它反复陈述、认定的,长治久安的最大忧虑,便是地方王国的力量坐大。
贾谊清楚地知道,诸王的权力扩张到这种程度后,朝廷不能用强硬的手段在短时间内予以收夺。所以,他也现实地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即他建议皇帝干脆多分封一些王,尤其是在同一个封国内的地盘上多分封几个王。这样,每个王能掌握的资源就变少了,个别的力量也就变小了,个别产生的威胁也就降低了;而且,他们彼此间要联合行动的难度也相对地增加了。
贾谊的建议,汉文帝无法采纳。但在汉景帝(公元前157—前141年在位)即位后,汉景帝身边的晁错接续了和贾谊一样的思考,他认定诸王国的势力太大,这已经对皇帝严重不利了。而晁错没有贾谊那么有手段,他直接诉诸“削藩”的做法,即找出各种理由将地方王国的封地等势力予以削减。如此明确地影响诸王国的利益的做法,很快就刺激了反弹。以吴王刘濞为首,几个强藩联合起来,他们以讨伐晁错为名,与朝廷兵戎相向。七国之乱爆发。
七国之乱来势汹汹,这最终使汉景帝被迫杀了晁错。但即使晁错死了,乱事还是未平,最后是诉诸硬碰硬的军事冲突。在周亚夫的带领下,长安的军队打败了诸王国的联合势力。
七国之乱解决了,这同时为汉景帝提供了一个重新改造诸王国的好机会。因此,一方面,他采用贾谊建议的方式,多封“诸侯”。即如果一个王有好几个儿子,那在他死后,朝廷就将其王国平分给他的众儿子,且将其每个儿子都封为王。这样,每个王的势力就比原来的小了很多。另一方面,他则将治国的责任和权力从王的身上,转移到相的身上。即王是地方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然而实际的统治工作,是由中央朝廷派来的相主掌的。
诸王国原本各有自己的朝廷,他们对各自朝廷的原先的安排,基本上都是模仿中央朝廷的。中央有相国,诸王国也有相国;中央有御史大夫,诸王国也有御史大夫。七国之乱后,中央朝廷下令省易官职,这就是强迫诸王国朝廷降等,即它们不能和中央朝廷一样。从此之后,诸王国只能有相,而没有相国,也没有御史大夫等。而且“天子为置吏”,即王不能自己选任相,相是由中央朝廷统一派遣的。还有,诸王国朝廷的用人权力,握在相的手中,而相对皇帝负责。
名义上,汉景帝之后还是有王有侯;实际上,王逐渐地就失去了统治地方的权力。王变得和侯一样,只是朝廷封赠的象征性地位。虽然王的地位高一些,他们也可以部分地享有封地的收益,但其不能再碰触实质的统治权了。
这样,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建设,从汉高祖时就确立下来的帝国制度,才一步步地摆脱了过去封建制的遗留、纠缠,而真正地完整成熟了。这就是汉武帝即位时,所继承、所统领的帝国政治局势。
09 与民休息和“汉兴七十年”
一路看下来,最令人惊讶的,仍然还是封建诸侯列国制度的强大延续力。远从春秋时期,封建列国就已经开始没落、变质,经过几百年的战乱,秦始皇以强大的意志力,找到了完全不同的政治解决方法,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帝国。封建列国仍死而未僵,并以各种形式在汉初反复登场。西汉统治者又费了六七十年的时间,才将中央集权的帝国彻底确立。
封建诸侯列国制度之所以如此强大,关键就在于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制度。除此之外,封建牵涉最基本的亲族组织安排,这不仅构成了社会的伦理基底,而且连带地产生了一套复杂而丰富的教育内容。以此为重点的教育保障了一套长远而坚实的传统。这里面有信仰、价值观、仪式、日常生活的规范,以及从出生到死亡的种种安排等。如果仅仅在政治上做出调整改变,那是无法轻易地动摇这么庞杂的一套系统的。
相对地,这一时期是新的政治体系要找到方法,与原来的封建制度的基础共存和互动的时期。
列国时代结束了,广土众民都归单一的中央朝廷管控。这绝对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如何建立一个能够治理广土众民的中央朝廷,不是秦始皇单凭超人的意志力,再加上原来秦国法家的经验能做得到的。这是另一个使分封治理观念得以死而不僵的原因。在当时人的记忆与理解中,他们无法想象如果不分封,那么广的土地,那么多的人口,应该如何通通集中于单一的中央朝廷,并由它进行管理。
《史记》在行文中有“汉兴已六十余岁”(多次),“汉兴七十余年”的说法,这是太史公认定的重要的历史断代时间。从汉高祖建国到汉武帝即位这段时间,是西汉初成立,摸索着将帝国的制度逐步完善的时间。这段时间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落实“从列国到帝国”的细节转型。结果,这不仅使帝国出现了,还使其取得了可大可久的统治条件。
传统历史上将这段时期的统治,尤其是汉文帝、汉景帝在位时的统治形容为“无为而治”,即国家好像没发生什么大事,两位皇帝的政策也都是不大作为的,与民休息的。
文景之时,西汉一朝的朝政上,最强大的主流观念是黄老之学。黄老之学提倡无为,反对具有强大的野心、不断地作为的统治方式,这是事实。不过,在这层事实之下,我们应该小心,即不要过度地阐释无为的意义,以为这两个皇帝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帝国就这样维系下来了。其原因如下。
首先,无为能发挥正面的作用,其背景是秦朝过度有为的惨痛教训。秦朝时,严刑峻法造出了一个刑徒社会,刑徒提供的免费劳动力,驱使朝廷到处“有为”,进而使其进入一种“过动”的、无法停歇的疯狂状态。人们受不了这种疯狂的“有为”带来的破坏与痛苦,愤而不惜性命推翻秦朝的统治。
无为指的是明确地反对原先秦朝的“有为”,即不再兴建各种大型的工程,不再随便运用大规模的民力,以让社会有机会从“过动”中缓解出来,恢复正常。在这一点上,无为有效地应对了秦朝造成的问题,也得到了很好的结果。
其次,汉初政治上,黄老之学抬头的一个可能的因素,是留侯张良。汉帝国成立之后,张良就“学辟谷,道引轻身”(《史记·留侯世家》),他不仅从权力场上退后一步,也不在第一线上牵涉所有复杂的斗争。不过,显然张良仍然和刘邦、吕后保持着相当亲近的关系。比如,当刘邦抱病出征,处理黥布的反乱时,留守的太子就是由张良负责辅佐的。
刘邦最欣赏的儿子,不是后来即位的汉惠帝刘盈。刘邦一度曾想换掉太子刘盈,改立由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如意。反对换太子最着力的,当然是太子的生母吕后。吕后因此忌恨戚夫人,后来,她以极其残酷的手段残害了戚夫人,并留下了恐怖的“人彘”的故事。不过在维系太子一事上,最有影响的,还不在于吕后,而在于汉高祖身边的功臣。或许也就是吕后,成功地说服了这些功臣强烈地反对换太子。
《史记》鲜活地记录了周昌在刘邦面前强争的画面。周昌口吃,平常不太说话,他却为了换太子一事,对刘邦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以为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其中两度出现的“期期”,就是模仿他虽口吃,却急着要把话挤出来的声音。后来,这就留下了“期期以为不可”这个成语。
其实,让太子没有被换掉的最关键的原因,应该还在于张良的态度。《史记·留侯世家》描述“商山四皓”出面支持刘盈当太子。这四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家,分别叫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他们连名字都不像一般人的。他们的名气很大,长相是“须眉皓白,衣冠甚伟”。刘邦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所以对他们竟然出现在刘盈的宴席上,他感到很意外。
刘邦问他们:“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意思是:“奇怪了,我找了你们好多年,你们都不愿意来见我,今天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儿子这里?”商山四皓就说了一番褒扬太子的话:“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他们如此称赞、标举刘盈。刘邦因此不敢轻视他?
这个故事被写在《史记·留侯世家》中,这可以明显地看出商山四皓虽然刘邦请不动,却和张良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还有,刘邦听了商山四皓的褒扬说法后的反应是:“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这句话的重点在于羽翼已成,即意味着刘盈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个人,也就不再是刘邦想换就可以换掉的。
读《史记》,我们就知道,刘邦是何等精明的,且不讲究形式和礼貌的人,他怎么可能被四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人家唬住呢?怎么可能就乖乖地听四个老人家的话,不换太子了呢?真正影响了他,说服了他的,是吕后和太子所展现出来的政治实力。他们已经下功夫下到张良都愿意这样帮忙,甚至他连商山四皓都能找来的程度。如此,如果刘邦还要换太子,那他可就要冒着跟这些势力翻脸的危险了!
这是刘邦对刘盈的看法。那么,张良看重刘盈的什么?这绝对不可能是其精明、智慧与政治手腕吧!从张良到商山四皓,显然他们要支持的,正是一个与秦始皇、项羽和刘邦相反的人,即一个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大的能力,且在天性上不会多所作为,而可以与民休息的统治者。
可见,黄老之学不是在汉文帝、窦太后时才有的统治智慧,而是在秦汉之际,由人们对长期骚乱的强烈反感,以及集体心理期待的投射产生的。
10 黄老之治是怎么回事儿
那么,与民休息的黄老之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让我们回头看一下,西汉刚成立时,从皇帝到功臣,他们都不改原先打天下时的相处风格,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必须遵守的礼仪等。几个人说着话,有时一言不合就吵起来,打起来,甚至拔剑相向的都有。为此,叔孙通不仅制定了朝仪,即规定大家在朝廷上应该怎么站,怎么说,怎么做等,还进行了多次演练。之后,大家才能按照朝仪规规矩矩地上朝。结果刘邦都大为感动。他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意思是:“搞了半天,我现在才体会到当皇帝真了不起,真过瘾啊!”
叔孙通如何制定朝仪?他是秦朝所立的博士官,当然熟悉秦朝的宫廷规矩。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将秦朝所行的朝仪照样搬用而已。换句话说,西汉官员在朝廷上的行为,基本上就是复制原先秦朝的而已。
这件事提醒了我们,“汉兴七十年”里,所谓无为,在现实中往往就是“无所改变”。“无所改变”就是保留原先秦朝所制定的办法,即秦怎么规定,汉就照着继续怎么做。
而且,汉初的朝廷不是真的无所作为,只是其作为的形式,通常是把负面的去掉,也就是在特别的考虑下,将秦朝留下来的法令、规矩予以废除。比如,针对秦始皇最不可思议、最极端的做法“挟书令”,西汉一建立,就“除挟书令”,即废除禁止民间藏书的禁令。从此之后,民间有书在家,就不需要再交出来,这也不再是犯法的事了。
又比如,汉惠帝“除夷三族”,即废除了“夷三族”的罪刑。这也就意味着在汉惠帝废除之前,“夷三族”的法令与刑罚是一直存在的,事实上,彭越就是被汉高祖处以“夷三族”之酷刑的。汉文帝也下令“除夷三族”,这可以明显地看出尽管汉惠帝下过令了,现实中仍然有“夷三族”的刑案。所以,汉文帝才不得不重申此令。
汉文帝还“除肉刑”,这牵涉有名的缇萦救父的故事。此事发生在公元前167年,也就是西汉成立已经将近半个世纪时。
当时,缇萦的父亲仓公被处以肉刑,缇萦上书说:“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赎父刑罪,使得自新。”意思是,她愿意牺牲自己去当官奴,以免除父亲的肉刑。汉文帝被缇萦的孝心及自我牺牲的精神感动了,他不仅免了仓公的刑罚,还一并废除了肉刑。
缇萦上书中提到的“刑者不可复属”,指出了肉刑的严酷。所谓“肉刑”,包括割掉鼻子,砍断左脚、右脚等,简单地说,它就是刻意地将人刑为残废。汉文帝在“除肉刑”时,也规定将原本应受肉刑的,改以笞刑来执行。汉景帝于前元元年(公元前156年),下令将笞刑减轻,如原本的三百下减为两百下,后于前元六年(公元前151年),又将之从两百下减为一百下。
笞刑为什么打得越来越少?这一方面表示皇帝仁慈,但另一方面的现实理由是原先被三百下或两百下的笞刑打下来,大部分犯人根本就受不了,都被活活地打死了。笞刑用来施刑的工具,叫作箠,箠是个尾端扁平的长板子,“长五尺”(合一米多)。它是用竹子做成的,整根都要磨平。笞刑打的时候要打屁股,而且“毋得更人”。即如果要打两百下,那就由同一个人从头打到尾,不能中途换人。不换人,是为了公平,也是为了避免前面一个人打得没力气了,就换一个力气充足的,更容易打死人。
从肉刑到笞刑,这些细节就足以提醒我们:在无为的政策下,原先秦朝的严苛法律大多都还存在,秦朝重视法律细节的风格也还存在。也就是说,表面上,朝廷相信黄老之学,提倡清静无为,但底层人民的生活,继续受到秦朝遗留的规定管束,绝对不是那么自由自在的。
11 西汉对秦朝的反思是开创新帝国的关键
西汉初期的人最大的真正改变,在于他们逆转了秦始皇对待历史的态度,即他们重新看重历史,探察历史,并试图从历史中找出一条新朝代可以依循的道路。
在西汉人的眼前突出的历史教训,就是秦朝的。这样的一个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的势力,由不可一世的野心领导者创建的空前功业,它为什么维持不了?而且,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即在一代人都还能清楚地记忆的时间中,它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
西汉人无法忽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他们知道必须弄清楚秦之所以亡的原因,因为其中藏有最大的教训,也藏有让汉朝可大可久的秘诀。西汉初立时,在经过了汉惠帝、吕后、汉文帝和汉景帝六七十年的小心反思后,到汉武帝即位时,他们才觉得有信心、有把握能够按照找出来的答案,去创建一个真正的新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