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野栗岭上秋叶飘零
野栗岭是燕山山脉北部缓坡地带无数丘陵中的一座,高不过百米的样子,绵延数里,岭上长满了松树、杉树、栗子树、山楂树、椿树、山毛榉、榛树等杂木,荒草萋萋,隐藏着一座座几十年上百年没有人前来祭扫的野坟。野岭子草木间有一条小路弯曲地隐显,爬过几道坡,逶迤向北伸去,最后消失在广袤无垠、莽莽苍苍的塞外高原大地。
沿这条岭路走,到岭北的哥舒镇,以及更远更北一点的张北县,至少比平原上的车马路要近四五里路,但是很少有人为了省这几里路来走这荒岭野路。在岭南的几个村子里,流传着一些有关这个野岭子的故事,多半都和早年的一个惨烈传说有关。那个故事发生在同治年间,说的是一个商客,从京城里逃出来,带了一个女子,被人追得慌不择路,就躲进了野岭子的杂木林里。但是追杀者很快找到了他们,取了他们的首级,不仅碎尸万段,还把他们的头挂在一棵高大的野栗树上,让所有过路的人胆战心惊。在老辈人的口述中,这像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甚至能说出那被杀的商客的名字,那同客商一起殉情的女子,据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显贵的第五个妾,因为喜欢绫罗绸缎和这个做丝绸生意的商客有了往来,日久生情,难以自拔,于是相约私奔。显贵以此为奇耻大辱,重金雇用杀手,全力追杀。
这个故事的真实部分后来被人不断地演绎,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影阴魂显灵显形的魔咒传说。有人说,京城的那个显贵派人杀了私奔者的第十七天的早晨,在自家庭院里赏花,好端端地突然怪叫一声,七窍流血,扑地而死。这些后来的故事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山下的人们口中一个经久不衰、津津乐道的说神道鬼又加因果报应内涵的话题。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野岭子里传来的鬼的叫声,像凄厉的芦管哨声,缥缥缈缈,细若游丝。眼尖的,还能看见岭上蓝莹莹的磷火在流动奔跑,白色的鬼影在那些磷火中忽隐忽现。
这些传说越传越神,真吓住了不少人,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往岭坡上走。尤其是夜里,没人敢走荒山野岭的夜路。
没有人想到,这个被人们重复了几十年的前朝故事,在光绪末年的某个秋天,会被一个新的、更真实的故事所取代。
死在野栗岭的陆贾氏是猎户葛六十四首先发现的。
葛六十四这天进山晚了一个时辰。
头天夜里,他和樵夫朱厚德喝了半坛酒。这坛酒是太仆寺的朱老三托人带过来的,说是西口外的古城子杏林泉烧坊里出的酒。这种酒葛六十四从没有喝过,好喝得很,喝得兴起,两个人差不多喝掉了三斤。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时,晕眩的感觉还在,但脑袋不痛。
太阳到了这个季节,光照弱了下来,不时地被大团的云所遮掩。风从岭背上刮下来,把满山的树和灌木摇得飒飒乱响。葛六十四让凉风吹清醒了,慢慢地往岭子深处攀爬,过了一座野坟,他脚下滑了一下,认出这坟里的人是他和樵夫掩埋的。这个人死得蹊跷,死在哥舒镇通往陆家川和雁落坡镇的三岔路口,一个路人给了他们两个二十个铜钱,让他们把死人捎到野栗岭上埋了。
猎户和樵夫认真看了看死者的脸,瘦瘦的,很浓的眉毛,左眉中间有颗黑痣。他是被人杀死的,颈动脉被割断了,血全渗进路口的泥沙里,所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
世道不太平,商道上经常有这样的无名尸首出现,大多都是因为钱财被打劫而死于非命的。这个死者被抛尸的地点离交通要道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是三岔路口的杂草丛里,好像刚断气就被人发现了,好心人请二人帮忙埋尸时,死者的血还在滋滋地往外冒呢!
他们在这座野坟坟头上插了根香椿树枯木,二人还为死者竖了块无字石碑,虽然因年久被野草葛藤掩埋,猎户还是认出这是他和樵夫亲手筑的坟,他发现无字墓碑下有一个很大的鼠洞,就用手挖了些山土把洞堵上。收过别人的钱,埋了人,是该来看望一下的,猎户感到有点歉意的是,经常到岭子上来,却从来没有想过看看这个可怜的人,这是很不应该的。
把鼠洞填了,猎户看土是湿的,昨夜里好像落过一点小雨,他看到山路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印子,不像是动物踩踏过的足迹,就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忽然觉得今天野岭子上好像有点不对头。多年狩猎,他的鼻子像猎狗一样灵,稍有异味,立刻能够分辨出来。
确切地说,他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山林里百草万物的味道。
他在风中站着,屏声息气地嗅着,他嗅出了胭脂的气味,女人的气味。
他站的地方正是岭子半腰,这一带杂林很密,坡势平坦一些,但视野不开阔。他站了一会儿,用手里的双筒枪枪管拨开左边一侧的野刺和蔷薇,有一道刺目的光在他眼前闪了一下,让他的心突然抽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在暮秋的枯枝败叶的映衬下,陆贾氏衣衫显得异常华丽而醒目。她确实是仔细地施过粉黛和胭脂的。猎户看得清楚,这样穿戴装扮的女人,除了贾小凤,陆家川没有第二个。虽然她把自己高高地吊在一根粗大的松枝上,但葛六十四没有看到以前见过的吊颈者那样的狰狞丑态。陆贾氏生前是个美人,死了还是个美人,她的舌头没有吐出来,嘴是闭着的,眼睛半睁着,好像在凝视着什么,她的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纹丝不乱,只是人太瘦太单薄了,这都是肺痨病折磨的。
葛六十四知道这女人得的是个绝症,咳血咳了好几年,肯定活不长了,但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狩猎者在陆贾氏的脚下仰望着她,看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有黏稠的液体流出,又化成缕缕细细的白丝在风中飘散,知道她已经去了不归路有一些时辰,不可能再救得回来,便放弃了施救的念头。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贾小凤真是应验了这个说法。他在野岭子里见过这女人好多回,差不多她都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眺望的是远处的高原大野。这个女人是个情痴,她是在望她的男人呢!
同一个村子住着,猎户约略知道一点这女子的来历。她是陆家的行商老三陆笃本从天津卫的风月场上带回来的。本来以为到了几百里地外的塞上老家,成家立业,从此恩爱过活,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但是女子在天津卫的底细,以及如何和陆家老三相识、相爱,及最后从良的经过,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最后还是传到了陆家的砖墙大院。陆家的族长陆老大和陆老三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规劝陆老三放弃这个女子,不能因为这么个风尘女子让陆家清白的门风受到玷污。但是陆老三丝毫不为所动,对大哥的软硬兼施回以坚决的不妥协。大院不让进,陆老三干脆自己盖房起屋,就在陆家大院旁边盖了两间瓦房,并且放弃了将近一年的经商事业,陪妻子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大约两年后,陆笃本又回来住了一段时间。他再走的时候,是这年的深秋。笃本说这次去的地方是个远地方,跟归化的大商号大盛魁的驼队一起走。那个地方在新疆,有七八千里路呢。
在此之前,笃本是个小本经营的小商人,主要跑的是从张家口的张北到京津的商路,钱不好赚,他想另辟蹊径,为自己打开一片新天地,真正闯出一番业绩来。他在跑短途的商业活动中认识了不少从西边过来的津帮商人和直隶商人,那些人个个财大气粗,说起哈密、古城子、迪化、伊犁来,眉飞色舞,神气活现。津帮人士有喜欢吹嘘的毛病,但陆笃本这回相信他们不是夸夸其谈。为了印证那些人的话,他还专程跑了趟归化城,访问了大盛魁的几个货栈,从而坚定了西进的决心。
陆家老三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了。
葛六十四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笃本那天是从野栗岭的山道上往张北方向去的。贾小凤把他送到老松树下,哭得泪水滂沱,笃本也流着泪,说他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多则两三年,少则一年,那地方若真是好了,他就回来接她和孩子一起去那边过活。
但是陆家老三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听说,起初还有信和钱物捎来,后来送信和钱的人也不再来了。
又过了两年,陆家老二陆笃忠出过一趟远门,在张家口见到过一个商客,那人认得笃本,说在古城子真是见过笃本,但后来好像听人说,他在回归化城的半路上,驼队遭劫匪抢劫,死了好几个人,说不定笃本就死在那些劫匪的刀下了。
那个盗匪出没的地方叫黑戈壁,又叫马鬃山,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很多躲税卡的商客,在那里把财货丢个精光不说,有的把命都搭上了。
笃本肯定是死了,要活着,不会音信全无。
这就是人的命,不论贵贱,最后都难逃一个死!
葛六十四犹豫着要不要把吊在树杈上的女人解下来,想了一会儿,没有敢贸然行动。他侧耳听了听,旁边山架上有斧斫的回声,便朝那边打了几个尖哨。那边回了几声呼哨子,不一会儿,樵夫厚德跑了过来。两个男人对着死人发了几声感慨,说这个女人等男人等到死,也没有把男人等回来,真是够可怜的。
两人合力把陆贾氏从树杈上解下来,找块干净草地放置好,便由樵夫看守着,猎户下山去通报陆家大院。葛六十四想,这事只有去找陆家老大陆笃诚,笃本如今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十七八岁,是个姑娘,小的那个才十五六岁,在张北侯九治掌柜的聚仙酒楼当学徒,小孩子能干啥?猎户觉得这样的大事,还是得找能主事的人。毕竟死的人与陆家有关,如何安排后事,总得由陆家出面。
葛六十四匆匆下了山岭,直奔村头的陆家院子而去。穿过了村道的十字路口,正要左拐,忽然看见笃本的女儿北黎从对面的街上过来,胳臂下夹着个青花小包袱,也进了左拐的路。猎户看女娃的样子,像是走了远路回来。一问,果然是去了张北,给弟弟北征送寒衣。女娃说,是娘让她去的,眼看天气凉了,娘不放心年幼体单的弟弟,让她一定去一趟县城。
猎户叹了一声,心下有些不忍,想了想,说:“娃呀,你娘是怕你难受,她把你支开了,她是不想再拖累你啊!”
女娃认真看着猎户的脸,犹疑地说:“葛叔,你这话啥意思?你说我娘把我支开做啥?”
猎户横横心,抻抻脸说:“娃呀,你娘她走了,是在野岭子上走的,我来报告你们一声。”
猎户没打算瞒女娃,他只是没想到下了山来第一个碰到的人会是这女娃。他发现女娃好像早有思想准备,像木头一样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双眼噙满了泪水,牙关紧咬,脸色灰白。这个苦命的孩子经历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经历的事,已经学会了隐忍和克制,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猎户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还没开口,女孩已经掩着脸疯也似的跑开了。
她是往野栗岭跑,一边跑,一边想猎户的话。猎户叔说得没错,她真是被娘支开的。她应该想到的,娘久病缠身,绝望了,不想活了,并且不想死在自己家里。现在想起来,娘在下决心离开人世前,做过很多铺垫:先托了人把弟弟北征送到了张北的饭店学艺;还托了人为女儿相亲找好人家,她知道娘这两年来看女儿长大了,心里最挂念的就是这个事。但是,这件事看来娘等不到结果了,她的血快吐完了,精力快耗尽了,她是眼看就要没有油的灯,即将熄灭在飘摇的风雨中。
女孩连娘会在野栗岭结束生命都想到了,她知道娘常常去那个地方,在那棵老松树下。她凝望西北方,盼着远走异乡的丈夫能在山道的前方出现。那棵老松就是娘的望夫松,对远方的凝望寄托了她朝朝暮暮的思念和期许,即使听到了男人的死讯,还是固执地继续着她的眺望。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会撇下她只顾自己去死,他一定会等自己的。
现在她死了。
女儿想,妈妈是彻底地绝望了,她的病,让她绝望了。
女孩北黎跌跌撞撞地向岭上跑。
塞上的风飒飒地扑面而来,黄叶乱飞,满世界已透寒凉。
二 自古红颜多薄命
陆贾氏的葬礼就在野栗岭上的老松树下草草进行。陆家大院的族长陆笃诚正准备出门去北盛镇,猎户来报死讯,他只好放下手头的事,出面主持了这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像死者这种死法,在陆家川是非常犯忌的。一个在陆家始终没有名分的女人,本来就让人不待见,再这样寻死,更让陆家感到尴尬。所以陆老大干脆没让遗体进村,就招呼族人在岭上临时用芦席隔了个灵堂,在这个草席灵棚里让丧事冷冷清清地走了个过场。
棺木是借了村里吴姓孤老吴延寿老汉的备用棺。那老汉自称老不死,对借棺一事满口答应,他那件寿材是杂木材质,属真正的薄材,老汉本来就看不上,作价给一个年轻女人去躺,是给自己增寿添年呢。
芦席灵棚里,陆贾氏的遗体只停放了两天一夜,供了几样面食点心和果子之类,烧了些香和纸钱,场面简陋而草率。灵棚里,只有两个孤儿北黎、北征守灵,陆老大和陆老二笃忠各派了两个后辈象征性地磕了几个头,这丧礼就无人再来参与,连看热闹的乡邻都没有。野岭的鬼故事听得多了,大家对这个现实版的吊死鬼更是害怕,唯恐沾上晦气邪气,故没有人愿意到岭上来。好管闲事的猎户、樵夫实在看不过眼,煮了一只山鸡作了供品,又请村里的私塾陶先生写了个挽联,再扎了个纸幡竖到棚席之上。那挽联写的是:“黄泉风露冷,青冢薤歌哀。”还有“遥遥迢迢,渺渺茫茫”以及“懿德流芳”之类。猎户和樵夫不清楚纸上的意思,把它们贴在陆贾氏吊颈的大松树上,以示对可怜姐弟和死者的同情、怜悯,还有对死者的悼念。
陆贾氏的尸骨不能进陆家坟场,只能埋在荒山野岭,这是陆老大的意思。北黎没有反对,她知道这也是母亲的意愿。埋骨青山,埋在能望见远方亲夫的老松下,做女儿的没听娘说,也能猜出这是娘最后想待的地方。
墓坑是猎户和樵夫挖的。陆老大对两个光棍的报偿是一人两瓶二锅头、一扎关东烟叶,再就是让他们参加了一个简单的丧礼。守灵的姐弟对帮了忙的长辈,只有磕头和眼泪和说不完的感谢话语。在他们的母亲的薄棺被粗绳徐徐放入腐殖味刺鼻的墓穴时,他们的哭叫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山土扔向薄棺发出的砰砰响声,像雷电一样轰击着他们的心。他们三十六岁的母亲,就这么躺进了野山坡的腐土底下,永远不能再见了,她短暂的一生历尽磨难,受尽屈辱,最后落到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他们为苦命的母亲哭到深夜,陆家院子没有人帮着守灵,只有猎户、樵夫陪着他们,两个侠义心肠的光棍点了堆山火,火势熊熊,照亮山野。火的温暖,让姐弟俩身上慢慢不再寒冷战栗,他们听了猎户、樵夫的劝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路还长,得挺起腰板来,想办法活下去。
埋了母亲的第二天,请假回村奔丧的北征得回张北的饭店,继续去当他的洗碗工。葛六十四和朱厚德也要去太仆寺,正好一起走。猎户和樵夫各有骡马,驮着皮子和山货,可以让北征换着在两匹骡马背上坐。这两个人真是想帮姐弟俩一把的,他们本来可以晚两天再走,为了捎上北征,临时决定提前两天出发。
没有了母亲和弟弟,北黎觉得屋子里又空又冷,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整村子的人,自打知道母亲的身世后,就都躲着母亲,没有了父亲的消息,这村里的人更势利了,北黎打小懂事起,就感觉到了这村子里的世态炎凉。他们本来就妒忌经商生财的人,笃本的脱贫致富把他们的穷困面貌衬得更加可悲,他们为此而不待见比他们活得好的人。
北黎和北征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那个土砖墙围起来的大院,她们很少进去。除了非办不可的事,母亲是不愿进那个灰漆大门的,那个大院阴冷拒斥的氛围,也传染着北黎。长到十七八岁,她能记起来的进大院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
在野栗岭的芦席灵棚里,大伯父陆笃诚对她说过:“把你娘埋了,哪天到大院来一趟,伯伯有话要跟你说。”
她想,伯父找她,可能要同她算母亲葬礼上的花费,棺木、帮工的工钱和酒钱,这些钱从哪里去支出?还有父亲盖的这两间屋,伯父早就说过,要折这些年来的流水账。这些年,孤儿寡母不种田地,不养六畜,吃的喝的主要靠大院接济,就靠母女平日那点针线手艺,能管住三张嘴吗?这么经年累月算下来,不用房抵债还能有什么办法?
北黎又想,伯父还有一件事可能要找她——就是给她找个婆家,把她嫁出去。她的实足年龄,已经过了十七岁,往十八岁走了,她知道母亲曾经跟伯父提过这件事,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失踪几年,杳无音信,他就更有理由来提这件事。
女子不知道父亲和大院的恩怨到底有多深。比如,爹也是陆家的兄弟,陆家的九十几亩田地也有他的一份,就是分家也该分出三有其一,为什么爹不在了这样的事族长连提都不让人提?还有大院的房屋,也该有爹的一部分,爹为什么要另起土木自己建房?难道仅仅因为爹带回来了一个他们不待见的风尘女子?这些事,北黎长大一些后,渐渐有了疑问,但没有人告诉她真实的内情。娘也不说,娘只告诉她,爹不在了,没有了他捎过来的钱,日子能过下去,还是靠了大院的接济,每年的收成,能想到给孤儿寡母一羹一瓢,这已经是有仁有义了。没有这样的接济,仅靠一点针线手工,哪里能养活一家三口啊!
娘在陆家川十几年,遭遇到的冷落和屈辱一言难尽,却总是逆来顺受,从不以怨报怨,对族人和村人总是怀着谦卑的心。娘有颗金子般的心,善良而宽容,和她美丽的容颜相互掩映,是北黎眼中最美的人生楷模。
关于娘的身世,北黎从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了个大概。娘的出生地在胶东,原是个小康之家,祖父做过县衙的文书,父亲是贡生,家有山林田产,雇得起长工,不愁衣食。贡生在小镇里颇有声望,耕读之余,还在自家办学,每年收学生若干,授业解惑,十分认真。加之其为人师表,儒雅高洁,顶受学生爱戴,家长尊敬。一年,镇上大户潘大人延请贡生上门授业,对象是潘大人的孙子玉石儿。贡生坚持要顽儿到私塾就读,完全对所有的蒙童一视同仁,对盛气凌人的潘大人的特殊要求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潘大人得到贡生客气的回绝信后,按捺住怒火,将玉石儿亲自送到贾家,以为贡生会恭恭敬敬听他的指示吩咐,贡生还是没有给他特别的照顾,他对潘大人提出的给玉石儿单独授课和单独开桌不加理会,坚持要玉石儿和众学童坐在一起。两次拒绝,让潘大人心中不快。
随着后来的事态发展,贾贡生的不识时务和自视清高,还有他的耿直认真促使了潘大人对他的反感。
那玉石儿从小娇生惯养,非常顽劣,且禀性恶毒,在学童中横行霸道,恶作剧不断。比如往同学衣服里塞死蛇,逼人吃他的鼻涕和粪便,可恶到极致,又不好好听课,影响别的学童也无法学习。贡生不能容忍,送玉石儿回家,对潘大人说,这孩儿不是知书达礼的料,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潘大人大怒,拍案大骂,彻底翻脸。贡生一脸凛然,拂袖而去。
潘大人做过臬台,现有两个儿子在朝做官,有钱有势,无人敢惹。贡生不买账,就此埋下祸根。
大祸临头,是因为贡生的一个学童家长被查出秘密会党的身份,朝廷追出线索,大肆捕杀余党。那赶到胶东办案的官员,恰好是潘大人的二公子。学童家长被捕,严刑拷打中被问到贾贡生是否也参加了会党,完全是诱供。那玉石儿又指证在学堂里看见老师和那家长一起议论朝政,骂过皇帝,学童家长屈打成招,贡生百口莫辩,当夜被捕快抓走。第二天即被推上法场,同九个会党一起,被斩首示众。
按大清条律,凡坐实参加反清社团帮会者,处极刑,且处满门抄斩。贡生人头落地,两个儿子也跟着人头落地。小康之家顷刻被抄没。贾小凤和母亲之所以能躲过这场血光之灾,是因为大捕杀时正在招远大舅家,听到消息后落荒逃命,四处躲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母女两个如此一路流落到天津卫。
几个月的流浪逃命,身上盘缠已经用尽,母亲本就多病,一路艰辛奔波,又加心堵气闷,在路边倒下去,奄奄一息。当时正是冬天,衣单腹空,母女俩在寒风中挣扎,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贾小凤把最后一只玉镯子当掉,找了家小客栈,总算把重病的母亲安顿到一个有炉火的地方。
北黎所知道的母亲随后沦落风尘的经过,就是从这时候起。
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身无分文,要度过寒冬,还要给病人治病,贾小凤能有什么办法?
母女俩落脚的客栈,在一条叫悦来巷的街上,旁边有一座粉楼,时常有些商客模样的人出入。这些人出手大方,又个个好色,见到漂亮脸蛋,愿意出几倍的价码,姐儿们高兴,老鸨更高兴。客栈主人试探过后,鸨母出面,将走投无路的良家落难女拉进了艳春楼。
陆笃本和贾小凤的相识,就是在女子堕入风尘的那些日子。塞上行商陆笃本住进了客栈,恰与小凤母女住隔壁。他是个热心人,又会一点医术,常常关心着母女的冷暖和病患,同情之举让女子感动。两人熟稔起来,渐渐难分难离,感情日坚。大约半年后,母亲病逝,这对有情人借葬礼的机会,双双逃离。
陆笃本把新妻带到家乡,远离烟花柳巷。他以为把爱妻安顿好,守着田园乡亲,从此能过上安稳宁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确也过了几天,但是他是个商人,不可能总守在家里,他必须为妻儿去挣养家糊口的钱。
陆笃本出门远行了。他一走,一切都变了。
北黎常常为苦命的母亲鸣不平,为什么老天对人如此不公?
娘是多好的人啊!不仅出身体面,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还识文断字,心灵手巧。正是因为她才华出众,爹才对她一见倾心,愿意和她厮守终生。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是为什么老天不给娘好报啊!
北黎在空空落落的屋子里,一边整理娘的遗物,一边为苦命的娘伤心落泪。家徒四壁,但屋里每个角落里都充满着娘的味道。那本《石头记》还在,在桌案的抽屉里放着,还有一本《全唐诗》、一本《聊斋志异》,是娘最爱读的书,八年前爹从京城里带回来的,这些书从此成了她枕边须臾不可或缺的至爱。北黎记起来,娘读《石头记》时常感叹,说自己得了个不该得的病,人家林黛玉得肺痨是富贵病,自己这么命贱的人怎么也得这样吐血的病啊!
在放书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沓信,是爹多年前写给她的。娘用一根丝带扎着,还有一个香袋、两个银锁,银锁应该是留给姐弟俩的纪念物,一人一个。旁边留着一封信,是专给女儿的。娘的毛笔字写得很娟秀,只有短短的几行:
黎儿:
娘走了。娘的最后一口血,不能留在屋里。
照顾好北征,他还小,娘真不放心。从今往后,你们要相依为命了。
你爹的信也留给你,说不定它们会用得上。
我的血要不是这么快就要流尽,我还想等你爹回来哩!
娘不信你爹的死讯,你大伯、二伯都说他死了,我还是不信。
你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有蹊跷。你们如果有机会,能查个水落石出最好。
娘总不死心,你爹说不定还活在人世哩。
这是娘的绝笔,是遗书。
孤女北黎一字一字读着,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三 破败的陆家大院
陆家川村在塞外的村落中间,只能算个中等规模的村子。当初的先人们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落脚,很可能是看上了这里的地广人稀,荒凉闭塞,离官府和苛捐杂税比较遥远。这里的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是地势还算平坦,有条小河从远处蜿蜒而来,滋润着两岸的田亩。这条小河叫太子河,据说这一带是元朝某王子的封地,所以有了这么一个河名。是不是这样的来历,没有人认真地考证过,但这里离显赫一时的元上都确实不远。站在野栗岭上往南看,陆家川村在太子河的右岸,更远一些的雁落滩镇在河的左岸,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两个地瓜。
高原在这样的视野中才能看得清楚分明,它是大地壮阔磅礴的隆起。燕山山脉在南面矮下去,像是烟蓝色的礁岸和岛屿。
这里最好看的景致在五、六两个月份。整个大地都是绿色的,开满了明黄色的金莲花,星星点点,光彩熠熠。天空蓝得澄明,白云白得洁净,四望一派空寂,远山如梦如幻。无边的荒凉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现在却进入了塞上最让人难过的时节,眼看进入了暮秋,起风了,满天落叶草屑乱飞,天地混沌灰暗,让人心绪压抑。几天来,孤女北黎一直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睡不着觉。就是打一会儿盹,也在噩梦梦境中,眼睛刚闭一会儿,就让自己的惊叫吓醒。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她不觉得饿,眼前总是恍恍惚惚。她记得大院的堂弟鹿草来看过她,还送来了馍和煮蛋,还有咸菜,好像还交代了大伯说的什么话。她盯着炕桌上的粗碗,里面的馍和蛋、菜确是昨天送过来的,她没有动过。鹿草送馍来时说了大伯父要他转告的话,她费劲地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伯父要她到大院一趟,有事要商量。
人死了,大院的人好像变亲近了一些。就连鹿草,原来从不叫北黎姐姐的,昨天也叫了。大院里的孩娃们,对他们三叔的儿女,总是不愿意亲近,那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无非是娘不干净,她的儿女也沾着一个“脏”字。如今好了,那个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可怜人走了,他们开始叫起姐姐了。
这些微妙的变化,在她脑海里还没有来得及过滤。她想的是伯父既然带了话过来,她就应该去见他。无论以往怎样,这回的丧事,总是伯父出面办的,办得再粗糙草率,毕竟也算办了,就冲这个,她也该登门去道声谢。
她想登门道谢的人,还有猎户、樵夫两位大叔,但他们出远门了。
她决定去一趟大院。自家和大院不过几丈距离,但隔着一道干打垒的土墙,绕过土墙,再往回走,过了巷子,才是陆家大院。
大院一副衰败落破的样子,青砖院墙东缺西残,大门漆皮斑驳,早年绘的哼哈二将连脸都看不清了,墙头上衰草飘摇。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也是快要塌掉的样子。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乡村院落的兴盛年代早已成为历史。
北黎进这院子总有种压迫感,现在被悲伤充斥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恍惚,憔悴的样子让陆笃诚吃了一惊。他在上房的堂屋里坐着,从门里看见照壁后面出来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差一点把来人当成了讨饭的女叫花子,及至看清了是老三的闺女,他的内心突然涌出来一丝不忍,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歉疚和惭愧。这使得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温和与慈祥。他本来是在椅子上坐着,看着闺女抬脚上了上房台阶,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招呼侄女坐八仙桌旁边的椅子,还喊着让小女儿仙草给姐姐上茶。
孤女北黎见大伯站起来招呼她,鼻子一酸,止不住哭了起来,扑腾双膝跪地,给长辈磕三个头。
笃诚连忙将女子扶起,说了些安慰的话语,虽然不免有些尴尬,还是要说。孤女止住哭,也说了路上准备好的感谢的话。陆家大院再无情寡义,毕竟是爹的根系所在,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该担的责任还是要担。
孤女对伯父说:“母亲葬礼上的花销,请伯伯给我个账目,暂时还不了,我日后一定还。”
笃诚挥了一下手,说:“这个事不要说了,你家的用度开销,从你爹走后,都是大院承担接济的。这次的丧葬也是一样,还是按这个办法办理。当然,尽量按节省的原则,能节俭的节俭,给你娘的寿材单薄一些,也是事情急,临时找吴老汉商量才借棺安葬的,这点要请你爹你娘原谅。”
孤女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总是板着面孔的长辈能说这些体恤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陆老大叹口气,说:“你和北征都是苦命娃,这么小小年纪,就没爹没娘了,真是让人心痛。伯伯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同你商量这个事。你一个姑娘家,不会种田地,又不会手艺,大院能接济你一时,不可能接济你一生一世。往后的打算,你娃心里有个谱没有啊?”
北黎说:“我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北征能出去当学徒,我也可以出门找事干,我娘说过,出门总有路。”
陆老大说:“话是这么说的,但是毕竟你是个女子,这世道险恶,出门找事做不容易,嫁个不知底细的人,我做大伯的也不放心,怕对不起你没有音信的爹。所以,这件事还不能操之过急。”
北黎的脸红了,婚嫁的事她没有想过,娘死了,更没有心思想这样的事。
她说:“我还小,不想嫁人,往后怎么办,还求大伯拿主意。”
陆老大说:“送北征出门当学徒的时节,你娘也对我说过,有合适的事,让我留点意。你娘说你会写字刺绣,是她教你的,是真的吗?”
北黎点头,说:“是认得几个字,也会写,绣个简单物件还行,比我娘差远了。”
陆老大又叹一声,说:“你娘到底是大地方出来的,见过大世面,比起我们塞外的草野之人,还是多出许多长处,比如弹琴唱戏,庄户人哪里会?你娘不但会,举手投足,都跟一般人不同,农妇村女是无论如何学不出来的。可惜这样出众的人,竟沦落风尘,又得个治不好的绝病,真是不幸!”
北黎抬起眼,说:“我娘原本就是体面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里遭遇了血光之灾逃难到天津卫的,活不下去了才走到那一步,我爹遇到她的时候,我娘也才进去几个月!”
陆老大发现闺女情绪激动,声音高亢起来,便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个事我们不说了。你娘出身体面人家当然更好,以前大家都有些误解,乡下人少见识,没有见过每天涂脂抹粉的,就有些非议。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伯伯也要向你死去的娘赔个不是,先前我们对你娘是有些对不住的地方……”
北黎心里有些热,大院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冷若冰霜的,如今好像都变成了软心肠。但是早干什么去了?我娘活着的时候为啥不说句公道话?这样想着,她的心又冷了下来。
陆老大察言观色,看得出女娃的情绪变化,更做出关切体恤的姿态,长叹一口气,说:“黎儿,你刚才说你想出门找事做,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北征去做学徒,毕竟他是个男孩,女孩单打独闯,没个人照应,万万不可以的。所以不安排妥帖,我不会让你走。为你的前途去处,伯伯托人打听,前天有了回音,所以伯伯找你商量,想听听你的意愿。”
北黎心里又有一些热,说:“让大伯操心了,不知道大伯所说的事,是个啥事?让我去啥地方?”
陆老大吸了口旱烟,说:“张家口的北盛镇,有我一个老伙计,年轻时候在陆家川这一带垦过荒地,替东家守驼场,存马草,有六七年的光景,一来二去成了朋友。这个人你爹也是认识的,现在在北盛镇子上守着一个货场,还是原来的那个老东家,是他给我捎来的信。他的老东家正在物色一个女娃,侍候老太太的,就要你这么大年龄的,聪明伶俐,漂亮标致,还要识文断字,会做女红的。我看这些条件,黎儿都八九不离十,不妨去试试看,不知你意下如何?”
北黎听了,又恍惚起来,总觉得大伯说的这种事离自己像梦一样遥远,不像是真的。
陆老大以为她不情愿,说:“这是个难得的差使,北盛跟咱们这荒僻地方比,算大地方了,紧挨着张家口,是个大商埠,繁华热闹。那户人家,也是个高贵门第,有钱有势,真去了那里,何愁吃穿?侍候好了,主子喜欢,你也可以跟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伯伯也能沾沾光,该有多好。”
北黎不禁苦笑起来,说:“伯伯高看了我,我这样的寒苦女子,一身土气,怎么能侍候得了那样的大户人家?人家大地方的人,找个贴身丫头还不容易啊,怎么会找到咱们这样的荒僻地方来?”
陆老大笑道:“那倒不一定,你爹要不出事,能活到现在,你也算得富贵人家出身。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你爹还同这家的老爷做过生意呢!所以黎儿一点都用不着自轻自贱,你要愿意,伯伯陪你跑一趟,反正场光地净,我正好也没有啥事,还可以见见老朋友,黎儿你看如何?”
北黎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但大伯一片热心,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不能拂了这番好意。再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真是一片茫然。现在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似乎也没有回绝的理由,跟大伯去那北盛跑一趟也好。
陆老大看侄女已经动心,又说:“我刚才说了,这家人的当家老爷叫魏伯琛,你爹也是认识的,他们过去好像有过生意上的交往。这点我给中间人没有挑明,你到了那家府宅,迟早也会让人家知道,有这层关系,他们更会善待你的。”
当下商定后天去张家口。陆老大有辆马车,可以顺便拉点地瓜、马铃薯、南瓜,还有干菜,到北盛集市上换点盐、茶等日用品。北黎回到自家,脑子还是恍惚的,对着娘留下的遗物,愣怔了很久,想大伯说的事,心里一片茫然,就闭起眼睛,唤着娘来帮她拿主意。朦胧中她看见娘飘然而至,抚着她的乌发,微笑点头说:“黎儿你是该出门,出门才有路,你待在陆家川一辈子受苦受穷受气受欺,你不该是这样的命,你该有个更大的世界,过好点的生活。你可以走得远些更远些……”娘说着就牵起女儿的手,向门外飘飞。爽风扑面,满眼都是缤纷的花地,数不清的山川河湖在身下飞逝而去,远方云蒸霞蔚,光彩万丈,无穷无尽的美好景致不断变幻着,让她陶醉欲仙,心旷神怡。她知道这是个梦,是娘托给爱女的梦。娘活着时就说过,她这辈子命太苦,不想让女儿重复她的噩梦,只要有机会,一定要让女儿逃出陆家川,到广阔的天地中去。
孤女北黎在暗夜中想着刚才的梦,想着娘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内心坚定了起来,犹豫、彷徨、畏缩、恐慌、担忧等情绪突然一扫而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要去的北盛府宅是个啥样人家,我都要结结实实踏好这一步,这是我独闯世界的第一站,这一站不去迈,怎么可以实现娘对我的期望啊!”
四 施三娘的戏班子
陆笃诚吆着马车,载着侄女北黎和他的土特产,赶了半天多的车马路,在太阳快落时赶到了北盛镇。他在陆家川结识的那个朋友叫王得胜,肥壮矮粗,脸相蛮俗,跛着一条腿,见了陆笃诚,又把女娃盯着看了几眼,说:“这女娃真是你亲侄女吗?”陆笃诚说:“当然是,我三弟的闺女,这还能有假?”王得胜咧嘴一笑,说:“这么说她是笃本的闺女,笃本不在了,让他的亲闺女做侍候人的事,恐怕不好吧?”陆老大说:“你要真念笃本的好,就在大奶奶面前多说点好话,让她善待我侄女,这也是在帮笃本的忙。”王得胜连忙点头,说:“大奶奶最不待见我,但这是笃本女儿的事,我不能推辞,我琢磨东家老爷和大奶奶见了她会满意的。”陆老大笑道:“大奶奶不待见你,我知道是为啥,你帮老爷干的好事太多了!”
王得胜岔开陆老大的玩笑话,看着北黎,赞道:“到底是笃本的女儿,容貌出众,人才难得!魏府真是烧高香了!笃本要是活到现在,这样金枝玉叶的闺女怎么会舍得让她进魏府啊!”
陆笃诚喝道:“人话鬼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当着黎儿的面,你还是少说些不着边际的屁话!我家笃本死没死还不一定呢,他只是失踪,没有音信不等于不在人世了!”
王得胜笑道:“笃本失踪也好几年了,他是奔新疆去的,我觉得你该亲自跑一趟,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家的兄弟,你当大哥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不闻不问啊!”
陆笃诚涨红了脸,说:“放屁,你怎么知道我心安理得,不闻不问啊!这两三年,我一直都在打听笃本的下落,我不信,我好好一个弟弟,说没有就没有了!我迟早要把他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王得胜说:“不到新疆,你查个啊!隔了几千里路呢,光靠打听,你把毛能打听出来!”
陆笃诚发狠说:“笃本的事蹊跷得很,越琢磨越不对头,他还有十几个连子的驼货呢,人没有了,那些财货呢?”
王得胜笑一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光琢磨顶屁用!有能耐你亲自去查啊!是不是土匪打劫了,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吗?”
陆笃诚的脸沉下来,眼睛凝住不动了,盯着北黎,嘴巴翕动一下,说:“真说不准,我有一天真要到古城子查一查!”
北黎迎着他的目光,说:“大伯真要去,我陪着去!我和北征一起陪你!”
王得胜叹口气,说:“真去啊!那可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地方,路远着呢,跟着骆驼得走四五个月。那还不算匪患耽误的行程,真遇上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响马,搞不好连小命都丢到路上了!”
陆笃诚笑骂起来,说:“往西走的商道,每天都有几万峰骆驼来来往往,光从咱们哥舒镇走过的驼马商队就有多少,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
王得胜的货栈有个临街的门面,大门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地运来或待运出去的货物。一道月洞门隔着另一个院子,这院子和背面的一条街子通着,里面停着车马骆驼,有两排土砖平房。王得胜让陆笃诚等会儿从后街把车马赶进这院子,这是货栈兼营的车马店,可供驼工马夫和商客住宿。陆笃诚把乡下的瓜菜干货外加一条风干牛肉给了王得胜。王得胜笑纳了,说:“老东家啥时约见还得打问清楚,先在车马店里住着等消息吧。”陆笃诚说:“住两天可以,可别让我们老等着,我乡下的家里还有事,你得催紧着些。”
王得胜笑道:“农闲时节,你有屁的急事,北盛镇来了怎么打发时光,还要我再教你一回啊?”
陆笃诚知道他说的是北盛的烟花柳巷。上回来,王得胜带他逛了一回窑子。当着侄女的面,陆笃诚怕他走风漏气的嘴无遮无拦地说出来,连忙制止,不让他胡说八道。
王得胜把陆笃诚领进一间大通铺房,里面住着一些人,大多都很年轻,有的在吊嗓子,有的在拉琴,有的踢腿劈叉练功,有的在嬉笑打闹,热闹得很。王得胜说:“你就在这房里凑合着睡吧,别的房都住满了,全是归化城来的商贩驼工。就这间有个空铺,他们都是天云戏班里的乐工和角色,只要不嫌吵,只管住你的,横竖不收你的房钱。”
又把北黎领到一间房,说:“你就歇这间房,这里女客少,只有一个房客,是天云戏班申班主的老婆施三娘。”
北黎进屋,见只有两张床,一张床边有只斑驳的旧皮箱,箱盖打开着,露出五颜六色的衣物,床上也是,看样子是戏装。王得胜指着那张空着的床,说:“你跟施三娘做伴,正好让她教教你怎么打扮化妆,你的身条儿和脸蛋子都不错,就是浑身土气,去掉这点土腥气,你这模样,倒退几十年,是选妃子进皇宫的材料。”
王得胜出言粗俗,肆无忌惮,让北黎听着脸红,正不知说什么好,那施三娘端着一盆水进屋,笑道:“王掌柜的,你好歹是个长辈,别拿这些没正形的话吓唬孩子!”
王得胜笑着,说:“我是为她好,她是出来谋生的,给她点拨点拨能让她少走弯路。”
施三娘打量北黎几眼,让她把手里的包袱放空床上,又让她就着刚端的热水擦把脸,一边说:“小妹真是人才出众,比我们戏班里的姑娘都强,这样小小年纪就出来寻活计,真是不容易,是不是家里遇到难处了啊?要不,做父母的怎么舍得让你出来闯世界啊!”
说得北黎鼻子发酸,泪水差点涌了出来。施三娘看姑娘难受,就岔开话题,说他们戏班子的事。她告诉北黎,他们戏班今天才从宣化过来,在北盛要唱三台戏。看戏的客人,主要是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商客贩夫,还有各商队的驮工马夫。这些人长年在商道上奔波,每到一个商埠码头,都喜欢看戏。请戏班的一般都由当地会馆出面,要点什么戏,预先通知,戏班好做准备。三娘说,他们这样的流动戏班,虽然没有大牌名角,道具行头比较简单,但一路上还是很受欢迎的。主要是,流动戏班要价低,好打发,不讲究食宿好坏。比方说,住车马店,吃驼工伙食,毫无怨言。戏班呢,也喜欢会馆出面的演出。会馆联络的戏场,看客多是生意场上的人,守规矩,讲信义,还文雅礼貌,不像有些地方的恶棍坏人,总是寻衅滋事,拿唱戏的不当人。
三娘很热心,健谈,说他们的戏班准备往归化城去,一路主要给商客们唱演。到了归化,也许还要继续往西边去。听从古城回来的津帮商人说,新疆那边如今世道太平,万商云集,尤其镇西、哈密、古城、迪化、伊犁,百业兴旺,百艺繁华,很是令人向往。
三娘说的都是新鲜事,北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耳边不时传来乐声和唱声,看三娘的脸,白皙舒朗,明亮光洁,没有愁烦,就很羡慕戏班的这种生活。北黎叹气说:“早认识了施姨多好啊,我也跟着施姨学唱戏,满世界到处跑,远离愁悲,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何其快乐。”
三娘便笑,说:“傻闺女,人生在世,谁没有个愁苦烦忧?我要给你说我们遇到的辛酸屈辱,你准保不会说你是世界上最苦最难的人了。但是好精神是自己造出来的,要紧的是遇事不要愁肠结肚,多往好处想,往开想,往远处想,这样你就不会为愁烦所困,心境自然也就开阔起来!”
三娘不问北黎来历,好像知道她遇到难事,有意在开导她,语气温和,充满友爱。这让北黎感到亲切温暖,看三娘的年纪,好像跟死去的娘差不多,便更觉得亲近。局促的感觉没有了,就同三娘聊了起来。她先说了自己的身世,说到爹和娘的故事,三娘流了泪,不让她再说,说这样曲折悲苦的故事还是等到夜里再说,夜里拥着热被窝听更好些。
北盛距张家口很近,三娘听北黎讲最远只去过张北,就要带她出去转转。北黎洗了脸,换了件干净衣服,就跟着三娘上街看热闹。这时辰正值黄昏,冷风住了,一路的门面店铺,开始掌灯,到处飘着香气炊烟,饭庄酒肆,食客如织。北黎饿了,三娘也说该吃东西了,就领着北黎进了一家羊肉泡馍馆,说这家的羊肉泡馍正宗地道,味道好。里面不过四五张桌子,正好有两个女客离桌,三娘便让北黎坐了。看走开的两个女人,有一个是小脚,走得颤颤巍巍的,就对北黎说,小脚真把天下女子害了,缠了脚哪儿都去不了,出门吃个羊肉泡馍,都得让人搀扶着,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三娘说:“你幸亏没有缠足,要缠了受罪死了,我也一样,真让那裹尸布裹上,这世上的好风景就看不上了。”北黎笑道:“陆家川缠足的人不多,我们家乡是个蒙昧不开化之地。”三娘认真看了她一眼,说:“小妹的谈吐不俗,一定是念过书的。”北黎低头叹口气,说:“我娘教我和弟弟的,她是真正读过书的,我只能算认得几个字。”三娘说:“女孩儿能识字的也很难得,我们天云戏班的这些孩儿多半不识字,戏词都是临时教,死记硬背。”
吃饱肚子,两人又在街市上逛了一阵,眼看天黑透了,这才回货栈车马店。戏班申班主正领着众戏子乐工在吃饭,陆笃诚走过来,拉着脸子说北黎不要到处乱跑,北盛是个乱地方,一不留神就被人坑蒙拐骗了。他手里端着个碗,盛着菜和馍,是车马店的大锅饭,给北黎送过来,听她说跟三娘在街上吃过了,就把碗搁桌上,让她明天当早饭,又说他还有事要找王掌柜的商量,明天一早还要去找菜贩,把车上的瓜菜干货卖了,让她没有什么事就在车马店里安静待着,最好不要出货栈大院,又说了北盛很乱、坏人多之类警告的话。三娘笑道:“你别吓她了,北盛是人杂些,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陆笃诚说:“这孩儿没有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万一走丢了,哪里去找她?我刚才寻她不见,出了一身冷汗,就怕她出个意外。”
塞外天还是冷,入夜更是寒气袭人,两人早早钻进被窝。三娘就说明天在山西会馆唱的戏是《桑园会》,没她的角色,正好乐得清闲,就让北黎接着讲她爹娘的故事,以及她在陆家川的遭遇。北黎看三娘确实想听,便把她知道的关于她娘的经历,怎么和爹相识,又怎么到了陆家川,爹后来怎么去的新疆,从此音信杳无,以及娘得的什么病,怎么离开人世的,都娓娓道来。她讲得很真诚,完全把三娘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和心中悲苦的亲人。所以她连娘怎么沦落风尘,怎样不被族人接纳,备受冷落,到死都没有得到族人村人同情的境况毫无隐瞒地对三娘说了,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泣不成声。施三娘也是泪流满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住地爱抚安慰着。
三娘说:“小妹,你爹娘替你把人间的罪都受了,会给你留一个好报的!你施姨走南闯北,看遍人间,笃信这个理,所有的苦难终归都得报偿。”
北黎说:“施姨你宽我的心哩,我娘经的苦难够多了,老天爷为啥给她那样苦的命呢?年纪轻轻就撇下我和弟弟走了,得的是个治不了的肺痨病,天天咳血,直到咳完最后一口血,最后吊在野岭荒山一棵老树上,人瘦得皮包骨头,脸白得像纸。我一想起娘最后的样子,心里就刀割般地疼……”
三娘热切地说:“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让你娘看!你就是你娘没有完成的念想。她会在天堂里看着你,你活好了,就是对你娘最好的报答!”
两人说话说到鸡叫三更,还无睡意。三娘说她的出身也很寒苦,老家在河北保定的皇琢村,她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没了,娘不到三十守寡,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改嫁。娘改嫁的那人是个货郎,靠挑货郎担子养家糊口,自己还有两个没娘娃,加在一起,成了一个七张嘴的大家庭,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后父打听到镇子上来了个唱河北梆子戏的戏班子,有意要招两个孩童学艺,管吃管喝。后父就同娘商量,决定把自己的儿子和娘带来的一个孩子送到戏班去,这样至少两个孩娃不挨饿了。家里少了两张嘴,吃不饱肚子的窘境也可以缓解一些。但是好歹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学艺也算学有所成,而且增长了见识。弟妹们齐刷刷长大,都在苦水里泡过,都能吃得苦,受得累,不但能自食其力,还能补贴家用。这样,穷苦家境渐渐有了起色,不好的是,一家人聚少离多,后来分成了好几处。后父靠一副货郎担子,穿州过府,走到乌兰察布,结识了一帮蒙古人,做起皮毛生意。有了些规模以后,需要帮手,就把一家人都接到了乌兰察布。只留下他的二儿子,在皇琢村守着原来的田地,每年都有很好的收成,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三娘说,进戏班子的两个孩子,就是她和申班主。一对异姓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在一起相处久了,就有了感情,谁也离不开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两人很自然地成了夫妻。而且两个人出奇地情投意合,过惯了走南闯北的生活,就都喜欢上了这种高天阔地、无拘无束的活法。戏班成了他们最好的家,在老班主过世之后,她和丈夫不想让戏班解散,在最困难的关头,挺身而出,把人心聚集起来,认真排戏,认真唱戏,受到观众欢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很好的人气。
施三娘身上有一种豪气,把什么事都看得很开,心地宽坦,胸襟开阔,没有什么烦愁之事是化解不开的,也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克服的。北黎很喜欢施姨这样的性格,初到一个陌生之地,能遇到这样一个好人,真是幸运。和三娘聊了一夜,她心里变得踏实多了。
第二天,陆笃诚忙着去交易他的瓜菜干货,到中午又去见王掌柜,两人一起去了趟魏府,见了魏府管家吴升,落实和东家见面的时间。得到确信后,两人回货栈,在王得胜的屋里待了将近一个下午。陆笃诚到货栈旁边的马三宝野味店要了两个菜,让送到屋里。两人就着一盘红烧兔、一盘炒驴钱、一碟油炸花生米,喝酒叙旧,喝掉了两斤地瓜烧,回到客房的大通铺,倒头就睡。直到申明远带着一班人回来,他还没有醒。
陆笃诚所以要喝这个酒,是有些话想跟王得胜说,有些事想问。这些话和事,他在心里琢磨很久了,一直想同王掌柜说说。凭他的感觉,王得胜是知道很多事的,但王得胜总是对他守口如瓶,完全把他陆老大当外人。这家伙狡猾得很,他可以同你称兄道弟,同你一起喝酒,一起说下流话,甚至一起去逛窑子,但是有些事你要想套他的话,难得很。他一旦察觉你想从他这儿打听什么,立刻岔开话题,装聋作哑。
今天,他想从王得胜嘴里知道一点陆笃本和魏府生意上的事情,想让王得胜说说魏府老爷有没有同陆笃本做过合伙人的事情。
因为他听人说过,魏府老爷涉足商圈以后,曾经同人合伙做过几笔大生意,其中就有陆笃本。这件事情上陆笃诚是被蒙在鼓里的,他觉得这是不对的。作为陆笃本的大哥,不应当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
王得胜老奸巨猾,含糊其词,说知道笃本在生意上同魏府老爷有过一些往来,但到底怎么往来的不甚清楚。魏伯琛涉足商贸前后约有十年时间,大约六年前把商务上的摊子交给二少爷魏良栋主持,他退居其后,赋闲逍遥,幕后给二少爷一些指点。魏府在生意场上的事,外人无法知道究竟,自己不过一个货栈小掌柜,说难听点,一条看门狗而已,能知道主人家多少事?
“你想要打听的事情,问我白搭,我劝你也不要再瞎琢磨胡猜疑了,笃本的便宜你已经捞了不少了,适可而止吧!”王得胜阴阳怪气地说。
王得胜的为人,向来如此,早该想到的,但陆笃诚还是忍不住,说:“你不愿说就算了,但是有一件事你总得给我个说法。那一年,那个到陆家川送抚恤金的人,说是从西口外古城子来的,是你带到陆家川我家的,你也说那人是古城子的,这我可记得很清楚,你想想有没有这回事?”
王得胜说:“这事我怎会不记得?那人带了二百两银子的抚恤金呢,不认得路,正好遇上我,我就亲自陪他跑了一趟。是我把那人直接带到你家的,要带到笃本的遗孀屋里,你连一个子儿都沾不上!那些抚恤金你才给笃本的妻儿多么点儿,不都让你拿着跟贾仁进合伙开烟馆了吗?”
陆笃诚脸烧了,说:“你别他妈的血口喷人!那钱是笃本的养家钱,天地良心,我原封不动都给笃本媳妇了,我要真沾那钱,我还是人吗!”
王得胜冷笑道:“那你让贾仁进骗掉的钱从哪来的?就凭你陆老大在陆家川的土坷垃里能刨出二百两银子吗?你要真把那些银子都给了那孤儿寡母,他们的日子怎么会过成那样?好端端的大闺女能卖到大户人家当使女?”
陆笃诚笑骂,说:“你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好人都让你做了!烟馆的事你笑我要笑到几时?还有,这么多年,我没有亏待过他们孤儿寡母,我老陆问心无愧!不管咋说,笃本是我亲兄弟,他待我好不好不说,我对得起天地良心。”
王得胜说:“你今天又翻出那件陈年旧事是啥意思?你说那个古城子人怎么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你又翻出来,是不是又怀疑哪儿不对劲了?”
陆笃诚盯着王得胜的脸,说:“那个人,大约一年以后,我又在张北遇上了,我家老二笃忠也见过,他不是古城子人,我打听了,他是魏府的人。”
王得胜笑笑,说:“那又怎样?世上长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事隔一年,你看到的是那个古城子人吗?你说他是魏府的人是啥意思?是魏府在陆笃本的死上做了手脚?我王得胜是个助纣为虐的帮凶?你白拿了二百两银子嫌少了?”
陆笃诚有些尴尬,说:“我不过随便说说,笃本人都不在了,我能干个啥?”
王得胜说:“我给你提个醒,话说到我这里为止,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咱们是老朋友,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王得胜说着说着不笑了,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阴沉狞恶。陆笃诚自觉无趣,便不再说笃本的事,同王得胜一心一意喝酒,说女人,说窑姐儿,他知道说这事不犯忌,王得胜爱这一口。两人喝得高兴,把两斤地瓜烧喝个精光,回到客房,倒头大睡。
陆笃诚这一觉睡得死沉,很是解乏,到天麻麻亮时醒来,想起昨天和魏府管家吴升说好的事,就翻身起来,急忙去打水洗脸,折腾好一阵,天色才露出鱼肚白,太阳迟迟不肯出来,想去叫北黎起床,又怕吵着施三娘,只好满院子乱转。不知道为什么,陆笃诚有点怵这娘们,尽管这娘们不过是个戏子,下九流,但陆笃诚总觉得她阅世很深,目光敏锐,北黎和这娘们在一起时间长点,肯定会坏事。所以他不希望她们在一起黏糊,他想早早把北黎叫出来,见了那大户人家,把事情了结了,早结早完事。
后来他发现自己过于猴急了,王掌柜不起来,急有什么用。于是他就静下心来,在客房里等。以申班主为首的这班戏子睡得吼天震地,睡相难看。陆笃诚抽着老烟叶子,认真地看这些人的睡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唱戏的人台下的样子,他们的睡相实在是狰狞。除了丑角,这些人在台上都是很英俊光彩的,怎么现在看着都龇牙咧嘴,丑得像妖怪一样?
陆笃诚忽然又想起昨夜里同王得胜的谈话。王得胜对那个古城子人的回答算是回答吗?他说世上长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是你陆老大认错人了,那个人不是魏府的人。是不是魏府的人呢?他想着,没有继续想下去,也许真是认错人了,人看走眼的时候是有的,就像这些睡相狰狞的戏子,你能说你把这些脸都记住了吗?他们醒来又会是一个样子,你是不可能记住戏子的脸的。凡人也是一样,那个古城子人是个狭长脸,眯缝眼,那样长相的人真是到处都是。王得胜他妈的说得没错,动这个脑子干啥?
昨夜的地瓜烧不好喝,他脑袋晕乎乎的。这时,戏子中间不知哪个放了一个怪声怪调的长屁,让他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不时地往另一栋客房那边望。冬天朝晖初露的时辰,他看见那间客房的门开了。
少女北黎昨天一天都和三娘在一起,三娘带她逛了白天的北盛街市,给她买了条驼毛头巾,又见了戏班里的小姐妹,还和戏班的申明远班主等人去山西会馆戏台,清扫演出现场。晚上看《桑园会》,会馆里挤满了观众,热闹得像赶庙会一般,申班主和三娘给她找了个前排位置,坐戏班的备用马扎。三娘坐在旁边,边看戏边讲解戏里的故事和唱词。台上的演员,个个艳丽如花,光彩照人,让她怦然心动,戏里的人多美啊!怪不得人们都爱看戏哩!
三娘说,《桑园会》只是戏班常唱的戏中的一部,还有《蝴蝶杯》《窦娥冤》《铡美案》《玉堂春》等数十部呢,还有折子戏,看客点什么唱什么,就为方便大众。这就是小戏班的好处,正因为能随机满足观众要求,所以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三娘的戏在明天,演《铡美案》里的秦香莲。这是出苦戏,北黎盼着能看施姨的精彩演出。
少女北黎不知道,就在她和三娘看戏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戏台上的时刻,这双眼睛里放出的光是歪斜的,冰冷的,淫邪的,扭曲的,像蛇鳞般幽暗闪光。
陆笃诚和王得胜因喝酒而误了看戏,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会急不可耐地跑到会馆来。他们曾经安排过让此人偷窥过北黎一次,想不到他看着不过瘾,还要再近距离偷窥一次。
陆笃诚看到北黎从那门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少女在朝晖中的姿态和容颜,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先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的这个侄女,在他这个当大伯的长辈眼里,这闺女不过是个沾了她娘晦气邪气臭气的黄毛丫头,就是出于某种需要向王得胜大夸这丫头如何如何美若天仙时,也没有想过这苦命丫头和美能有什么联系。
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美少女,亭亭玉立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明眸皓齿,光彩照人。陆笃诚的嘴张大了,眼睛也瞪大了,他不相信这就是他从来不想用正眼看的亲侄女。
是啊,亲侄女,亲亲的同胞兄弟的闺女,亲亲的亲侄女!真正美若仙子的亲侄女!
他的内心在瞬间隐隐地感到了一点痛,一丝惭愧和不安,这不过短短的一刹那,比疾风还快。之后,就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还有说不出的嫉恨,让他的脸抽搐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串恶声。
陆笃诚骂了起来。
他骂魏家缺德,骂魏府的老爷盛气凌人,三少爷阴阳怪气,骂他们目中无人,拿乡下人不当人看。他进了魏府几次,没见过他们的一次笑模样,就连管家吴升都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嘴脸,他受不了这个。陆老大虽然是个乡下人,但是受不了被人小看的滋味。把如花似玉的侄女送进这种地方,供这些人役使玩弄,这是什么事啊!这是把好端端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啊!这是伤天害理,丧尽天良啊!做这样的不仁不义之事,怎么对得起自己的亲兄弟啊!
后面的话他没有骂出来,咽在了喉咙里。当愤怒发泄过后,他的心平静了下来。那句骂自己的话,他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让人知道。
五 魏府的高墙深院
北黎拿起小包袱,想到要和施三娘分手,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见,鼻子酸了起来,差点哭出声。三娘抱住她,抚着她的肩说:“小妹,你要在那个魏府留下,我们说不准还能见面,北盛这个地方我们还会来的,来了我会去看你!”想了想又说,“你去魏府,要留个心眼,好了就留下,不好了就走人,世界大得很,到哪里找不到碗饭吃?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有句话我本不想对你说,但施姨忍不住,就怕你吃亏,我看你那个大伯,有点心怀鬼胎!你可留心在意着点。”北黎噙泪点头。那申班主和戏班的小姐妹也来道别。明天戏班要往兴和走,然后是乌兰察布,再往后还要去归化和包头,也许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古城子、红庙子、伊犁什么的。北黎已经熟悉了施姨和申班主的脾性,他们不喜欢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他们喜欢自由自在地到处行走,喜欢面前的世界每天都是新的。
陆笃诚好不容易等着北黎和戏子们分了手,却没有见王掌柜的从屋里出来,就跑去看怎么回事。原来是归化城的天元成商号的驼队到了,要卸几个驮子,再装上几个驮子。他们只在北盛稍停,再往保定方向去。王得胜把商队打发走了,这才回屋去换衣服,说今天府上的大老爷、大奶奶、二公子、三公子都在,可能还要过问货栈的事,他得认真对待。大老爷是个很严苛的人,那二少爷也不好对付,精明得很。
魏府在镇子的南街上,这条街大户人家多,都是高墙深院,魏府尤其森严气派。在一片古松苍柏之中,临街的牌楼门两边立着两只带基座的青石狮子,两侧高墙呈猪肝色,上盖墨绿琉璃瓦,从高墙里伸出的古松虬枝,如伞盖一般遮住大门前的光线,使这石阶大门更显得森严。这个大院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布政使,一个知府,是个官宦之家。现在的大老爷是个举人,虽有功名,却没有做官,而是广置田产,大兴庄园,做个地主比乱世里风尘难保的官宦要可靠得多。此外,北盛地处商道要冲,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商旅必经之地,有钱人如果想要更多的钱,经商是积累财富最好的途径。所以大老爷在做稳了地主的同时,也开起了货栈,并且陆续有了自己的驼队和骡马队。大老爷是个审时度势,懂得权衡利弊的人,在他放弃仕途,扩充家业的时候,为将来打算,把一个儿子送到商海历练,另一个儿子打理田庄。
至于权势,大老爷相信钱权可以互通的道理,只要有钱,没有打不通的关节。大老爷对大清的江山有点看不起,这个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奄奄一息了,看样子支撑不了多少时间。这个观念,是多少有点维新思想的二少爷灌输的。老二魏良栋结交的人多,其中不乏新派人士,大老爷虽然警告儿子少和新党人物纠缠,但新党人士对时势的某些看法,他还是暗中有些赞同的。
所以,大老爷一门心思经营自家的事,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如今他有点老了,眼看过了花甲之年,觉得该享享清福了。于是不再忙活,基本上在府宅里颐养天年。但是让他感到不太顺心的事情也有,最让他头痛的就是三少爷的婚配问题,三少爷至今找不到合适的女子可以迎娶,门当户对的不好找,门不当户不对的也不好找。三少爷有过两次婚姻了,都以女方离开而结束。两个女子都以回娘家探亲为借口,誓死不再回魏府,若相逼宁愿自杀以血身殉死。这两桩婚事风传很远,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又不能跟着人嘴去辟谣,所以魏府在这事上很丢颜面。但三少爷对找媳妇毫不妥协,不断地要求给他完婚。三少爷对异性的渴求让大老爷非常为难,同时常常为此生气,堂堂魏府,连一个媳妇都娶不进府,真是岂有此理!
好多天前,大老爷听大奶奶说,货栈的王得胜相好了一个女子,是陆家川的一个遗孤,父母双亡,其伯父可以做主,将她卖给魏府,只是那女子人才出众,识文断字,会刺绣,有才艺,得多出些卖身钱才可。大奶奶问大老爷这事怎么办,大老爷说买也要买个好点的,好不好不能只听卖家胡吹,得看看再说。大老爷后来见了王得胜带来的那个陆笃诚,听他尽说好的,仍是不放心,他知道老三的两桩婚事丑闻传得很广,有人趁机讹婚敲诈也说不定。所以,还是慎重点好,先见见面,视情况而定。可以先让她做做下人、丫鬟、女仆之类,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品性如何。有前车之鉴在,可不敢再闹笑话出来,堂堂魏府,被女人搅得鸡犬不宁,成何体统!
按说府里进个女仆丫鬟,大奶奶出出面,点点头就可以了。但是今天大老爷很有雅兴,想第一眼看看新来的女子是个什么样子。用过早膳后,早早就来到客厅里坐着,脸上的神色满是期待。大奶奶熟悉男人的这种神情,有种不祥感如闪电般掠过脑际,想起许多往事,脸上便浮出一片阴云。她本来就是个不爱笑的女人,看着丈夫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她的脸更加的阴沉,像个女巫。
其实,此时在魏府最为焦灼的还是三少爷,与他的父亲魏伯琛多多少少有所掩饰的满怀期待不同的是,三少爷魏良才对将要出现的女子是完全非他莫属的占有姿态。目光凶狠,热烈,毫无顾忌。前天夜里,他已在山西会馆的戏台前见过了这个女子,当时就激动得热血沸腾,心潮膨胀。在欲望的膨胀方面,他是个强盛者,随时都能爆发,这使他变得非常不好驾驭。他的暴躁易怒,扭曲变态,让他成了魏府里人见人躲的灾星。
现在,他就站在客厅的屏风后面,幽灵一般地潜伏着,透过屏风的缝隙,盯着客厅前的大理石台阶。他等着,那个铁定属于他的女子很快就要出现。
北黎跟在伯父和王得胜的后面,跛了一条腿的王掌柜走得很慢。陆笃诚也走得很慢,她闻到他们身上的尘土气味和皮毛气味,塞上的男人身上好像都有股这样的味道,无论他们怎么洗怎么换衣服都掩盖不住。这会儿,她宁愿闻这样的男人味道也不愿闻一种完全陌生的味道。
魏府就在前面,有股钻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说不清是什么味儿,也许是古老松柏的树脂气味,或是猪肝色高墙散发的灰漆气味,总之,是她从来没有闻过的怪味道。魏府高大的牌楼门,以及大门两侧的大石狮子,都是她以前不曾见过的。在此之前,她唯一去过的城市是张北,是送弟弟北征去张北饭馆当学徒才有机会去的。张北没有这样气派的府第,站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门口,她感到的是冰冷和压抑。
从大门照壁后面迎上来的是管家吴升。五十多岁的魏府大管家对这两个男人只傲慢地点了一下头,便专注地看了女子两眼,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发生急剧变化,从冷淡到热情闪电一般快。他大概是没有想到,站在面前的女子远远超出他的想象,高挑,亭亭玉立,姿色出众。
魏府大院里满是古树和花木,中间石板道连着条条小径,真正是曲径通幽。庭堂全是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由于树多,院子阴气浓重,石板道两边空地满是青苔。北黎一踏进大门,就开始恍惚,好像在做梦一般。吴升小心招呼着她,一路就到了客厅。
客厅正中的红檀木八仙桌两边,坐着魏府大老爷魏伯琛,以及满脸阴沉的大奶奶魏陈氏。大老爷年过花甲,微胖,蓄山羊胡,胡子是黑的,鬓角却是灰白。老人家正在吸水烟,黄铜烟壶发出吧嗒声,一缕白烟从嘴角和鼻孔吐出,几个人踏着台阶走上来,他便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几个人后面的小女子,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而魏陈氏的眉头像被针尖刺了一下似的跳了两下,眼睛如死蛇一样盯着北黎。
现在,魏伯琛和魏陈氏都有点吃惊,眼前的小女子越看越俊气,横看竖看都挑不出毛病,但他们同时都意识到需要掩饰,不能让当事人看出他们的情绪变化,脸上尽可能做出平淡的样子。按说魏府挑选下人,尤其是女性下人,一般都是先过吴升那关,然后禀告大奶奶,由大奶奶定夺。今天既然老爷出面,魏陈氏就故意不先说话,看老爷怎么说。
魏陈氏不说话,老爷也不便说话。他看吴升、王得胜和两个客人都站着,就招呼大家坐,一边喊人上茶。吴升连忙张罗让座,向主人介绍陆笃诚和北黎。几个人小心坐下,老爷便对陆笃诚点头,说见过一面的,又问陆家川的年景收成,如今还做不做畜皮和药材生意,又问北黎多大年纪了,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等等。陆笃诚没有想到,一向傲慢冷淡的大老爷今天会如此和蔼可亲,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便有点受宠若惊,欠起身子,同老爷聊一阵农事桑麻。陆老大是个饱经世故的人,一眼就看出这老爷不是个吃素的人,同自己聊着天,却一直在盯着小女子看,不是这种兴趣吸引着,他怎么可能屈尊同一个乡下人谈天说地呢?
魏伯琛和蔼地说:“此前陆家大哥说过笃本的事,我没往心里过,今天才想起来,难怪女子出落得这样好,原来是笃本的千金!笃本虽然下落不明,但他的女儿到了魏府,我们是会好好待她的,毕竟魏府同笃本生意上打过一些交道。”
魏陈氏在魏伯琛同乡下人闲聊时,一直冷着脸子,侧目看着丈夫的表情。同这个人做了四十年的夫妻,她对他可是太了解了,瞧他眼睛不住地往女娃儿身上瞟,就知道他那颗老不正经、老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但这个女孩儿是为老三物色的,这是不说自明的事,难道你真是禽兽不如,敢在这女子身上打坏主意吗?
大奶奶想了想,丈夫好色,还不至于无耻到这种地步,于是阴着的脸变得温和了一些,同北黎说起话来,问她的生辰八字,家里还有什么人,是不是真的识字,会些什么技艺。北黎一一作答,大奶奶问完了,王得胜小心翼翼,躬身对老爷和大奶奶说:“这个闺女,真正是陆家川商人陆笃本的亲生女儿,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心灵手巧。笃本没有音信,其母新丧,家中清寒,无依无靠,所以到魏府来讨碗饭吃。”
魏老爷听了,说:“笃本我认得的,认得的,他的女儿到了魏府,我们一定会善待的。”
大奶奶不理会老爷的表态,正襟危坐,提了声调,说:“进了魏府,就要按魏府的规矩行事,认真做事,老实做人,对得起主子,主子也不会亏待你!这是金科玉律,牢牢记住,对你有好处!记住我的话了吗?”
北黎连忙点头,魏陈氏训完话,也不等老爷说话,便吩咐吴升,带北黎去南院见汪妈,让汪妈安排点杂事,过些时日再派别的活计。又对陆笃诚说留一步,有事要商量。老爷看大奶奶已经定了要把女子当下人用,就不好再说话,于是对王掌柜的说,二少爷良栋有事要找你谈。他问货栈的生意,王得胜认真禀报,不敢搪塞。正说话间,二少爷良栋从屏风后面出来,身后跟着老三良才,两人和北黎擦肩而过,都扭过头看女子,眼里有难掩的欣赏和爱意。两个年轻人刚才都在屏风后面站着,因为北黎背对着他们,他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现在他们看清了少女鲜艳的容颜,他们的内心冲荡起激情,如春花般怒放着。特别是老二良栋,一点不知道父母的谋划,也不知道弟弟的心思,他是第一次见到北黎,她打动了他,吸引了他,她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目光发亮,但是在热切的注视中,同时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惆怅和忧伤飞快掠过。
北黎跟着吴升,过了正厅,从旁边几棵老柏下,走过一道小门,到了南院,这里是魏府的勤杂院,伙房、账房、用人仆从住房一应在此。只是各处都由花木丛分割开,彼此独成区间。吴升说,她要去见的汪妈,原是个接生婆,老爷的五个子女,都是汪妈接的生,都是吃汪妈的奶长大的,这老婆子年轻的时候奶水特别丰沛。吴升说汪妈在魏府虽是个下人,但没人敢惹,就连三少爷都有点怕她。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有儿有女,但是一直住在魏府,在魏府住了三十多年,住惯了,上上下下都挺悦意她。
汪妈是个胖老婆子,见了北黎,十分怜爱,说这样可爱的漂亮人儿,到了魏府,不可能当使唤丫头用,要不了多久,肯定要到上房去。
吴升走后,汪妈带北黎到隔壁房,里面有张木床,桌柜及洗漱用具一应俱全。一个使唤丫头,能住这样大的单间房,北黎完全没有想到,看汪妈一脸亲切慈祥,更觉温暖。汪妈看她包裹简单,就知道她出身寒苦,说女子到了魏府,只要听话,会过上穿金戴银的富贵日子的。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同时摇了摇头。北黎没有察觉,她的心里有点兴奋,她很喜欢这个新居,雕花的窗子,可以看见院里的古树,窗口下就是一个小花圃,花虽是凋残了,但是可以想象它春天的样子。她长到快十八岁了,还是头一次住进这样舒适的房子。她又恍惚起来,好像进入了梦境。等清醒过来,便笑自己失态,自己是来这里当使女当下人的,住得再好,也得下苦出力,这才是你的本分。想着,便问汪妈,给她分派的是什么活计。汪妈笑笑,说:“你就随便干点杂活吧,我每天给你临时派活,不能累着你啊,东家再三交代过的。你就跟着我,至于后边的事,过了大年再说吧。”
北黎不解,说:“我就是来下苦做活的,不怕苦累,汪妈可不要让我闲着。东家说了,要我老实做人,认真做事,我要偷闲抹滑,对不起收留我的人。”
汪妈说:“你到魏府,不能算是收留,你又不是穿村过户,沿街乞讨的弃儿花子,谈何收留,魏府又不是收容所,他们可都不信菩萨。”
北黎苦笑一下,轻声叹道:“汪妈有所不知,我如今举目无亲,情形也跟浪子花子差不多了,不来魏府,也要到别地寻饭吃,我们一家人,命都不好……”
汪妈心肠软,把北黎拉到身前,伸出肥胖的手抚她的头发,温着声说:“闺女,你会交上好运的,老天爷有眼,他不会让受苦的人总是受苦,总有出头的时候。”
汪妈说这话,跟施三娘说的意思一样,让北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北黎从陆家川出门,没有带被褥,陆笃诚也没有要她带,现在有地方安顿了,铺的盖的都没有,所以还得回趟陆家川,就对汪妈说,她还得去找大伯,同他一起回去,来去可能得两三天,汪妈说:“不用回陆家川了,铺的盖的都给你准备好了,就连过冬的厚衣服都准备了。”
北黎很吃惊,说:“没有想到东家替下人想得这样周到,老爷太太看着面冷,待下人却很仁义,我要不好好干,对不起他们的一片善心。”
汪妈笑了笑,欲言又止,好像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住了,只是伸着胖手,轻轻拍了拍北黎的肩头。
陆笃诚的事情办理完了,便摸进勤杂院,挨门探看,找到北黎的住房,探了花白脑袋朝屋里看,一边对汪妈点头哈腰,一边对北黎说:“黎儿,把你安顿好了,大伯也放心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生活吧,有事多听大妈大爷们指点。有一天荣华富贵了,不要忘了大伯扶过你一程!”
北黎对这个伯父,心情非常复杂,不知道该把他当善人看还是当恶人看。在货栈大院的车马店里,她把这些年伯父对他们的所谓接济照顾,都对施三娘说了,三娘觉得里面有鬼。按施三娘的分析,这个大伯基本上是个算计人的人,自家兄弟的田产,不管个中经过如何,最后都到了他的名下,弟弟死了,看样子连弟弟自盖的房产也要掳走(原来陆家大院里的房子,在北黎父亲经商期间即被瓜分)。所谓对孤儿寡母的接济,不过是用所获得的很少部分当作施舍让被施舍者维持着最低的生活水平而已。这些疑问,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母女间没有讨论过,但北黎想过,只是没有想透,经施姨一点拨,好像很明朗了。伯父是个处心积虑,巧取豪夺的人。但是,毕竟这个伯父是家族里唯一过问孤儿寡母死活的人,何况,还有血亲一脉相连着,北黎恨他不起来。
现在,她更恨不起来了。是他,把她从绝望和悲痛中引领到了这里,没有大伯操心,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单凭这一条,该对大伯感恩戴德才是。看着快五十岁的大伯两鬓斑白,满脸沧桑,她的心里有点痛。大伯也不容易,一辈子在陆家川的薄土地上刨食吃,养活一大家子人,年景好了还能吃得饱肚子,碰上灾荒年,只有以菜代饭,半饱半饥。陆家川的日子,对靠田地吃饭的人来说,太苦寒了!
想到这里,她对大伯涌起一股绵柔的亲情,说:“大伯多保重啊,我有空了,一定回陆家川看你,你放心吧,我在这里会好好干的。”
陆笃诚看出侄女眼里有泪光在闪动,竟也感动起来,说:“你也要善待自己,在人家屋檐下,得学会低头小心做人,慢慢熬吧,总有出头的一天的。”
北黎抹把泪,说:“我先在这里干着,等到好点的季节,有了点盘缠,我要去新疆,把我爹找着!”
陆笃诚吃了一惊,盯着女子,说:“到新疆千里万里,你一个女孩儿,就不要胡想八想了,要去也是我和你二伯去,你就安生在魏府伺候大奶奶吧!”
陆笃诚扮演悲情角色有点困难,原因在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怕面对侄女清纯无邪的眼睛,怕自己把持不住,露出卑劣贪婪的尾巴。
陆老大快速地离开了魏府的高墙深院。直到回过头看不到那座牌楼大门时,他才深深吁了一口气。
现在他心安理得了,把侄女高价卖了,魏府得了张签字画押的卖身契,他的皮口袋里发出银圆欢快的响声。这是魏府金库里提出的钱,如今这钱是自己的了。他早想好了,用这些钱可以在张北的大畜市上换上四五峰骆驼,余下的钱在王掌柜的货栈置些货物,再联络上几个有驼有马的人,组成一支十五峰的驼队,在往返归化城的商道上跑上几趟,说不定就可以发展成个真正的驼户和商家。
塞上商道上,古往今来,多少人都走上了这条路,发家致富了。
这诱惑对人真是太大了。
陆老大做梦都想着能成个商人,他不信陆家出不了这样的人。老三笃本应该说走出了个半途,但是无果而终。半道上被匪徒打劫了,丢财丢命,那是他命不好,把倒霉事摊上了。再说,谁叫他往古城子、红庙子那么远的地方跑呢!老老实实往返在归化天津卫之间,何至于落个人财两空,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说千道万,还是心太贪了,人啊人,还是不要太贪婪了!
陆老大在心里自言自语着,步伐踉跄,满面红光,心花怒放,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到货栈的车马店把马套上,等王掌柜回来,等了不多一会儿,就不想等了。王掌柜此时此刻正和老爷、二少爷谈货栈生意上的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没有继续等下去的必要,他决定赶路回家。正要走,戏班的申班主和施三娘从货栈的月洞门里走了过来,见了他,关切地问北黎姑娘在魏府的情况。他告诉他们,闺女在府里好得很,单独住一间房,主人把铺的盖的都准备好了,活儿也不累,她在那里比在陆家川可强多了。
他没有注意到三娘眼里狐疑的神情,他说得很镇定,很自然,本来嘛,说的都是事实,又没有胡说瞎编。是他把闺女送到了一个好的去处,这是多大的恩德啊!他说得理直气壮,自己都被自己的善行所感动。在寒风吹彻的塞上旷野,他坐在马车上,眯眼望着灰色的远方,心境十分开阔明朗,那种把侄女推进火坑的负疚感,让塞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六 逃跑是唯一选择
北黎在魏府的高墙深院里的日子,开始得非常平静,每天的活儿都是汪妈安排的,很轻松,主要是做绣工,偶尔去上房服侍一下大奶奶。她在上房行走几次,就弄明白了,大奶奶有贴身的使唤丫头,叫寒露,是大奶奶娘家的远房亲戚。寒露有时会跑到勤杂院来,把北黎叫到上房,说是大奶奶的意思。她去了,无非学寒露的样子,给大奶奶按按腿,捶捶背,梳梳头。这些事其实用不着她,大奶奶是要同她聊天。聊什么呢?聊陆家川、陆姓家族、陆姓兄弟,聊那儿的奇闻逸事,比如野栗岭上的鬼事,还聊北黎爹娘的身世故事,北黎打小儿所经历的生活。和大奶奶有过几次的接触,北黎的紧张感就没有了。她发现大奶奶不像开始时那样高傲和阴冷,她喜欢听些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好像不完全是为了打发无聊枯燥的时光,而是听那些不曾经历的人事能让她感到一些刺激。那些别人经历的苦难,遭的罪,让她有显示同情、怜悯、悲伤的机会。听了北黎的家史和身世故事,大奶奶发出的叹息甚至让北黎有些感动。后来,她才知道大奶奶不久前开始吃斋信佛,在上房里设有佛堂,每天烧香拜佛,日渐虔诚。隔一段时日,还要去镇子西边的大佛寺观音殿拜谒一次,烧香磕头,极尽虔诚。北黎听汪妈说,大奶奶出身官宦之家,门第高贵,嫁到魏府,四十岁以前还风姿绰约的,后来得了一种病,加快了她的容颜凋残。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又经商做生意,经常在外面跑,不免有些出轨之举,就是没有生意了也常常借故外出,在京津和张家口等地,出没于花街柳巷之中。从此之后,大奶奶性格变得暴戾无常,在老爷娶小的事上,经常生气。汪妈知道魏府所有的秘史秘事,但说话谨慎,有时透露一点,点到为止,再问也不往下说。但汪妈含蓄地说,大奶奶可能是年纪渐老,听了一个游僧的劝告,从此信佛。但她毕竟是大小姐出身,脾气大,不容人的火暴性子一时半会很难磨合,只有慢慢来才能渐见功德。
正如汪妈所说,大奶奶对老爷的警惕似乎没有因为信佛而有所放松,魏府的女子,包括女佣、厨娘,一律不能同老爷单处。北黎几次到上房,老爷过来问话搭讪,大奶奶都怒目相视,让老爷的亲切变成了尴尬。大奶奶对魏府的控制严厉而有效,种种规则由她亲自制定且丝毫不能违犯。
她对北黎制定的规则是,不能同老爷单独相处,老爷有使唤女佣丫头的事也得先通过汪妈才行;平时不能出魏府大门,万一有什么事非出去不可,得获大管家吴升的同意,还得经过请示她点了头才得放行。
大奶奶说:“你过世的父亲认得老爷,算魏府的熟人,但我这里没有例外,一切都要按规矩办!”
还有,是关于三少爷的,三少爷有些举止做派,异乎常人,不可大惊小怪。比如,他喜欢年轻女子,喜欢同她们调笑,有时还会动手动脚,言行有些粗鲁,有时可能会很过分,碰到这种事,能忍则忍,不能翻脸,不能较真,要哄得他高兴,千万不能惹他生气。三少爷是大奶奶最溺爱也最纠结的一个儿子,大奶奶对这个儿子十分娇惯,对他的胡作非为,听之任之。三少爷二十多岁了,不务正业,声色犬马,没有人管他。汪妈说起这个少爷,不住地摇头。
大奶奶对北黎说:“我家老三的身体不太好,自小落下个病,所以我们做父母的对他有愧,对他就放任一些。你到魏府来,别的杂事不让你做,就给你安排一两件事,哄他高兴算一件,你把这事做好了,就算替我们魏府做了件大善事,将来能得好报的。”
大奶奶说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他的病,正给他治着呢,中医不行,想请西医看看。总之,得把他的病治好。听老二说,天津卫那边英租界有新来的洋人医生,打听清楚了,准备送他到天津卫瞧病去。”
北黎听懂了大奶奶的意思,也终于搞清楚了,为什么魏府让她进来没有安排别的勤杂活,除了伺候大奶奶,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事,是要她哄三少爷高兴。至今她也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明白哄三少爷高兴的真正含义。到此为止,她都不知道伯父、王掌柜和魏府所进行的隐秘交易。她天真地想,可能是看在了父亲陆笃本的面子上,魏府才给她这些特殊的照顾。
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就是魏府花了大笔银钱买来的一个预备儿媳,待娶她的是一个有疾患的公子哥儿,举止怪异,行为变态,声名狼藉。在魏府以外的世界,很多人都知道那高墙深院里,圈着一个变态狂。
三少爷的身子骨看上去不算很瘦弱,只是脸色显得很苍白,透出铁灰,五官初看起来还算端正,细看却像哪儿错了位,好像是扭曲了的样子。他的眼神儿好像不会旁视,直盯着人,像狼眼一样,迷离又专注。北黎总觉得他哪儿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不正常在什么地方。
因为有大奶奶的特别叮嘱,北黎就时刻做着哄三少爷高兴的准备。果然,三少爷很快就寻到勤杂院来。他先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厨娘和两个女工。乡下姑娘,长得结实丰满。三少爷喜欢同她们调笑,还伸手摸她们的屁股和胸部,说些荤话后,他又去杂院后面的马厩,同马夫曹老大说笑一阵。曹老大身强体壮,满脸横肉,擅说粗俗段子和下流话。三少爷不知为什么喜欢同曹老大来往,有时候两人动手打闹,笑个不停,完全不像主仆关系。这时候,勤杂院里的人听到的少爷的声音,好像是个浪荡女人的笑声。
但三少爷见了北黎却没有笑,而是一脸正经。他从汪妈的门前走过,径直就进了北黎的屋子,他不敲门,直往屋里闯。杂院的下人们都看到他的脸是假装的正经样子,他的嘴角藏着恶作剧的怪笑。这个变态的纨绔子弟经常以恶作剧取乐,他的恶作剧五花八门,除了汪妈,勤杂院里的每个人都被他戏弄过。
三少爷闯进门,正好这时汪妈在,他没有想到老婆子会在这间屋里。有一点失望,他是来找北黎套近乎的。人们这回判定他要搞恶作剧是不对的,自从有了北黎,三少爷努力想做出正常人的样子。这个乡下来的女子,好像有一种魔力,只要见到她,他就中了邪一般变得规行矩步起来,连脸上抽搐扭曲的怪样子都有所收敛。
汪妈教北黎剪纸,两个人边剪边拉家常。北黎最喜欢和胖老太在一起做这样的活计。这是北盛一带的习俗,剪纸贴窗花,逢年过节要用。汪妈会剪的东西很多,花鸟虫草、人神走兽,都非常逼真。汪妈说这技艺是从皮影戏里学来的。她的爷和爹,都是皮影戏艺人,她自小儿就跟着大人学镂空的活计,在学会做皮影的同时,把剪纸也学会了。
三少爷见汪妈在屋里,有些意外,老婆子虽是个用人,却是魏府众子女的共同奶娘、产婆,连死去的祖父母都对她非常客气。三少爷禀性顽劣扭曲,对这老婆子却不敢造次。汪妈见他来了,并没有要回避的意思,他也不好说让汪妈走。只好坐下来,装作对剪纸很感兴趣的样子,一边说些闲话,一边偷看他未来的媳妇。在魏府养了一段时间,这女子变得更秀丽更白净了,粉红的脸嫩得能掐出水来,乌黑的头发,白白的发缝,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杏眼,一顾一盼,都让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狂潮,激动而燥热。
三少爷在十九岁和二十一岁时,分别有过两次婚娶,有过和女人肌肤相亲的体验,那两个女子是被他吓跑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女人继续的渴望。他可能是世上少有的一个特例,既对强壮的男人感兴趣,又对漂亮的异性欲望强烈。
如果不是汪妈在场,他很可能控制不住狂潮般涌起的冲动,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揉她,把她的衣服剥个精光,然后……
他知道这个花容月貌的女子非他莫属,但是持续的性幻想让他坐卧不宁。夜里,躺在床上,摸着自己隐私处,他又噩梦连连,梦见这个女子再次离他而去,像烟一样飘然无踪。他拼命地追赶,结果坠入深渊,他常常为这样的噩梦而浑身虚汗,痛哭不止。
无论如何,这个女子再也不能放走了。
后来,他就频繁地往勤杂院跑,每天都要见北黎一次。北黎渐渐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但又不好拒绝,就躲进汪妈的屋里,并且央求汪妈,少爷来,请汪妈陪在旁边,实在不能陪,也不要走远。汪妈答应,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她不会离开。
汪妈在魏府是个自由人,她可以在府里自由进出。有时,她会出府去看看她最小的儿子漆星河。她还有个女儿,叫漆亮河,也在北盛,汪妈为了北黎,减少了出去看儿子和女儿的次数,让他们到魏府来看她。
但汪妈的保护不能阻挡三少爷的疯狂示爱。一次,他把北黎堵在屋里,用后背顶着门,说:“你是我的女人,我们家花了好多银子买下了你,迟早你都得进我的洞房!所以我不急,为了你,我要做个好男人,我再不跟老曹耍笑了,我知道人们背后怎样说我呢,让那些混蛋们去说吧!老子一定要做个好男人,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的!”
他毫不忌讳他的病,坦率地告诉北黎,他是有点病,但是这病是可以根治的,谁没有一点病呢?
他说用不着躲着他,在看医生之前,根本用不着防他。不入洞房,他是不会强迫她同房上床的。因此用不着每次都把汪妈弄到屋里当挡箭牌。
北黎终于明白了,她是被卖到魏府,给这个废人当媳妇的。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哪怕他形容丑陋,甚至比别人少一条胳膊腿,以她寒苦的处境,她都有可能考虑接受这样的婚姻。但这样的假设实际上是不存在的。魏府这样的豪门大户,怎么可能不在门当户对的高贵血统中寻找配偶,而愿意屈尊花高价买一个偏远地方的村姑呢?
现在他们愿意把她迎进府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
北黎想要探究最初的原委,彻底搞清楚魏府的这个变态的纨绔子弟到底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她能猜出个大概,但不弄清楚根底,她有点不甘心。
汪妈是知情人,但她显然不想让她了解得太多,总是替魏府掩盖着一些东西。但汪妈从来不吝惜她的悲悯和同情。她不像大奶奶一样吃斋念佛,但劝起北黎来全是佛经的道理。她劝女子认命,逆来顺受,人是什么命,都是冥冥天定,不要试图改变。她让姑娘从好处想,三少爷是有点不如人意的地方,但嫁了他,从此不愁衣食,养尊处优,有什么不好?再者,病是可以治的。北盛处在交通要道上,离京津大地方又不远,名医好找,中医治不了的病,西医说不定就行。京津大地方动刀子镊子的洋大夫不难找到,说不定就把三少爷的病根除了。
汪妈只差一点就说出三少爷的病况,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汪妈小心翼翼为魏府保守着最后的一点隐私,以为只要她守口如瓶,陆家这女孩子就不会探知真相。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她不说,有人会说。而捅出这隐秘真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子漆星河。
漆星河是汪妈的第三个儿子。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在乡下务农,老实巴交,守着田地,安分守己。就这个小儿子,读过几年私塾,又借住在姐姐家,在北盛小镇里学着做过好几样营生。虽然没有折腾出多大名堂,但他经见了世面,结交了一些有志向的人。漆星河和这些年轻人交往多了,也变得好高骛远,小有抱负了。按汪妈的说法,这小子人在北盛,心却在万里之外,去过一回新疆,心再也收不回来了。
漆星河高瘦挺拔,硬朗结实,面孔轮廓分明,双目炯亮,脑后一条粗黑辫子,脚上牛鼻鞋,打着绑腿。这让北黎觉得奇怪,只有行脚的僧人游方的郎中,才是这副装扮。汪妈说他走过一回新疆后,一直都打绑腿,是半路结识的镇番驼队的驼老大教他的,走远路打绑腿好,腿肚子带劲,迈步轻快。
星河那次是来给汪妈送羊皮夹袄的。他在大库伦搞到一张细绒羊皮,让姐姐加工成袄,很冷的天,他特意送了来,想让他娘高兴高兴。汪妈穿上小儿子孝敬的皮袄,确实很高兴,但更加惊喜的是他儿子,还有像仙女儿似的北黎女子。
他们的惊喜和爱慕是写在脸上的,毫无掩饰。
他们好像前世就约定了要见面一样,没有羞涩,也没有拘谨。当着老人的面,两个年轻人很自然地对上话,而且一聊就是半天,直到魏府的三少爷闯了进来,星河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这以后,星河成了魏府南杂院里的常客。每次来,他都要给北黎带点好吃的,枣糕、京八件、天津麻花,或丝巾、胭脂、香皂、小首饰之类的礼物。汪妈不敢放他们单独相处,忧心忡忡,怕东家知道,或下人说闲话,只好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汪妈看得出来,北黎只要看到星河,脸上就愁云消散,变得容光焕发,眼睛晶莹闪光。儿子星河更甚,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一般,几天不见姑娘的面,就像掉了魂一样,不让他进魏府就要发疯。
汪妈不想让这态势发展下去。阻止儿子进魏府,特意告诉守大门的孟老汉,不要给她儿子放行,但大门不能进,星河就从后院门进。他买通了马棚的曹老大,马棚有个小门,可以进魏府的后院,后院门平时紧锁,曹老大有办法让星河进这道门。
汪妈对儿子说:“这黎儿是魏府高价买来给三少爷做媳妇的,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咱们寒苦人家,不要做白日梦,你想媳妇了,娘给你物色个合适的。”
星河说:“黎儿就是最合适的,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我的了!我愿意为她掏心掏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汪妈说:“你这不是太岁爷头上动土吗?魏府怎么能让你得逞?娘在魏府几十年,对这家人的德行最清楚,他们惹不起的。我的儿啊,他们真要发起狠来,比虎狼蛇蝎还毒还狠呢!”
星河说:“我不怕!魏府太缺德了,他们有钱有势,就可以这么糟践人吗?他们的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儿子,为啥还要婚娶?他配吗?”
话说到这个地步,星河还是留了点余地,没有最后点透。这其中原因,是他对魏府的三少爷,多少还存有一丝怜悯,同时还因为这三少爷魏良才,并没有对星河的出现产生明显的敌意。
三少爷对汪妈说:“我喜欢听你儿子说故事,尤其是说新疆和古城子的那些事,我爱听。你让他来,汪妈,你让他来,我佩服他呢,年纪轻轻,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汪妈说:“他总往魏府跑,不方便,吴升说过了,闲杂人不能随便进府,我不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三少爷说:“吴管家听我的,我喜欢听故事,他拦不住。你让星河来陪我聊天,我们打小就认识,他陪我和黎儿聊聊天是件很好的事情。汪妈你没看出来吗?星河每次来,我高兴,黎儿也高兴。”
星河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把他去新疆的那段经历,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两年前的春天,道里郡有个犯了事的县令,被朝廷发配到边远的孚远,任一个县丞之类的闲差。这个县令是个穷官,没有子嗣,被朝廷遣配了,形单影只地往西边走。于是需要两个陪护的人,官家给予一定的酬劳。但这个差使很难找到人,因为路途实在太远,太难走。正好县衙里有个衙役是星河朋友马学文的舅舅,把这事透露给了学文。学文找星河商量,想应征这差使,正好可以出趟远门,见些世面,护送一个遣官,有车马,一路有驿店,去时给些碎银,回来交了差,还能拿到另一半碎银,何乐而不为呢?
星河和马学文从这年的四月出发,护送遣官乐游原往西边走。从张家口上晋陕,走的是陕甘官道,迢迢遥遥,无边无涯,一路却并不孤寂,不时见到往来运货的驼队和车马队,还有西去谋生的百姓。早些年赶大营的津帮带出的移民风潮,到了光绪末年还在继续。这路上不仅有天津百姓,还零零星星加入了陕甘的灾民和屯民。这些穷苦百姓大多步行,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艰苦卓绝。遣官乐游原一路感叹:“百姓之艰难困苦,我不走这一趟远途,哪里能体会得这样深切啊!”
被遣配的乐县令其实是个好官,忧国忧民,对江河日下的大清江山时有感慨,每到一站,都要写诗。星河和马学文陪他穿州过县,看乐县令受到的接待,才知道乐县令是个有诗名的文人。连哈密王府听说他来了都没有怠慢,专派了一个汉人师爷迎接了他,还特意安排了盛宴为之洗尘。后来到镇西府,奇台县,都有堪称隆重的接待。
星河和学文把乐县令安全地送到了孚远任所,然后在古城奇台逗留了半个月。两人之所以要在这里停留,是因为这里的繁华和热闹,还有别处看不到的风物和风情。以前听说的旱码头果然名不虚传。古城奇台真个是万商云集的大商埠,八大帮商家各有会所,光是铺店就有近千家。商道四通八达,商运络绎不绝,光是坐场的骆驼,就有数万峰,那万驼簇拥的阵势,真是壮阔无比。
星河说,古城奇台集中了五湖四海的吃食,戏曲社火非常红火,百姓富足,城乡祥和,大街小巷,笼罩祥瑞之气。有点小本钱,可以学着做小买卖,准能发财致富,就是在城郊开荒种地,也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他们看到很多镇番人,就在城外安家落户,拓荒垦殖,都过上了好日子。
星河说,他们启程回来的前两天,在街上一个面馆里遇到一个姓潘的杠房掌柜,攀谈中知道这个潘掌柜急于找两个帮手,跟他的驼队走草原道到归绥和张家口。除了交易的货物,这潘掌柜还经营一个特别业务,送厝上的遗体回老家。
潘掌柜是个实诚人,对两个年轻人实话实说。他解释说,他开的杠房主要经营婚丧嫁娶业务,侧重是喜事,承办婚事中的出花轿、喜车等,丧事也在内,比如扎灵屋、抬棺用的绳杠租用等。送遗体遗骨回故乡,原不是杠房的业务,后来发现,早年来古城经商的老人,死了之后不想埋骨异乡,想叶落归根,临终留了遗言,有一天,要把尸骨送回老家,葬在宗庙故土,入土为安。
潘掌柜说,对祖辈父辈的遗言,后人不敢轻慢。于是在古城渐渐形成一种风俗,凡是留了此种遗嘱的死者,都不入土安葬,而是把他们的尸骨置于土堆之上,打开棺盖,让其风干,这种处理遗体的方法,叫作厝。百年以来,这样的厝堆在古城已积存不少,送风干遗体回家乡,遂成为一个商机。
潘掌柜告诉两个年轻人,他的驼队缺两个送遗体的驼工,报酬从优,一共护送八具遗体回老家:四具送到山西祁县,两具张家口,两具天津卫。八具风干遗体都盛装在长条形的杨木箱子里,在镇西人范陡坡为首的八十峰驼队里,显得非常扎眼。
星河和马学文就是听了范陡坡的劝告,打上了绑腿。这一趟行程,他们走了将近五个月,将八具遗骨一一送到。跟驼队的驼工们在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以及一路的曲曲折折,艰辛苦乐,让两个人永世难忘。
北黎想着失踪的父亲,叹气说:“我爹走的也是同样的路,到如今还是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说他遭劫了,死于非命,但是我和北征到如今还是不信,我不信我爹死了,他一定还活在人世,等天气转暖了,我要去新疆找他!”
星河说:“我听范师傅他们讲过,往西走的路上,劫匪的确有,但不是谁都能摊上劫难。你爹至今没有消息,不一定就是被匪盗打劫了,也可能出了别的啥事,没法跟家里联系,那样的事情常有。范师傅就说过,他的驼队迷过一次路,在北塔山那个地方,本是往古城子走的,却糊里糊涂跑到了青河和阿山。新疆地方太大了,路又长又远,啥不测的事都可能发生。”
北黎说:“就因为这样,我才不甘心,不相信。我爹不会不要我们姐弟了,他一定还活在世上,我一定要去新疆找他!”
星河激昂地说:“你们姐弟如果去,我可以陪你们去!我喜欢新疆,喜欢古城子,我帮你们找到你们的爹,也可以在那里闯一闯,挣出一个天地来!”
在他们热烈地交谈时,三少爷的脸阴沉了下来,他原来没有把老佣婆的三小子当回事。在三少爷眼里,老佣婆家的小子穷酸落魄,跟别的穷小子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听完他的故事,他才发现他的想法错了。这个穷光蛋根本不是个安贫守拙的角色,他想得远,想得天花乱坠。不光这样,这个野心勃勃的角色还真有讨女人欢心的本领,能说会道,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还知道眉目传情。三少爷看得出来,穷小子和女子亮闪闪的眼神,当着他三少爷的面,热烈而放肆地传递。
三少爷对女子说:“你想到新疆,真想得美!没有我点头,你哪儿也去不了!魏府的银子不是白花的!”
又对星河说:“你的故事我也听完了,以后就不要再进魏府的门了。汪妈是汪妈,你是你,你想去新疆随你便,但是你不能再进魏府的门了。给我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遍,黎儿是我媳妇,你一只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星河说:“你是个废人,积点德吧,不要再作践人了!”
三少爷恶声恶气地说:“今天看在汪妈面子上,我饶你这一回,滚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再敢来骚情,我打断你的双腿!”
星河笑了笑,说:“我也跟你说个透亮话,我想见谁你挡不住!想作践人,碰上我漆星河,你就无法得逞!”
漆星河果然没有听三少爷的话,继续往魏府跑。不过,他只来了一次。在汪妈去药房抓药的一个短暂空隙,他正好从后院溜了进来。他对北黎说,他不忍心看她嫁给一个二尾子、阴阳人。魏府这么做,天理难容。他告诉北黎,三少爷是他娘接生的,他娘说过,这小子生下来就不男不女,男人的东西有,女人的东西也有,男人的那件东西很小,下面开着的口子却是女人的。星河认为魏府生这么个怪胎,和大老爷纵情酒色有关。魏府老爷是个道貌岸然、男盗女娼的人,还抽大烟,这样怎么能生出健康的娃。他说那两个见过三少爷下体的女人,逃出魏府后,向很多人描述过魏府三少爷的恐怖性器官,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毛骨悚然。
漆星河说这些事时,北黎的脸红了,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直截了当、毫无遮掩地谈论人的性器。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女,羞涩的姿态和容貌更加动人,催发激情。漆星河的眼里燃烧着热情和爱意,年轻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告诉姑娘,三少爷的臭名声传得很远,千万不能嫁给这样一个恶少。
星河把朦胧在北黎眼前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完全捅破了。
星河握住少女的手,动情地说:“魏府是个活棺材!黎儿,你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少女说:“你不能再往魏府跑了,汪妈和我都为你担惊受怕呢!大哥放心,我不会待在魏府任他们宰割,我只想要哥一句准话,如果我逃出了这个地狱,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星河热烈地说:“我早说过了,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古城子更好,我帮你找亲人,然后我们在那里安居乐业!”
女子说:“好,那咱们一言为定,说个地方,你在外边等我,我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但我会想办法,我一定会逃出去!万一接不上头,咱们就在古城子见面!”
星河说:“妹子逃出去,可到学文家躲几天,我会跟你接头的,去古城子的路,我想和妹子一起走!”
两人商量了好几种接头办法,在马学文家、星河家,还有张北的北征那里,各种可能都想到了,星河还想到,如果往西边跑,他要把北征也带上。
这是他们在魏府的最后一次谈话。这以后,星河就在北盛镇消失了。几天以后,汪妈离开了魏府,她是被魏府赶走的。吴升后来告诉北黎,老婆子老了,不中用了,该走人了。吴升还告诉她,汪老婆子的三儿子漆星河被人打了,打了个半死,被他的狐朋狗友救了,如今生死不明,这都是穷小子异想天开的结果。
其实,逃跑的计划早已经在北黎胸中酝酿,只是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
星河的出现,让少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爱情的幸福与甜蜜,对魏府的如意算盘,她一旦探明其企图,反感和厌恶感与日俱增。星河对三少爷残疾的揭底,以及对爱情与未来生活的憧憬,促使她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星河遭到魏府的暗算,汪妈的被辞退,释放的是同样的警告。北黎在担忧星河的生命安全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要成功地从戒备森严的魏府逃出去,做到万无一失,必须把所有的细节都想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魏府是个活棺材,是个高墙围起的监牢,看管的人如同恶狗,警惕性很高,尤其对她,更不可能让她轻易走出它铁桶般的高墙。她还得考虑好逃出去以后的去处,不能让魏府的人追到。心爱的人被害,联络中断,出逃之后自己的路必须有个周密的计划。魏府是花了高价才买到她的,而且他们绝对不会容许逃跑者再一次让魏府蒙羞,他们一定会穷追不舍,直到把她重新抓回来为止。
还有,自己的逃跑要想最终成功,得往远处跑,越远越安全,但是这牵涉到盘缠的问题。身上没有钱,寸步难行,况且秋天很快过去,真到了寒冬腊月,塞北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行路更难。
所以,不能贸然行事,要跑,就一炮成功。
她暗定了逃跑的合适时间,五六月间最好。方向,是能活命的西边。她听了星河有关古城子的故事,激动得彻夜睡不着觉。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啊!那边地肥草丰,富得流油,商贾云集,烟火繁盛,只要不懒,再穷的人都能找到机会,都能过上好日子。
那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那天边外的远方,多么辽阔,多么清新,多么绚丽!
施三娘说得对,世界很大,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
北黎四个月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进入十八岁了。她很沉着地想着她的逃跑计划。她觉得她需要更有效地包裹自己,让大奶奶相信,她对目前舒适的处境是很满意的,对三少爷也是很迎合的。为此,她对三少爷不再躲避,三少爷每次来找她,她都笑脸相迎,还和他聊天,假装感兴趣的样子,三少爷很是得意,常常带她到上房和后院转。大奶奶一高兴,让北黎以后可以用后院的浴室。大老爷干脆建议,让闺女搬到后院来一起居住得了,后院的火墙烧得旺,比勤杂院住着暖和多了。老爷的这条建议,大奶奶没有点头。但老爷再见到北黎和三少爷时,却再次提议,听说闺女喜欢读书,这很好,以后可来他的书房,挑些书去读。
三少爷带北黎去看老爷的书房。老爷的书房连着他的小客厅,他的客人中身份比较高的,就在这里接待。这屋里有张炕床,可以卧坐,老爷常常半躺在这檀木床上吸烟或烟土,吞云吐雾。老爷的书房大多是些线装书,一股陈腐的气味。北黎在书柜上看到《增补石头记》,就禁不住想流泪,这是娘读过的书。老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慢慢读好了。”她没有拿老爷的书,她知道大奶奶不喜欢她和老爷有任何接触。但她认真地观察了老爷的书房和小客厅里的摆设物件,记住其中可以换成银钱的东西,在大奶奶的起居室,她也做过同样的侦察,想发现放首饰珠宝的地方。自从有了出逃的计划后,她把博取大奶奶的信任和欢心当成了完成这计划的一个重要部分。
只要有机会,她准备当一回窃贼。对此,她连一点犯罪的羞耻感都没有。
她主动到上房的次数明显增加了,大奶奶发现她的这个变化后,更加坚定了她固有的看法:一个落魄寒酸的农家女,能进魏府来当媳妇,求之不得哩!所以,她为她所溺爱的小儿子高兴,对北黎的态度更是亲热。北黎发现在上房里与大奶奶和寒露在一起,比和三少爷单独在一起更为安全,于是把一天的时间都放在上房。三少爷找不到独处的理由,就只好和众人在一起,只要能守住他心爱的女人,他愿意这样,这个狂躁变态的浪荡子确实变得安静、规矩多了。
立冬节气过后,有一天说大奶奶、二少爷良栋在天津卫把那个能治三少爷病的洋医生找到了,约好了瞧病和手术的日子,得择日出发去天津卫。二少爷亲自送他去,但是在天津治病期间得有人在身边侍候。这人选,一个是府里的老家丁雷垛子,另一个就是三少爷未来的媳妇北黎。
大奶奶对北黎说:“要你去陪同,是老三的意思,他好像离不开你了!你反正已经是魏府的人,就不讲究了,有你在身边陪着,我也放心些。”
北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她到魏府三个月了,没有出过魏府的大门,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出去的机会。也许这真是一次难得的逃跑机会,不期而至,绝不能轻易放过。
她在等待出发的两天里,匆匆做着出逃的准备。机会来得实在太突然,让她措手不及,除了几件衣物,她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了。银钱一个子儿都没有,大奶奶的珠宝首饰,锁在她的梳妆奁里,很难有机会下手。老爷屋里的东西,能换成银钱的拿不出去,就是偷到手了,如何能带出魏府呢?
她把希望寄托在三少爷身上,没有钱,可以让他帮忙。魏良才只要高兴,出手是很慷慨的。到了天津卫,哄他给点川资还是有可能的。有了这个念头,她禁不住笑了。为了躲开这个人,居然让这个人资助自己,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七 魏府二少爷让人费解
二少爷魏良栋不在魏府常住。上院里有他的起居屋,单独的一栋青砖青瓦房,有很大的客厅和书房,但他不喜欢院里阴郁的景象。树太多太老,多为松柏和梧桐,还有山毛榉,盘根错节,虬枝乱张,把阳光遮得不透丝毫亮色。屋前阶上,到处都是青苔,潮湿的阴气让二少爷很不受用。他是在这个大院里长大的,却像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些古香古色的屋舍、曲径、假山、古树,只要能在外边跑,他就尽可能不回来。在这栋青砖屋里,他曾经和一个女子度过了不到两年的婚后生活。女方是多伦的大庄园主庄浮的千金,但这个庄小姐红颜薄命,病病恹恹,不到二十岁就撒手西去。二少爷从此不再在男女情事上用心,他的心思,都用到经商上了。
他从十六岁上就跟着魏府老爷学习商贸,在商海里差不多已经历练了十年,成了北盛镇以及张家口一带有些实力和影响的商业才俊了。魏伯琛对这个争气的儿子很是满意,却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儿子对魏府的厌恶,不知道这个在京津冀广泛结交朋友的儿子除了认识了不少商客,同时还结识了一些朝廷不喜欢的人。这些人多是读书人,关心国事,慷慨激昂,忧国忧民,常常秘密集会,对衰败腐朽的朝廷列出种种指控,且探讨改革救国之新政措施。这些人里,燕赵人士居多,也有少数湖广人士,都是舍生取义的志士仁人。魏良栋知道这些人和朝廷对着干,不会有好下场,但就是忍不住要接触和结交他们。
魏良栋觉得,同这些人结交,才显出人的分量,人的尊贵和庄严,整天钻在钱眼里,浑身铜臭,钱财挣得再多,也是低人一头。自古以来,无商不奸,商人头上顶的声誉实在不好,自己得和那些奸商保持点距离,显出一点清高。这个度,他把持得很好,无论商界的人还是喜欢壮怀激烈的志士仁人,对他都高看一眼。
上次回魏府,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他一直在晋冀两省跑商运,中间没有回来过。期间去过一次天津卫,为三弟的病找过洋医生,约好了时间,于是跑了回来。家府那个新来的让他多看了几眼的俊秀姑娘,的确让他瞬间晕眩,意乱神迷了一下,及至明白了这乡下女子是父母为三弟物色的准儿媳,他的心立刻就凝固了,刚刚冒出一点的激情很快就龟缩了回去。
从北盛到天津卫,先乘马车到张家口,再转乘汽车。三少爷因为有美少女陪着,兴奋无比,一路大献殷勤,搔首弄姿。北黎耐着性子陪着,唯恐脸上露出厌恶和不耐烦,被看出破绽。
她是担心二少爷魏良栋看出她的心思。
二少爷一路都很严肃,有时候会用很奇怪的眼神儿看着她,很让她惶惑。与三少爷相比,二少爷的脸是红润的,轮廓分明,眼睛很亮,他的身体看上去有点瘦削,但结实而挺拔。北黎看得出来,二少爷对喜欢卖弄和炫耀的弟弟并不欣赏,甚至可以看出明显的鄙视。嘲笑常常从他的嘴角滑出来,眉头紧锁时尤其显出不屑。北黎有时觉得,二少爷的鄙视和嘲讽是把她也包括在里面的。
这不能怪二少爷,反倒让她对他有了一点隐隐的好感。
在魏府这个封闭世界里,二少爷与众不同,有点特别,有点神秘。他沉默少语,给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感觉。
不过,她还是有意无意地从汪妈嘴里知道了二少爷的大体情况。二少爷是魏府几个商栈的总掌柜。魏府的财源,主要靠田庄和商栈。二少爷年纪不大,仅比老三大三四岁,但经商海历练,几年下来,独当一面,完全不需要魏老爷再过问,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四年前,魏府为他办了一个场面浩大、豪华阔绰的婚礼,但这桩扫兴的婚姻维持了一年多,庄小姐就因病撒手而去。
丧事过后不久,又有媒人上门,有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二少爷变得不慌不忙。的确,二少爷总是给人以沉稳干练的感觉,言语不多,但目光犀利,胸有城府,老成的样子和他的年纪不相符合。
北黎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果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她能感到一定会被二少爷看穿。二少爷的一双亮眼,鹞鹰一般,炯炯发光,能穿透肺腑,直达心脏。所以,一触二少爷的眼睛,她就有点慌乱。她觉得得把这种慌乱状态纠正过来。她用了两天时间调整紧张情绪,很少说话,眼睛直盯窗外,让自己沉入窗外的景物。其实,这个季节正在冬季,窗外白雪飘飘,寒风凛冽,无景可看。
抵达天津是第四天的下午,近黄昏时辰,天色阴暗,雾烟蒙蒙。下了车,二少爷又叫了两辆黄包车,径直去客店。北黎看不清城市的轮廓,远远近近的街灯和门灯在浓烟雾里闪,街巷曲折,人影幢幢,让她恍然如梦。直到进了客店,才定下神来。二少爷对这个客店很熟,客店上上下下的人见了他都很亲热,从店主到门房杂役,都称他魏掌柜,一看就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
正值隆冬,是淡季,客店房间空出很多,二少爷开了个套间,兄弟俩同居,给北黎单独开了一间,在二楼,同样的套房,在隔壁。家丁雷垛子住下人的通铺房。简单洗梳毕,二少爷就招呼到楼下吃饭。
客栈的旁边,就是包家酒店,一个很排场的酒店。
二少爷点了饭菜,三少爷要酒,就又要了一壶汾酒。等上菜的当儿,三少爷看着窗外,正对着一座粉楼,就叫了起来:“这就是艳春楼啊!二哥你真会找地方,这条街好多人都知道,地道的花街柳巷!”二少爷不喜欢他大声喧闹,皱着眉头,说:“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这条街不是花街柳巷,是条商街,津帮商人贩客都爱到这里来,熟人多,商机多,聚会多,好多生意都是在这儿谈成的。”北黎本是神思恍惚,猛听艳春楼,再想下榻的正是悦来客栈,立刻想到这是娘多年前落难的地方,不禁悲从心来,潸然落泪。回到客房,想起死去的娘和失踪的爹,更加悲伤,独自望着窗外潸然泪下。二少爷敲门,送来了份点心,说她没有吃好饭,晚上饿了可以用点心垫饥。他的脸上满是温情,说话柔着声,北黎很感动,心里却想,这二少爷一定看出她心中有悲苦,不会相信她身体不适的借口。但是,二少爷魏良栋只用了温柔的眼神安慰了她,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回到楼下的套房。
次日去租界的理门八号看医生。洋医生廉布朗在这栋小洋楼的顶楼开了一间诊所,可做疑难手术。三少爷良才被廉布朗带进诊室后,外间就剩了二少爷和北黎。良栋关切地问北黎:“身体好些了吗?”她知道他不相信她身体上有什么问题,一定另有隐情,但这个有关娘的隐情是不能说的。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于是就说昨天身上确实不舒服,而且突然想起了死去不久的娘,还有独在张北做学徒的小弟,忍不住落泪了。这等于说了一半心里话,魏良栋沉吟着,说:“你的身世和家事,我听了一些,真是很不容易,还是多往好处想吧!其实,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处,就说我这个弟弟吧,养尊处优,却没有个好的身体,我们一家人都跟着他受累,你说摊上这样的事,谁不犯愁?”北黎想不到东家的二少爷会同她说这样的话,惊愕之余,也表了同情,问:“三少爷到底得的什么病?洋郎中能治吗?”魏良栋仰脸叹一声,说:“我来过几回了,说过良才的病情,难以启齿,布朗医生说不好治,再三央求,才说他要亲眼看看病人再说。但愿不要让我们白跑一趟。”
北黎并不希望他说出他兄弟的真实病情,能说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
魏良栋看北黎安静在听,叹口气,说:“小妹,我们魏府有委屈你的地方,你要多包涵啊,这种事摊到谁的头上,都是很痛苦的事。你能担待下来,我们魏府要好好地谢你啊!”
北黎想争辩,我没有担待什么,凭什么我要替你们担待?但她不想在口头上做这样的抗争。说不定,这个城府极深的二少爷是在试探自己呢?于是,她决定不表态,让自己保持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办法。
魏良栋没有等到女子的回应,又轻声说:“你的父亲,令尊大人,我也是见过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对北黎说,几年前去新疆古城子,曾经和陆掌柜同过一段路,有过一些接触,对陆掌柜的儒雅气质非常敬重。
他说:“令尊大人谦虚好学,一路风尘,艰苦跋涉,只要有点空,他都要打开书袋,读几页书。一个行商,读的却是《左传》和诸子百家,令我惊讶又钦佩。老实说,这样的商家,我还是第一次见……”
父亲经商,和魏府商队有过交集,这情况北黎隐隐知道一些,去古城子同过路,还是头次听说。看着二少爷诚恳的表情,她的脑子有点恍惚,二少爷说的这个父亲,是她完全不知道的一个人。对于父亲,自己真是了解得太少了。
他们在诊所里等了两个钟点,魏良才才出来,廉布朗医生紧随着出来,目光炯炯地看了北黎一眼,对魏良栋偏一偏花白脑袋,让他进里屋,有话要说。
等魏良栋坐定,布朗医生说,三少爷的性器官是典型的两性人器官,手术很复杂,患者已是成年人,难度更大。更大的问题是,即使这些手术表面上都完成了,牵涉患者的性心理和精神上的问题不一定能够根除,这是更加复杂的科学难题。布朗医生坦率地说,如果患者是个幼儿,可能还好办点,一个过了二十岁的成年人,依他的医术水平以及现在的医疗条件,是完不成这样复杂困难的手术的。
布朗医生问魏良栋:“外面那个美丽的少女,是病人的未婚妻吗?”
魏良栋点头,说:“请布朗医生告诉我,他们可以结婚吗?”
布朗医生抻一抻脸,认真地说:“除非女方愿意接受,否则没有例外,但是我要问:世界上有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病人?所以,从人道的角度看问题,最好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位美丽的姑娘应该嫁给一个与她般配的人,比如您。”
魏良栋皱着眉头,对医生的坦率看法和近乎玩笑的建议没有表态,咬着唇,犹疑着说:“不瞒医生说,我弟弟同时也和男人往来,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他又是个不顾一切,肆无忌惮的人,让我们很难堪,有没有办法阻止他胡来?比如说,有没有什么药品,让他吃了能管住自己?”
布朗医生摇头,说:“也许有这样的抑制性药物,但是我这里没有,我刚才说过,性心理问题十分复杂,现在的医学水平还达不到解决这种疑难问题的程度。按你们中国人的看法,如果你们觉得这个病人伤风败俗,不断地制造麻烦,可以让他少接触一些人嘛!”
好心的廉布朗医生在结束谈话时,再次建议病人不要结婚,明知是悲剧,何必要让它发生呢?两人握手告别,出门时,医生还探头最后看了一眼北黎,朝她友善地点了点头。
魏良栋一直没有说话,出了理门八号洋楼,才对良才和北黎说:“洋医生说良才的手术不用做了,明天打道回府。”魏良才乐得不做,但想在大城市里好好玩两天。良栋最怕他滋事丢人,不同意逗留,坚持明天回府,良才无奈,只好打消在天津灯红酒绿,嬉戏玩耍的念头。
在廉布朗诊所,北黎想开口向良才要点钱,但踌躇了一阵,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现在,还剩多半天时间,天降大雪,连魏良才都没有了逛街串市的想法,再向他要钱,恐引起魏良栋的怀疑,北黎不敢冒险,跟着大家回到客店。想到娘曾经也在这个客栈住过,她好像看到娘的身影,娘在前面引着她,让她跟着她前行。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示意,她明白了娘的意思,是要她离开这个地方,往远方去。
逃跑的机会就在今夜,没有盘缠,也只有逃走再说。决心定了,她耐心地等着。
晚饭仍在包家酒店,饭间,北黎再次感到二少爷异样的注视,让她心里发慌。好在兄弟俩喝起了酒,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回到客房,等到那对兄弟差不多歇息了,她起身轻轻地开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溜到套间门口,贴着耳朵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听到了屋里轻微的呼噜声,断定他们是熟睡了,就又溜回房,把小包袱夹上,快快地闪身出门。
她再次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但是,在一楼的楼梯口,她看见雷垛子站在那里,朝她笑。她惊出一身冷汗,慌忙退了回去,掩住门,心跳如鼓,大气不敢出。她想雷垛子一定会把她的反常行动告诉二少爷,天机泄漏了,往后再逃就更难了。
第二天雷垛子上楼喊她吃饭,坐在饭馆里,她惴惴不安地偷看二少爷,两个少爷都招呼她动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二少爷边吃边对北黎说:“今天咱们不走了,听良才的,多待一天,转转街子,想买点什么,只管采购。这条商街,店铺多得很,是天津卫很有名气的三里闹市,小妹难得来一趟,就消消停停去转吧!”
趁三少爷和雷垛子出饭馆门的当儿,魏良栋从怀里摸出一锭银,握住她的手,说:“这些钱你拿上,小妹,你走吧!”
她愣怔地看着二少爷的脸,没有明白他什么意思。
二少爷朝等他的三少爷和家丁望了一眼,向她挥了一下手,说:“你走吧!快走!”
二少爷转身走了,她依然怔愣着,她的脑袋一阵恍惚,真正像是在做梦。
这锭银是个元宝,足兑得五十个银圆。北黎接了,渐渐苏醒过来,却没敢走远,她不相信二少爷真会放她走,这太不可能了,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怕她跳进一个圈套。这太像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了。她不了解二少爷,她顾虑得太多了,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她用二少爷给的银子,给北征买了一顶狗皮帽子,给自己买了条围巾,剩下的钱还给了二少爷。她没有留意,二少爷眼里闪现的惊愕与失望,还有那轻轻的一声叹息。
八 浴室中的生死搏斗
在天津卫的逃跑,事后没有人提及,家丁雷垛子也没有向主人禀报告发过,就好像北黎夹着小包袱溜号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几年以后,北黎才知道,雷垛子的嘴,是二少爷用两个银圆封住的。
二少爷把陪三弟看洋医生的任务完成后,很快就离开了魏府,北黎没有再见过他。关于他赠送银两的异常举动,她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到这会是他的善意帮助。因为这不合理,不合魏府的理,同时也不符合常理,魏府花重金把她买到府上,是让她给残疾人做妻室的,怎么可能再花银子让她逃走呢?
于是她又重复着魏府高墙深院的封闭生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去上房陪大奶奶,到晚饭时回房,关于到天津卫找洋医生看病的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不谈。
三少爷还是一切照旧,每天不管北黎在哪里,都要陪坐一阵,但是他那不和曹老大调笑玩耍的承诺很快就被他撇之脑后。除了每天例行和北黎见面,他先前经常要见的人,一个是曹老大,另一个是北盛镇澡堂老板田仁宝。田仁宝是天津人,其父早年是个担货郎担的小贩,挑着担子穿州过府,远走他乡,一路到了北盛,发现这里地处商道要冲,没有澡堂,就动了脑筋,停下不走了,用辛苦挣来的钱,加上以前的一些积蓄,开了北盛有史以来的第一家公共澡堂,生意火爆。田父做了近三十年,到老得不能再下床,才把这份家业交给儿子。田仁宝接手他爹的事业,也才几年时间。他是在澡堂里认识三少爷的。三少爷陪大老爷魏伯琛去天津澡堂洗浴,自己却不洗,让仁宝觉得奇怪。仁宝是个好男色的人,无孔不入,从三少爷的神色和语气支吾中立刻嗅出异味。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私情。
良才是阔少,仁宝乐得同他打交道。两个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男色女色通吃,渐渐有了龌龊名声。魏伯琛听到传闻,觉得这个混账儿子太辱没门风了,得好好管教管教,就把老大魏良柱、老二魏良栋叫到一起,要他们出面管管自己的兄弟。兄弟俩就带了几个家丁去天津澡堂,要教训仁宝。仁宝是江湖中人,不怕动武,拍胸脯说:“是你们家良才来找我的,又不是我勾引的他,只要他以后不来找我,我保证不会再同他来往。”
得了田仁宝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后,魏府就同三少爷约法三章,不准他再出门胡作非为,如再敢同田仁宝来往,魏府得以私刑伺候。良才自此不敢再去见田仁宝,暂时安静下来,也因有了陆家川来的女子,把三少爷的心收住了。这个媳妇反正迟早都是自己的人。三少爷规矩了几天,渐渐又开始不耐关禁闭式的日子。他是个浪荡惯了的人,哪里能耐住关在高墙深院失去自由的生活。所以,看管他的人稍稍放松,他就又故态萌发,偷偷和曹老大、田仁宝这些人暗中来往起来。
魏府里真正能管住三少爷的人,是他的两个兄长,但他们都忙,很少在府邸里留宿。二少爷管着几个商队,经常来往于京津和晋冀蒙商路,在魏府见他一面很不容易。这让北黎放下了心。她认为在天津没能逃走,是二少爷看出了她的企图,做了周密安排,才使她的逃跑泡汤。但事后二少爷对此事只字不提,也不对家里人说,让北黎隐隐地感觉,这个魏良栋对她的逃跑好像并不奇怪,似乎还有一星半点的同情。
北黎发现,从天津卫回府后,魏良才对自己的病不能根治不再提起,好像有点灰心丧气,破罐破摔。家里给他立的规矩,也不像前些时候那样认真对待,常常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府,玩乐到半夜才回来。
北黎一直在酝酿着自己的出逃计划,只是伪装得让魏府的人看不出一点她要出走的痕迹。
她在暗中多做一些刺绣活,积存到十天半月,再托大院伙房的郑妈带出去,在集市上找人卖掉,每次都能换回来一些碎钱。郑妈是伙房的班头,每天都要上集上采购肉鱼禽蛋和新鲜蔬菜。北黎不让老婆子白帮忙,每回都给老婆子一些抽头,郑妈乐得做这好事。北黎如此日积月累,多少有了一点积蓄。她原来打算从大奶奶屋里偷几件首饰的想法,被她自动放弃了。至于偷老爷屋里的古董,更是没有机会,不只是奶奶管束得紧,她自己也不愿进老爷的屋,她觉得老爷看她的眼神,更加怪异,让人胆寒。的确,偷窃不是她真心想做的事,何况这样做也太冒险,有了郑妈的暗中帮忙,她夜里加工赶活更加勤奋。反正刺绣用料无人检查,她多做的活计没有人发现。
魏府有几个家丁是护院守门的,夜里轮班巡查,大门和后院尤其严密。北黎想从大门口逃出去,是绝无可能的。她暗暗地侦察到,有两处地方可以作为逃跑出口。一是厨房后墙与院墙的夹道里,有半人高的硬柴垛,踩着柴垛上去,可以攀上墙头,但是从墙头往外跳,有跳进暗渠的风险。因为那一段墙体外是一条很深的排水渠,渠的对岸又是陡墙,那是另外一家的院墙,即使能够翻越过去,也是要被人发现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条道不能走。
她侦察的最好出口在后院的浴室。她在这里洗浴过几次,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偷窥。被偷窥是能够感知的,就像蛇芯闪烁的感觉,冰冷而又炽烈。从第一次脱衣进入浴桶,她就有一种被蛇触的感觉。那次她仔细地检查了浴室的四墙和位置,除了门,还有一个小窗。小窗外面,也是一个夹道,紧挨着后院墙,墙的外边,是魏府的马厩,只要能进到马厩,就可以从马厩逃出去。
原来南头的勤杂院和一道门通马厩,漆星河就是买通了曹老大偷偷从这道门进魏府同北黎见面的。事败后曹老大受到吴升的严厉训斥,门被青砖砌死,北黎原先想好的这条逃跑路线不得不放弃。
魏府后院的浴室,是个单独的灰砖屋,有小径通上房和老爷的书房,起居室和烟室中间被密树修篁遮掩,位置很是隐蔽。北黎在浴室洗浴,总有被偷窥的感觉,但是几次检查,确实没有发现可以偷窥的孔洞。心想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反应过度,疑神疑鬼。尽管确信不会有人偷看自己洗澡,她还是减少了到这里来的次数。
立冬以后,她又进了澡堂一次,为的是再次勘察逃跑现场,被自己脑子过滤了无数遍的从此出逃的路线,到了将要实施的时刻,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踏实。她进浴室后,先是准备架火。这是用人干的活,但她要洗澡,是不好意思使唤女佣的。魏府的浴室,是老爷魏伯琛学天津澡堂的雅室建造的,自建热水系统,有铁炉生火,加热的水通过管道流进浴桶,可以根据需要调节温度。浴桶很大,跟天津澡堂雅室的那两个大桶差不多大。大老爷喜欢在浴桶里泡热水的感觉,浴水里加点香料,香气扑鼻,热气氤氲,真是赛过神仙。如果有个年轻女人和自己一起泡,那就再好不过,老爷娶二房、三房的时候,就让两个妾和自己一起洗浴过,被大奶奶严厉阻止后,不敢再有这样的享受。老爷多少有点怵大奶奶,大奶奶的家族门第比魏府高贵。跟大奶奶家比,魏府只能算个土豪。
魏老爷在浴室里还安置了床和躺椅,以及几案。洗过之后,神清气爽,在床上和躺椅上躺一躺,泡壶香茶,更是心旷神怡,飘然欲仙。
北黎能在这里洗浴,是一个身份确认,即她已经是魏府的媳妇了。
这一次,和前面几次草草洗完就走不同。她把水烧好后,再次爬上后窗,脚踩着木床,认真目测从后窗到马厩的距离。她看清楚了,浴室灰砖房旁边的老槐树有棵很粗的旁枝伸向后院墙,从这棵粗枝上是可以溜下身子够上后院墙墙头的。这个预想,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很多回,现在是再一次目测落实。只要踩上后墙,就可以下到马厩的顶棚上,然后溜进马号院,出马号院门就算自由了。
她对这一次的侦察很满意,水烧得很热。她把自己脱得精光,在火热的暖流中看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面容姣好,鲜艳如花,光溜溜的身子亭亭玉立,乳晕鲜红如桃,乳峰挺耸如笋,饱满而圆润的臀,黑密如漆云的隐私处,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目瞪口呆,丢魂失魄的。这个从乡下来的农家女,从没有认真地在镜子里看过自己。别人都说她长得秀丽,连娘都夸过自己的女儿,说她长得好看,取了爹娘的优点,女人该长好的地方没一处长得不好的。
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镜子中的女子让她脸红。
这一次,她没有被偷窥的感觉。她被自己的逃跑计划激动着,完全忘了被人偷窥这事。
北黎从大奶奶嘴里知道,魏府三少爷的婚期提前了二十天。据寒露和郑妈说,老爷和大奶奶已经听闻三少爷又和田仁宝那帮人鬼混到一起了。还有家丁及大管家吴升反映,三少爷经常到马号院子和曹老大一起喝酒取乐,越发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了。老爷和大奶奶准备把曹老大辞退,让他回家种地去。至于田仁宝那样的无赖、滚刀肉、街痞,魏府毫无办法,和这个有黑帮背景的恶人闹下去,魏府只会更加声名狼藉,不会有更好的结果。魏府唯一的办法是迅速让三少爷成家,有个女人拴着他,也许这个不阴不阳的浪荡子会变得安分些。
婚期既定,北黎的出逃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大奶奶告诉她魏府的这个决定时,她低眉顺目地表示顺从,温顺的样子让大奶奶满心欢喜。正是看着主人高兴,她不失时机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再过两月要过年了,她想请几天假,去张北看看弟弟。她只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弟弟,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自打娘死后,再没有见过面,她太想弟弟了,也不知道他在张北过得怎样。
大奶奶现在吃斋念佛,心地慈悲,听北黎说完,出乎意料地说:“你要说你想回陆家川看你那个大伯,我不会让你去,那个人不是个善人,把你卖了他得好处,最后还趁机加价,这样的人你看他做什么?但是你弟弟是该看一看的,这是同胞手足,人之常情嘛!”
大奶奶点了头,但不让北黎独自出张北,得跟着二少爷的商队一起走。二少爷现在还在归化路上,等他回来,再去张北时带上她,返回北盛,再一起回。大奶奶是不放心她,北黎明白。魏府不会放她单飞,没有再回的把握,他们绝不会给她走出魏府高墙的自由。
如果能随魏良栋的驼队去张北,当然再好不过。这是她的预想中没有的机会。只要能走出魏府的高墙深院,到了张北,可以再找逃跑的途径。这比她在魏府偷偷侦察的逃跑路线要好多了。但是,她盼着魏良栋在府上出现,却一直没有出现。寒露说,二少爷在归化城的交易可能不太顺利。或者,遇到了别的什么事,耽误了行程,要不早回来了。
北黎不知道等魏良栋回来还要等多久,眼看那个可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再不行动,逃走的机会可能越来越渺茫了。
她不想再等了。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这一天的白天,她把随身的行囊早早地包裹好,下午到伙房和郑妈坐了一会儿,又到上房陪大奶奶坐,同寒露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表面上很安静,内心却急跳不止,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好像得了伤寒症一样,微抖不止。时间过得真慢,好不容易熬到天擦黑,她对大奶奶说想到后院洗个澡。得先过去把炉子架起来,把洗澡水烧上。大奶奶的眼睛一到天色黑下来,就变得模糊,视力越来越差,一点没有察觉这女子今天有什么反常,更没有看到她脸上神色的紧张变化。她说要到后院洗澡,大奶奶信以为真,这是魏府给这闺女唯一的优待,但女子很少过去享用。今天要用一回,也不奇怪,她同三少爷的婚典快到了嘛。
从上房里出来,再返回勤杂院自己的房子,带着早准备好的包袱到了后院。后院的月洞门连着三条小径,一条通上房,一条通老爷的书房和烟榻客厅,还有一条弯曲着通向浴室。魏府的前后院多古木大树,还有假山灌墙,小径曲折其间,很是幽静。
北黎进了月洞门,碰到家丁马石头,正从上房去老爷书房,见了她,马石头很恭敬地弯腰低头,给她问好。魏府的家丁和下人们都知道她是魏府给三少爷买来的媳妇,背后都很同情她的可悲遭遇,叹她命苦,卖给了一个游手好闲、臭名远扬的二尾子恶少。大家都替她惋惜,可惜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好闺女,要叫三少爷给糟践了!
但是大伙儿当面可都是另一副嘴脸,对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她知道这表面的恭敬是怎么回事,她怕看他们这副把她当主人的谄媚样子。因此,在魏府的高墙深院里,她尽可能地减少和下人的来往和接触,除了郑妈,她不想和勤杂院里的其他人来往。
她看着马石头进到老爷的那座雕花楼,又认真看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向浴室走。魏府浴室的房是一座灰砖房,和后院别的建筑物分开着,是一个隐蔽的去处。
她把浴室门打开后,为了掩人耳目,她把火炉生着了,炉火烧起来后,她在昏暗中等着夜幕降临。从小窗外,能听到花炮和爆竹的响声,还有高墙外货郎叫卖的嗓音,新年的气氛已随绵绵白雪充溢人间。而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冬季,为躲开悲惨恐怖的命运而选择逃跑,在茫茫无际的冷酷世界,寻找一线光明和生机。她想到了自己如果不如此抗争,没有人会来拯救自己,结果可想而知,一生都囚在这个高墙深院的坟墓里,永远不见天日。
她现在很沉着,镇定,下午和郑妈及大奶奶在一起时,那种全身打冷战的紧张感消失了,真正开始了行动,她反而不慌张了。看看天色,还有点早,她决定在这里最后一次洗个澡。点着了汽灯,试试水温,水很快被烧热了。她把衣服脱了,跳进浴桶,把自己的裸身子完全浸在热腾腾的澡水里。
她在浴桶里泡着,又熬过去了一段时间。起身后,穿好衣服,把汽灯拧小,踩着木床,探头看小窗外的形势。窗外的院墙落上了一层薄雪,院墙外的马号静静的,连马的喷嚏声都听不到。被雪覆盖的马号院里,有一束黄光在雪地上卧着,除了有一声没一声的爆竹声,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一个人影都不见。
她把小包袱挎好,在床边长吸一口气,重新跳上床,拉开小窗上的两个插销,猛地使劲,把小窗推开,正要纵身跃上去,却听到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撞进浴室的是魏伯琛,他身后站着提着马灯的三少爷。他们都在笑着,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魏老爷抻了抻脸,说:“我知道你要跑,我一直在留意你,从你第一次蹬那床,我就知道你想干啥!”
她只慌张了一小会儿,现在她不慌了。她跳下床,站住,盯着老爷,说:“我不会嫁给一个阴阳人的,我死也不会嫁!我是你们合伙骗进魏府的,我不情愿!”
魏老爷笑一声,说:“是你那个大伯子把你卖进魏府的。我们留着卖身契呢,我们花了不少银钱,你那个贪心大伯订契的那天,变本加厉又逼我们多加了好多光洋。他把钱都拿走了,闺女,你怎么可以一跑了之呢?”
她说:“谁拿了你的钱,你们去找谁!”
老爷说:“订了契,就是铁案,无法更改的。闺女,在我们这大院里当个少奶奶有什么不好?逃能逃到哪里去?你就是真能逃出去,也没有用啊!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跑不出我们的掌心,你要想明白了,就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了。”
北黎看着老爷臃肿的笑容,厉声说:“你们听着,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嫁进你们魏府!不要逼我,逼急了我死给你们看!”
老爷依然笑眯眯的,说:“嫌我家老三不配你是不是?你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了是不是?让我这个当长辈的告诉你吧,我家老三是有些不方便之处,他腿根子的东西确实没长完备,但是他一样可以传宗接代,一样可以做男欢女爱的好事,你要不信,可以试试!”
老爷回头看着三少爷,拍拍他的肩头,说:“儿子,是个男人就做男人的事!放着这样一个鲜嫩水灵的女子不用,偷偷摸摸跟那些不男不女的人渣鬼混,你是真打我的老脸,丢我的人哩!”
又指着北黎,对魏良才说:“她既然要跑,还跟她客气啥?你今天就把她做了!把她做了,她就是你的了!”
老爷转过身,停了一下,又回过头,对她说:“你死去的爹,我同他打过交道,他输在不识时务,不识抬举!你也一样,我本来是要照顾好你的,你不听话啊,只好不客气了!”
说着,对着魏良才瞪一眼,厉声道:“这是个贱货!生就的挨刀挨球的命,你要想做个男人,现在就把她日了!”
魏良才高高地举起马灯,照她的脸,扯眉挤眼地笑着。他今天喝了酒,就在隔墙的马号土房里和曹老大一起喝的。这场酒两个人喝得有点伤感,因为曹老大听说了要辞退他让他回保定老家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两个人有了一种依依相别的离愁别绪,涕泪交加。两人喝掉了两斤酒,还没有来得及亲热,老爷打发的家丁马石头闯进屋,让他赶紧回大院后院老爷书房,有要紧事要办。他不敢违背老爷指令,撇下郁闷的马夫自斟自饮,慌忙来见父亲。其时魏伯琛已等在浴室门口,把马石头打发走,老爷从浴室屋的灰砖墙上抽出一小块砖,露出一个蚕豆大的小孔,让他往孔里看,就看到女人影影绰绰的裸身,在拧小的汽灯下擦身穿衣。接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女子动作麻利地跳上床,推开了后窗。
魏良才知道父亲有偷窥的恶习。早几年自己的两个媳妇,曾经说过浴室有人偷看,她们都在这里的浴桶里泡过澡,后来都不泡了,因为感觉不对劲。后来魏良才发现了这个窥伺孔,就知道了父亲的秘密。这个窥伺孔开得很巧妙,很隐蔽,藏在一丛蔷薇后面,不认真仔细找,很难被人发现。知道父亲有这样一个癖好后,三少爷对自己更加放任。父亲平时道貌岸然,俨然正人君子,背地里也是男盗女娼,这样的父辈,让他打心眼里失去了崇敬感,所以他也就纵情声色,放任自在了。
现在老爷已经彻底撕破脸皮,明令他该干什么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事。女子要逃跑,这让他愤怒了起来,加之酒性发作,他的样子变得狞恶疯狂了。当着老爷的面,他把女子脖子掐住,“啪啪”给了两记耳光,骂道:“臭婊子,嫌弃我要跑是吧?这么些日子了,老子把你当个人看,你就这么回报我啊?你真是不领我的情,真是不识抬举啊!”
他的巴掌掴得很重,北黎站不住,被掴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魏伯琛见状,拍拍儿子的肩头,满意地说:“这就对了!无毒不丈夫,对不识抬举的贱人,就要这么教训!想要她服服帖帖跟你,你得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来!”
魏伯琛说完,抬脚走人。拉开门,又回头对魏良才说:“你今天把男人该做的事做了!她就是一个魏府花了大钱买来的婊子!跟她有啥好客气的!”
魏伯琛出门,把门拉死,又把铜锁拴上。眯眼贴着窥伺孔看了一会,然后回上房睡觉去。他要让他不争气的三儿子今夜好好当一回男人,把这个不服管束的女人脱个精光,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折腾她,蹂躏她,把她弄得死去活来,欲仙欲死。女人就得这么治,把她的骚性整治出来,她就老实了,死心了。魏老爷对女人深有体悟,再傲性的女人,只要把她干舒服了,最后都会服服帖帖。魏老爷相信这个女子也不会例外,她就是欠日。他偷窥了她好几次,她的身子像妖精一样迷人,让他垂涎欲滴,但老爷知道,再眼馋也不可自己先上,这是儿子的媳妇,就是乱伦,也得让儿子先把她的身子占有了,然后才挨上自己。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老爷对女子的逃跑,尤其不能容忍。
魏良才等老爷的脚步声远了,把北黎拨小的汽灯再拨大,屋里有了两盏灯,变得明晃晃的。他看着女子的嘴角血正往下流着,立刻换了副腔调,说:“我舍不得打你,我想心疼你哩!我一直想心疼你,稀罕你,爱护你,你看不出来吗?你到魏府这么长时间了,我没有动过你一指头,我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就是想明媒正娶地让你做我的老婆,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居然要跑!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啊!魏府有哪点对不起你啊?”
他说着落了两滴泪,抹了把眼,说:“你是不是还在想汪老婆子的那个儿子啊?告诉你吧,他被吴升找的人差点打死,如今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你还想他做啥?漆星河一个穷酸混混,他哪点比我强啊?”
北黎摸出手绢,拭嘴角的血,冷冷地说:“让我做使女,做用人,我情愿,这是我的命。但是让我嫁一个废人,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不男不女、臭名远扬的恶少,是你们痴心妄想!”魏良才拧歪了脸,气得粗气大喘,说:“老子不是废人!老子的球一样可以日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日给你看!”
说着就扑了上来,北黎闪开身,没扑上。魏良才越发亢奋,加上酒性发作,动作疯狂,冲撞数次,北黎到底没有躲过,被他紧紧抱住,扔到床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接着把她的衣服扯开,摸她的乳房,伸出嘴像猪拱食一样舔咬她的胸和脖子,目光迷离红涨,嘴里发出呻吟般的低吼。北黎拼死反抗,双手撑住木床床帮,屈起膝朝他身上猛蹬两脚。良才踉跄后退,裤子掉下去,露出大腿根那不堪的下体,女子在瞬间看到的是一副残破的畸形的物件,如同吃了蛤蟆和苍蝇,差点就要吐出来。良才大惊,提住裤子,越发恼羞成怒,女子怒睁杏眼,悲愤交加,指着他说:“三少爷,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走吧!我求你了……”
良才狞笑,吼道:“你已经把我的货看了,我没顾忌了!要我放你也可以,但是你得好好躺在床上,让我痛痛快快做一回你的男人,把老子伺候好了,让老子做舒服了,你可以走。”
说着趁女子不备,猛地把她推到床上,左右开弓,又是一顿耳光,一边咆哮,一边扯她的裤带。北黎被打得昏死过去,恍惚中感觉到这个禽兽正往下脱她的裤子,嘴里发出猪拱食般的低吼,紧接着是他的手伸进了她的下部。她全身打战,猛地挣开,跳下床,抄起铁炉边的火钩,朝他挥了过去。她听到了一声惨叫,看他跌撞着向床头栽去,又朝他挥了一下。她听到了他倒地的声音,如同一头被放了血的驴倒下去,同时,她鼻子里冲进了鲜血的味道。
从魏良才的衣袋里掉出来两块光洋,她毫不犹豫地拾了起来,塞进小包袱。然后,她从容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倒地的人,脸朝地俯卧着,生死不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祸事已经闯下,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逃离。
她把马灯熄了。踩着床,从小窗钻出去,抓紧窗棂,伸脚上了老槐树的那根粗大旁枝,很容易地从粗枝上溜到院墙,从院墙上翻进马号院子。曹老大房里的马灯已经熄了,黑暗中可以听到马夫排山倒海般的鼾声。她知道正是夜深人静,天空飘雪,才不会有人在寒夜里看到她逃遁的痕迹。她大步朝马号院外奔去。
九 北征跟着星河走了
北黎在黑暗中狂跑。塞上的夜风冰冷刺骨,她疾步如飞,穿街过巷,看天上的星子,在蒙蒙雪雾中清冷闪烁,才想起此刻已是深夜,不会有人在街上走。这使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她知道她是往迎风的方向跑。在慌乱与恐惧中她没有选择,但双腿不由自主地奔向北方。
北方不远处,就是故乡。那里的野岭上躺着她可怜的娘,但她现在不能回到娘的身边,魏府的人会找到那里的,她要奔去的地方是张北,弟弟北征在那里。她唯一的亲人,娘临终相托过的,要她和弟弟相依为命,要照顾好弟弟,她没有做到。现在在亡命途中,不管逃往何处,她都得和弟弟见一面。
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现在,她已经是个杀人犯,一个负有命案的亡命者。
那个人,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她看到的最后图景,是他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许真的死了,她想起了她挥起火钩朝他砸去的那一瞬,那重重的一击是他相逼太甚逼出来的。她记得好像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发出了金属相撞般坚硬的脆响,紧跟着是他的一声惨叫,接着又挥去一击,然后他就门板一样地倒地了。
她能记起来的最后一刻的场景就是这些。那时,她好像闻到了血腥味,是的,他的血喷了出来。她看不见自己身上是否有血,但内心一片绝望。看样子三少爷是死了,他死了,她的活路也绝了。
她没有想到会杀人,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对人没有仇恨,即使被欺辱迫害,她也能忍耐,所谓反抗,不过是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绝没有想到要主动地去伤害别人。在魏府被囚的日子,一心想的只是逃离,让悲惨的命运变得稍有生机,从来没有想过要置人于死地。
但是,她如今的逃离变成了逃命。
她的命本来就不好,如今变得更加绝望,更加凶险了。
老天爷为啥如此不公?为啥要把世上最难堪,最不能忍受之恶境都推给一家人,一个人?老天爷要有眼,为啥不惩治那些恶人坏人,而总是让不幸的人变得更加不幸?
她问苍天,问大地,天地无言,只有无边的黑暗,朔风,刺骨的寒冷。
但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坚强刚毅,同时感到了自己在雪路上的步伐,迅疾而强劲。她知道这是她选择的对命运的回答。
无论陷入怎样的恶境,都不能屈服,不能绝望,都应该坚强地往前走。
在疾奔中,她想起了星河临别时和她相约的那些话,现在都不可能实现了,马学文家、漆亮河大姐家,都不能去了。星河在哪里?如今都顾不上细想,自己成了一个逃犯,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了。
她在茫茫黑夜中挺起胸膛,迎着塞上朔风寒雪,疾步如飞。
北黎进到张北的街子时,放慢了脚步。天是个阴天,现在已经过中午了,街上行人不多,小雪还在飘落。跑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半天,她的肚子很饿,累得眼看要散架,看街边有家面馆,就进去,要了一碗素面,找了张靠炉子的地方坐下,让自己歇息一下腿脚,喘口气。面馆窗台上有面镜子,她偷偷看了一眼,怕脸上的血迹没有收拾干净,还好雪水把脸洗净了,原来的罩衣在昨夜也换过了,没有人会特别留意她,何况面馆里并没有什么食客。这时街上正有一支驼队通过,逶迤看不到头尾,但驼铃喧响,此起彼伏,势如钟磬,激荡人心。那些驼工面孔黢黑,雄壮孔武,征衣猎猎,如同大军出塞,很是壮观。等面的时节,看到这支十几连的驼队走过,北黎心中的凄凉一扫而光,胸中有股豪气升起,吃了面,长了精神,寻到西头一条巷子。北征当学徒的饭馆就在这条巷子,馆子对面,是个很大的货栈,刚才在街上走过的驼队,有几连进了这个货场。她在巷子口稍站一会儿,前后左右认真巡看一番,这才进了饭馆。
这个饭馆改了名号,原来叫四季香,现在叫聚仙客栈。门店后面增建了后院,新开了客房,所以把名号变了。但是馆子里还是八张桌子,三个包间,是在楼上,二楼是半蔽的,有折拐的明梯通上去。北黎见几个穿皮袍子的蒙古人正在啃一盆羊肉;三个操山西话的驼夫在吃面,很大的海碗,三个人吃得呼哧呼哧的。她往柜台方向看,又往厨房里瞅,没看见北征的影子,正要往二楼上看,从柜台后面出来了店掌柜,北黎记得他叫侯九治,原先是个大厨,后来成了掌柜。侯掌柜认真看了她两眼,认出了她,就让她坐,还张罗着让伙计给她上饭菜。她谢了,说刚吃过饭,她是来找弟弟的。
侯九治转过身,从柜台的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个信封,说:“北征娃走了有两个多月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他跟一个姓漆的小伙子一起走的,他们一共是四个人,说是要到新疆古城子闯天地去,我劝不住,年轻人异想天开,那个姓漆的小哥还带着伤呢,根本不听老人劝……”
北征的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姐,我和星河哥、学文哥还有金明子他们走了。星河哥说你知道,他同你商量好了的,我们先走一步,有人要害星河哥,我们不得不走,你随后来吧,在古城子会合,说不定我能找到爹呢!”
侯九治说,北征的信是明信,他也看了,信里写的和四个年轻人在一起商量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按那姓漆的小哥的意思,是要把你等上一起走,或约在乌兰察布、兴和这样近些的地方碰头,然后再往远处走,大家都商议好了,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们没有再争论,急匆匆就走了。
侯掌柜说:“我跟他们说了,古城子远得很,要走好几个月呢,又是冬天,冷死人,去受那罪做什么?但是劝了没用,小崽子们鬼迷心窍,根本听不进去,像着了魔一样要往西边去!”
侯九治是张北的名厨,看北征聪明伶俐,正想好好带带他。北征的杂役期满,很快就可以进入真正的学艺期,他觉得北征走得有点可惜。北黎知道北征跟星河、学文、金明子走了,反而放下心来,四个年轻人结伴往古城子跑,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和遇到的困难险阻,他们会有办法克服的。她更高兴的是,心爱的人星河终于有了下落,魏府的毒打并没有从肉体上消灭他。他还活着,带着伤,依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带着北征到古城子寻梦。虽然不能和他走在一起,但是只要他在前方走着,就是她的希望,就是在漆黑的暗夜里,她的双眼依然是明亮的,因为心爱的人在远处高擎着火把,照着她的前路,不会迷失方向。
北征在聚仙楼打工,两年中做的都是繁杂的活,包括端盘子跑堂、洗碗担水、哄孩子、生炉子、劈柴挑煤、打扫店堂卫生。侯掌柜不让他闲着,除了睡觉,他连一刻钟的闲空都没有,这是所有学徒都要经过的劳役。北征亲口给她诉过学徒之苦,不但累,有时连肚子都不让吃饱。张北的风气就是这样,所有的掌柜都像约好了似的,不给学徒们好脸色看。他们的理由是,要长出息,必须受得了苦中苦。
尽管北征给侯掌柜尽了将近两年的苦役,北黎还是再三感谢了侯掌柜,同时小心翼翼地对掌柜说:“大叔,北征他们去古城子的事,能不能替他们保个密,那个星河哥把魏府得罪了,说不定还要追着他,继续找他的麻烦呢!”
侯九治炯炯地盯着她,笑一笑,说:“他的麻烦是因你引起的吧?北盛魏府的那些丑事,我听说了一些。放心吧,我不会吐半个字,假如他们真找上门的话……”
侯九治想了想,又说:“这两天,北盛魏府的二少爷小魏掌柜正好在张北,他是从归化过来的,老喜欢在我这馆子吃饭,他喜欢我这里的饭菜,他好像知道你有个弟弟在我这里当学徒,打听北征,我跟他说了,北征走了……”
北黎吃了一惊,说:“他怎么会知道北征在这里当学徒?他打听这干啥?”
侯九治说:“他不过随便问问,北征当学徒,一定是你告诉他的,不然他怎么会想起来问这?”
北黎想起来,北征当学徒确实是自己告诉魏府的,在去天津卫的路上,跟二少爷也提过这事。她着急地说:“大叔有没有提古城子的事?他知道北征他们往西边走了吗?”
侯九治说:“我只说他走了,没说往哪儿去,小魏掌柜也没再问,放心吧。他如果再打听,我就说我不知道,这不就结了吗!”
正说着话,侯九治忽然抬起头往窗外看,嘴大张着,满脸惊讶,说:“真他妈怪事啊!正说曹操呢,曹操就他妈的到了!”
北黎转过身,顺着侯掌柜的目光往店门外看过去。一个人正从一匹高头大马上翻身跳下,牵着缰绳,在门前的拴马柱上把马拴了,抬头亮相。她的心噌地跳到喉咙口,身上一阵发凉。她看清了那张清瘦的俊脸,来人正是魏府的二少爷。
侯掌柜轻轻推了她一下,耳语说:“躲帘子后面去!从后堂夹道走,出后院就是路!”边说着,边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朝门口迎了上去。
北黎没有回头,飞快闪身躲进柜台后面的布帘子里,看到一道门,连着一条两尺宽的窄道,暗幽幽地通到一个有水槽的拐角房,便跑了过去,从拐角水房再过一段巷子,就出了客栈后院。
站在刺骨的冷风中,惊魂甫定。她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现在的危险处境,魏府二少爷突然就在眼前出现了,这兆示着凶险无处不在。他若是知道他的亲弟弟被杀了,他那温良恭俭让的假面具会立刻撕掉,露出狰狞恐怖的真面貌。魏府对付他们的仇人、对手、敌手,从来就是凶狠无情,毫不手软的。
一条瘦狗穿街而过,前面的枯树枝上,两只寒鸦在呱呱地叫,一阵冷风平地卷来,扬起一片雪粉。她望望西边天,混混沌沌的,透出一点白日的晕圈,那晕圈也快要接近地平线了。世界冰冷,无处安身,只有走在路上才是安全的。她想,今天无论如何得离开这个地方。从包袱里摸出狗皮帽子,这本是给北征买的,他用不着了,正好可以用来御寒。她把狗皮帽子戴上后的那一刻,突然为自己想了一个好主意,她发现,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来躲避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