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拉撒路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德烈耶夫
I
拉撒路在死亡的魔爪中度过了三天三夜之后走出了坟墓,活着回到了家。[1]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注意到他的诡异之处,也正是这些让他们日后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毛骨悚然。他刚复活时,亲戚朋友都兴高采烈。他们对他亲热有加,无微不至,尽心安排他的吃喝,给他做最好的新衣裳。他们给他的衣服色彩如希望和欢笑般明快,他们把他打扮成了一个新郎,让他和从前一样与众人坐在桌旁,吃着,喝着。他们喜极而泣,并叫来邻居瞻仰这因神迹死而复生的人。
邻居们赶来了,也都欣喜万分。陌生人也从远方的城市和乡村赶来朝拜这一神迹。他们的赞叹声交织在一起犹如风暴一般,各种人在玛利亚和马大的家中来来往往好像一群蜜蜂。
拉撒路相貌和行为上的改变被他们自然地当成了重病和受惊的结果。可以看出一股神力已经阻止了他身体的腐烂,但他还远没有恢复正常的样子:他的脸上和身上都留下了死亡的印迹,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作,而人们可如透过薄玻璃看画一般清楚地看见它们。他的太阳穴、眼睛底下和凹陷的脸颊都呈现出一种浓重的、泥土般的青色。他的手指也都是青的,指甲在墓中已经长长了,而指甲下面的皮肤则是一种青黑色。他在墓中的时候,嘴唇和身体各处的皮肤都肿胀了起来,现在绷开了一道道湿乎乎的红色裂口,就像糊着一层薄薄的黏液一样。他看起来特别臃肿,身体浮肿得可怕,还发出一种潮湿的腐臭。一开始,这种浓重的腐尸气味在他的裹尸布甚至身体上萦绕不散,但几天之后也就消失了,又过了一些日子,他手上和脸上的青色也变淡了,皮肤上红色的裂口虽然一直没有完全愈合,但也长上了一些。重获生命的拉撒路就是这样的。只有见过他下葬的人们才能适应他这种模样。
改变了的不仅是拉撒路的面容,他的性格也不一样了,可是没有人为此觉得意外,也没有人对这种改变予以应有的关注。拉撒路在死前是个快乐开朗的人,成天乐呵呵的,爱开善意的玩笑。而主之所以如此看重他,也正是因为他友好温和的脾气、纯粹的善意和阳光的人格。然而现在他整日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既不开玩笑也不因别人的玩笑而发笑,即使偶尔说话,也只是不得已才说上简单的几个词,干巴巴的,就像动物难受、高兴或饥渴时发出的叫声一样毫无意义和深度。一个人这样说话,就算说上一辈子,别人也无法感知到他心中的痛苦与欢乐。
拉撒路就是这样坐在庆祝他复活的筵席上,在亲友们中间:一具在死亡的黑暗中度过了三天的尸体,穿着闪烁着金色、殷红和紫色的华丽的节日礼服,严肃而沉默。他已经大大地变了,变得很古怪,但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人们在他周围庆祝,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充满爱意的温暖的眼神时不时拂过他仍因死亡而冰冷的脸,朋友温暖的手会拍拍他发青、肿胀的手。手鼓、笛子、齐特琴和扬琴的声音混在一起,奏着欢快的音乐,仿佛蜜蜂、蝗虫和鸟儿都唱着歌聚到了马利亚和马大幸福的家里。
注释
[1]新约《约翰福音》11章中记载,拉撒路病死后埋葬在一个洞穴中,四天之后耶稣吩咐他从坟墓中出来,因而复活。(译注)
II
一个人不小心捅破了窗户纸,只用一口气说出的区区一句话,就毁掉了整个祥和的气氛,彻底暴露了丑恶的真相。他没过脑子就开了口,笑着,问:“拉撒路,跟我们说说,那边什么样呀?”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们都被这个问题惊呆了,似乎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拉撒路死过三天,于是他们好奇地看着他,等着听他回答。但拉撒路仍然沉默不语。
“你怎么不说啊?”那个提问的人又说,“那边那么可怕吗?”
他的思维再次比嘴慢了一步。如果他提前动了脑子,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因为他话刚脱口,就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恐惧。在座的人都不安起来,他们忐忑地等着拉撒路回答,但他只是沉默着,疏离又严肃,两眼看着下面。他们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脸上的青色有多么可怕,才发觉他的身体的浮肿是多么恶心。拉撒路一只青得发黑的手像被他忘了似的搁在桌上,而所有人都盯着它,仿佛期待这只手能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似的。乐师还在演奏,但后来也安静了,于是欢快的音乐就像被水浇灭的煤渣一样沉寂了。笛子、作响的手鼓和低语的扬琴都喑哑了,齐特琴则像断了弦一样发出了最后一声低回颤抖的哀鸣,似乎歌曲本身也奄奄一息了。就这样,一切都沉寂了。
“你不说吗?”那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又问。寂静笼罩着一切,青黑的手一动不动。当那只手忽然动了一动时,在座的人都松了口气,抬起了眼睛。死而复生的拉撒路正直直地望着他们,用沉重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回应着一切。
这是拉撒路复活的第三天。自这天后,很多人都觉得他的目光就意味着毁灭,但不论是被生活永远压垮的人,还是生命力(生就和死一样神秘莫测)正旺盛的人,都无法抵抗他的目光,也无法解释栖居在他黑色瞳孔中的恐怖。他的样子安静又单纯,显得既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也不愿泄露任何事。他的眼神里没有热情,似乎对一切活着的事物都毫不关心。有些人漫不经心地与他擦肩而过,对他不以为意,过后才又惊又怕地得知这位粗壮、沉默、衣着华丽的人是谁。他目光所及之处,太阳的光辉没有减弱,泉水没有干涸,东方的天空也依旧湛蓝无云,但经受过这难以形容的目光的人却再也不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听不到泉水的潺潺,也认不出家乡的天空了。他们有的痛苦地哭泣,有的一边绝望地拉扯头发一边疯狂地呼救,但一般,与拉撒路对视过的人都变得无精打采,日渐衰弱,并迁延多年,慢慢地走向死亡。他们就在众人面前死去,面无血色,形容枯槁,脸色阴沉,好像在岩缝间枯萎的树木。那些在疯狂中嘶喊的人有时还能苏醒,但其他这些人却永远不能。
“拉撒路,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们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吗?”那人第三次问道。但现在,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生气,眼神也变得呆板、黯淡而疲倦。在座所有人的脸都罩上了同样的一层雾似的疲倦。客人们呆呆地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聚在了一起,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身处这丰盛的筵席。他们停止了交谈,模模糊糊地觉得该走了,却抗拒不了四肢中散布的倦意,于是继续坐在那儿,像黑夜中散落的点点微光一样孤立。
乐师是被雇来演奏的,所以他们又拿起了乐器,重新奏起了欢快或悲伤的调子。可这是按需点选的音乐,来回总是那几段。客人们茫然地听着:为什么一定要有音乐呢?他们想,为什么一定要有音乐?这些人拨拉着琴弦、鼓着腮帮子往笛子里吹气,搞出这好些奇怪的声音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奏得真难听!”有人说。
乐师受到了侮辱,走了。这时已经要入夜了,所以客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而当寂静的黑暗包裹住他们,呼吸变得容易些时,拉撒路严峻的形象忽然浮现在了每个人眼前。他站在那儿,脸像死人一样发青,身上穿着新郎似的鲜艳华丽的衣服,两眼冷冷地瞪着,眼睛深处潜伏着恐怖!他们像石化了一样僵住了。黑暗包围了他们,而在黑暗之中这可怕的异象像一团火一样清晰——这是曾在死亡的无边力量下度过了三天的人,这是他的幻象。他死过三天。有太阳三升三落的时间,他死了。孩子们在玩耍,水呢喃着流过石头,炙热的沙尘在大路上弥漫,而他死了。可现在他又回到了活人中间,触碰到他们,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从他那暗色玻璃般的黑色瞳孔中,神秘莫测的那边望着人类。
III
没有人照顾拉撒路,没有亲戚或朋友陪伴他。来到他门前的,只有围绕着圣城的大沙漠。它移进他的家,像个爱人一样躺到他的长榻上,熄灭所有的火焰。没人关心拉撒路。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就连他的姐妹马利亚和马大也走了。有好长时间马大都不愿离开他,因为她不知道她走后谁还会护理和照顾他。为此她哭泣过,祈祷过。但一天晚上,风在沙漠上徘徊,吹得柏树沙沙响着弯向屋顶,她悄悄地穿好衣服,悄悄地走了。门没有关好,风刮得它不停地撞到门框上,拉撒路或许听见了撞击的声音,但他没有起身,没有出去,也没打算弄清为什么门没有关牢。整晚柏树都在他头顶沙沙作响,门前后乱摆,把寒冷、贪婪潜行的沙漠让进了他的居所。所有人都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对他避之不及。他们本来想在他的脖子上系个铃铛,以免得遇见他,但一个人听了变了脸色,说,如果夜里在窗口听见拉撒路的铃声该多可怕,于是所有人也都吓得脸色煞白,同意了他的话。
拉撒路什么也不做,但他的邻居尽管害怕还是给他存了些食物,所以他并不至于挨饿。那些吃的由孩子们带给他。这些孩子不怕他,也不会像很多孩子那样天真却残酷地嘲弄他这不幸的人。他们对他不以为意,拉撒路也不理睬他们。他从没流露过感谢他们的意思。他没有拍拍他们黝黑的小手,也没有与他们单纯而明亮的小眼睛对视。他的房子在时间和沙漠的肆意侵蚀下逐渐颓圮了,他饥饿地哀叫着的羊群也早就混进了邻居的羊群里。他的礼服旧了。他在乐师来演奏的那个快乐的日子穿上了这身衣服,之后就再也没有换过。他感受不到新与旧、好与破之间的差别。曾经鲜艳的布料发乌褪色了,城里的恶狗和沙漠里尖锐的荆棘则把他华丽的衣服扯成了碎片。
白天,太阳无情地炙烤着万物,就连蝎子都藏在了石块下面,想蜇人却不能,直弄得全身抽搐。拉撒路却一动不动地坐在灼人的阳光下,高高扬着胡子拉碴的青色的脸。
人们还敢和他说话时,问他:“可怜的拉撒路!你这么坐着看着太阳,好受吗?”他回答:“好受。”
这让人们猜想,他在坟墓中度过的三天必定充满了痛苦与无尽的黑暗,以至于全世界的光和热都没法温暖拉撒路,也不能点亮他阴郁的双眼。于是,发问的人叹息一声走了。
而当太阳变得像个紫红色的圆盘,要落下时,拉撒路就像要走到它跟前似的直冲着落日的方向往沙漠中走去。有人试图尾随他,想弄清他夜里到沙漠做什么,但他总是直冲着太阳的方向走,于是,这样一副画面就被永久地烙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一个巨大的红色圆盘前,走着一个高大而臃肿的黑色剪影。对夜晚的恐惧驱使他们离开了,所以他们从没能看到拉撒路在沙漠中所做的事情,但那红色背景前的黑色身影却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脑子里。动物眼里进了灰却只管使劲揉脸,这些人徒劳地揉着眼睛,却抹不去拉撒路的影子。只有等死后,这景象才从他们眼前消失。
住在远处的人听说过拉撒路,却从没见过他。一些人鲁莽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更因恐惧而增强,他们在心里对关于拉撒路的故事嗤之以鼻,一天,他们趁拉撒路晒太阳的时候过去和他搭讪。那时,他的外表已经变得稍好了些,不那么吓人了。开始,这些人还无所谓,觉得圣城的人大惊小怪,但当他们聊过一会儿,回家的时候,圣城的居民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立刻明白了他们刚刚所做的事,惋惜地举着手说:“又多了几个被拉撒路看过的疯子。”
也有别人来找过他,其中不乏铠甲铿锵、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勇士,和爱唱爱笑的快乐青年。还有忙忙碌碌的商人掂着叮当作响的钱袋赶过来待上一会儿,圣殿来的骄傲的信徒也会把手杖放在拉撒路门前,然后进屋看他。但不管是谁,回去时他们都变了一个人。一层可怕的阴影蒙上了他们的灵魂,把他们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起来。
那些与拉撒路对视后仍愿意说话的人,是这样描述他们所经历的改变的:
一切可见可感的事物都变得如同黑暗里黯淡的光影一样空洞、虚浮又透明,而这黑暗则包裹住了整个世界。日光、月光和星光都驱不散它,它就像母亲一样拥抱着大地,并给大地披上了一块无尽的黑纱。
它洞穿乃至铁石的一切,使得整体的各个部分分崩离析。它甚至也穿透部分,把部分的部分也孤立起来。
环绕着宇宙的虚无并非满是太阳、月亮或星星这样可见的事物。它无边无际,穿透一切,分离一切,既分离整体也分离部分。
空虚的树在虚无中伸展着根脉;空虚的、鬼影般的庙宇、宫殿和房屋在虚无中升起;而在这虚无中,人类在躁动,也同影子一样空虚、飘忽。
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事物的开始和结束成了一体。建筑工人正挥动着锤子建造一栋楼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看得到这建筑的废墟和废墟消失后留下的虚无了。
一个人刚出生,葬礼的蜡烛就已经在他头上点亮,然后,这蜡烛也要随着葬礼的结束而熄灭,再之后,很快,这人曾经生活过、蜡烛曾点亮过的地方,又只剩下了虚无。
人类在黑暗和虚无的包围中,因无限的恐怖而无助地颤抖。
那些还有意愿说话的人就是这样说的。至于那些不愿说话的——那些缄默着死去的人,他们可说的或许更多。
IV
当时罗马有一位著名的雕塑家叫奥列里乌斯。他用陶土、大理石和铜造就神像也雕塑凡人,他的作品美轮美奂,人们都称赞这是一种永恒之美。但他自己并不满意,说,有一种极致之美,他从未成功地用大理石或铜展现出来。他说:“我还没有集到月亮的皎洁,也没有采到太阳的光辉。我的大理石像没有灵魂,我的铜像看着美,却缺少生命。”他在月下沿街闲逛时,他白色的外衣就在柏树投下的黑影中闪耀着月光。遇到他的人就会友善地笑他,打趣说:“你在集月光吗,奥列里乌斯?你怎么没拿个篮子呢?”
这时他也会笑笑,指指自己的眼睛说:“我集月光日光的篮子在这儿呢。”
这话没错。日月都在他的眼中闪耀。他只是不能把这光芒传递到大理石中,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悲剧。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妻贤子孝,而除了这一点,他什么也不缺。
他听说了关于拉撒路的可怕传言,和妻儿商量之后决定动身去远方的犹地亚,好看看这个因奇迹死而复生的人。那几天他有些孤单,正希望借这段旅途恢复活力。
他没有被听说的种种事情吓到。关于死亡,他思考过很多。他不喜欢死,也不喜欢那些企图调和生与死的人。他认为生死是分立的:一边是美好的生,另一边是神秘的死,而一个人能拥有的最好的命运就是活着,享受生命与生活之美。出发之前,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他要让拉撒路认识到他的正确,拉撒路的身体活了过来,而他要让他的灵魂也活过来。他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因为拉撒路的故事虽然骇人听闻,却没有讲出具体情况,只是模棱两可地警告了一些不祥之事。
奥列里乌斯和一个佩武器的奴隶走近拉撒路时,拉撒路正要从他坐的石头上起身追随西下的太阳。这富有的罗马人用洪亮的嗓音招呼道:“拉撒路!”
拉撒路看见的来人长着一张骄傲而俊美的脸,因声名鼎盛而容光焕发,这人一袭白衣,身上珠宝首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落日的红光中,他的头和脸看起来仿佛泛着柔光的青铜——这就是拉撒路所见到的形象。拉撒路听话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疲惫地垂下了眼睛。
“我可怜的拉撒路,你还真是算不上好看,”罗马人把玩着他的金链子低声说,“你简直有点儿吓人,可怜的朋友。自打你冒冒失失摔进死亡的怀抱,它可一天没闲着。但你就像个桶一样又粗又壮,而伟大的恺撒说过:‘胖人都不是坏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你。你能留我一起过夜吗?现在天已经晚了,我也没地方住。”
以前从没有人提出要和拉撒路过夜。
“我没有床。”他回答。
“我也算是个战士,所以坐着也能睡着,”罗马人说,“我们点个灯吧。”
“我没有灯。”
“那我们就像朋友一样黑着聊天。我想你总有酒吧?”
“我没有酒。”
罗马人笑了。
“这下我明白你为什么成天都闷闷不乐,不喜欢你的第二次生命了。没有酒?那,我们只好这样将就着了。你也知道,有些话也是可以像费乐纳斯酒一样上头的。”
他一歪头打发走了奴隶,只留下他们两人。雕塑家又开了口,但他的话语好像被那西下的太阳所传染,渐渐消沉了,变得苍白而空虚,仿佛一个双腿无力的人,颤抖着,又滑又跌,被痛苦和绝望酿造的酒灌得大醉。黑色的裂缝出现在两人之间,似乎暗示着广阔的虚无与黑暗的存在。
“我可是你的客人,你可得好好待我!”罗马人接着说,“就算死了三天的人也得款待客人。我听说你在坟墓里待了三天呢。那儿肯定冷得很,所以你才养成了这么个不点灯也不喝酒的坏习惯。我喜欢点灯。这儿天黑得真快。你眉毛和前额的轮廓挺有意思,就像被地震产生的尘埃覆盖住的城堡废墟似的。但你干嘛穿着这怪模怪样的难看衣服呢?我见过你们这儿的新郎官,他们就总这么打扮,穿这种糟糕布料做的滑稽的衣服。你也是个新郎官吗?”
太阳已经下山了。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西方快速向他们移来,似乎它正光着一双巨大的脚窸窣地踏过沙漠,从而带起了阵阵凉风。
“在这一片黑里你的个头显得更大了,拉撒路,就像这几分钟你又长壮了似的。难道,你从黑暗中汲取能量吗?我想点个灯,小小的一盏就行,就一盏小灯。我真冷啊。这儿的夜里真是冷得可怕。如果天没有黑得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就敢说你正在看着我呢,拉撒路。可不是吗,看起来,你就是在看我。你在看我。你在和我对视!我感觉到了,现在,你正朝我笑呢。”
夜幕降临了,空气中充满了沉重的黑暗。
“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大雕塑家。我创造,对,他们说我创造,但我只有有了阳光才能创造。我赋予冰冷的大理石生命。我在火炉里——用又亮又热的火焰——融化过铮铮的铜块……你干什么用手碰我?”
“来,”拉撒路说,“你是我的客人。”于是他们进了屋子。长夜的阴影遮蔽了大地。
那奴隶左等右等,也不见主人回来,他等不下去了,太阳悬在高空时,他来到了拉撒路的屋前。他看见拉撒路和他主人两个挨着坐着,毫无遮挡,任由阳光暴晒。两人都抬着头直直盯着上方,一言不发。
奴隶见状哭了,叫道:“主人啊,您怎么这样了,主人?”
奥列里乌斯当天就启程回了罗马。他一路上都默默沉思着,仔细地观察着一切事物——周围的人、他乘的船还有大海,就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似的。他们在海上遭受了风暴,但奥列里乌斯一直都待在甲板上,带着一种渴望的神气注视着不断打来的浪花。他到家时,他的家人都为他行为上可怕的改变而震惊,他却安抚他们说:“我找到了!”
奥列里乌斯不换下他外出时一直穿的那件满是风尘的衣服就直接开始了工作,大理石在锤子的敲击下叮当作响。他没日没夜、一心一意地工作,谁也不见。终于,一天早上,他宣布他的作品完成了,并要求把他所有的朋友、严厉的批评家还有鉴赏者都召集过来。然后,他穿上华服,戴上金光灿灿的饰品,并系上了鲜亮的紫色腰带。
“这就是我的作品。”他沉思着说。
他们朋友们看到雕塑,脸上立刻布满了深切的哀伤。它不堪入目,丝毫没有人们所熟悉的形态,却隐约有了一种新的、前所未见的东西。他雕了一根细细的、扭曲的小树枝——或者说这丑陋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段树枝,它顶着一簇歪歪扭扭、奇形怪状、毫无美感、难以名状的东西,看起来不是被外面翻到了里面就是里面翻到了外面,上面许多小东西乱糟糟的,仿佛在虚弱地挣扎好逃开它们自己一样。然而,观者却意外地在一处凌乱的枝杈下发现了一只精巧绝伦的蝴蝶,它透明的翅膀微微振动,仿佛犹豫着要飞似的。
“你为什么雕这只漂亮的蝴蝶呢,奥列里乌斯?”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雕塑家回答。
必需有人说出真相,所以奥列里乌斯的朋友中最爱他的那个告诉他:“我可怜的朋友,这难看极了。它不能就这样留着。把锤子给我。”他两下砸毁了这堆难看的东西,只留下了那只做工精美的蝴蝶。
那以后,奥列里乌斯再也不雕刻了。他对大理石、铜和自己蕴含着永恒之美的非凡作品都漠然视之。朋友们希望能重燃他的灵感之火、唤醒他死去的灵魂,就带他去欣赏别人的杰作,但他仍然无动于衷,紧闭的嘴唇上也没有笑意。只有当他们对他谈起美、说上好久之后,他才会疲惫地回答一句:
“可那只是个假象啊。”
白天,阳光普照的时候,他就会到自己富丽堂皇、布局美观的花园里去,找一个没有阴影的地方,在太阳的光芒和炙烤下抬起他没戴帽子的头和无神的双眼。红色和白色的蝴蝶在他周围飞舞,喷泉上一个乐呵呵、醉醺醺的森林之神萨提尔从他的歪嘴里朝一个大理石水池喷着泉水,然而奥列里乌斯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个苍白的影子。而远方,无情的沙漠边缘,投下这影子的人也和他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似火的骄阳下。
V
终于有一天,拉撒路被伟大的奥古斯都召到了罗马。
他们给拉撒路穿上漂亮的衣服,就像有命令说他到死都必须做一个无名新娘的新郎似的。这就好比给一口腐烂得快散架的旧棺材反复镀金、重新悬挂彩色流苏一般。他们穿着节日的衣服,庄严地给他领路,好像真是在去婚礼的路上。吹鼓手大声地吹着喇叭,为皇帝的使者们开路,但他所到之处,街道都空无一人。拉撒路的同胞都诅咒他的恶名,诅咒这因神迹复活的人,光是听说他要过来,人们吓得就四散而逃。喇叭孤零零的在空街上吹响,只有沙漠回应以一声弱似一声的回响。
之后,他们把拉撒路带上了船,这是地中海的蔚蓝波浪上倒映过的最悲哀,却也是最美的一艘船。船上明明有很多人,却寂静得像棺材一样,而当曲线柔和的船首分开波浪时,连海水都似乎在呻吟。拉撒路独自坐着,光着头对着太阳,静静地听着水声。离他远些的地方,海员和大使们像一群阴影似的不安地聚成了一团。如果这时正好有一场风暴,或者升起的红色船帆忽然抵不住劲风的话,这一船人可能就遇难了,因为船上的人没有一个有足够的力量或欲望来为生存抗争。一些人极力挣扎着挪到了甲板的一侧,热切地盯着船外透明的蓝色深渊。或许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水仙女从水波中露出的一个粉红色的肩膀,或者看到了一个喝醉的马人在狂喜中溅着水飞奔而去。但海面和下面的深渊都空旷又寂静。
拉撒路漠然地穿过永恒之城的街道,好像它所有的财富、宏伟的大厦以及精致生活的光彩、美好和音乐都不过是沙漠中回荡的风声,或是透过热浪模模糊糊看见的炙人的流沙。城里车水马龙,街上走着强壮、健美、高傲的人们,他们是永恒之城的构造者,也是其骄傲的居民,歌声在回响,一座座喷泉的汩汩水声犹如欢笑,空气中飘荡着妇女轻快的笑声,醉汉在高谈阔论,清醒的人则微笑着聆听,人行道上传来马蹄的“嘚嘚”声。而一个肥壮、笨重的男人在所有这些愉快声音的包围下,犹如一个冰冷寂静的点,穿过市中心,在身后播下了悲痛、愤怒和难以名状、令人不安的苦恼。市民们皱着眉愤愤不平地问:是谁竟敢在罗马不高兴?仅仅两天,罗马嘴快舌长的人就知道了拉撒路这个因神迹死而复生的人,于是小心地躲着他。
而很多有胆量的人都打算测测自己的意志,这些鲁莽的人叫他过去,拉撒路就听话地过去。皇帝忙于处理国事,推迟了接见时间,结果有七天,拉撒路都混在罗马人中间。
一个快活的醉汉看到了拉撒路,他红润的双唇挂着微笑,招呼道:“喝酒吧,拉撒路,喝啊!奥古斯都要看见你喝醉了,得多乐呵啊!”几个喝醉了,赤身裸体的女人笑了,用玫瑰花瓣装点拉撒路青色的双手。可那醉汉对上了拉撒路的目光,因此他的欢乐永远结束了。此后他无时无刻不是醉着。他不再喝酒了,却再没有清醒——萦绕着他的不再是以往由佳酿带来的美妙幻想,而是可怕的梦魇。梦魇成了他破碎心灵日常的食粮。其中模糊怪异的幻象日日夜夜都缠绕着他,死亡本身都没有他死前所要忍受的幻象可怕了。
拉撒路见到了一位少年和他的女友,这两人彼此相爱,也因爱而美丽。少年骄傲地紧拥着他的爱人,带着同情说:“看看我们俩,拉撒路,和我们一起高兴高兴吧。还有什么比爱更强大呢?”
拉撒路对上他们的眼睛。这对情侣终生相爱,可他们的爱却变得哀伤而阴郁,如同坟头的柏树,根植在坟墓的腐烂物中,在夜深人静时无望地挣扎,试图用尖尖的树顶触碰到天空。高深莫测的生的力量将他们丢入对方的怀抱,他们的亲吻中掺杂泪水,欢喜中混有哀痛,他们最终只是更清楚地意识到那寂静的虚无对他们的奴役。他们永远都在一起,却也永远分离,就像两点火花一样有过闪耀的一瞬,也像火花一样,熄灭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拉撒路来到一位骄傲的智者跟前,智者对他说:“拉撒路,你要告诉我的那些可怕的事,我都了解。你还有什么能吓到我的?”
很快,这位智者就意识到所知的恐怖并不是恐怖,所见的死亡也不是死亡。他觉得,在无限眼中,智慧和疯狂没有区别,因为祂并不知道何为智慧与疯狂。博学与无知、真理与谎言、顶端与末端间的界限模糊了,而他混乱的思想在一片虚无之中戛然而止。于是他抱住自己花白的头颅,疯狂地叫道:“我不能思考了!我不能思考了!”
就这样,在因奇迹而复活的人——拉撒路——的注视下,一切维持生命、给予生命意义和快乐的事物都消亡了。人们开始说,让他去见皇帝太危险了,最好杀了他,偷偷埋起来,再说他消失了。他们磨刀霍霍,心系人民福祉的年轻人表示已准备好去刺杀拉撒路,然而,奥古斯都下令拉撒路前来觐见,打乱了这个残酷的计划。
虽然不能阻止拉撒路觐见,但人们觉得把他脸上沉重的神情弄得好看一些还是可以的。于是,他们请来娴熟的油漆工、理发师和艺术家,在拉撒路的头上劳作了一夜。他的胡子被理得整整齐齐,并打上了卷。脸上和手上难看的尸体般的青色被油漆遮住了,手被涂白了,脸则上了红色。他苍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实在讨厌,所以被填了起来,也上了色,然后,在这光洁的表面上,他们又巧妙地用细画笔给他画上了脾气温厚、笑口常开、生性快活的人才有的笑纹。
拉撒路随他们对他做这做那。很快,他们就把他变成了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壮实老人,外人一看还会以为他是个沉静温和、子孙绕膝的祖父。看上去,他好像刚刚讲过什么好玩儿的故事,嘴上还挂着讲故事时的笑容,眼角还留着一丝沉静的慈祥。但他们不敢脱下他的礼服,也无法改变他的眼睛——那双黑洞洞的、可怕的眼睛,那边正通过它们看着人世。
VI
拉撒路对帝国宫殿的富丽堂皇无动于衷。他一如既往地麻木冷漠,似乎看不出他沙漠边缘坍塌的小屋与这间坚固、华美的石头宫殿之间的反差。在他脚下,地板坚硬的大理石有如沙漠中的流沙;而在他眼里,那一群群穿着鲜艳衣服、开开心心的人都如同空气般虚幻不实。人们在他经过时不敢看他的脸,生怕遭受他眼睛的可怖诅咒,但当他们通过他沉重的脚步声听出他已经走过后,他们又抬起头,用夹杂着好奇和畏惧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高大、臃肿又微微驼背的老人,看着他缓慢走过宫殿的中心。即便是死亡在那时亲自降临,人们也不会如此恐惧,因为在那之前,只有死者了解死,也只有生者知道生,两者之间从未有过联结。可是他们眼前这个奇怪的生物却了解死亡,而他所了解的神秘莫测又十分不祥。“他会杀死我们伟大神圣的奥古斯都的。”人们恐惧地喊道,愤怒地诅咒着他。拉撒路只是缓慢茫然地经过人群,一步步走向宫殿的深处。
恺撒已经了解了拉撒路的身份,并且准备好了接见他。他是个勇敢的人,觉得自己的力量不可战胜,而在会见这位“神奇地死而复生”的人的重要时刻,他拒绝依靠其他人微不足道的帮助。他亲自直面拉撒路。
“把你的眼睛移开,拉撒路,”他命令道,“我已经听说了,你的头就像美杜莎的头一样,和你对视的人都会变成石头。但我,在变成石头之前,还想仔细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呢。”他说,用玩笑掩盖住自己的不安。
他走到拉撒路面前,细细打量拉撒路的脸和他身上奇怪的礼服。虽然他的眼神十分锐利,却仍被那张巧妙画出的脸欺骗了。
“嗯,你的样子也不怎么可怕么,尊贵的先生。然而,此等恐怖隐藏在这样一张可敬可爱的脸后面,对人们来说,可比表里如一要糟糕多了。现在,我们聊聊吧,”奥古斯都坐下,瞥了拉撒路一眼,同时开口开始了谈话,“你刚刚进来时为什么没向我致敬?”
拉撒路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有这必要。”
“你是基督徒?”
“不是。”
奥古斯都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我不喜欢基督徒。他们动摇生命之树,禁止它结果,并把它馨香的花朵散到风里。不过,你是什么人?”
拉撒路有些艰难地回答:“我死了。”
“我听说了。可你现在是什么人?”
拉撒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毫无感情地咕哝道:“我死了。”
“听我说,陌生人,”皇帝严厉地说,讲出了心里的想法,“我的帝国是生者的帝国,不是死者的帝国;我的人民也是生者的人民,不是死者的人民。你不属于这里。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在那边都看到了什么,但如果你撒谎,我恨你的谎言,而如果你讲实情,我也恨你的实情。我心中是生命的脉动,我手里是力量,我骄傲的思想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在我身后,罗马人在我的权威和我缔造的法律的保护下生活,劳作,高高兴兴。你听见这生命的美妙和声了吗?你听见人们挑战未来、与它斗争时冲它发出的呐喊了吗?”
奥古斯都虔诚地伸出双臂,庄严地高喊道:“伟大神圣的生命啊,你是有福的!”
但是拉撒路没有反应,于是皇帝用更严厉的语气继续说道:“你在这儿不受欢迎。你这被死亡蚕食的可怜的幸存者,你在人们心里装满痛苦和对生活的厌恶。你就像田里的一只毛虫一样,一边啮噬着欢乐的丰满种子,一边分泌着绝望与悲哀的黏液。你的实情就像黑夜里刺客手中的一把锈剑,所以我也要把你当做刺客处以死刑。不过首先,我想和你对视一下。也许只有懦夫才害怕你的眼睛,而勇士则能凭意志坚持取胜。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受死,而该嘉奖了。看我吧,拉撒路。”
拉撒路的眼神是那么温和,那么具有诱惑力,那么柔和又让人深陷其中,以致一开始,神圣的奥古斯都觉得似乎有一位朋友正注视着他。那眼神向他预示的不是恐怖,而是安息,无限就在那眼神之中,好似一位亲切的女主人,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一位母亲。这眼神仿佛把他拥得越来越紧,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张渴望亲吻的嘴里传出的呼吸。然后,一只铁手伸了出来,力道大得铁骨突出,它紧紧攫住了他,冰冷的指甲触到了他的心脏,接着慢慢地,慢慢地刺了进去。
“我觉得痛苦,”神圣的奥古斯都说,他脸色变得苍白,“但是继续看着我吧,拉撒路,看吧!”
隔绝着永恒的笨重大门似乎在缓缓打开,而从那逐渐变宽的门缝之中,无限的恐怖不急不缓地流泻而出。无尽的虚无和无尽的忧郁像两个影子一样从门后走出,挡住了太阳,又移开了脚下的大地和头上的遮蔽。他已然冰冷的心中,痛苦又增加了。
“看着我,看着我,拉撒路!”奥古斯都踉跄着命令道。
时间停止了,事物的开端离尽头近得危险。新立的奥古斯都的宝座倒下化成了碎片,虚无占据了曾有宝座和奥古斯都的地方。罗马悄无声息地荒废了。一座新城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然后它也被虚无取代了。城市、王国和地区,像一个个巨大的幽灵一样无声地倒下,消失在虚无之中,被吞噬到无限黑洞洞的胃里。
“停下。”皇帝命令。他的语气里已经染上了冷漠。他的双臂无力地垂着,他的一双鹰眼挣扎着要看透那吞没一切的黑暗,闪了闪又黯淡了下去。
“你已经杀死我了,拉撒路。”他恍惚地说道。
这绝望中说出的几个字拯救了他。他想起了罗马的人民,想起自己作为他们保护伞的使命,一阵救命的剧痛穿透了他麻木的心。他想到他们难逃毁灭,心里不禁充满了痛苦。起初,他看他们像是无限的阴郁中浅色的影子。真可怕!后来,他再看他们,就看到生命鼓动着血液在脆弱的血管里涌流,还有一颗颗既懂得忧愁也能感知欢乐的心。他这样想着他们,心里就充满了柔情。
他又思考了,又感知了,就把天平又拨回了生命一边,他也慢慢地从死,重新转回了生。他用生的痛苦和欢乐来抵挡无限带来的阴郁、虚无和恐惧。
“不,你没有杀死我,拉撒路,”他坚定地说,“但我要杀了你。下去!”
夜幕降临了,神圣的奥古斯都高兴地吃着,喝着。但有几个瞬间,他抬起的手臂会停滞在空中,他明亮鹰眼里的光芒也会黯淡下去。这种时候,似乎恐怖翻动着冰冷的波浪冲刷上了他的脚面。而虽然他被战胜了,却没有被杀死,他的毁灭好像一片黑影,冷冷地等待着时机。夜晚,他梦魇缠身,但明媚的白天仍为他带来生活的喜悦与哀愁。
第二天,按照皇帝的命令,拉撒路被烙瞎双眼发配回家。即便是奥古斯都也不敢杀死拉撒路。
* * * * *
拉撒路回到了沙漠,沙漠用风咝咝的喘息和太阳的炙烤来迎接他。再一次,他坐在了石头上,仰着胡子蓬乱的头,原来是眼睛的两个可怕黑洞无神地朝着天空。远处,圣城像大海一样无休无止地汹涌着人潮,人声鼎沸,但他的周围只有沙漠和寂静。没有人走近因神迹复活的拉撒路度过他最后日子的地方,因为他的邻居们都早已经抛弃了他们的家园。他所知的不祥的实情被烙铁从他的双眼驱赶到了脑子里,埋伏着,仿佛准备带着一千双瞎眼扑向路人。没人敢看一眼拉撒路。
晚上,当太阳涨得通红,个头变大,往西斜的时候,瞎眼的拉撒路便一点点摸索着跟在后面。他时不时会绊在石头上摔倒,就艰难地撑起臃肿又虚弱的身体继续走。在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幕前,他伸着两手的黑色身影好像一个十字。
有一次,他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拉撒路的第二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他曾在神秘的死亡的魔爪下度过了三天,然后因神迹而复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