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淡淡的乡愁 (10)梁姨
梁姨
我和梁姨是亲戚,但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相识在医院。我与她女儿住同间病房。
我是天降横祸。堂姑小孩抓周,我去“喝酒”。当地办喜事统称“喝酒”。回家路上,我挑着担,沿路边行走,有辆车从后撞过来。我躺在坑里。命不该绝,四天四夜,我醒过来。可是骨头断了好几处,过了十天,医生说手会残。母亲不信,办了出院,来到正骨医院。
正骨医院其学术思想源于骨伤十二大流派之一——孙孝火昆正骨术。当时院长正是第二代传人孙广生主任医师。而我的责任医生是他的女儿。姑父与院长同族。表弟打架,手脱了臼,来到正骨医院,正遇院长。院长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扯,只听一声尖叫,他的手能动了。院长和姑父说,在家静养即可。我也颇受照顾,但还是住了两个多月。
她女儿也是天降横祸。放学与同学回家,路过土坑,被人推倒,摔断了腿。她女儿是公主,含金钥匙出生,从小未受过苦,或许连痛都不知。刚来时,大家束手无策,梁姨慌了,在床边来回走动,还不停地搓手。医生检查,确认只是普通骨折。她才回归正常,但眼角还残留眼泪。
静养两天,她女儿的脚要钻钢针,掉秤砣,防止长歪。那天在病房,哭天喊地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痛。梁姨只能干着急,又流眼泪。我很看不惯,也很纳闷,打了麻药,没有知觉,还很痛?咋会哭呢?还是痛彻心扉的哭。太娇生惯养了。我很羡慕,她一哭,梁姨就心软,还不停责怪自己,让女儿受苦。
我不喜欢这样。我很看不惯,但我是好孩子,又不喜欢暴力,想来想去,只能惹她生气。她也纳闷,我比她严重,但在医院,为何还这么开心呢?她认为在医院是悲痛的事。而我却希望时间停留,享受父母无微不至地照顾。
她讨厌我开心。我看她生气,就更开心。或许我当时活泼,住院还有这般心态,梁姨甚是喜欢。她常从家煲汤,总会分我一些。晚上在医院无聊,她又从家搬来彩电。病房热闹了。隔壁几间病房的人常来玩。某次不知何因?貌似换台,我喜欢武侠,而她喜欢动画,两人争吵不休。她不停地对我说“戴燕”“戴燕”。“戴燕”在当地是“讨厌”之意。我看她生气,反而更乐。还不忘询问,“戴燕”是啥意思?气得她双手不停地敲打床被。我实在太调皮了。我来了兴致,还想逗她。母亲捂住了我。
我常惹她。梁姨并未生气,只叫我们和平相处。虽然我和她女不和,但也不影响她与母亲的友谊。她们相见恨晚。梁姨虽出生富贵,但未有公主脾性,反而平易近人。她极为自律,从小刻苦,出类拔萃,凭自身能力,进入县税务局。
她极度爱美。她爱打扮,九十年代初,涂口红,画眉毛。她常穿旗袍。旗袍当时少见,上层人士标志。她拥有高挑身材,把自身优势展现淋漓尽致。真是美丽极了。其实她的气质最迷人。这与她的家庭教育分不开。我见过她的父亲,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只有这样的家庭,才有这样的女儿。梁姨永远一副金丝边眼镜,常露微笑。只要往人群站,立马鹤立鸡群。她的气质使我自卑,总让我仰慕。
母亲穿土布衣,脸有皱纹。她无工作,典型家庭主妇。两人一站,城乡差距巨大。没人认为她俩会有交集,更别说相见恨晚。
其实母亲也很优秀。她年轻时非常要强,从不与命运妥协,无论多忙,总会挤出时间读书。凭着信念,她念完高中。这是了不起的事。当时村里还没有几个高中生。可惜最终扼杀在封建残余的家庭。
外祖母不准她读书。外祖母认为女人会家务就行。她给母亲找婆家。母亲心傲,怎会轻易出嫁。她想逃出家庭。她想外出闯荡。她等来改革开放。外祖母怕她怨恨,怕她一去不返,死活不同意。她偷偷收拾行李,上了去深圳的车。或许命运使然,外祖母在最后时刻,把母亲拖了下来。并说还想逃,永远别回来,脱离母女关系。
这很严重。如果脱离,会遭村民唾骂。村里再无母亲容身之所。母亲只能妥协。在媒人软磨硬泡下,嫁给我的父亲。父亲当时在村大队管事。第二年,我哥出生。问题来了。小孩没人照顾。而当时刚恢复高考。凭母亲能力,很有希望进大学。母亲为了家庭,只能放弃。
友谊到何种地步?我不知晓。反正出院时,梁姨和母亲紧握双手,久久不肯松开,并直言常联系。第二年正月初二,我和母亲来到她家。县城有条资江。她住在资江边一栋洋楼里。梁姨早在门外等候。她非常开心。走进房门,我惊呆了,从未见如此干净的房间。我们脱鞋,梁姨不让,牵着我来到客厅。母亲怕弄脏房间,不让我乱走动。我本坐不住,有点不开心,变得很拘束,坐在沙发上,眼珠不停地转动。
梁姨与母亲闲聊。闲聊两句,不忘催我吃糖果,还剥桔。我们受到贵宾待遇。傍晚时分,按照乡俗,我们应离去。梁姨不让,再三挽留。母亲拗不过,无法拒绝,只能答应。我露出苦笑。我不喜欢拘束生活。梁姨知我无聊,饭后带我们外出散步。
我们来到江边。梁姨说这就是资江。资江很大,一望无垠,为湖南四大江之一,间有轮船行驶。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资江。我被震撼了。这是家乡的小河无法比拟的。长大后发现,当地叫法是错误的。这条江只能叫西洋江,不是资江,属于郝水支流,发源于县岳坪峰,经太芝庙、潭府、陈家坊乡、邵东县范家山镇,于牛马司从右岸汇入邵水。而邵水发源于邵东县双凤乡回龙峰西北麓南冲,经周官桥、两市塘、牛马司、云水铺乡,于SY市区沿江桥从右岸汇入资江。可见资江有多大。
梁姨见我出神,对母亲说,要我考出农村,多见世面。可惜我吊儿郎当,当时未能领会。第二天,母亲与梁姨约定,以后常走动。梁姨给了我一百元压岁钱。这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平时过年,父母只给我几块,最多十块的压岁钱。
此后几年,母亲让我独自前往。我提前和梁姨打招呼。她会推掉其他事。这几年,她升了官,工作繁忙,家里少开餐。她就带我去她爸妈家。梁姨让我喊外公、外婆。我没见过世面,就更拘束。梁姨说我胆小。其实我胆挺大,但总格格不入,不知如何融入。生活习性,接触层面不一,难有共同话语。她们谈话,我插不上嘴。最主要的是我不会普通话。我每次得重复几遍,她们才心领神会。我只有保持沉默。
九八年洪水,县城一片汪洋。梁姨住在江边,更难幸免。母亲担心梁姨,打了电话,得知她家虽被淹没,但人没事。母亲就每天祈祷。祈祷有效,洪水退了。梁姨也安全了。但家里东西暂不能用。母亲叫她把东西送来。
家乡有条小河。村里有码头,供百姓洗衣。那时正值夏天,东西遇水易臭。梁姨没有犹豫,装了一车衣被,还带了西瓜。我们全家清洗。花了三天,才洗净衣被。码头对岸有河滩,平时干涸。母亲把衣被铺在河滩。
家乡有傻子和叫花子。母亲怕衣被会丢,从家搬来躺椅,在码头守了两晚。母亲给梁姨电话,叫她来取。梁姨说我们辛苦,考虑很久,我家也能用,东西送给我们。
经过此事,两家关系神速。母亲传统思想作祟,孔孟之道根深蒂固。她认为女儿终究不如儿,嫁出去难有时间管父母。梁姨只有一女,虽有条件,但不敢再生。母亲想要我给梁姨养老。
那年,她花了两个月,做了两双棉布鞋。鞋是千层底。这是耗时间的活。先用浆糊把碎布粘贴在木板,放太阳下晒干;裁剪成鞋底模样,用白布沿边缘围一圈,并粘好;重叠,放木夹上;线针穿刺。穿刺时不能三心二意,极易扎手。先用钢锥扎洞,再穿针。母亲特用心,缝的很细。鞋底越密越暖且牢固。
我很无语。母亲思想还停留在她那年代。社会早就变了。独生出台,独生女儿一样养老。再说凭梁姨条件,也轮不到我。我也不想高攀,但又不想忤逆母亲。过年时,我把东西提过去。但我啥也没说。梁姨清楚母亲用心。她也未点破。我继续叫她梁姨。
这年暑假周末。她带女儿、侄女、侄儿来到我家。她还是那副金丝边眼镜,面带微笑。这是她们第一次下乡,对啥事都好奇。边走边笑边提问。
“看,这就是牛?我只书上见过,好大哦,这牛角长的好好!”手还不忘摸下牛角。我急忙制止。牛角不能乱碰,容易伤人。
“看,这公鸡好大,我吃过,但没见过,原来公鸡会飞。”
“看,这有兔子,好可爱哦,兔子是吃草的?”邻居家养了十来只兔子。笼里放了许多青草。
“看,这有葡萄树,上有好多青葡萄,真的好看。”我家房前栽有葡萄树,打了树架。树藤缠在树架。葡萄悬挂树架。甚是好看。
我静静地陪着。城乡有别,她们对乡下一无所知,正如我对城里一无所知。母亲在炒菜。梁姨与母亲闲聊片刻。梁姨见墙壁贴了许多奖状。她一张一张往下看。她叫她们三个好好看看。我汗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喜欢玩,学习吊儿郎当,太调皮捣蛋。我成不了她们的榜样。
母亲叫我带她们到处走走。我想了想,带她们来到后山。当时黄金未开采,家乡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我们沿小路上去。她们不停询问。我只好一一作答。没办法,谁叫她们是城里人呢?
前方有条小坑,有水流下。水滴在石上,四处飞溅。她们以为是小溪,因为水也清澈。其实这不是小溪,是渠道下来的,供百姓浇菜。她们蹲下来,双手捧水往脸上敷。水干净,我未制止。只要她们开心就好。我本想带她们去见真溪流。水从山顶流下,甘甜可可。可惜时间不够,路程远,只好打消念头。
我们来到一棵槐树下。这是当地最大的一棵树,需三人环抱。树很茂盛,无任何衰老态。槐树可药用。《本草纲目》云:“槐初生嫩芽,可炸熟水淘过食,亦可作饮代茶。或采槐子种畦中,采苗食之亦良”。
《抱朴子》云:“此物至补脑,早服之令人发不白而生长”。
《名医别录》云:“服之令脑满发不白而生长”。花蕾可食,为清凉性收敛止血药;槐花可作黄色染料,槐实能止血、降压,根皮、树枝药用,治疮毒;种子榨油供工业用;槐角的外果可提馅糖等。可以说槐树全身都是宝。
这里发生不愉快。平时开花结果,未见村民任何动静,任槐树自生自灭。外地人以为是野生的。这确实是野生的。确切的说,树本在山中,只是人工开垦,划到私人。但树还属于公家。有两个外地人,摘了几麻袋槐花,被村民发现。麻袋不仅没收,还被罚了钱。我不敢告诉梁姨,这是丢脸的事,只说槐树的妙用。她们很用心的听。这是城里学不到的。她们或许没见过如此大的树,更不清楚槐树全身都是宝。她们久久不肯离开。
因临近饭点,不敢走远。听到父亲叫喊,我们原路返回。母亲炒了十个菜。鸡鸭鱼肉都有。乡里的最高规格。当时我和母亲探讨。我认为她们对鸡鸭鱼肉腻了,不如多些小菜,吃不完也不至于浪费。母亲说,难得来一回,鸡鸭鱼肉必须有。这也证明我们非常重视。我想想也有理,没有继续反驳。结果如我所料,在她们眼里,鸡鸭鱼肉还不如小菜。但梁姨也特别感动。她看得出母亲对她的重视。
初三毕业,我考入省重点高中。我把消息告诉梁姨。她叫我去趟她家。她给了我本书,书名叫卡耐基成功秘诀。她叫我别放松,暑假好好研究。我对此书不感兴趣,粗看一篇,现已全忘。我玩了一个月。父亲还带我去钓鱼。开学时,我又去了梁姨家。梁姨准备了被子,还准备了钢衣架。这种衣架特制,是富人家用。
梁姨亲自送我到校。当时在八十四班,班主任是石烨毓老师。我对这名字印象深。小舅舅名字也有毓,我当时读成敏,后查字典才知叫毓,从而记住了这个字。石老师戴眼镜,也是笑眯眯的。她个儿虽小,但实力强劲,不到四十,已是HUN省特级教师。她家全是人才,总共三姐弟,另外两个,一个在德国,一个在法国。
我是第一个报名。石老师以为我是梁姨的儿子,因报名都是父母送校。石老师很诧异,也猜到两家关系不一般。梁姨和她聊天,我打扫卫生。她们聊得很愉快,都是我的话题,无非叫老师严管,有事随时电话之类。我留在学校,望着梁姨离开,我流下眼泪。心里除了感动还有不舍。
阴差阳错,军训完毕,我莫名其妙的被分在九十班。我没当回事。过了个把月,梁姨来校看我,把我臭骂一顿。她找到石老师,去学校查询我的名字,才找到我。梁姨问我换班,怎不告诉她?想换也来不及了。现在回想,我应该是被顶包了。军训完毕,只有几个人从原班出来,原班本是全校最好班级。梁姨未说破。她又和我现任班主任聊了很久。最后喊我出去,交代很多,才迟迟离开。她当时穿着旗袍,还有高跟鞋,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众人仰慕。多位同学在她走后,还在谈及。
这学期,我是乡巴佬进城,对啥都好奇。我也接触小说,甚至迷恋。金庸、古龙是我的最爱。课余时间,哪怕深夜,我都想看会。我的成绩也直线下降。
这年底,她父亲六十大寿。梁姨安排我坐在亲戚席上。她交代几句,去忙其他事了。同桌有两位是学校老师,一位是教导主任,一位是班主任。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我感激这次吃饭。某天夜晚十点,寝室关灯,我还在用充电灯看小说,被教导主任抓了。他是出名的严厉,凡是被抓,都会通报批评,也会通知班主任。路上很黑,他一直在训话,见我始终沉默,用电筒照了我,发现是我,说了一顿,然后放了。第二天,没有通报批评,班主任也不知。
高一期末,因班级管理不善,面临分散。我和梁姨随口谈了,但没放在心上。开学时,我分在八十五班,班主任正是梁姨的亲戚。岳老师见到我,把我叫了过去,说梁姨特意和他打了招呼,要他重点关照。他非常有才华,当时是省作协成员。放眼现在,省作协成员也少,当时更少。
我开始很努力,特别是文章,非常用心。我们每周会写文章。我的文章常得高分,还有文章投入报社。可惜未能发表。好景不长,母亲重病,我跌入低谷。我没心思读书。母亲硬要我读。我读的很艰难,一点也不开心。我沉默了。母亲也不让我告诉梁姨。梁姨最近烦心,在闹离婚。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偶尔听她爸妈谈及,她前夫有错在先。我就这样浑噩的生活。
那年我们在她爸妈那吃饭。我喊了外公、外婆。我们彼此很熟悉。她们其乐融融,我却开心不起。她们说我忧郁了。我确实忧郁了,想起母亲日益消瘦,我帮不上忙,无能为力。梁姨总问我怎么了?想起母亲的话,我无法诉说,也不想给她增加烦恼。
高三文理分科。我回到原班。梁姨又到校。得知班主任是石老师,和她聊了很久。石老师对我有印象,我是第一个来报名,而且还是梁姨陪伴。可惜我不再是当初阳光男孩。我只埋头苦读。心里很苦很累。
梁姨找了新伴。她心情好了。我把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又骂了我。她带着新伴去看了母亲。
高考失利。我想外出打工。母亲要我复读。我来咨询梁姨。她也让我复读。我被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复读。那天她侄女来家玩。她侄女考上另一所省重点高中。见我就说,高材生来了,向你学习。我满脸通红,真想找洞躲避。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考入大学,母亲去世。梁姨也去了上海。我没去她家了。但还是常联系。知道她在上海很好。我心满意足。某次过年,和她联系。她很开心。她说现在很少回湘。有时间来怀化看我。我强忍泪水。我无颜见她。我成不了人才。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我在逃避。我在逃避。
前年老爸病危,我来到正骨医院。多年未归,一切物是人非。心里只有模糊印象,我经过县税务局,停了下来。税务局一切未变,我在这里走了十多年。我好想走进去,又停下来。梁姨不在这了。我甚是想念,但又不能去见她。
她女儿嫁在芬兰。梁姨当外婆了。梁姨去了芬兰。我们就再未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