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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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新序》是西汉后期的著名学者刘向编撰的一部重要典籍。

刘向(前79—前8,此从钱大昕、钱穆说),字子政,原名更生,汉成帝时更名为向,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刘向出身于西汉皇族,门第尊贵、家世显赫。其先祖楚元王刘交为汉高祖刘邦同父异母的幼弟。祖父刘辟疆、父刘德历任宗正一职,刘德被封为关内侯、阳城侯。刘向家学渊源深厚。楚元王刘交“好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祖父辟疆“亦好读诗,能属文”。父刘德“少时数言事,召见甘泉宫,武帝谓之千里驹”(《汉书·楚元王传》),深受汉武帝的赞赏。正是在这种家学传统的熏陶下,刘向“廉靖乐道,不交接世俗,专积思于经术,昼诵书传,夜观星宿,或不寐达旦”(《汉书·楚元王传》),一生博涉群书、好学不倦,成为博通古今的大学者。成帝时更是领校中秘、校理群书,为我国的文献整理与文化传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刘向能文善赋、著作丰硕,《汉书·艺文志》著录辞赋三十三篇,今仅存《九叹》等几篇。其所撰著除《新序》外,现存的还有《洪范五行传论》、《说苑》、《列女传》等,而《五经通义》、《别录》、《世说》等已佚。原有集,也已亡佚,明张溥辑佚有《刘中垒集》。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辑有辞赋、奏议等30篇及《新序》、《说苑》、《别录》佚文。

刘向主要活动于西汉后期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元、成两朝,正是外戚、宦官交相用事、刘氏皇权日渐衰落之时。元帝时,外戚许、史在位放纵,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弄权于朝,恣意干政,刘向与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等一起,与之进行了不懈的斗争,曾两度下狱,被免为庶人。成帝时,刘向复被任用,但其时“赵氏乱内,外家擅朝”(《汉书·成帝纪》),外戚王氏“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汉书·楚元王传》),帝舅王凤辅政,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河平二年(前27),其弟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一日皆封为侯,世称“五侯”。一时间政出王氏,以至于“公卿见凤,侧目而视,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终于导致“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汉书·元后传》),王氏代汉的局面已隐隐形成。作为宗室之后的刘向,对汉室的衰微深感忧虑,力图挽救刘氏的颓势,因而尤为激烈地反对王氏专权,曾数次上封事极谏,还专门写《洪范五行传论》11篇上奏。成帝虽甚感其言,“叹息悲伤其意”,“然终不能用也”。《新序》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成书的。

 

《新序》一书,是刘向“采传记行事”而成的一部“谏书”。《汉书·楚元王传》载:

 

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上虽不能尽用,然内嘉其言,常嗟叹之。

 

 

可见,《新序》的编撰宗旨与《说苑》、《列女传》一样,就是“言得失,陈法戒”、“助观览,补遗阙”,从而“以戒天子”的。关于这一点,清人谭献在《复堂日记》卷六中说:“《新序》以著述当谏书,皆与封事相发,董生所谓陈古以刺今。”可谓中肯之论。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也说:“刘子政作《新序》、《说苑》,冀以感悟时君,取足达意而止。”可见,刘向编撰《新序》的目的就是以之为“谏书”、以古鉴今。

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新序》撰者的问题。《楚元王传》著录该书,说是刘向“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汉书·艺文志》则说是刘向“序六十七篇”,班固注曰“《新序》、《说苑》、《世说》、《列女传颂图》也”;《隋书·经籍志》则称“刘向撰”;《晋书》与本传同,谓“刘向所著”;《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颜师古注引张晏曰“刘向作”;刘向自己又将其称为“校”(《说苑叙录》)。“著”、“序”、“撰”、“作”、“校”的差异使得前人对《新序》的著作权多所争议,一些学者由此否定刘向所作。如东汉王充《论衡·超奇》就批评刘向之作是“因成纪前,无胸中之造”,清人沈钦韩则明确说《新序》、《说苑》二书是“旧本有之,向重为订正,非创自其手也”(《汉书疏证》),认为《新序》是旧有之书,刘向只不过对其进行了整理编次而已。今人罗根泽则进一步说:“向于《说苑》、《列女传》皆曰‘校’。校字之义,据《文选·魏都赋注》引刘向《别录》云:‘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然则二书,刘向时已有成书,已有定名,故刘向得读而校之,其非作始于刘向,毫无疑义。惟《新序》一书,《叙录》久佚,无从考证。然《说苑叙录》言‘除去与《新序》重复者’云云,则《新序》亦当时已成之书,非自刘向撰著。”(《<新序><说苑><列女传>不作始于刘向考》)基本上否定了刘向的著作权。其实,这种看法是不准确的。《汉书·艺文志》此处所谓的“序”,既是说序次篇第、条别篇目,更是指纂辑撰述、编为一书。这一点,陈新在《新序校释》的“整理说明”中有明确的意见,他在肯定石光瑛所论“书虽非向造,而弃取删定,皆出向一人之手,其反复启沃,积诚悟主之心,千载下犹可窥见。其编订之大义,亦具有终始,非徒以掇拾为博也”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有两点值得注意”:

 

一是《新序》文字与所据诸书的出入,决非出于版本的差异,而且同一则故事中,常有一部分采用这本书,一部分采用另一本书的现象,可见确经刘向“弃取删定”。其次,不少故事的结尾部分,有刘向所加的按语式文字,系原本诸书所无……据此可知,刘向纂辑并奏上《新序》,以古人的成败得失作为昭鉴,是上书言事的另一种谏诤方式,有明确的政治动机和目的。……应该说,《新序》一书由刘向纂辑而成,这是从书中的内容可以得出的结论。

 

“《新序》一书由刘向纂辑而成”可为确论。前人还曾据《晋书·陆喜传》“刘向省《新语》而作《新序》”一句,认为《新序》旧有底本《新语》,刘向将其简省删略成书。其实,此句之下,还有“桓谭咏《新序》而作《新论》。余不自量,感子云之《法言》而作《言道》,睹贾子之美才而作《访论》,观子政《洪范》而作《古今历》”数句,结合文义看,这里的“省”并非是“简省”、“缩略”之义,而应是“内省”、“感悟”的意思;《新语》也并非是姚振宗所说的“旧有《新语》之书”,而是指陆贾的《新语》(参王苏凤《刘向<新序>著作性质考辨》)。因此,“刘向省《新语》而作《新序》”也就是张国铨《新序校注·自序》所说的“向之此编,本感陆生著书而成,此亦用意一证也”。至于刘向自己所说的“校”,由《说苑叙录》看,主要是说《说苑》的成书过程,并非是刘向对该书所做的全部工作。《说苑叙录》云:

 

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诬校雠。其事类众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谬乱,难分别次序。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复令以类相从,一一条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万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号曰《新苑》,皆可观。

 

可见,在校书之外,更多的还是“更以造新事”与“以类相从”,“条别篇目”。因此,说“校”也是不全面的。当然,本传所说的“著”与颜师古所说的“作”也不妥帖:毕竟,《新序》与《说苑》一样,都只是历史故事的汇集而已。要之,在“著”、“序”、“撰”、“作”、“校”诸说中,以今天的眼光看,称其为“撰”是更为恰当的——《新序》一书,刘向的工作主要就在编辑、撰述上。

《新序》的成书年代,前人也多争议。主要说法有三:其一是成帝永始元年(前16)。《资治通鉴》主此说,钱穆的《刘向歆父子年谱》亦从之。其说大致是据《成帝纪》“永始元年六月丙寅,立皇后赵氏”及本传“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等推论。所以上书《新序》以劝诫。但本传只是说“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并未明确具体上奏的时间,故此说只是推测而已。其二是成帝河平四年(前25)。唐人马总《意林》说:“(《新序》三十卷)河平四年都水使者谏议大夫刘向上言。”但钱穆认为:“向为谏大夫,为宣帝甘露三年(前51);而光禄勋中之谏大夫、议郎为二职,谏议大夫之名,始于后汉。所以马总《意林》所引之《七略》、《别录》实不可信。”(钱穆《刘向歆父子年谱》)其三是成帝阳朔元年(前24)。宋本每卷卷首都标有“阳朔元年二月癸卯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刘向上”字样,当是曾巩整理时所见到的《新序》旧迹。王应麟《玉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马端临《文献通考》等也主此说,其年代与《汉书·艺文志》所载亦相符,故多为今人所从(参赵仲邑《新序详注》)。

今本《新序》共十卷,分别为《杂事》一至五卷、《刺奢第六》、《节士第七》、《义勇第八》、《善谋上第九》与《善谋下第十》。总体来说,《新序》是一部有关君臣之道的历史故事汇集,其基本出发点就是期望君主能推行仁恩、宽惠养民,敬德修身、尚贤授能,反对荒淫奢靡、暴虐骄横;同样,臣下亦须坚守德义、笃行仁道,要忠于国事、恪尽职守、公正耿直、善于谋划。这些思想大多是通过对历史故事的编选而体现出来的,这既是刘向为君主所陈的“法戒”,更是他政治理想的集中体现。诚如南宋高似孙《子略》所说:“先秦古书甫脱烬劫,一入向笔,采撷不遗。至其正纲纪、迪教化、辨邪正、黜异端,以为汉规监者,尽在此书。兹《说苑》、《新序》之旨也。呜呼!向诚忠矣,向之书诚切矣!”有关《新序》的内容特征,书中即可以明显看出,此不一一列举。

从思想倾向来说,《新序》主要是以儒家为主,间有一些阴阳五行、符瑞灾异的观念,与刘向的政治理想是一致的。譬如《杂事第四》“宋景公时,荧惑在心”一章,结尾引用《老子》“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也”的话;而同卷的“宋康王时,有爵生鹯于城之陬”一章,更是有大家所熟知的“臣向愚以《鸿范传》推之”之语,而“宋史之占非也。此黑祥,传所谓黑眚者也”以下一段推演,便是典型的符瑞灾异的思想,这也就是刘向“和气致祥,乖气致异。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汉书·楚元王传》)的基本主张。

 

作为一部历史故事的汇集,《新序》具有重要的史料、文献价值。赵逵夫先生在《庄辛<谏楚襄王>考校兼论<新序>的史料价值》一文中,通过比较《杂事第二》与《战国策·楚策四》有关“庄辛谏楚襄王”的文字异同,指出:“《新序》所收庄辛此文比《战国策》所收更原始,不但《战国策》所收文字上的很多错误在《新序》所收本子中不存在,而且,《新序》所收之文包含着更多的历史文化的信息,保持着先秦时代楚国语言及文学的风格。”他进而说:“《新序》有着同《战国策》一样的史料价值……通过对《新序》一书的性质及学术价值的具体论证,我们又可以由此知道:《新序》除极少数汉初材料外,基本上是先秦资料的分类编次。”甚至像《节士第七》中的“屈原传”,便是“先秦时代有关文献的留存”。这意见是很对的。另如《杂事第三》中的燕惠王写给乐毅的信,《战国策·燕策》与《史记·乐毅列传》都记作燕王喜写给乐间的信,与《新序》不同,马骕《绎史》、梁玉绳《史记志疑》均以《新序》为是,亦可见其史料价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新序》中的很多材料,亦见于前些年出土的一些文献资料。譬如,河北定县八角廊出土的汉简《儒家者言》,有16章见于《说苑》,有5章见于《新序》;而阜阳汉简中,一号木牍46个章题中,见于《说苑》的有33章,见于《新序》的有2章;二号木牍有章题约40章,其中见于《说苑》的有18章,见于《新序》的有5章(参阜阳汉简整理组《阜阳汉简简介》、何直刚《儒家者言略说》、姚娟《<新序><说苑>文献研究》等)。因此,整理者胡平生认为二号木牍与《说类杂事》,就是《说苑》、《新序》的节录或原始的本子(《阜阳双古堆汉简与<孔子家语>》)。这远远超出了前人对其史料价值的认识。此外,即使是汉初的材料,也有一些是他书所无或记载不足的,因而同样值得重视。譬如,《节士第七》“苏武者”章,是现存苏武材料中最早的一篇,且较之于《汉书·苏武传》为详;而《善谋下第十》“孝武皇帝时,大行王恢数言击匈奴之便”章,文字较之于《史记·韩长孺列传》也更为详备,此皆可见其特别的史料价值。要之,作为一部汉代的典籍,《新序》尽管成书较晚,但其中却保存有大量的先秦资料,因而在文献史料方面有着颇为重要的意义——这一点也越来越多地为学者们所认同。

这里也要特别说到《新序》文献来源的问题。前人多将该书看做是“采摭诸书”而成,其材料采自“《左传》、《公羊》、《穀梁》、《国语》、《国策》、《韩诗外传》、《史记》以及《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晏子春秋》、《淮南子》、《孔子家语》等”,“亦有少数篇章,出处无从考查,原书或已散佚”(赵善诒《新序疏证》);甚至有学者将每条材料都注明“采自”何书。这样说自然有其道理,不过,如果考虑到古书体例与先秦两汉古籍的成书过程,考虑到先秦古籍的复杂面貌,那么,单纯地强调某则材料“采自”某书的说法就未免有些胶柱鼓瑟了。本传所谓的“采传记行事”,主要是说刘向对于史传旧事的采集,而不是指“采摭诸书”。我们知道,刘向“校理群书”时所见的文献数量十分浩繁,文献类型也多种多样。因此,《新序》材料的来源并不仅限于今天我们所见的这些典籍,而更多是我们所未见的文献材料,所以很难确定《新序》的某条就是采自今所见的某书。前人或将《新序》文字与他书的出入归结为版本差异,或看作是刘向的改动,也未免有些过于局限了。另一方面,先秦时期的一些历史故事,作为一种“公共素材”(徐建委《战国秦汉间的“公共素材”与周秦汉文学史叙事》),本来也就有多种存在样式,各种文献对它的引述自然就有所差异,一件事情在不同的典籍中也就有了不同的叙述。作为“采传记行事”的《新序》,便是对于此类事件的另一种记载,其所保存的是这些传记行事的另一种形态,而不见得是对某一书的征引或采摭。从性质上说,这便是先秦两汉史书中的“语”类或者“事语”类文献,“同一人物、事件,故事版本多样,这是当时作史的基本素材”(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赵仲邑以“集体性、口头性和变动性”来概括《新序》的故事,也是看到了这一点。由此看来,传统史学家对于《新序》的批评,如刘知几在《史通》所批评的“广陈虚事,多构伪辞”,叶大庆在《考古质疑》对《新序》中时间、事件的质疑,等等,倒是显得有些拘泥了。

 

从文本性质来说,《新序》是一部具有类书性质的历史故事集,汇集了许多精彩的史传故事。这些故事本身便简练生动、富有趣味,再经过刘向的“弃取删定”,条分类别,兼以别具一格的撰述方式,因而有着很高的文学价值。而其话语方式与文体类别则尤其值得重视。

《新序》的文章风格很是特别。全书几乎都是客观事件的陈述,除了一些为数不多的评论之外,文本中很少有撰述者的声音。然而,读者又时时会感受到撰述者的存在。如何来理解这一点?这就需要回到《新序》特别的话语方式中了。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中说:“由先秦以及西汉,思想家表达自己的思想,概略言之,有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或者可以说是属于《论语》、《老子》的系统。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赋予概念性的说明。这是最常见的诸子百家所用的方式。另一种方式,或者可以说是属于《春秋》的系统。把自己的思想,主要用古人的言行表达出来;通过古人的言行,作自己思想得以成立的根据。这是诸子百家用作表达的一种特殊方式。”显然《新序》属于后一种话语方式,这也是先秦时期的“语”类或者“事语”类文献言说的基本方式(参过常宝《先秦散文研究——早期文体及话语方式的生成》)。正是在此话语方式下,《新序》才呈现出不同于他书的文章特色:立意宏大、叙事简练、以事说理、寓理于事。而撰述者就隐藏在那些经过了选择、取舍的历史故事背后。曹道衡与刘跃进先生在《先秦两汉文学史料学》中说:“它(《新序》)所记的故事仍然保持着历史记载的形式,多为历史人物的政治活动、危言庄论。生活琐事、生活细节都写得很少……将意思说清楚为止,不作细致的描写。这是《新序》的最主要特点。”不写“生活琐事、生活细节”,“不作细致的描写”,文章风格与行文特色的成因,就在于“事语”类文献特定话语方式的要求。

文体方面,《新序》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该书独特的撰述方式,二是其中所蕴含的各类文章体式。《新序》的撰述方式,无疑有着先秦“事语类”文献的影响。不过,相较于出土文献《春秋事语》一类的形制,其所受先秦子书的影响更为显著。一个直接的例证就是《韩非子》的《说林》上、下与内、外《储说》六篇。“说”与“语”类似,在先秦时期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本身便具有故事性。《说林》与《储说》将其汇集起来,分门别类予以编排,使其成为寓言故事的汇编,其编排形式便直接启发着《新序》与《说苑》的体例结构(马世年《<韩非子>的成书及其文学研究》)。进一步说,这种编撰形式与《新序》“以著述当谏书”的话语方式以及“言得失,陈法戒”、“助观览,补遗阙”的劝谏功用也是一致的。《新序》中所蕴含的文体形式,除了基本的“事语”一类外,还有隐语、赋、小说,以及驳论、上书等应用体式,这在先秦两汉的文体流变中也有着颇为重要的意义。“事语”自不必说,隐语一类,集中在《杂事第二》中,邹忌与淳于髡等“三称”、“三知之”的往来对答,士庆与楚庄王关于“有大鸟,三年不蜚不鸣”与“蜚必冲天”、“鸣必惊人”的问对,客为靖郭君所设“海大鱼”之辞,以及无盐女与齐宣王的动作表演及解答等,皆是典型的隐语。而楚人献鱼与楚王之解也具有隐语的意味。其次,《新序》也存有先秦时期的古赋。先秦时期赋与隐语有文体的交叉,所谓“赋出于隐语”。因此,《新序》中的隐语即可以作为古赋来读,其显著者如“昔者邹忌以鼓琴见齐威王”章(《杂事第二》)、“齐有妇人”章(《杂事第二》)等;另有“晋平公闲居”章(《杂事第一》)、“庄辛谏楚襄王”章(《杂事第二》)也是典型的赋(参赵逵夫、马世年《历代赋评注·先秦卷》)。再次,小说一类,学者们多有论及,程毅中认为“《新序》并非纪实的史书,而近似一部说书人的‘话本’”(《从<龙蛇歌>谈<新序><说苑>的特点》),马振方并有《<新序><说苑>之小说考辨》一文,皆可参看。最后,《新序》也有一些上书、驳论之类的应用文体,如《乐毅报燕惠王书》、《邹阳上梁孝王书》(《杂事第三》)以及“孝武皇帝时,大行王恢数言击匈奴之便”章(《善谋下第十》)中大行王恢与御史韩安国的驳论等。这也从另一面提醒我们:《新序》毕竟是一部“采传记行事”的“谏书”,不是普通的故事集。

据《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及《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新序》原为三十卷。不过到北宋时,已散佚不全。后经曾巩的整理校订,厘定为十卷,即今之通行本。此后的本子,便都是以曾巩的校订本为底本的。关于《新序》的版本源流,台湾学者陈茂仁《新序校证》有详细的考察,可参考。

20世纪以来,关于《新序》的文本整理有石光瑛《新序校释》(1943年作者去世之前仅有前四卷面世,2001年中华书局始出版陈新整理本)、张国铨《新序校注》(成都茹古书局1944年)、赵仲邑《新序详注》(成书于1960年前,中华书局1997年出版)、梁荣茂《新序校补》(台湾水牛出版社1971年)、赵善诒《新序疏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陈茂仁《新序校证》(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年),以及新近出版的朱季海《新序校理》(中华书局2011年,该书为《说苑校理 新序校理》)等。其中石光瑛《新序校释》成书较早,“校勘广泛细致,定字审慎严谨”,在注释方面成就尤高,为20世纪《新序》整理方面的代表之作。不过该书在校勘上多有意校处,且改动原文较多。张国铨《新序校注》虽较为简略,却时有新见,其佚文辑录在卢文弨、严可均的基础上甚多补充。赵仲邑《新序详注》在考释、考辨、校勘、考异诸方面都有很大的成绩。不过该书是作者离世后出版,排印错误较多。梁荣茂《新序校补》虽比勘诸本,校订细致,然以“四库”本为底本,未可称善。赵善诒《新序疏证》“校正谬误,删补衍脱”,将诸书互见故事逐一辑录在相关条目下,清晰明了,而其疏证则甚为简略。陈茂仁《新序校证》博采众说,在版本考察方面尤多贡献,是近年来台湾《新序》研究的代表之作。然而,该书征引石光瑛《新序校释》时仅见及1937年刊发的第一卷,而未参考近年出版的全书,对于赵仲邑的《新序详注》也未关注,则不免遗憾;其校证所下断语亦间有失审之处。朱季海《新序校理》虽类札记,却多精辟之见,颇值重视。译注方面有卢元骏的《新序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马达《新序译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李华年《新序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等,前一种较为粗疏,问题较多,后两种则为普及方面较好的本子。相较而言,《新序译注》注释较简,译文有文白夹杂之处;《新序全译》注释细致,译文虽贴近原文,但一些地方不够流畅,文字上也有一些排印错误。

本次整理以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中华再造善本)为底本(简称“宋本”),以明万历程荣校刊《汉魏从书》本(简称“汉魏本”)、铁华馆校宋本(简称“铁华馆本”)、《四部丛刊》本(简称“四部本”)为校本。同时吸收了卢文弨《群书拾补》、石光瑛《新序校释》、张国铨《新序校注》、赵仲邑《新序详注》、赵善诒《新序疏证》、朱季海《新序校理》、陈茂仁《新序校证》以及日本学者武井骥《刘向新序纂注》等著作的相关成果。总体说来,宋本虽不及铁华馆本有后人的校勘,但却是今所见最早的本子,文字最古。铁华馆本的有些校改,反倒不如宋本精良。因此,本书在校勘中,凡底本可通者,一般不作改动。底本文字有所改动及诸本文字有明显差异处,悉出校语。注释方面,本书在疑难字词的注解之外,更多注意史实与典故的疏通。译文方面,本书则在忠于原文的基础上,力求文字的晓畅通达。整个注译工作在个人搜罗枚举、取舍定夺的基础上,参考了石光瑛《新序校释》、赵仲邑《新序详注》、马达《新序译注》、李华年《新序全译》诸书的意见,并择善而从。本书倘有所获,自然离不开这些优秀学者的辛勤工作,在此深致谢忱。

还要特别说到的是,在本书写作中,我的导师赵逵夫先生给予了很多指导,这是我至为感激的,“亲其师,信其道”,其斯之谓乎!许富宏教授热情联系书稿的写作事宜;我的学生黄志东、张璐、赵皓、杨丽霞等帮我查找资料、校对文字,做了许多工作;责任编辑周旻老师对全书做了细致精审的校改,增补了一些允当恰切的注解,在此一并感谢。

不足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马世年

2013年8月21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