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黄天霸县衙行刺
一日贺天保未在山中,郝文僧来了。大家与他在大厅吃酒,席间郝文僧唉声叹气。武天虬问道:“兄长为何这样?”郝文僧说:“莲花院的九黄僧与七朱尼全都死了。”武天虬问道:“他二人是怎么死的?”郝文僧说:“现在江都县来了个贼官施不全,他到了任,亲访莲花院,把九黄、七朱拿了去,就地正法,俱皆杀了。我与他们都是朋友,大仇未报,那贼官又把江都县的绿林人一网打尽,全都除治了,怎不叫人烦闷?”他这样一说,那黄天霸是年轻气傲,他把眉毛一拧,二目瞪圆,说:“他贼官要把我们俱都除治了,恐怕不易。”“闹海蛟”孙玉堂说:“老兄弟,你干吗这样?”黄天霸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若不把贼官杀了,是不能甘心。”郝文僧、武天虬道:“老兄弟,你能将贼官刺死吗?”黄天霸说:“那有何难。”武天虬说:“老兄弟,你能把贼官杀了,那才算与绿林人有义气,为我们除害了。”黄天霸说:“你们等着吧,我这就去,今天便走,到了明天回来,叫你们看贼官的人头便是。”于是他用完了饭,就收拾起身,带了应用的东西,下了大龙山,遘奔江都县。
几十里地,黄天霸在日落之时就来到了,城外找个地方用晚饭,耗到掌灯以后,找了个僻静所在,将包袱打开,取出了夜行衣。头上用一块皂青绢帕蒙头,斜系麻花扣儿,上身穿上三岔吞口的皂青缎色夜行衣,周身的寸白骨头扣儿,全都扣上,下身兜裆滚裤,打上裹腿,足蹬倒纳千层底,扳尖大叶巴靸鞋。上身用青丝绳十字袢将衣服包好,往腰中一系,打上镖囊,收好了,甩头一子、单刀往背后一背,抬胳膊踢腿,浑身灵便,紧衬利落。他往四外一看无人,施展陆地飞腾的功夫,遘奔县城。
初鼓以后,已然关了城了,黄天霸施展高来高去的功夫,进了城,顺着房上滚脊爬坡,蹿房跃脊,如履平地一般。来到东门内,天光已到二更了,那江都县的衙门是坐北向南,东西有两个夹道。天霸由左边夹道蹿上墙头,用胳膊挎住了,往院内听了听,并无人声,他用问路石子往院中一扔,“吧嗒”一声,那石子“骨碌碌”一响,既无人声,又无犬声。他一拧身,越进墙去,又纵上房来,往四下里一看,只见后院隐隐露出灯光。他顺着灯亮寻来,见后院有五间北房,三东两西,那三面的屋中俱都点着灯,只听东房有人说话。他绕到东房后坡,用脚尖儿勾住瓦墙,使了个“珍珠倒卷帘,夜叉探海式”,顺着后窗户,要往里偷瞧。他用舌头尖儿将窗户纸弄个小窟窿,往屋里一看,见屋内摆设是书房,面向西坐着一人;有个家人,年约二十多岁,长得很漂亮,立在面前。就听坐着的人说:“施安,你去沏壶茶来,用完了茶,本县亦就歇息了。”
黄天霸见那家人出去了,他听坐着的人说话的口吻,就知道他是县官了。这要换久在绿林的人,就得等县官睡着了,拨门撬户入屋行刺;天霸是年轻,做事没阅历,他觉着明人不做暗事,要行刺,叫县官看着是我杀他。他想着,就一翻身上了房,形如狸猫,恰似猿猴,一眨眼到了前坡。好大胆的黄天霸,他竟敢一飘身,由房上下来,脚沾实地,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一挑帘笼,伸手抽出刀来,到了屋中,举起刀来向县官要杀。只见那县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毫不惊慌,脸上是一团正气,反倒叫他一愣。县官用手一指他,问道:“壮士,你为何杀我?”若换别人,不答话,一刀结果了性命,就算完了。这黄天霸不是久惯为贼,他还觉着我要杀你,得叫你明白,不能叫你糊涂而死。他说:“贼官,你要问我为什么杀你,只皆因你到了任,私访莲花院,杀了九黄、七朱,我受朋友所托,特来杀你,给九黄、七朱报仇雪恨。”县官说:“我与九黄、七朱并无仇恨,只因他们做了犯法之事,将他们拿获,按律正法。你这人应当行侠做义,除暴去奸,不该给恶人报仇。我身为县官,为民除害,你来杀我,亦落不义之名。”当时这位县官滔滔不断,把他问住。黄天霸忽然想起他父亲的遗言,他自己说道:“黄天霸你错了,这样做事,你能对得住你老父黄三太吗?”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县官问道:“那黄三太可是在南苑海子大红门,镖打猛虎的人吗?”黄天霸道:“正是。”县官说:“我们老侯爷当初救了你父,你为何今日来害我呢?”黄天霸听他所说,大吃一惊,说:“县太爷尊姓,与靖海侯是亲是友呢?”县官把他的来历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天霸把刀往地上一放,双膝跪倒,叩头请罪。
阅者诸君若问这位县官说的是什么?书中暗表,他就是靖海侯施琅的次子,他叫施世纶,汉军镶黄旗的人(见书《满洲名臣传》),大学士伊桑阿在康熙皇帝驾前保荐他,康熙才命他出任江都县。他到任以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不贪贿赂,亲自访察地方民情,访过莲花院,捕拿淫僧九黄、恶尼七朱,就地正法。虽然为民除害,可得罪了绿林人,郝文僧主使黄天霸到县衙行刺。
当时黄天霸知道这位县官叫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之子,跪倒在地,说:“县太爷,我正是受恩未报人之子,请老爷命人将我捆绑了,治以夜入县衙,刺杀老爷之罪吧。”施县官见他长得五官端正,不像久惯为盗的样子,这才问他为什么来行刺,黄天霸就把黄三太临死的时候,所嘱咐他的遗言,以及他把家业荡尽,与贺天保等在大龙山的事,从头至尾,一股脑儿都说明了。施清官这才知道他行刺的来由,当时叫他站起来,说以大义,叫他改邪归正。亦是施、黄两家的前辈人做了有德之事,不该施老爷有险,黄天霸改邪归正。当时施老爷所说的话,他有了感觉,句句入耳,他就认施老爷为义父,愿投在老爷的衙中当差。
此时窗外的施安,听他们说话,都听愣了,两条腿亦站酸了。他听着施老爷允许黄天霸在衙中当差,暗暗着急,觉着施老爷没有阅历,不该应许天霸在衙中当差。他正然着急,就听黄天霸向他主人告辞,施老爷大声唤道:“施安。”他忙答应,进到屋中。施老爷叫他取五两银子,赏给天霸,叫天霸剃头洗澡,改换衣服,明天就到衙中当差。他把五两银子取来,天霸既认施老爷为义父,五两银子接过来,他叩头谢恩,把刀带好喽,往外就走,到了院中,垫步拧腰蹿上房去。那施安跑出来再找黄天霸,已然踪影皆无,他把舌头一吐,好大工夫才缩回去,回到屋中。他是个义仆,忠于主人,觉着主人把事办错。他向施老爷埋怨道:“老爷,这个行刺的贼人脱了计走了,他走了事小,从今以后我们得夜夜留神,那还了得。”施老爷喝道:“休得多言!那不是贼人,那是我的义子,明天他来了的时候,不准难为他,给他往里回禀。”施安诺诺应声。
这且不表,却说黄天霸由县衙出来,他施展高来高去的功夫,蹿房跃脊,如履平地,出了县城。找个地方,他把衣服更换了,收拾利落,耗到天亮了,找个澡堂子洗洗澡,睡会儿觉养养神,到了肚内饥饿之时,找个饭馆一个人吃饭。他觉着从今往后投在施老爷那里当差,改邪归正,做些个正大光明的事,亦对得住死去的先严。想着自己以前的事,样样做得不对,后悔得了不得。他吃完饭,就高高兴兴地往县衙而来。
黄天霸到了班房,求人往里回禀。少时施安由里边出来,说:“老爷叫你进去哪。”天霸随着他到了后院,见了施老爷,请安施礼,说:“义父大人,我来当差,求你老人家赏饭,多多地栽培。”施老爷命人把大班头叫进来,把留下天霸在这里当差的话说明了,大班头遵命,把天霸带到班房,向皂、壮、快三班,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及合衙的人们,都给他指引了,天霸就在这衙门当了官差。他是起早睡晚,对待人谦恭和蔼,谨言慎行,事事小心,合衙的人全都喜爱他少年老成。施安、施孝留心考察,见天霸奉公守法,遵守规矩,亦回禀了施老爷,那施老爷亦很放心了。班头们出去访案,天霸亦随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