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刚刚采集的鲜花递给我们
《发现契诃夫》(The Undiscovered Chekhov),这是一本未经正式收录过的、逸出人类百年出版纪录罗网的契诃夫小说辑成。但会不会仍有所遗漏、哪天谁又考古学者般掘出来新的一批乃至于又一整本契诃夫小说来呢?老实说这是很有可能的,尤其对契诃夫小说而言。
我们先来看其中的一篇《火车上》。从命名方式(透明、非指称或提示式的命名)到其具体内容细节,这的确签了名般是契诃夫绝不会有错。小说没言明,但简单就看得出就是一般人搭乘(或者说是契诃夫而不是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会搭乘,钱输个精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不得已也会,但满心懊悔、犯罪感和怨怼会使他无心注意到车厢里这些人这些琐事,即便瞧见了也会被他的绝望眼睛扭曲成某种阴森的地狱图像)的廉价普通车厢,闹哄哄地挤进来一堆奇形怪状但正常平凡的人,包括连人家鞋子袜子都可以从脚上偷下来的扒手、不知道如何在人挤人车厢里安置自己一双长腿遂咒骂起科学家(不是说他们无所不能吗?)的戴草帽农奴、从香水味到法国式咬字发音都甜腻得恶心硬乔张成上等人不属此一车厢的某女士、奇迹般回到车里却以为行李被同伴掷回月台当场嚎啕大哭的老太太、精彩无比不知道什么叫车票自有他一套理直气壮乘坐火车办法的帝力于我何有哉农夫,还有一个超然于这一切喧嚷物外、浮云上静静睡熟的绝美女子,以及一个跟着她无视这一切、只盯住她发呆臆想、王子般想亲吻睡美人一下的对座老头子,事实上要不是警察七手八脚阻止及时,就连那匹喷着鼻息踩着蹄铁的大马都上来了不是吗?这像从彼时老俄国大地上每天开过来开过去的某班火车某节车厢直接剪下来的,但我们看那些手忙脚乱、道理讲不清只好以咒骂威吓收场如镇暴的车掌和警察,还有火车头抛锚叫天不应两手一摊的火车司机,却也同时看到一组制度、法令规章、体系乃至于现代化空降在彼时第一生活现场是如何的别扭突梯和始料未及,这辆彳亍于途的老火车生出翅膀噼噼啪啪起飞而去,成为空茫历史大时间里的银河铁道列车,更现实,但也更滑稽更富想象。
正常人,正常的生活。
或者另外一篇《急救》。这讲的是一名醉酒溺水、上了岸犹生龙活虎大声咒骂自己两个不孝儿子不休的老泥水匠,原本裹张毯子灌口酒就没事,却在整村子人全好心围上来,经历了全本新知的、进步的、宛如满清十大酷刑的急救大百科之后,果不其然最终宣告淹死在干燥坚实的陆地之上——一知半解果然是最可怕的,一知半解比全然的无知还少一知,所以带来更多灾难,也更回天乏术。
开敞、明亮、自由、平等,然而最让我们读小说的人直接明白感受到的只是“舒服”,久违了的舒适无比,好像人从胸口心肺、手脚四肢到脑子眉头都可以整个松开来伸展开来(有看过猫伸懒腰的模样吗?),和我们读现代小说那种束缚、压迫、时时像吸不到空气的身体缺氧反应恰成对比。我总主张小说阅读者在伸手可及的床边应该准备一本契诃夫的小说,像气喘呼吸困难的人该随身携带呼吸扩张器一般。
契诃夫如印象派画家般灵动的捕捉瞬间光影的一刻,但小说的画面是空阔的,天空显得比较高,如果在室内,屋梁也似乎架得比现代式的公寓要高,而且窗子大门总是敞着,让风流通进来让足够的阳光射进来,也让人可以自在地进进出出。本雅明喜欢谈从民间故事到现代小说逐渐失落的“抚慰”功能,谦逊的契诃夫从不在小说里摆出智者摆出人生导师的模样给予你教训的话语,他的小说具体情节也更多是人的尴尬人的不运乃至于人无可回避的死亡,他只把你拉出来,带你离开那个会罹患忧郁症的地方,不让你置身孤独之中(本雅明指出现代小说从书写者到读者的深沉孤独),不让你封闭在窄迫寒冷的一人公寓中胡思乱想心生各种幻觉。契诃夫写的是熟门熟路的小村小镇,每个人都完完整整且彼此熟稔,这里没有迷宫般的异乡村子和城堡,所以读小说的人也就不会是那个没有名字、就算原来有名字也一无意义不被承认的土地测量员K。
对现代小说读者而言,当我们在小说里读到人的尴尬、不运和死亡,我们总(被训练地)知道事情不只如此也不会就停于此,尴尬接下来会转为人的堕落,不运会进一步带来人的瓦解,而死亡的意义则是毁灭。但我们说,其实所谓的堕落、瓦解和毁灭都是特殊意义的诠释性用词,只有在人被某个体系给纳入、在人和此一体系工具性、零件性隶属关系的这一层面,才发生所谓的堕落、瓦解和毁灭。对独立完整自主的个体而言,像契诃夫小说里的人们,就只是尴尬、不运和死亡而已。
这里我们先放一段有用的话,这是瓦尔特·本雅明说的,出自他《单行道》一书:“上古时期的雕塑在微笑里把它们的形体意识呈现给观众,像一个孩童把刚刚采集的鲜花散乱地举起来递给我们;而后来的艺术,却板着很严肃的面孔,像成年人用尖利的草编织成的持久不变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