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人
让我们回到康拉德的海洋来,那个文明无法在上头打造人工建物壅塞它分割它,大火也没办法把它烧成碎片的巨大完整世界,我们又是怎么失去它的?
康拉德镇定地告诉我们具体的答案,那就是帆船,极可能就是他这一生最钟爱的东西,至少远远超过他那个毫无浪漫成分、仿佛只为回应社会性或生物性期待才结合的康拉德夫人。在整部《如镜的大海》书中,我们很容易注意到,康拉德从不批评任一艘帆船,他眼中几乎没有一艘恶劣失败的帆船,他最多只说某一艘船有独特的个性,难以简单驾驭,难以理解和相处,但这正是水手的技艺责任,没有不好的船,只有不够好的海员。
以下是一段讲得极好的话,明白、有条理、所有沉厚的情感完全嵌在、藏在具体的述说之中,显然是康拉德想了再想的真实体认。是不是也告诉我们,他的改行上岸其实并非他选择背离了海洋,而是他知道他已无可挽回地失去了海洋?
这里说的是跟帆樯打交道的人,对他们来说海洋不是一个可以通航的自然环境,而是一个亲密的同伴。航程的悠长,增长的寂寞感,对自然力的紧密依赖,它们今天是友好的,明天不改变它们的性质,仅仅发挥它们的威力,就变成危险的,这些都有助于产生那种伙伴关系之感。现代的海员,尽管他们是优秀的,是无法体验到的。此外,你们的现代船舶,她是一种由蒸汽发动的船,她根据别的原理航行而不听凭气象或海洋的情绪变化摆布。她(帆船)承受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她前进;那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但不是一场科学的战役。机器、钢铁、火、蒸汽踏进人与海洋之间。现代的商船队不像利用公路那样多的利用海洋。现代船舶不是海浪摆布的对象,我们可以说她的历次航程都是胜利的进军。不过既受海浪摆布又能生存下来达到你的目的,岂不是更显示技艺精湛,更显示人的本性的胜利,那倒成了一个问题。/在他自己的时代,一个人总是非常现代的。从现在起三百年后的海员会不会有天赋的同情心呢?那没法说。不可救药的人类在完善自身的过程中心肠变硬了。他们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或上个时代的海洋小说的插图时会如何感觉呢?不可能猜测出来。但是上一代海员拿古代的小帆船跟它们的直系后代、他的大帆船对比时是会产生同情的;他看到古代的木刻上这些木制的模型在缺乏经验的雕刻家所雕的大海上航行,不可能不产生惊异、羡慕、赞赏,既亲切又可笑之感。因为这些玩意,它们的难以操纵,即使是在纸上表现出来,也会叫人由于引起兴味的恐惧而倒抽冷气,它们就是由他的职业上的直系祖先所操纵的。不,三百年后的海员大概不会受到触动或感动而至于嘲笑、钟爱或钦慕。他们会以冷淡、好奇、漠然的目光对照相凹版上印刷品上几乎长期废弃的帆船瞥视一眼。我们过时的船舶绝不会坚持要做他们船舶的直系祖先,而不过是先驱者,他们的航程已经跑完,他们的一族已经灭绝。不论他用什么技术操纵船只,未来的海员将不是我们的后代,而只不过是后来者。
我想,如果有人冒失地当面询问康拉德何以他晚期的小说有着弱化的倾向,他只要把这番无关他个人因素的话再讲一遍,任何稍稍讲理的人应该都会释然,甚或悲悯。
一如某个神话中那个两脚一离开土地就丧失所有神力的英雄,对康拉德这样一个毋宁以顽强信念之力,而不是仰赖知识性概念或精纯文字技艺书写的半素人小说家,他想写的那些特殊的人、特殊的事乃至于他古怪的魅力,失去了广大海洋的必要隔绝和保护,无可避免将变得平庸、破碎、淹没于现代世界的人群之中再无法辨识;要不,就会像《如镜的大海》末篇《特列莫林诺号》一文日后改写成的《金箭》(The Arrow of Gold)一般,因过度重申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和情操,而成为某种童话般的传奇故事。然而,是康拉德过度自信从而轻估了海洋对他小说的决定性力量呢,还是基于小说家无力改变外头世界,只能在既成历史事后工作如收尸人的职业性谦卑自觉,在这番话中,康拉德只柔弱地提到,难道不能在达成文明目的同时,又能显示精湛的技艺并体现人性的胜利吗?他甚至无意要追问下去。
这里,我们也无意再讨论下去,我们只提醒一点,那就是小说家对失落的巨大世界的眷眷难舍,并不是小说家一己面对书写困境的职业性需求而已,而是像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说过的一样,某些梦想、某些信念和价值,本来就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跟我们对某种安全温饱的需求一样。也许,人这个不坚定、容易迷失又容易昏头自满的东西,在寻求这些梦想、这些信念和价值的历史路途上,把“伟大”一事自恋地揽为己有遂变得虚伪,而忘掉了他本来只是想企及一个比自己巨大高远的东西,就像昔日的登山者如《新约·福音书》里的耶稣所做的,不只是要证明什么如今天到珠穆朗玛峰拼死攻顶的人,更是想接近什么、看到什么、想清楚什么。
因此,海洋从不是康拉德的私产,也就不成其为他一个人的悲剧,充其量,他只是这个族裔的最后一个人。康拉德也许曾想制成一根完美的手杖,甚至召回一个有充实和完美比例的世界,但我们晓得,最终他能做到的是,他用他的笔尖在海边的沙子上写下这一族最后一人的姓名——约瑟夫·康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