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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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宗教的忏悔

社会主义,其中教条的那一部分社会主义,尤其是日后掌权的那一部分社会主义,便成为新的神,给予人们同样一个已完成的未来天国,以及同样一纸时间表。《正午的黑暗》书成十年之后,库斯勒和纪德等人合写的那本告别之书《不能显灵的神》,书名直通通的便是这个神,同时直接针对的便是这纸时间表及其指向的应许天国。

乍看很怪,马克思是最厌恶宗教的人,斥之为蒙昧无知,且名之为鸦片,但日后他却成为最巨型的宗教教主,以至于雷蒙·阿隆以子之矛地用“知识分子的鸦片”为书名来嘲笑他修理他;一如他毕生苦苦思索并相信自己已找出来人完整的、终极的、从政治到经济到人性的全面自由解放的历史规律和道路,可是日后他最虔信这些规律、最坚持走这条路的信徒像鲁巴肖夫这样的人,却让我们惊骇万分地成为这么不自由不解放的人,别说未来天国远在虚无飘渺云端的那一堆,他就连人类历史辛辛苦苦挣扎到此时此刻人所普遍握有的都复归失去。我们这里指的,不是他的系狱、审判和最终的两颗子弹而已,而是他从情感到意志的全数无效彻底空无。书中,鲁巴肖夫贵为新政权的人民委员,有显赫无比的功勋和革命资历,但他眼看和他有男女关系的女秘书阿洛娃莫名遭到逮捕入罪,眼看他一个个老战友被当叛徒处决并从这个国家的历史被涂销,眼看“第一号”(即斯大林)清清楚楚把权力拓展成无限大,眼看人们更穷更苦,社会更糟糕……他什么都看到了,甚至预见并再三梦到自己被捕,时时解嘲地自语“他们要枪毙你了”,但这一切,只要把它们一一摆进那纸神圣的时间表中,在最终的天平上用另一端的至福天国为砝码来称量,就魔术般一下子全合理了、必要了,你不仅不该去抵抗,你还应该竭尽所有去配合。

我们说,《正午的黑暗》是一部监狱之书,但其实应该正确地说,是两种监狱、两重监狱之书。世人所害怕的有形有体那一个,用石墙、铁门、大锁、哨兵狱卒以及国家暴力组合而成,鲁巴肖夫其实并不那么在意,他在此经历了三波并未被拷打凌虐的提讯,并失去了身体的自由,但除了饿过两餐、牙痛复发、香烟断过粮,以及程度尚称节制的疲劳审讯而外,鲁巴肖夫并没有真的受苦,也不以为苦;真正困住他的,是天国及其时间表所造成的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巨大监狱,其由来久矣,远远早于那半夜敲门的声音。鲁巴肖夫必须在愈来愈荒谬的当下现实和永远挂在地平线那里的天国找出更积极有力的论证解释,好重新衔接起这不断远离、发出低沉呜咽声音如多普勒定律、眼看着就要断去联系的两端。同时,如果可能的话,他还隐隐约约希冀这个新的解释新的体悟,也能一并为他重新找到一己的站立位置、价值以及可能的行动。不为着改变,他最骇怕的正正是改变,改变意味着他整个生命的瞬间崩解,而是要重新确认自己的存在不疑以及和他大神的私密亲切关系。我们大致可以这么说,鲁巴肖夫,和“正常”的人犯完全不同,压根是不想越狱的,他爱这个宛如他毕生产业的监狱,他在这里也远比在自己家中睡得踏实安稳。真正危险的、深刻的、他晓得自己消化不了的,是监狱宛如磐石之上之外不断在眼角余光里瞥见的那一点点天光云影、那几颗细碎闪烁的夜星,透露出某种自由、某种他得拼尽力气抗拒的广阔无垠,美丽得令人痛苦,这同样是他亲身经历并钻入他记忆不去的片段,包括阿洛娃的身体气息和颈子的柔和曲线,包括那个信任他却自杀结束一切的热情革命青年小洛埃,包括他奉命工作的异国城市光景,包括那幅钉住他脑子却说不清楚意思的悲伤圣母像云云。

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大宗教审判官寓言故事讲的一样,鲁巴肖夫不要自由,他要的是信仰和神迹。

以理念挂帅并以理念直接命名的《正午的黑暗》,并非依靠文学书写技艺取胜的小说,但我们得说,书里头写得最好的(就文学专业判准而言),是鲁巴肖夫那一抹奇特的兴奋之情,自始至终鬼魅地浮现在生冷乏味的监狱石牢以及可预约的悍厉死亡之上。这仿佛是鲁巴肖夫他最需要的,是“老战士”重回他魂萦梦系的战场最后一役,是他的大神终于又想起他启用他如《圣经·启示录》中说耶稣来叩门,是他总算有机会又被那张神圣时间表所纳入并要求他做点事了,一句话,他又“有用”了。因此,鲁巴肖夫那三次审讯,是掌权者和人犯两造间的无情斗争和讨价还价,但若我们把目光拉到历史时间表的高高云端,就再清楚不过看出来了,他们其实面向着同一个天国结伴而行。这宛如一局棋戏,彼此都熟悉而且遵守游戏规则,尤其是鲁巴肖夫自己,这他经验太丰富了,唯一的差别只是这次轮他持白子扮演犯人角色而已。因此,这更是一次自我辩证自我对话,审讯席上坐着的人先后戴了老伊凡诺夫和新格列金的假面,但其实也正是昔时的鲁巴肖夫自己。犯人的全新位置、处境和视角,让鲁巴肖夫正反辩证出他过往无从达到的深度和高度,他更看清楚自己和这张时间表的独特关系,光荣地接受这最艰难也最深奥的最后使命,那就是像那位想必已安居于天国的穷寡妇般捐出自己仅有的两枚小钱,一是他的命,另一是他的名誉(这是过往从未有过的),在已搭建好的公开审判舞台上向世人坦承他犯下那些他从未犯过的叛国罪行,就像登山宝训里耶稣所揭示的那样。

如此,这部独白的、反复自我辩证自我洁净的《正午的黑暗》,于是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一些过往挺熟悉的书,比方说圣奥古斯丁的著名《忏悔录》,和他另一本稍微没那么著名的《上帝之城》。犯罪不是我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具体罪行,因此所谓的忏悔其实是积极地再次确认自己的卑微位置,让自己更渺小,好照见出另一端神的巨大;让自己更低贱,好照见出另一端神的崇高;让自己的生命殒没,另一端的神也就永生了——个人的忏悔,却带着为世人受过的觉醒意味,因此他匍匐在神前,却对世人毫无惭色,甚至还是个领头者,是率先获救的人,有这样的得意和骄傲。

只除了一点点不同,鲁巴肖夫这位新宗教的新圣徒,在他很幸福很平静步上枪弹等候的祭坛途上,他还是保有一丝不甘心的人味。他有点想像法国大革命审判法庭上的丹东那样大声控诉:“你们糟蹋了我的一生。但愿我的生命能再起来向你们挑战……”“你们要把共和国扼杀在血泊之中。自由的脚步成为墓石必须继续多久?暴政已经出现了;它已揭去面纱,抬着头,在我们尸体上踏过去。”他也有点遗憾,想去研究天文学,看看广阔无垠的宇宙可还有另一种天国,可还容得下另一个天国,没那么严酷那么嗜血但一样至福的天国,或甚至没有天国(日后,库斯勒自己为鲁巴肖夫走了这条路);也有一点来不及想清楚的狐疑,他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在他为这纸时间表所找寻出来的“无可争辩的原则”一定哪里有处裂缝,但他只能微弱地询问,为了目的真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吗?“他有一次在日记中写了什么:‘我们抛弃了一切传统,我们唯一的指导原则是后果逻辑。我们航行没有伦理压舱物。'/也许邪恶的核心是在那里。也许人类不宜没有压舱物就航行。也许理性本身是有缺陷的指北针,把你引向这样一个迂回曲折的航道,以至于最后目标也消失在浓雾中了。/也许现在就要降临大黑暗时代。”

鲁巴肖夫只走到这里,一九四〇年当时第一时间反映莫斯科血腥审判的库斯勒亦暂时只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