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兰
《极权主义》
读鄂兰(Hannah Arendt,大陆译作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蔡英文译,台北: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82,1992)。与霍布斯邦(Eric J.Hobsbawm,一译霍布斯鲍姆)的《极端的年代》对照阅读,不免有一些感想。二十世纪给人最深刻记忆的历史,除了技术的增长、生活的富裕之外,最重要的是极权主义、战争恐怖和贫富差异。而这种历史的根源之一,就是“极端的追求”或“极权的形成”,按照霍布斯邦的说法,二十世纪集成了十九世纪以来的“世俗宗教思想,如社会主义与民族(国家)主义,个中的神话,则是抽象的教条,或被当作神人般的政治人物”(中文本,853页)。
那么,极权主义从何而来?鄂兰在其What is Authority一文中依照统治结构、管理方式、政体组织,区分三种政体:一是权威形式的政府(the authorian government),这种金字塔式的政治体制,其权威的依据来自政体之外的、超越政治的力量(如“天”、“上帝”),由此整个结构异常一体,而中心在金字塔之顶部,如教廷或罗马政治体制,其权力依据一为上帝,二为传统;二是专制独裁之政府(the tyrannical government),这是“平等”的政体,一人专制下所有人均无权力,公众无空间发表其不同政见,亦无团体保护其自由,这一政府的权力依据是武力;三是极权主义形式之政府(the totalitarian government),它如同一个洋葱式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onion),中心是空的,政治领袖恰在此中,其凭依的权力来源是一种虚幻的“真理”或“理想”,如民族主义、共产主义等普遍被认同的幻想,只是一旦幻想幻灭,其结构即崩溃(参见译序的说明)。
按照她的分析,由于社会上的群众是“自私”的,他们本身是“隔离、孤独以及缺乏正常社会关系的”,因此,除了建制完善的组织可以外在地把他们组合成一个社会之外,只有一种理想可以把他们内在地凝聚成一股力量。在相当普遍的情况下,人们处在一种隔绝的、孤立的“寂寞”之中,这种寂寞是无所归依和漂泊不定的,于是这种情绪很容易使人趋向于高度组织化的政治取向。同样,在相当普遍的情况下,人们的思想也处在一种“寂寞”之中,它同样无所归依,而且漂泊不定甚至不知所措,可是,人向来都需要一种明确的、清晰的、不证自明的“真理”作为安身立命的依据,靠它来实现价值的评判,这既是对他者的认同或拒斥的基础,也是对自我反思和肯定的依据。因此,这种需要也很容易使人相信一种“真理”,即使它是“神话”或“幻想”也罢,这个虚幻的真理或神话就成为共同意识和信仰基础。二十世纪的极权主义,恰恰就是从人们对“组织”和“真理”的需要中诞生的。
这个思路可以用来理解中国古代王权。依照林毓生、史华兹之“Universe Kingship”之说法,中国古代王权则政统(政权)、道统(真理)和神统(宗教)三者兼而统之,故其结构稳固。自汉唐之间,即中古贵族社会渐渐瓦解,唐宋以后中国政体之发展即渐趋此方向。唐之科举,宋之释兵权、天授神书,民族对抗(辽、金、元、清),均刺激了一个“中心”或“极权”之形成,其合法性和合理性来源于传统历史之制造,来源于“天(理)”之象征性暗示,武力之拥有,以及道德精神的独占,此均为此极权结构形成之缘由。麻烦的事情在于,一旦这一结构整体崩溃坍塌,则一切无所底止而人心不可收拾。晚清以来各种思潮与政党“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均如走马灯般无法稳定与深入,而马列主义与中国共产党之意识形态、政治诉求、社会组织恰在此时填充了“中心”的空间,故其能够成一统。
(1998年7月23日、8月23日,1999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