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鸟朝凤
清军江南大营的击溃,使得太平天国得以在南京巍然屹立,进入了全盛时期。在与向荣统帅的江南大营作战之后,南京城中出现了一派歌舞升平的气息。从1851年以来,太平军有五年的时间都在广西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四处作战,没有好好地休息,这一次全面的胜利,使太平军的士气空前高涨。连日以来,南京城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而且,太平军终于下令废除了男子和妇女严格分开的决定,规定太平军士兵夫妻可以一同生活。过去,在战争时期,即使是夫妻之间过生活,按照军法也是要被处死的。但是,太平军仍旧严格规定不许吸食鸦片,不准狂喝滥饮,贻误军机,削弱体力,这一点仍旧非常严格。因此,击溃江南大营的战斗结束后,很多男女士兵都举行了婚礼,一时热闹非凡。
南京城自古就是江南富裕之地,那时候,上海作为通商口岸,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繁华和重要,上海仍旧只是一个大渔村一样的港口城市,而南京却商贾云集,繁华异常。自从太平天国改南京为天京之后,一部分商人抱着走着瞧的态度,但自1856年太平军胜利之后,很多富庶的商人则改变了中立和观望的态度,转而支持太平天国了。因而,在1856年的南京城中,那种繁华的江南风貌继续风行和展露。
张汶祥作为驻扎南京的城防骑兵总统领,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尤其是打了这场大胜仗之后,南京城中说书人、妓院、夜市、菜馆和集市大为风行,这使得在农业城市合肥长大的张汶祥颇感新鲜。一日,他游走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中,钻些茶肆,喝茶、听说书,而那说书人除了讲些三国、水浒的英雄之事,也讲一些时下洋人的鸦片入侵,林则徐火烧鸦片的故事。他听听,觉得腻了,就在大街上闲逛,吃些茶点,看些花灯。这一年,张汶祥刚刚二十二岁,就已成了太平军中的重要将领,他自己也好生得意。但近来战事不多,整日白天操练军马,到了晚上就十分寂寞无聊。而张汶祥是一个粗豪之人,不爱看书,而又到了想媳妇的年龄,所以夜晚常常感到一种难耐的寂寞。
而南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又很多,张汶祥奇怪自己过去从不关注这些漂亮女孩,眼下却在碰到这些漂亮女孩走过时,注目良久也不愿离开。莫非,自己也到了要娶个媳妇的时候了?他有些惶惶然。
一日,他走到了南京城过去妓女出没的一条街上,听到一幢小楼上传来了一阵丝竹之声,那是古琴的声音,如同水流淙淙,煞是好听,就走上楼去,进了厅堂,只见厅堂中厅坐着一些南京城中的富绅,而坐在台上演奏古琴的则有三个女孩。这三个女孩模样俏丽,都在十八九岁,而富绅们一边喝茶,一边两眼放光地盯着这三个女琴师。原来,这是一家高级妓馆,在这里出没的全是当地的富商,甚至还有太平军的高级将领,他也坐了下来,要了一杯清酒,一边吃酒一边听琴。
忽然,他被坐在台子中央的那个姑娘吸引住了,她长得真的是超凡脱俗,嘴角还有一颗瑕不掩瑜的美人痣,眉目之间竟有一种冷冷然的冰清玉洁的气息。她的脸呈鹅蛋形,眼睛很美,睫毛从远处看仿佛都可以一根根地数出来。张汶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脸热心跳,他使尽力气把心往琴上收。这琴演奏的是一曲《碧海潮声》,古琴悠扬的曲调把张汶祥倏忽间带到了大海的边上。张汶祥从来也没见过海,他只是在长江边上玩过,但他听到了琴声中所抒发的浩荡之气。那是大海的气息,大海在涌动着潮水,从很远的大鲸出没的地方朝岸上涌来,卷起了一道道白浪,打在岸边的礁石之上。鸥鸟在飞,涛声大作,远航捕鱼的渔船全都回来了,全都停靠在港湾之中,桅杆高立,渔灯在风中轻晃。这是大海潮生的时刻,鱼儿仍比往常更加欢快地出没于涌动的浪花之间,它们黑色的背影在阳光下的海水中忽隐忽现。有时候,潮水会带走岸上的很多东西,甚至带走在岸边行走的小羊。它吞没了小羊,把它带向海水深处。鸟儿们都十分欢快,它们得以在浪花间穿梭,得以快速地掠过飞溅的浪花,让浪花打湿了翅膀,在潮湿的空气之中斜斜地飞。而在深海之中,到处都在向上泛着泡沫,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了似的,乌鱼从一块石头滑向另一块石头,它的触角在涌动的海水中伸展开来,捕获那些随波逐流的鱼虾。海草在疯狂地摇曳,在水流之中,抖动着的海带如同海底的火苗,蚌也在漂流,它一张一合,捞取珍珠的人在海底追逐着它。这一刻,海面和海底的世界全部都是活跃的,极有生命力的。张汶祥坐在那里,从这三个姑娘的琴声之中浮想联翩。猛然之间,他听到“铮”的一声,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在琴声中想象巨浪排天倒海席卷而来,琴弦一断,他的思绪戛然而止。他向台上看去,三位姑娘都抱歉地施了一个礼,台下的富绅们抱怨了起来。
而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大娘立即过来打了个圆场,吩咐三个姑娘下去。三个姑娘抱着琴下去了。紧接着,大娘手中的香料手帕一挥,从后厅走出来一溜儿八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媚态百生的姑娘。富绅们的抱怨声立即就低下去了。一阵弦声响过,这八个姑娘开始轻挪莲步,曼妙地跳起了舞。她们身上披的薄薄的绿纱几乎是透明的,可以看见她们穿着的粉红色的胸衣和肉色的腹部,美妙的肚脐也隐隐可见。她们跳的舞也是挑逗性的,忽而向前摆动肥臀,忽而颤动胸部的丰乳,像一条条人头蛇身的美女蛇在台上欢快地舞动着。
张汶祥看得耳根发热,而一些商人则更是直流口水。一曲舞毕,大娘手托香帕,走到一个个富绅跟前:富绅们与大娘耳语着,一个个用手帕指了指自己挑中的姑娘,谈好了价钱,便欣欣然搂了姑娘到楼上房间里去了。那个鸨母走到了张汶祥的跟前:“壮士看中了哪个姑娘?”
张汶祥摆了一下:“刚才……刚才弹古琴的,坐在中央的那个姑娘。”
“啊,壮士可是有眼力呀,不过嘛,”大娘迎风摆柳似的扭动了一下她那圆滚滚的腰肢,“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听她一首曲子,要掏五两银子的。”
“她叫什么?”
“她叫苏芷荞,是我们这里最好的琴师,可她是卖艺不卖身的。直到现在,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张汶祥的脸微微一红:“我只想听苏姑娘弹琴,行吧?”
“那好,不过,她的琴有一根琴弦断了,也不知她还有心情弹琴没有,我去给你问一问。”大娘说完,正要起身,张汶祥站了来:“我自己去吧,大娘,你前面带路吧。”
两个人上了楼,来到了一间房子门口,大娘叩了一下门环:“苏姑娘,有客人想听你弹琴呢。”
里面传来一声圆润的声音:“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的琴弦断了,心情不好,我不想弹琴了。”
大娘看了张汶祥一眼,张汶祥上前叩了叩门:“姑娘,你出来,听我说一句话。”
“你是谁?我不见你。你是靠贩私盐发财的盐贩子吧?”里面苏芷荞冷冷地问。
“我是太平军的一个将领,我叫张汶祥。我喜欢听你的琴。苏姑娘,我明天再来吧。”张汶祥正要转身走开,里面又说了:
“哦,是个太平军的将领,这么说,你是个杀人魔王喽?”
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走动声,门一下子打开了。大娘的脸都白了,因为现在南京城是太平军的天下,敢说太平军是杀人魔王,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也要丢。
张汶祥却笑了笑,并不在意。门一开,苏芷荞的身子探了出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互相都愣了一下,苏芷荞看到是一个英武的精壮汉子,而张汶祥看到的则是一个有着灵秀和调皮气息的顽皮姑娘。
“我像杀人魔王吗?”张汶祥笑了笑,“罢了,就明天再来吧。我非常喜欢你的琴曲。”他转身要走,苏芷荞忽然说:
“且慢,你要真的喜欢听,我就为你再弹一曲。现下我的心情陡然又好些了。”
大娘起初以为张汶祥听到“杀人魔王”会无比震怒,但见张汶祥并不生气,反而有些笑吟吟的,倒也立即又放了心,她责备起苏姑娘来:“你也没个遮拦,胡说八道的,休惹了将军生气。得了,你在这里好好侍候将军吧。”她挥了挥香帕,就走了。
苏姑娘低了一下头:“你不生气吧?我原本以为行军打仗的都是些粗鄙汉子,没几个懂琴的,今天,琴弦又忽然断了,我心中有些恼怒,不由骂了你一句,不怪罪吧?”
张汶祥一笑:“不会。不过,我的确杀过人,还杀过不少人。但我杀的都是清兵,欺压百姓的清兵,我杀的是这些鞑子。”
“在我看来都一样,无非是你杀我我杀你,没什么区别,只是人的性命不值钱罢了。”苏姑娘叹了口气,“进来吧。”
张汶祥走了进去,他觉得满室生香,屋子里陈设简单,有些地方放了香草。一面铜镜边上放着些女人打扮用具。张汶祥见到了那面铜镜,说:“我曾在一个逃走的清军总督家中见到一面水银的白镜,照人非常清晰,简直毫发可见,连脸上的小孔都可以看见。我下次再见到,把那镜子拿来送你吧。”
“将军是不是常把缴获的东西送给姑娘?”苏芷荞不冷不热地又刺了他一句。
他脸又红了一下,这一点被苏芷荞看在了眼里。“不不,我……我只是想送给你。”他说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也是他生平从没有过的事。
“不过,那镜子要是连脸上毛孔都照见了,岂不太吓人了一些?”苏姑娘笑了一下,她轻挪步子,坐到了琴案之后,轻抚了一下琴弦,琴弦有规律地发出了一阵齐鸣。但琴上少了一根弦。
张汶祥盘腿坐下,见苏芷荞从备用的盒中取出一根琴弦,认真地把弦换上。
“姑娘,我问一句,这弦断了,为什么你会心情不好?”
苏芷荞的脸色动了一下。“我的琴是千年古琴。弦如果断了一根,那就说明,我身边的人要死一个了。”
“真的?这琴过去断过弦吗?”
“断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一棵桑树下弹琴,忽然琴弦断了。我父亲就惊叫了一声,立即向屋里跑去。我跟了过去,发现我母亲心痛病犯了,已经死了。”
“那……今天的弦断了,又会有这样的事吗?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你不必太担心。”
“不,你不知道,这是一架千年古琴,从祖上一代代传了好多代,才到了我手上,它灵验得很。也不知又有谁死了。”苏芷荞用手托腮,想了一会儿,“罢了。将军,你想听一首什么?”
“别叫我将军,我叫张汶祥,小名祥子,你叫我名字好了。我不太懂琴,你随便弹吧。”
“好,那我弹一曲《兵车行》吧。”
苏芷荞说完,点了一炷香,焚香之后,她又净了手,这才坐下来,屏气凝神,如同在举行一个仪式。张汶祥戎马生涯已过了三年多,突然有一个这样的日子听一个自己很喜欢的姑娘弹琴,他多少有些紧张。
只见苏姑娘的手指如同鸟羽一样轻轻地滑过了古琴,七律齐整,错落有致。猛地又是“铮”的一声,张汶祥以为琴弦又断了,却见苏姑娘轻舒衣袖,开始弹了。
这是一曲《兵车行》,曲声忽徐忽疾,轻幽与激昂相混合,绵缓与急切并行。张汶祥盘腿坐下,他闭上了眼睛,记忆之中浮现出了广阔的行军画面。在这个画面上,他身背干粮利器,和众兵士一同行走在山川之间。车轮吱呀作响,马蹄翻飞,卷起了地上的泥土,士兵们的兵器互相撞击不绝于耳。忽然,行军场面结束了,战争开始了。士兵的身影急速向前倾,箭镞如同雨点一样在半空中飞过,它们刺入人的身体的声音像雨点打在地上一样密集。更多的人倒了下来,人的喊杀声、呻吟声、咒骂声、狂笑声混杂在一起,而在城池之上,滚烫的开水兜头浇在攻城的士兵身上,云梯从半空之中缓缓地倒了下来。人们像蚂蚁一样战斗和死去。一场战争过去,万人坑又埋入了更多的人。黄沙漫卷西风,慢慢地,所有战死的人都变成了枯骨,在风沙之中的荒原上悲哀地流动着。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曲终了,张汶祥从曲声的游荡中转回来,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你哭了?还没有人听我的琴声可以到挥眼泪的地步呢。”苏芷荞看着他说,“你真的听懂了我的琴声?”
张汶祥说:“我听懂了。只要我一闭上眼,你的曲调就会化作各种各样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之中涌现。比如刚才那首《碧海潮声》,在我的脑海中涌出的全都是大海的潮涌潮涨。而这首曲子,却让我又一次经历了战争的全过程。我觉得有些痛苦,你说人和人就不能和平共处,非得杀个你死我活吗?”
“是呀,”苏姑娘把手从琴上挪开,“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到头来只有老百姓遭殃,得利的全是那些王侯将相。”
“不,不见得是这样。”张汶祥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过去,他一直坚信他参加太平军是正义的,可今天,一种怀疑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在想,把清兵打败了又怎么样呢?天王也许就当了皇上。可一切会像《天朝田亩制度》所说的那样理想吗?而且,他已听到一些高级将领议论,杨秀清想找机会暗害天王,而石达开则和杨秀清日益对立。为什么大家本来为了一个目标在战斗,到后来,却又显现出了分崩离析的迹象呢?
“但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功业就是去闯荡天下,征战与杀伐,这才是一个男人的伟业。”他又这样想,尽力从脑子中挤掉那些怀疑的念头。“一个人,一生总得干一些事情吧?”他问苏芷荞,“你说呢?倘若不去争夺天下,一个男人的确没有什么价值。”
苏芷荞轻声一笑:“将军说得对,要不再听我一首《荆轲刺秦王》?”
“好!就听这个!”张汶祥叫了一声,又盘腿坐下来静静地听苏芷荞弹琴。
这是一曲回肠荡气、迂回曲折的曲子,忽而激昂,忽而如泣如诉,忽而又凝重迟缓,到后来就变得十分悲壮。曲子把张汶祥带到了一个侠义英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大奸大恶与大智大勇都十分鲜明,鲜血、匕首与刺杀秦王构成了曲子的基调。张汶祥听得血脉偾张。一曲终了,张汶祥击掌赞道:“好曲子!”
苏芷荞十分感动地看着他:“我的每一首曲,你都可以听得懂?”
“当然,我喜欢你的琴声。”张汶祥说,“你的琴声是天籁。”
“不,我父亲弹的才是天籁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不说话了。张汶祥见状,问道:“苏姑娘,你父亲怎么啦?你的家在哪里?”
苏芷荞抬起头来:“也许……也许他已经去世了,琴弦一断我忽然就担心起他来。不过,”她欲言又止,“没什么,张将军,我现下有些累,想休息一下。你不介意吧?”
张汶祥连忙摆了摆手:“这怎么可能呢?好吧,我走了。不过,我会常来听你弹琴的。”张汶祥起身,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放在了琴案上,起身就走。
从那之以后,张汶祥每隔一天就要到这里来听苏芷荞弹琴,而周围的其他房间里,大都在进行着皮肉生意,嫖客的呼呼喘气声和妓女们的尖声惊叫、快意的呻吟声在走廊中回荡,而苏芷荞的清幽琴声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发,成为“出自污泥而不染”的一个绝好的例证。此时正值太平天国强大到极点的时期,南京改为天京以后,特别是击破江南大营之后,太平天国的将士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欢之中。尽管太平军明令不许将士沾染妇女,可仍有些年轻的将领来南京的一些妓院嫖妓,太平天国的高层领导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在这一带张汶祥也能碰到他所熟悉的将帅,彼此也只是一笑。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他从不嫖妓,只是在听一个高级艺妓弹古琴,心下对他也产生了一些敬意。
一晃半月,张汶祥除了操练兵马,晚上都去听苏芷荞弹琴。这一天,月光如水,铺在琴房之中,张汶祥听她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之后,说:“苏姑娘,若愿意,你就嫁我吧。我希望天天听到你的琴声。”
苏芷荞稍愣了一下,她本来就很喜欢张汶祥,她觉得他年少英俊,胸有大志,性格粗豪而又细腻,对她的琴曲了然于心,听他这样说,不禁心中暗喜,可她忽然脸上现出一丝哀愁。
“要是父亲知道了,也不知会把我如何处置?”
“你父亲?他现在在哪里?他要是在这座城中,我现在就去向他求婚,求他把你许配给我。”张汶祥有些着急。
“不,他脾气很暴躁的,我怕……他不会喜欢你。”
“我想我会说服他的。我看见你第一眼,实际上我主意已经打定了。”张汶祥急切地说,“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苏芷荞的脸微微一红:“我……倒也喜欢将军。我在这里弹琴,只为等一个能真正听懂我的琴声的人来。而你来了,你就是我一直盼望的人。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父亲突然会出现,他会怎么对待这件事,怎样来看待你。”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起来都有些糊涂了。”
“实际上,我是自己偷偷从山中逃出来做艺妓的。我爸爸他们兄弟一共五个,只有我爸爸结过婚,并有我这样一个女儿,只是他们都一直在山中待着,不愿意出山。也许,我父亲他们兄弟五个都应该算作武功高手一类人,可他们对尘世从不感兴趣,只专心于修炼武功,和精研音乐。而我,从小就向往外面的世界。大约在两年前,我偷偷地撑一条小船,顺着一条河,一共漂了七天,就来到了南京城。南京城这么繁华热闹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决定在这里待下来,可我只会弹琴,于是我就在这里做了艺妓。可后来我就越来越觉得孤独难耐,因为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喜欢音乐,我想我还不如再回到山里去。但我遇见了你,这使我非常高兴,我愿意和你一直待在一起,一生一世。”苏芷荞说完,低下了头。
张汶祥听罢,他走上前去,温柔地抱住了她。“好吧,一言为定,我们永远在一起,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这个时候月光很好,照进来铺在了琴上,古琴反射出一丝亮光,风从窗外吹进,掠过琴弦,琴弦嗡然有声,是为天籁。慢慢地,两个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们搂得更紧了。后来,仿佛是听命于一种召唤,两个人静静地脱光了衣服,搂在一起,做了鱼水之欢。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行男女之事,张汶祥不觉有些紧张,但这种事仿佛是天生的,他后来就明白怎么做了。月光照在苏芷荞的身上,她比什么时候都更加娇羞,尤其她的一对精致小巧的乳房,在月光中显得浑圆而美丽。到后来,他们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有些疼,轻声呻吟着。但一种相遇的激情使他们一同在欢乐的海洋中游泳。事毕,苏芷荞轻声哭了,她从身下取出一方手帕,手帕正中有一小团血渍。那是她的处女之血,从这一天起,她决定让自己的命运和张汶祥牢牢地牵在一起。
两个人穿好衣服,觉得好像更亲近了一些,但张汶祥和苏芷荞都有些羞涩。张汶祥说:“要不,明日就搬到我军中大帐,举行婚礼?”
苏芷荞说:“不不,我还是暂且待在这里,说不定我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来找我。只有他同意了,我们才能待在一起。”
“可每天在这种地方,听到的都是嫖客和妓女的淫声秽语,总是不好。”
苏芷荞笑了笑:“出自污泥而不染,这于我已很有定力了。你也知道的,有时候琴声可以使一个人的心灵与尘世隔绝。我也许要练的就是这种功夫,在喧闹和嘈杂声中保持内心的寂静与安宁。”
张汶祥说:“好吧,我还是像过去那样每天来听琴。只是,如何才能见到你父亲,并告之以媒妁之约?”
“琴弦断了,他就下山了,他肯定会来找我的,等到再见到他,你就可以向他求婚。我也会告诉他,我已将自己许配给了你。也许他会同意的。”
张汶祥微微一笑:“我们已成夫妻了。不怕他不答应。”
正说到此,忽然一阵破空之声,窗棂被一只大手抓破。这是一只枯黄的大手,抓破窗棂之后,一个人紧接着跳了进来,这是一个长发飘飘的老者,在月光之下,可以看到他穿一件黄衫。他倏忽间就飘到了苏芷荞的跟前,挥出右手,一把将她拖了起来,朝身上一背:“我儿,父亲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吧。”说完,用手在琴案上一抓,将那把千年古琴抓在手中,连看都没看张汶祥一眼,飞身而下,倏然间就消失了。
张汶祥赶忙奔到了楼跟前,将头探出窗子,但见月光如水,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他也纵身跳出,在夜色之中仔细搜寻着那黄衫老人的影子。猛然间,他看见很远的拐角之处一个人影一闪,他疾步追了上去。张汶祥自幼习武,曾受合肥城外一个高人的指点,练就了一手“水上飞”的功夫,即可将身体的重量逐渐化为一滴水的重量,从而在水面之上疾驰,这是绝顶的轻功,张汶祥平时行军打仗,还从未向太平军将士们露过这一手,而这时正是在夜间,何况苏芷荞的父亲说出现就出现,简直形同鬼火,连和他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带着女儿走了。张汶祥多少有些情急,他想拦住黄衫老人,向他求婚,求他将女儿许配于他。但他行走如风,如何才能追上?
张汶祥脚下加力,不知不觉就赶了上去。他只听见耳边生风,而在前面,黄衫老人身上背着女儿,正在疾速腾越。张汶祥发现老人的轻功也是独树一帜,他不似张汶祥这样,将重量减化为零从而身轻如燕,黄衫老人是善于借力发力,身子刚一落到地上,立即再脚尖一点,又一次腾起,就又飞越两三丈之远。
但张汶祥无论如何追赶,都是与老人相差两三百步之远,张汶祥就是追不上。不过也没有被落下。如此奔走了一夜,也不知到了何种地界,张汶祥在路边买了一些饼和一罐水,继续追赶。可黄衫老人似乎一点也不饿,仍旧在前面奔走如飞。而张汶祥则需要在奔飞中吃些食物。就这样,一连走了四天,他们来到了一处森林茂密的山地。
这时正值七月,树木花草郁郁葱葱,遮住了每一寸山地。张汶祥眼睛盯着前面黄衫老人的身影,疾速向前。由于已是上山路加之走了四天,张汶祥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精疲力竭了。但他眼见黄衫老人闪身进入一片竹林,他趋步上前,刚刚飞跑到竹林外的一片空地之上,忽然脚下一空,一声尖利的呼哨,他发现自己已然掉入一个陷阱,但身子正往下坠时,又踩到了一面十分柔软的网,那面网兜住了他,又向上一抱,一支竹竿将网又挑向了空中。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向上一弹,被缚在了网中,如同一条被缚的大鱼,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他就这样被束缚在网中,留在了半空。他想用力挣脱,但稍一用力,由于那网是软的,根本没有任何着力点,所以他只是徒劳地在空中晃了一晃。他很着急,大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是太平军的统领张汶祥,我要和苏芷荞的父亲黄衫老人说话!”
猛然,从竹林里闪出一个人,此人身穿一件青衫,相貌奇古奇绝。他手拿一支箫,静静地看着他,张汶祥正要说话,那人将手中的箫对准他一吹,张汶祥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味儿,就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仍在网中,而那张弹力甚强的网仍旧是伸向空中,只是地面空地之上,多了一块巨石,需要五六个人合抱的巨石,在石头上有一些钢铁链条,拴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他的情人苏芷荞!
“芷荞!”他惊叫一声,苏芷荞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你没事吧?”
苏芷荞苦笑了一下:“……没事。”
“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在浙江的南雁荡山,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爸爸把我抱回来啦。你为什么也要跟来?也许,我爸爸会杀死你的。”
“我要和你不离不弃。”
苏芷荞听到张汶祥这么坚决地一说,有些动情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我看你十分体虚。你父亲打你了?”
“……没有,只是没有吃饭。我好几天滴水未进。”
“你父亲会如何处置我们?”
“不知道,他们待会儿就来啦。”
正说话间,竹林后边,闪身走出一行人。这一行人一共五个,全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其中,那个黄衫老人和青衫老人也都在。看来这就是苏芷荞的父亲兄弟五人了。只是他们五个人手中都拿着一种乐器,黄衫老人手中拿着一把古筝,青衫老人则拿着一支箫,而红衫老人拿着一把箜篌,黑衫老人拿着一把阮,蓝衫老人拿着一把琵琶。五个人一字排开,站在了他们的跟前。
“放我下来。”张汶祥喊道。他在网中又挣扎了几下。
“你是何人?”黄衫老人问道。
“我是太平军的统领张汶祥,快放我下来!”
“那你为何到此?”青衫老人问。
“我是来求婚的,我要娶苏芷荞姑娘。”
几个老人立即都把头转向了黄衫老人,黄衫老人的脸色有些黯然:“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和他行了夫妻之事。”
蓝衫老人说:“没有正式成亲,为什么要与苏芷荞同房?按照我们的族规,要将你们放在竹笼里,在山下的一个大潭中,沉潭处死!”
张汶祥一听,倒笑了一下:“这位大伯,你的说法差矣。我和苏芷荞相识之后,自定婚约,并不违反太平天国的律法,何况苏芷荞的父亲当时又不在身边。倘在,那一定会事先通告。而苏芷荞也多次说此事尚要她父亲同意才行,这也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而你们却将我缚住,吊在这半空之中,容不得我和苏芷荞有半点申诉的机会,我觉得这不公平。你们快把我放下来,我们坐下来好好商议,我想,我向苏老伯的女儿求婚,总不是一件丑事或坏事吧。”
穿黄衫的苏老大脸色有些阴沉,而红衫老人却说:“嗯,他说得有道理。我看要不先把这个年轻人放下来,容他细细申辩,咱们再做决定?”
黄衫老人把脸转向女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两年前偷偷跑下山去?为什么?”
苏芷荞的双手还被缚在那块巨石之上,几天来她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多少仍显得有些虚弱。“我从小在这山上长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这样简单。”
“外面的世界?哈,外面的世界又怎么样?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处都在打仗,人心莫测,而你却去南京当了艺妓!想想看,这千年祖传之古琴技艺,岂不是被你给糟蹋了?这琴在那等污秽之地弹奏,竟也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吗?你母亲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睡不着觉的。更何况,你又与这个太平军的匪首自定婚约,坏了男女之大防,更该罪加一等!”黄衫老人说到这儿,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黑衫老人赶忙扶住了他。
青衫老人说:“芷荞,你父亲前一段时间胸口突然发闷,竟一觉不醒,假死了七日。要不是我们几个兄弟联手用内力疗治,恐怕你就见不到他了。你说,你携带古琴,违背母训,偷偷跑下山去,一去两年这到底该如何治罪?”
苏芷荞说:“三伯,我下山去看看外面的天和地,这难道有错吗?我和自己钟情的男子结为连理,这是顺了天意,难道这还有错吗?我让世外更多的人听到这古琴的天籁,难道也有错吗?”她咄咄逼人的问话使得青衫老人闭住了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更何况,张将军他能听得懂琴,他并不是什么匪首,他是一个文武兼习的儒将。我的每一首曲子他都能懂,我将他引为知音,这又有什么错?爸,你常感叹知音难觅,难道,你就想让我一辈子都在这深山之中,面对怪石乱松去寻找知音?”
几个老人都不说话了。黄衫老人想了想,说:“放开他们吧,既然芷荞说这个张姓的后生懂琴,那我给他弹上一曲,你们看看他可否听懂?倘听不懂,我先把他喂了山下潭里的黑鱼!”
青衫老人立即松开了绳索,张汶祥从半空中坠了下来,他抖落了身上的绳索,拍了拍灰尘:“这才像话,老伯,你弹吧。”
而红衫老人也已将巨石上的铁链打开,苏芷荞走到了张汶祥的近旁,她说:“你要小心一点儿,我爸爸是想试你的内力。他的琴,武功差的人听了以后会震破耳鼓,你要当心,你行吗?”
张汶祥深情地看着苏芷荞:“没事儿,我会注意的。你放心。”
当下几个人便都席地坐在草编的蒲团之上,坐在竹林边的那片空地之上,黄衫老人先焚了一炷香,将那把琴又抚了一遍。几个老人怀里抱着自己的乐器,团团围坐,静下心来听黄衫老人弹琴。
一炷香烧毕,黄衫老人忽然探手,开始弹了起来,曲调有些不太规则,但铿锵之声杂作,间或有如巨石从高山之上流下那样的巨响,忽而又如乌云滚滚袭来,其中间杂着密集的雨声,扑击着大地。张汶祥闭目细听,他听到有一种十分锐利的声音,在嘈杂的各种声音中直入他的耳鼓,像一把匕首一样尖利。他忽然有些心乱如麻,守不住心神,有些慌乱,一种莫名的焦躁袭上心头。但他气沉丹田,运用多年以前师傅所教的“听松针”法,即在一阵风中倾听松针的细微抖动,来捕捉那种尖锐之声。他暗鼓内力,两股力量在他的两耳旁激荡、回旋,互相角逐,如同两条纠缠着的蛇一样在厮咬。张汶祥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珠,他可以感到黄衫老人的内气忽疾忽徐、忽强忽弱,他知道黄衫老人的身体的确有些不好。他听出来黄衫老人弹的这首曲子,是晋朝嵇康所作的《花引蝶》,如今早已失传,不想竟在这深山老林中又听到了这远古之神音。
一曲终了,忽然,有大片大片的蝴蝶翩跹而至。一时间,展翅围绕着他们坐着的空地在飞。黄衫老人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猛发一力,企图击倒张汶祥,但张汶祥身子晃了一下,又挺住了。他可以感到曲子一收,他身体前面所交盈的内气立即消退,黄衫老人捂住了胸口,又咳嗽了起来。
“老伯弹的是一首嵇康所作的《花引蝶》曲,此曲已在人间失传,想不到老伯竟然会弹此琴曲!”
黄衫老人听了,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惊喜,但他哇地吐了一口鲜血,显然有体力不支之虞,大家都有些慌乱,连忙上前扶住了黄衫老人。“不要紧吧?”张汶祥也站了起来,十分担心地问。
“还……好。只是,可能我活不长了,但这几天我们要面临一场恶斗。所以,我感到……咳咳,且慢,我们兄弟五人要商议一下,如何处理这件事。诸位弟弟,咱们到竹林之后商议一下,再告诉张将军结果吧。”
黄衫老人说完,他怀抱古琴,其他几个老人,如青衫老人、红衫老人、黑衫老人、蓝衫老人也鱼贯着抱起乐器,走到了竹林之后。张汶祥赶忙走到苏芷荞身边。“你累坏了,需要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来,喝上点儿水吧。”他拿过一个水瓢,从旁边一个木桶中舀了一些,扶着苏芷荞,给她喂了下去。苏芷荞看着他:“你为什么要一起跟着来?”
“我要向你父亲求婚求他把你许配给我,我早说过的。”
“你不怕我父亲把我和你一块儿沉潭?”
张汶祥笑了笑:“要是能一起沉了潭,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也没什么。不过,你父亲不会把我们沉潭的,我有这个把握。”
她脸色有些黯然:“也许不会对你过分的,但总要惩罚我的。我偷偷拿走古琴,下山两年,做了艺妓,这是我父亲最为痛恨的事。不过我刚才看到我父亲对你露出了一丝欣喜的微笑,显见他有些喜欢你。我父亲接受的男人不多。这样,我们两个在一起并经父亲同意,倒也有望了。”
张汶祥也感到了一些欣慰:“没有关系,我已打定主意娶你为妻,这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他说得非常坚决,显得成竹在胸。苏芷荞也显得有些振奋,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黄衫老人他们兄弟五人又从竹林之后转了出来,一字排开,依旧是怀抱着乐器,站在那里。停了一下,黄衫老人说话了:
“张将军,我们商议了一下,你虽和我女儿破了男女之大防,但这与你关系不大。还是我女儿不够检点。但你们却也真是有了感情,并在双方父母不在身边的情况之下,自定婚约,有百年好合之愿,这也无可厚非,因此,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不怪罪你了。只是我女儿,她违背她母亲的遗训,偷偷下山,一去就是两年,而且还做了艺妓,虽说没有以卖身来安身立命,却也相距不远!可她又是我的亲骨肉,我们苏氏兄弟五人,只我一人娶了亲,又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却如此顽皮刁钻,实是我们教导有误。故此,我们决定将她拴在这巨石之上,受风霜之淋晒一个月,以此做个较轻的处罚。来,把她再给我锁在那块石头之上!”
黄衫老人挥了一下衣袖,红衫老人已飘身而出。张汶祥叫了一声:“慢着!”他想格挡住红衫老人,但红衫老人身法凌厉,使了一个“幻影游动”,已绕开了他。他正要追上前去,黄衫老人又喝道:“张将军,此是我们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这已是很轻的处置了,你莫非希望我们改弦易辙,重新把她沉潭吗?”
张汶祥摆了一下,而红衫老人已经将苏芷荞锁在了那块巨石之上。苏芷荞一听只是把她锁在这巨石之上一个月,而并不将她沉潭喂鱼,心想这样处罚可太轻了。她倒有些欣然:“汶祥,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处罚,你不必多说了。”她倒还有些快乐,晃动了几下锁着她的锁链,叫道,“还挺舒服的!”
“芷荞!休得顽皮!你这一个月好好在风吹日晒中思过吧,为父我已是很仁慈的了。张将军,你且过来,”黄衫老人又向张汶祥招了一下手,张汶祥立即趋步向前,黄衫老人说,“这一个月,若你愿意,就由你照料她的吃喝拉撒吧。”
张汶祥一听,脸上的一片哀愁一扫而空,他说:“好!我一定把她照顾好。苏老伯,你就放心吧。只是我希望一个月之后,就是我和芷荞的成亲之日!”
黄衫老人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个到时候再议。倘你是真心的,我想天意也会顺了你。只是,张将军,我们五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这件事关系重大。事关生死,我们要请你帮忙。”
张汶祥说:“是何事?只要是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会鼎力相帮的。”
“那我们去屋里仔细商议吧。”黄衫老人说完,立即大步向前走去。
张汶祥回头看了苏芷荞一眼,有些不忍离去。苏芷荞朝他笑着:“没事儿的,你去吧,他们真的有要事求你帮忙。”
张汶祥这才跟在五个老人后面,穿过竹林,向竹林后的一座大院走去。这是接近山顶的一个山间开阔的空地,被一座悬崖所围抱。这座大院有三进院子构成,有回廊,屋上有琉璃瓦和飞檐斗拱,庭院里长了些桑树和古柏,都显得非常老了,显见苏氏五兄弟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张汶祥一进院子,就能感受到这院子里的一股充盈之气。他们一行人进到最里面的院子,在当院的石桌和石椅旁坐了下来,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肃穆。几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轻松。停了一会儿,黄衫老人开口说话了:“张将军,今天你经受起了我的内功音乐的冲击,这使我很吃惊。像平常人,听不到半袋烟工夫就会五内俱裂,而你却全部听完,并且还说出了这首曲子的曲名。你内功深厚,师傅是何人啊?”
张汶祥说:“我七八岁时,一次外出玩耍,被一个在山上砍柴的老头发现了,于是他就教了我十年的功夫。到今天我还不知他是什么人,什么门派,我……对武林名门名派一点儿也不了解。”
黄衫老人笑了笑:“难怪了。你的功夫出自江北柴氏门下。柴氏功夫长在内功,且擅长以掌代刀,‘匕劈掌’是家传功夫。只是你的内力尚不够稳固……”
“什么匕劈掌?”张汶祥忽然有些诧异,“我师傅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站起身,做了几个闪展腾挪的劈掌动作,“是这个吗?”
“对呀,正是。这一掌叫‘金石为开’,这是匕劈掌第二十三式。我来与你演练一番。”黄衫老人说完,也站了起来,双手合掌,来了一个起势,之后迅捷地出掌,一边还叫出了各招各式的名字。他左右奔突,闪展自如,掌法如刀,破空之声飒响,到最后一阵手掌拍击声响成一片,只见双掌似刀似盾,却不见人影,一套四十九式“匕劈掌”练完,庭院中一棵绿莹莹的银杏树叶哗哗地落了下来。
张汶祥不由得大为叹服:“这套掌法的每一招一式我都练过,但师傅尚没有叫我连贯起来演练,如今我明白了。”他跳到场子中间,依着刚才的记忆,也练了一遍,分毫不差。众老人都对张汶祥的天资聪慧而赞叹不已。黄衫老人问:“张将军年龄有多大?”
“我虚岁二十三。参加太平军已三年多了。”
“真是年少有为,你天资很好,一定会帮我们渡过难关。”黄衫老人谈罢,走上前来,“先受我一拜。”
张汶祥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老伯,且慢且慢,你细细说与我听,好叫我弄个明白。”
两人重新落座,黄衫老人说:“我们苏氏五兄弟,在江湖上行走已五十几年。这五十几年中,我们参加过武林之中大大小小的纷争,也见过无数恩怨。二十年前,我娶了当时武林盟主何大光的女儿为妻,可何大光在死之前,与长白山的白药师四兄妹结下了仇怨。我娶何大光的女儿那天,白药师四兄妹又来寻仇。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恶战,我们出手甚狠,打死了白药师兄妹中最小的弟弟,而何大光也受了白药师的药毒,七天后死了。从此,白药师兄妹便和我们苏氏五兄弟结下了仇怨,并在江湖之上四处奔走,将无数命案和武林恩怨都算在了我们的头上,我们有口也辩不了几桩,索性离开险恶的江湖,隐居起来,潜心修习音乐。我们离开了东北,一路南下,来到了这南雁荡山,修习武功、音乐,打算从此与世隔绝。为了这一目的,我的几位兄弟都没有婚娶,就为的是躲开人世间的纷扰,开辟一个新的世外桃源。我们修习音乐,将古筝、琴、琵琶、阮、箜篌和箫这几样乐器练得十分精到,并融汇而成为一种深厚博大的内功。但练到这等境界,人世间的一些恩恩怨怨实在也是再没什么大的意思了。我们从此没有了去尘世生活的念头。也可知今天的世界是否真的已是兵荒马乱,四处争战杀伐?太平军是一种什么样的军队?”
张汶祥说:“外面的世界基本上已陷入了战争状态。由于满清鞑子的统治日益腐败,老百姓四处揭竿而起。从1851年起,广西拜上帝会在大教主洪秀全的领导下,从广西金田起事,一路北伐,攻下武昌之后,又沿着长江,攻克了长江沿岸的所有重要城市,并重创了清军所有前来镇压的部队。就在半月以前,还击溃了清廷拥兵江南的江南大营,使得大清上下一片惊恐。我想,要不了几年,太平军就会继续挥师北上,一直杀到北京,彻底击垮大清,把鞑子皇帝从他的宝座上掀下来,建立太平天国,重新分配天下土地,让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人人不再挨饿,也不受官府的欺压了。这就是太平军起事的目的。”
众位老人听了,都十分激动:“好!好!几十年不下山,想不到已有这么大的变故。”他们都十分兴奋地听张汶祥仔细说。
黄衫老人又问:“那这洪秀全和拜上帝会又是怎么回事?”
“洪秀全是太平天国的天王,如今,太平天国已将南京改为天京了,洪秀全是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天王。天王之下,还有东王杨秀清、干王洪仁玕、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等主要统帅,率兵四处出击。洪秀全创立了拜上帝会,拜上帝会信奉天父,也就是主宰人世间一切的上帝,而洪秀全是上帝的小儿子,上帝还有一个大儿子叫耶稣,几千年前就已死了。上帝每隔一些年月,就派一个儿子到人间来,率领穷苦的人造反。如今他派的儿子就是天王洪秀全。”
“那洪秀全怎么知道他是上帝的儿子?上帝长什么样子?跟老佛祖一样吗?”蓝衫老人饶有兴趣地问。
“谁都看不见上帝,他是无形的却又和所有的东西在一起。他通过梦来昭示他的意愿。有时候,也降圣灵于天王身上,使天王不能自己,说出天父上帝的意图,有时候,天父上帝的大儿子耶稣也会附身于天王。我们就是靠上帝的旨意,去推翻大清的。”
几个老人都“嗯嗯”地点头:“不过,战争一般只会使老百姓流离失所,受尽痛苦。其实,老百姓才不管你是谁当政,对于他们来讲,只要有个好日子过就行。待我们这一危机一过,你就下山去,愿你们太平军早日成事,成就伟业,以免百姓遭受更多的屠戮。”黄衫老人面色沉重地说。
张汶祥点了点头:“苏老伯,你接着刚才的话讲。”
“好。我们隐居这山上一共有二十年时间了,一为避开武打仇杀、一为精心研习音乐。这二十年间,我们已精心搜集整理了几千种乐谱,并分门别类予以记载。但近日,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长白山白药师三兄妹会同其他各门各派的掌门,要杀上门来。我们也弄不清他们是如何探听到我们在这里的。总之,一个多月以后,一场恶战不可避免。为此,我们练就了一套《百鸟朝凤》的武功,即我们用各自擅长的乐器,来演奏所编排的这首《百鸟朝凤》,即可以挡得住任何攻击,但我的夫人,也就是苏芷荞的母亲,她已去世了,古琴没有人来演奏,这《百鸟朝凤》就少了一阕。所以,必须有人演奏这一阕,方可构成强大阵势,抵御外敌。现今,我们认为张将军你,可以胜任。”
“我?我从来也没有弹过古琴……”
“你天资很好,一个月内,我们五个老人会从内功到琴法,尽数传授于你的。这一点你放心。”
“可……我想尽快回南京,那边战事频繁,很快又要北征了,恐怕时间……”
“张将军,帮我们打过这一仗,我们会叫你把苏芷荞带走,她喜欢尘世生活,宁愿做艺妓,都不愿留在这山上,当然,这也难为她了,她想下山,到时候就让她下山吧。”
“苏老伯,我真的可以把古琴练到可以一起抵御外敌?那样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好!好!一言为定!我们从今天晚上开始吧。”黄衫老人笑了起来。
“我得给芷荞送饭去了,她肯定已经饿坏了。”张汶祥站了起来,“几位老伯,我想我会帮助你们抵御外敌,同生共死的。”
“我爸爸他们都和你商量了些什么?”苏芷荞一边吃着张汶祥一口一口地喂她的稀粥,一边问她,她的双手仍被拴在一个铁链之上,头顶之上烈日炎炎,张汶祥心疼地用一根大蒲叶为她遮挡毒日。
“一个月之后,你们家的宿敌要来报仇,而你父亲兄弟五人,用一首十分厉害的《百鸟朝凤》曲抵御敌人,但是,缺一个弹古琴的,你父亲希望我留下来担当这个角色,就以一个月后带你下山为交换条件,他们已经同意了。”
“太好了,一个月后,我们可以一起重返南京城了。而且,我希望到时候,你能陪我去上海,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洋人,你一定带我去看看,好吗?”
“好,到时候,我在天王面前领命去攻打上海。再说,太平军也一直想与外国人联系上,来获取他们的新式武器。如今,李鸿章开始训练淮军,已在他的淮军中广泛使用火枪,太平军的武器也要跟得上才行。”
张汶祥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还帮她梳理了头发。“我看你家的家法是太严了,像我,从小父母就管得少。”
“要是我母亲在世,会管我管得更严。她去世以后,我早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我爸爸是一个色厉内荏之人,他从来不会把我怎么样。只是我知道,我最叫他伤心之处,是只会弹古琴,而没有将他独特的武学内功学会,使弹琴变成可以杀人的方法之一。我反对把弹琴也当成武器,乐曲本是天籁,为什么还要它染上这么多血腥?所以,我从小就拒绝练习内功。眼下你要学古琴,又有武学的底子,倒也不会有问题。只是,你是太平军的将军,参与到我们家在武林中的仇杀,实在有些为难你了。”
张汶祥柔和地拂了一下她的头发:“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人也是我的了,还说这些话干吗?”
苏芷荞说:“我父亲和几个伯伯,从来就标榜要远离尘世,静心修习音乐,但现如今,几十年前的恩怨与血腥倒照旧找上门来,可见所谓的避世与隐居也是妄谈。所以,还不如进入尘世,去享受世间的各色风光,领略人生美景,不枉过了这一生。”
“你说的是,芷荞,我参加太平军也正有此意。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建立些功业,才不枉在人世上走此一遭。好了,你且靠着歇息一下,我去找你的父亲了。”张汶祥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站起来,飞身向竹林后面走去。
从这一天晚上起,张汶祥开始向苏氏五兄弟学习古琴功夫。焚过香之后,六个人端坐在古柏之下,开始操练乐器。这六个人,古筝、古琴、箫、琵琶、阮、箜篌,样样都是古乐器,而这六个人练起来,每一个音阶的起伏就已暗藏了杀机。几位苏姓老伯开始悉心指点张汶祥,无论宫商角徵羽,一一指点。张汶祥白天在几个老人那儿修习武学,练习他们家传的“一脉剑”气功;到了晚上,就专心习琴,并将这两种糅合为一体。举一反三,张汶祥学习得很快。由于这南雁荡山是一个灵秀之地,山清水秀,竹林密布,人迹罕至,物产丰富,张汶祥早起晚睡,无论习武还是习琴,都十分用功,这当然有一个月后带苏芷荞下山的诺言相激励。在他心中,涌动着激情。而苏芷荞的每一顿饭,也都是他亲自一口口喂给她吃的,而她无论大解还是小解,也都是他帮忙。但慑于族规,不能一刻将她的双手上铁链松下来。有时候,黄衫老人也悄悄地从竹林之后观察张汶祥为苏芷荞喂饭擦脸,张汶祥那一丝不苟的样子叫黄衫老人感动异常,潸然泪下。
不知不觉,一个月已接近尾声,张汶祥也已将苏氏五兄弟的功法尽数学到,他觉得自己的功力大增,有时他一个人弹琴之时,也可弹得四周的空气震颤,蝴蝶不停地从空中坠下,松针如同碧针一样当空落下,插满了一地。如果他奋力一弹,十步之内的巨树可以猛然推折,而且,他学会了不少久已不闻的曲名,如《广陵散》全曲,当真是慷慨大气。张汶祥觉得十分高兴。
转眼之间一个月已到了日子,这一天,张汶祥获准去为苏芷荞解开锁链,他拿着钥匙去开锁。一个月来,苏芷荞脸是变黑了,倒也显得更为健康与俏丽了。她已习惯了被张汶祥照顾,她看见张汶祥一路奔了过来。
“芷荞,我来给你开锁啦!”她一阵欢喜,看着张汶祥来到近前为她打开锁链,“再过几日,我们就可以一起下山啦。”他说。
忽然,他们看到院外的松树摇了几下,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传了过来:“这苏老怪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锁在巨石之上?怕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张汶祥已解开了苏芷荞手上的铁链,他一把将她揽在怀中,高声叫道:“什么人?”
外面没有声音,但“嗖”的一声,当空发来一支利箭。张汶祥于倏忽之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苍蝇大的黑点,那黑点迅疾地向他扑面而来。他挥掌便拍,一支银箭“啪”的一声折断箭杆,落地了。紧接着一阵响箭密集地发来,他们赶紧跳开。“我们是长白山白药师兄妹是也!”又一声远远地送了过来。
张汶祥低头一看,在竹林前的空地上,一簇银箭组成了一个“白”字,在下午的阳光照射下闪着银光。
“他们终于来了。我们赶紧回到后院去吧。你伏在我怀中,我猛力一窜,他们的箭也伤不了我们的。你怕不怕?”张汶祥躲在巨石之后,问苏芷荞。
“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那好,咱们走吧。”
他说完,如同一条飞鱼,凌空从巨石之后飞出。紧接着,只见院外的几株高大的松树上,密集地发来一簇银箭,但每一簇都在张汶祥跳过之后才尾随而至,全都落空了。只是那些箭落在地上,全都呈现一个白字。张汶祥几下发力,连着三个腾越,已钻入了竹林,但他听到那白药师兄妹又高叫道:“着!”一阵轰响,他藏身的竹林上空一片爆炸之声,火焰一下子把竹林给烧着了。他怀抱着苏芷荞,飞速地在竹林之中穿行,竹林着火非常快,火借风势,风助火力,一瞬间已将竹林烧成了一片火的汪洋。
张汶祥已将苏芷荞抱着,奔入了院子,刚走进院子,只见苏氏五兄弟各自拿着乐器,已从内院奔突而出,正在观瞧院外的火势。
“不打紧吧?”黄衫老人焦急地问道。
“不要紧。只是我没有看清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来了。”
“从阵势看,他们至少有十几个人。因为烧这竹林的是‘天宫弹’,是山西高手金一达所为,我估计他们还叫来了智化寺的长老智能法师,还有渤海二于兄弟,他们擅施大网和毒药。还有辽东的‘飞天猴’一伙儿五个人,想来这是一场恶战。”黄衫老人刚刚说完,只听那个怪怪的声音又说:“说得不错,苏老家伙,你还挺厉害的。”
他们一抬头,只听见唰唰的声音响过,在这第一进的大院墙头,已飞身立上了十几个人,为首三个人,二男一女,全都鹤发童颜,白发飘然,身上背着一柄药锄,胸前背着个药袋。在他们旁边,是长得酷似猿猴的辽东“飞天猴”,五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全都尖嘴猴腮,而右边站着山西高手金一达,他手中转着几个黄色的天宫弹,他旁边则有一个穿红色袍子的和尚,双手合十,脸色凝重。另有两个长发黑面人,身上各披一张渔网,也站在墙头。
黄衫老人凛然一笑:“嗬,还来了这么多帮手。说实话,我一向承认白药师的小老弟是我击杀,但其他几位与我苏氏兄弟一向没有什么过节儿,今天是特来帮忙的吗?”
智能法师说:“阿弥陀佛,我的师兄智清去年的一天开坛讲经布道。忽然,从寺院顶部传来一阵古筝声,我师兄智清就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历经大夫解剖,他五内俱裂,显见是受了内力之摧打。这种功夫只有你们苏氏兄弟才下得了手吧。”
“我爹也是你们用怪曲害死的。他老人家一向光明磊落,不想被你们用竹叶当作暗器刺了他一个透心凉。我爹过去只借了你们一百两银子,二十年没有还,你们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金一达怒气冲天地说。
“还有我们!我听白药师说,你们到处说我们渤海二于的功夫稀松平常,用的网都是破网,连一条狗鱼也抓不住,这等污损人的话,今天我们要来证实一下!”身披渔网的渤海二于十分激昂地说。
“我们辽东五猴只是来看个热闹。嘻嘻,我们一向敬佩白药师兄妹,他们叫我们来,我们就来了,帮个忙。虽无前怨,但从今天成为仇敌也没什么不好的。”辽东五猴中的老大做了个鬼脸说道。
黄衫老人哈哈大笑:“好!好!来得好!首先,智能法师,你的师兄智清法师是受了‘地阴掌’所击杀,而这一招,白药师的大妹妹,最为擅长。金一达的父亲,是河南‘黄河二刘’所杀,他们与你父亲在二十年前,因抢劫洛阳知府,分赃不均,结下了仇怨。而黄河二刘,已在去年的捻军起事中,被捻军首领张宗禹杀掉了。至于说渤海二于的坏话,我们五个老头,二十年没离开过这南雁荡山,我真的不知是谁说的这无稽之谈。至于你们辽东五猴,是想趁火打劫,取我们的乐谱来的。我话已说完,来,开战吧!”黄衫老人大义凛然地说了这一番话,智能法师和金一达都有些犹豫,而渤海二于也迟疑了一下。但白药师已从墙上跳下:“你这老贼,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吃我一锄!”他挥动手中粗钢制成之药锄,向黄衫老人击来。
黄衫老人一个云步,弹了两声《梅花影》的曲调,他手中的古筝发出轰然巨响,白药师手中药锄立即被击向一侧。黄衫老人又伸出一掌,拍向白药师,白药师也出掌相迎。两掌相碰,如同骨头相碰一样,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像陀螺一样在院内乱转,一时难以辨清谁是谁。十几招过后,又一声古筝响,白药师凌空跃了出去,扶住墙才不至于跌倒。
渤海二于呀呀叫着跳下墙来,兜头将网抛了过来,蓝衫老人拆掉了一根琵琶弦。他轻声一弹,手中的琵琶弦应声而出,当空将从两个方向罩下的渔网撕开了一个口子,他手臂一伸,下身一跃,已跃出了渔网,停在了空中。
“嘿嘿,当真是两条破渔网,这样的渔网,自是连狗鱼也捞不着。”
苏芷荞在一边拍手叫道,这下气得渤海二于呀呀大叫,他们展开手掌,向正在下落的蓝衫老人吹出一股黄色烟粉,蓝衫老人躲避不及,立时被迷了眼睛,他用手一捂,一落地即向后一闪。
“散花春!快,快服药丸!”苏芷荞惊叫一声,从黄衫老人的口袋中掏出一粒药丸,递给了蓝衫老人,蓝衫老人一口吞了下去,却仍旧咳嗽不止。渤海二于抢上前来,飞身一个双龙捕网,眼见就要击中蓝衫老人,张汶祥身子向左一侧,挥出双掌,硬生生地迎了出去,一阵山响,渤海二于手臂骨折断,跌落于地,呻吟起来。
“好!好!”墙上的辽东五猴叫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在为谁叫好。这时,智能法师,已跳下墙来,使出了“金刚拳”,走向青衫老人。青衫老人将手中的箫向苏芷荞一递,挥拳相迎。
青衫老人打的是“锦花掌”,每一掌都飘飘忽忽,至柔至美,而智能法师的金刚拳则铿然有声,着力非常,每一招都透着无比的刚劲雄奇。两个人像走马灯一样战在了一起。一个是至柔的掌法,一个是至刚的拳法,两个人都是年逾古稀,但身形飘逸。两个人战成一团,只听得见拳拳相碰,咯然有声,一时见不出分晓。
几十招下来,智能法师似乎越战越勇,他的金刚拳打得滴水不漏,而青衫老人的掌法也绵轻至极,以柔克刚,两个人斗得乱作一团。这边白药师见状,高叫一声:“大家一起上呀!”呼啦啦,一下子辽东飞天猴五兄弟、渤海二于、金一达和白药师兄妹三人一齐冲了上来,平均两人围住一个,战作一团。
张汶祥迎战的是山西高手金一达,他将苏芷荞挡于身后,挥拳迎敌。金一达使的是地趟拳,他们打起来如同地上滚动的一条小龙,十分圆熟老到,张汶祥使的是南派鹤拳,一招一式大开大合,收放自如,而金一达的双腿扫到之处,灰尘四起。他专攻张汶祥的下三路。张汶祥猛地使了一个“鹤嘴叼花”,将撮指戳向金一达左眼,金一达正用左腿横扫张汶祥左下盘,躲避不及,被耸身上跳的张汶祥两指戳中,金一达“哎哟”叫了一声,左眼血流如注,显见已是瞎了。
这下激怒了金一达,他大叫一声,双手一扬,两枚火球飞了过来,张汶祥躲开了一枚,挥掌打向另一枚,一声炸响,火焰熊熊烧了开去。金一达一边捂着眼睛一边连连发出“天宫弹”,几位苏姓老人和张汶祥一边腾越一边尽力躲避。但红衫老人被一枚天宫弹击中了胸部,他身上穿的红衫立时烧着了。他连忙在地上来了一个滚翻,将身上的火扑灭了。与此同时,智能法师双拳齐出,是谓“金刚动地”,身体从大地内部吸取力量,着力发向青衫老人,这双拳齐出,正中青衫老人前胸,青衫老人退后几步,咳嗽了几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在另一方面,白药师三兄妹齐挥药锄,将黄衫老人团团围住。黄衫老人将身子团团转动,施出了无影脚,以快速的腿法迎敌。白药师的妹妹毫不示弱,手中药锄呼呼生风,把黄衫老人渐渐逼向大院的一角。
而黑衫老人一人抵挡渤海二于兄弟的渔网和暗器,却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蓝衫老人被辽东飞天猴五兄弟团团围住,这五个飞天猴大呼小叫,上蹿下跳,使用猴拳将蓝衫老人围在中央,情况紧急起来。忽然,白药师发一声喊,他手中药锄已然砍中了黄衫老人的腿,黄衫老人“哎哟”叫了一声,单腿跪了下来。
白药师狞笑了一下,又挥动药锄,舞了个十字,当空劈向黄衫老人的脑袋。正在这危急时刻,张汶祥双腿蹬向墙壁,用力一蹬,借了力道横空飞出,正好用双臂架住了白药师的花锄,他运足气力,拼力一击,一声响过,那药锄断为两截,张汶祥从半空之中滚落于地,他抱起黄衫老人就向后退去。
黄衫老人的腿立即变得青紫一片,血流如注,显然是中毒了,他服了一粒解毒丹,叫了一声:“兄弟们,摆阵势!……”
几位老人听后,分别发力将敌手击退,一起退到他身边,各人手中拿着自己的乐器,黄衫老人发出一排“竹叶神针”,将敌手封在二十步开外,紧急布阵,张汶祥也跳到老人身边,坐下来摆出古琴。一时,黄衫老人的古筝、张汶祥的古琴、青衫老人的箫、红衫老人的箜篌、黑衫老人的阮、蓝衫老人的琵琶个个在握,黄衫老人叫了一声:“《百鸟朝凤》!”他下手着力在古筝上一弹。
那“铮铮”之声如同尖利的匕首,正好将金一达情急之下发来的两个“天宫弹”又弹了回去,只见两颗火球疾速向回飞去,正好击中了金一达自己,火球炸了开来。一下子把他炸成了两截,扑倒于地,而他的上半身还兀自爬动了几下,口中呀呀怪叫,血流满地,十分吓人。
张汶祥说:“起!”他下指就弹,引弦而动,于是这一曲《百鸟朝凤》就开弹了。而将音乐之变幻无形运用到武学之中,是苏氏兄弟多年修习的结果,渤海二于不知厉害,他们冲了上来,呀呀叫着漫天撒下大网,而那张大网却在下落之时尽数断成了一寸长短的东西,落了一地,而渤海二于则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激荡得飞了起来,直扑向石墙,被墙上凸出的尖铁棒戳死了。
这下白药师有点儿慌了,他再发一把银针,漫天掷来,但这银针遇到了《百鸟朝凤》的曲子,漫开又弹射开去,一下子击中了智能法师和辽东飞天猴的几个兄弟。智能法师却不知情,他再一次鼓动力气,双拳击出,拍向认真吹箫的青衫老人,青衫老人用肘后击,智能法师腹部中肘,七窍流血,而青衫老人也口吐鲜血,气若游丝。
这下,飞天猴五兄弟疗伤的疗伤,企图跳墙逃走的也已蹿上墙头,红衫老人连发几弦,箜篌的弦带着哨音飞了上去,像一把刀一样嵌入了飞天猴的身体,其中一个竟被这弦连腰斩断,足见这弦的力量之大。辽东飞天猴也被击杀了。
《百鸟朝凤》曲,是苏氏兄弟精心研究了二十年的结果,它汇集了当时各种乐器的表现力并加以综合,从而变得迂回婉转,博大精深。曲子弹到最后,白药师三兄妹已狂躁不堪,捂住耳朵狂叫了起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死了。
这一场战斗共进行了三个时辰,前来侵犯的白药师三兄妹、辽东飞天猴五兄弟、渤海二于、智能法师和山西金一达一共十二个人,全部被打死了,一时间,现下的院子里,静寂无声,尸横遍地。一场恶战之后,五个老人和张汶祥依旧将《百鸟朝凤》最后一阕弹完,却听戛然一声响,青衫老人手中的箫发出一声喑哑之声,众人看出,他因为受伤过重,已死去了。而红衫老人也大口喘着气,倒在地上死了。
张汶祥和苏芷荞清扫着战场。而这时,黄衫老人也中毒过深,气若游丝。蓝衫和黑衫老人运用内力消耗太大,几乎已成了两个废人,黄衫老人拉住张汶祥的手说:“……张将军,我同意我女儿芷荞嫁给你了,今天就是……就是你们的成婚之日……”他大口喘气,上气不接下气,但两眼却仍旧充满了期待地望着张汶祥,说不上话来。
苏芷荞满含眼泪:“父亲,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到这儿,她的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
“……那些乐谱,那些……我们用二十年整理的乐谱,你们……带下山去吧……”黄衫老人说完,气绝而死。
“父亲!”苏芷荞痛哭了起来。
几天后,张汶祥安葬了因气力衰竭在当夜死去的黑衫和蓝衫老人。这样,在南雁荡山的峰顶一共矗立起五座新坟。他们将那十二具来犯的敌人尸首放入旁边一个大坑,也一起掩埋了。“叫他们永远守在你父亲和伯伯们的坟边吧。也许活着的时候是敌人,死去了,在地下还可能成为朋友呢。”他拜了几拜,和流着眼泪的苏芷荞,携带那三百多卷由苏氏兄弟整理的帛书典籍以及一些乐器,从南雁荡山下山而去。
此时正是1856年夏天,接近酷热的八月,两个人义无反顾,马不停蹄地向南京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