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祭
我和红酒是朋友,红酒写小小说。
红酒笔下的故事,都是以相思镇为背景的。“小贱妃”是红酒一篇小小说里的人物。
当年,相思古镇有个唱青衣的女演员,饰演皇姑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忘了自己是身穿日月龙凤衫的金枝玉叶,只要一出场,手端玉带侧身站定,就冲观众频频地抛媚眼儿,师姐给她起了个绰号“小贱妃”。“小贱妃”的戏格外出彩,观众喜爱,也惹得县里的一个头头儿春心荡漾。想对“小贱妃”非礼,岂料“小贱妃”戏里戏外两样人,义正词严地拒绝,全没了往日的妖媚惑人。
我赞叹红酒笔下的人物形象,也很想见识一下“小贱妃”的原型。
红酒认为我的想法可笑,那小贱妃是把舅舅讲的故事加工后虚拟出的人物,怎么能让你去现实中对号入座。
“难道不可以吗?我还去拜访过你小说里的人物二功子呢。”
红酒不再作声。
前年冬天,海外一个朋友看了红酒的小说《二功子》,专程从美国赶来要见见这个说书人。那天忽然飘起鹅毛大雪,去乡下的路很难走,车轱辘打滑,我们惊出一身冷汗。二功子听说是外国客人来访,高兴坏了,叫了几个朋友,就在土坯屋里拉开了场子,连说带唱了两个多小时,恨不得把自己的绝活都使出来,引得海外的朋友直翘大拇指。回到城里,我们全感冒了。红酒说只当是为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做了点贡献,这个贡献的代价是她咳嗽了两个月,挂了十多天吊瓶。
周末,我和朋友相约去相思古镇寻访一座明末清初的古戏楼。时至晚秋,天已渐凉,道旁的白杨树在秋风中抖索着,枯黄的落叶在瑟风中飘零。垂暮泛黄的野草却显得精神饱满,摇曳着坚韧婀娜的身姿,不卑不亢地凄凉着。
古戏楼孤零零出现在村口,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沧桑。戏楼是两层土木结构硬山式建筑,下面的一层据说是演员起居和放置道具的场所,二层就是演出用的戏台了。台子上的楼板已经破裂,围栏也腐朽不堪,两根柱子上有楹联一副,字迹依旧遒劲飘逸:是虚是实当须着眼好排场,非幻非真只要留心大结局。
村里人见有陌生的面孔来访,便三三两两地聚过来,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古戏楼子,与我们一起转悠看。
“这里唱过大戏吗?我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艺人的杂耍地方。”
“唱过!全本的《穆桂英挂帅》《西厢记》《铡美案》都唱过,你们不知道,听老人说起先这戏楼子对面是东大庙和昭帝寺,再往前两里地就是清代商铺一条街,繁华得很。每逢大集这儿都唱大戏,一唱就是七八天,热闹着哩。”
“噢,那你们听没听说过,当年剧团里有个绰号叫小贱妃的在这里唱过戏?”
村人摇摇头,这是明清的戏楼,几十年前被当作学校,后来成了危房,学校早搬走了。
我走到二层的戏台前,凭栏眺望,想象着当年的繁茂风华,禁不住唱了几句现代京剧。
我的朋友经不住我的怂恿,也来到台前,唱了一段《梅妃》:
下亭来只觉得清香阵阵,整衣襟我这厢按节徐行。
初则是戏秋千花间弄影,继而似捉迷藏月下寻声……
朋友喜欢戏曲,大学里曾修过此类课程,程派的韵味还是有的。我叫了声好。
村民都是在豫剧曲剧窝子里泡大的,对京剧没有多少概念。唯独一个背着柴草的老婆婆似乎听得很专注,还轻轻地点着头合着节拍。
“婆婆,一看就知道您懂戏啊。我这位朋友唱得怎么样?”
婆婆说:“程派,唱得还中,就是神态不像。”
“哈,真遇到行家了。婆婆,您给指点指点。”
婆婆环顾四周,犹豫着。
“婆婆,我们从城里来,专们来访古戏楼。看这戏楼子多年没有琴鼓声了,它寂寞着哪。我看您老懂戏,也来一段吧,也不枉这戏楼子在咱村口矗立了几百年。”
婆婆让我说动了心,放下柴草,掸掸褂子上的浮尘,伸手捋了捋头发,蹒跚着走上戏楼。就在她往台中央一站的那个瞬间,我们都惊呆了,只见她全无了不安和拘谨,一个亮相,开口唱的是《西厢记》里的红娘:
怨只怨你一念差,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色胆比天大,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带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就饶恕了他。
一曲唱罢,竟然往台下丢了个飞眼。我们大声叫好。
村民说:“还不知道怡萍她娘会唱戏哩。她闺女怡萍在剧团唱戏,多少年也没唱出个啥样法。听说傍了个大款,立马就出名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要接她娘进城享福,她娘死活不去还把闺女给骂走了。”
婆婆走下台,朝我笑笑,又佝偻着身子,背起柴草郁郁而去。
品咖啡时,我把经过告诉了红酒,我说:“她肯定就是当年的小贱妃,假如她当初能灵活些,别得罪了权贵,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没准还在舞台上风光哪。”
“人,总要活个气节吧。”红酒不再搭话,凝神望着窗外,轻轻地唱了两句。什么词没听清,只是觉得那曲调除了低回婉转外还有些许惆怅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