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美,变奏自真
在泰戈尔以前,小诗并不发达。泰戈尔可说是第一个将一种形式以断思而展现却连绵为全局的创作技巧重新介释了所谓“诗”,究竟是什么?诗小,联想却庞大;句短,涵意却深长;断句可被解读成是一道道独立的哲题,而连篇又能被理解为是一种统一波伏的情绪,光滑,闪亮且流动如潺溪。这便是泰戈尔——记得第一次接触他的《飞鸟集》是在我十三岁的初一时。这是一本由郑振铎译的薄册,封尘在图书馆架的一角被我好奇地发现。但就当我躲在一旁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时,一位老者型的语文教师走来,顺手翻过书的封皮:“嗯,好书!”他环顾了周围一下,轻声地说道。而另一位偶经的青年教师的观点却正好相反:“资产阶级人性论——小心中毒啊!”当他扬长而去时,我见他腋下夹着两册厚厚的沉甸: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然而我,却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泰戈尔,我朦胧地意识到,这是一潭墨绿、墨绿的无底,而我只是在它最表层浮泛着的一叶醉舟。
三十年过去了,泰戈尔还是泰戈尔,而我却从一个幻想澎湃的少年变成了一位理智沉淀的中年人。可能是在一种年龄——年龄,既仍保鲜着身为母亲的孩子的记忆,又丰富着对自己孩子之爱的双重感受的年龄的当口上,令我最偏爱的还是泰氏的《新月集》。这一块块自一个稚童的眼中透视出来的,这个世界的切面,竟是如此令人惊讶地清澈、透明且神奇得令我们这些身为读者的成年人都自始至终浸淫在一种曾似相识又从未相识的错觉中:是啊,最深奥的哲理其实也就是最朴素的原始。这,就是泰戈尔的伟大之处了:用最日常的语谈来结构最永恒的诗篇,用最通见的景物来喻示最醒世的真理。以原托海,以静衬动,以善抗恶,以爱制蛮,以大自然舐犊人类,以儿童教诲成人。他向我们指出,诗不是其他的什么,诗即美,美即真,真即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赤裸裸地根本不需要任何伪装。读泰氏的诗,就像在聆听一位须发飘飘的老哲人的望着云端的自言自语,缓急有序,抑扬顿挫,婉如陶醉一段纯印度式的古典音乐。印度的田野山丘在他的笔下凹凸浮雕,印度的民态风情在他的纸上泼墨深浅,他是一位以语言为奏器的弹唱式诗人,游牧在他深爱的,黑黝黝的印度的大地上。一位举世推崇的伟大诗人,因为他,首先只是一位平凡的印度人;一个思想深邃的杰出哲贤,因为他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人类的孩子。
“光如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叶丛中快快活活地游戏,他不知道人原是会欺诈的”——诗人的理解其实是何等地深刻啊,但他宁作一个一无所知者。
94年六月五日 于上海
西康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