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少女的祈祷
一生中,人有过无数个第一次。第一次的珍贵往往天秤于今后无数次重复的总和,这是因为第一次在脑膜上刻下的记忆以及联想总是最深刻、最顽固、最无法改弦易辙,因而便也具有了最权威的引导性、暗示性。人有初恋、初吻、禁果的初尝,而我最难以忘怀的第一次却是一曲钢琴的旋律,在一片上海寒冬之晚的背景上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
1967年底。我,正处于迷醉音乐的年岁上;而社会,又正丧魂落魄在一个疯狂旋涡的中心。学校停课了,始终逍遥于政治运动之外的我,只能将一日近十小时的青春能量全都燃耗在了小提琴的练习中,而让自己近乎错觉地沉缅在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那些神话般的名字和神话般的旋律之中。为了防止琴声外泄而招来红袖章者们的倒眉怒颜,我的妙法是将一团碎布塞进琴肚里,于是琴弦便发出了一种只有拉奏者才能分辨得清的低吟之声,盈盈切切地在耳畔歌唱着中世纪,歌唱着阳光煦丽、月光温柔的另一度时空。
一日,我的提琴老师兴奋而至,并告诉我说,他已为我找到了一位钢琴伴奏。“而且,”他说,“这是一位与你年龄相若的少女。”这无疑是一个令我怦然心跳,继而更浮想联翩的消息,但使我好奇的仍是:在这翻江倒海的世道中,哪里竟还能安稳得下一座象征“资产阶级”的乐器——钢琴?
不管怎么说,为了让自己的耳朵能适应正常的提琴音色,我便着手将琴肚里的碎布取出来,并壮大了胆子地准备了几首小品,静静地盼候着那个美丽的机会的来临。
这是一个上海所常见的朔风革面的寒夜,我们抱着琴,走进了一条上海传统式的弄堂里。路灯昏黄,月色凄凉,没有维也纳的露台,没有野蔷薇装饰的百页窗,没有吉他,没有情歌。一扇“石库门”住宅的黑门打开了,穿过一片狼藉的天井和简朴的客堂,我们登上了一条叽咔作响的窄梯。但,就在此时,一溜串向高音区激蹄而进的清澄音符忽然从扶梯转弯处流出来,流下梯级,直透我们的心腑,我们拾级而上的脚步嘎然而止了。“少女的祈祷!——”幽暗中我能见到提琴教师的眸子在闪亮,“这是这首曲子的曲名——唉,多久没听了,远久得就象在前一世的人生哪!”
真相,是在我们进入房内,并与弹奏者交谈之后才逐步了解到的。这是一间七、八方米见宽的亭子间,家具除了二张单人的钢丝床,几把折椅,就要算是那座显眼的,几乎占据了一半空间的旧式壁琴。而琴上方的墙上,除了几条“语录”外,还有一幅毛主席与其“亲密战友”, “林副统帅”在研究文稿时神情专注的宣传海报——没有雕塑,没有烛台,没有油画,更没有熊熊着诗意的壁炉。而弹奏者也远不是著着拖地白纱裙的贵族少女,飘逸动人,她只是一位近于发育不良的矮小苍白的女孩,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对忧郁的眼神和沉思的表情。
“爸爸妈妈都隔离了,正房和家具也都贴上了封条,只留下姐姐、我、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费以及这方亭子间。”在互相熟络了一会之后,她说,并用眼睛幽幽地望着我们,“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能克服,只盼能给回我们这架琴……说是妄想吧,但我说,哪里也都会有好人,而那位工宣队指导员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只说了句:‘弹起来要小心些’便同意了我这项大胆的恳求。于是,琴盖上的那张封条就拆除了。”她将坐在琴凳上的身体侧转过去,一提手,一串向高音区递进的琶音便湿漉漉地随势而出了。“少女的祈祷,我爱这首曲,尤其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深夜,弹到它,就会联想起幼年时,爸爸如何手把手地教我们弹琴的种种细节——嗨!少女的祈祷呀少女的祈祷,这就算是我们姐妹俩共同的祈祷吧,祈祷父母能早些回家,祈祷冬天快过,春天快来,祈祷昨天的欢笑又能重在这间亭子间里升起,祈祷…………”她转回脸来,眨一眨眼,两颗豆粒大的泪珠便溢眶而出了。
“伴奏谱带来了吗?”停了一会儿,她才说,并用手指了一指我的提琴。这才令我们记起了此行的目的,但我与老师两人面面相觑,显然,我们的原先的打算都已不约而同地修正了。“还是让我们听你弹琴吧——就弹《少女的祈祷》, ”我说,“这比伴奏或者更有意思。”
“是嚒?”一丝淡然的微笑自她脸上掠过,但没有反对,因为就在下一刻,她已转回身去,开始了弹奏。
痴痴醉醉地,当我倾听着这人类最纯洁的旋律在这世纪最混浊的中心升起,并在这寒冬的夜空中开始传荡,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净化了,至少在这八米见方的亭子间中,世界变得温馨、善良、充满了美的祝愿和爱的理解。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么个春末夜,中年的我正置身在南国一处繁华的岛上,在半山区的一座豪宅的某个单元的宽畅的客厅间。一切都已彻底改变:观念、容貌、环境以及人生坐标。一尊散发披肩的亭亭少女的身影正坐在距我三、四米外的三角琴前,俯身仰首地弹奏。激昂的八度音程震颤着我的心灵:这是“少女的祈祷”的前奏。但当主题温柔地露面,并依依而又依依不舍在高音区的脆滴般的憧憬中时,我再也承受不住了,我起身向弹奏者走去,并在她琴凳的一角坐了下来。
“Daddy? ……”女儿的手指停止了弹奏动作,抬起脸来望着我,这是一张像她母亲一样漂亮的瓜子脸。
“……知道Daddy第一次听这首曲子时的情景吗?”我自言自语道,并不需要对方,也知道对方无法回答。
“嗯……”
“二十五年前,一个上海的寒冬之夜,在一间朝北的亭子间里,一座旧式的壁琴,一位与你年龄相若的少女……”
“她是谁——她是妈咪吗?”
“不,”我的眼神晃惚着,“她只是一位我见过一次面,甚至连姓名都忘了问的女孩。她,矮小、苍白、发育不良;她眼神忧郁,表情沉思,她不——绝不——美丽。但她却是第一次为我弹奏了这首美丽曲子的人,她让我了解了少女们的心中在祈祷些什么……”
女儿迷惘地望着我,她可能模糊地知觉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但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现一刻的她,能被我在怀里实实在在地搂着,而她长长的秀发正由我的指尖缓缓地梳理过去。“你有你的年华,Daddy有Daddy的,孩子,而音乐之所以不朽,这是因为只有它,才可以跨越了时空,”我说。
1992年 清明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