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地不仁
“宫主,人带来了,不过鬼先生说他有事先走了。”门外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声音。
“嗯,进来吧。”
说话的是个女子,着一身素色曲裾,头戴紫冠,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年纪。
与女子相对而坐的老人须发皆白,一身标志的玄色衣衫,正是荀夫子。
黎妍带着韩鱼和姬丹进入大堂。
见荀夫子朝他招了招手,韩鱼便走到荀夫子身边坐下。
夫子为二人介绍道:“小鱼,这是黎宫主,宫主,这便是我那故人之后,姓韩名鱼。”
“韩鱼见过宫主。”韩鱼俯首作揖。
“好,坐下吧。”姜伊笑着问道。
“唤你过来是想问你,可愿入我门下?”
韩鱼看着夫子,见夫子笑着点头。
便跟着答道:“宫主,我愿意。”
“好,从明日起你便同妍儿一起学习药理知识。”姜伊温和的说道。
韩鱼迟疑:“可是宫主,我每天都要跟鬼一师尊学剑呢。”
“我已知会,你学完剑过来便是,我自有安排。”姜伊沉吟片刻答道。
“谢宫主。”韩鱼拱手一揖。
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老人见姜伊安排完毕,方才开口对姬丹说道:
“殿下,如今小鱼已明事理,年纪也不小了,不太适合长住王宫,往后就随我住在书院吧。”
姬丹闻言虽然极度不舍小伙伴,却也知道留他不住:“便依先生”
又谈笑了一会儿,即有宫中内侍过来催促姬丹回宫。
荀夫子便也起身向姜伊告辞:“天色不早,打扰宫主多时,老夫实在汗颜,这就告辞了。”
“先生慢走,能有幸与先生相谈,也是姜伊的荣幸。”姜伊起身,二小便也跟着起身相送。
“宫主言重了,荀某一介老朽,今日厚颜相求实在惭愧,以后小鱼就拜托宫主了。”老人显然已经将韩鱼看做自家子侄一般。
姜伊自然明白这是为何,心照不宣的答道:
“先生放心,韩鱼至即日起也是我宫中一员,自不会厚此薄彼。”
“如此,劳宫主费心了,老朽告辞。”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在回书院的马车上,韩鱼问荀夫子:“先生为何对小鱼这般好?”
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车厢。
很久以前荀夫子还是学宫祭酒的时候,一身儒家修为只稍差孔圣,世人称其为儒家亚圣。
那时候的学宫也因为儒门二圣被称为人间第一学派。
荀夫子在学宫有过很多的弟子,其中以一个叫公孙央的最为杰出。
公孙央为诸侯国卫国国君后裔,少而好学。
年轻时因喜欢刑名法术之学,遍求此道大家。也是为了学习刑名法术,公孙央进入学宫求学。在学宫求学时,拜亚圣荀夫子为师,诚心向学。
公孙央学的越多,越发觉得儒家与他所追求的道理大相径庭。遂拜别恩师,周游列国为官求学。
公孙央为官时遇到很多治世之能臣统兵之良将,也读过很多杂学典籍。历经多年终于决定走出自己的道路。
他辞去官职返回学宫,潜心著书,历时四百九十年,终于著成商君书。
书成之日风云变幻,天地之间大道之音三日不绝,商君书得到天地伟力,成为可点燃文宫圣火的大道经义。
公孙央也凭借此书,成为问道巅峰半步圣人的存在。
彼时的秦国有个叫吕不还的大商人,他召集全部门客,汇合诸子百家之学说,费时三十余年,春秋略始成。
书成之日,悬于国门,声称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
士子豪杰,贩夫走卒无不欣然而往。
八十一日后,大道之音轰鸣,春秋略亦成为可点燃文宫圣火的大道经义。
两大经义几乎同时得到天地认可,世间大能皆生出感应。
是年,有神秘大能单枪匹马镇杀吕不还于秦都咸阳。
正欲损毁春秋略时,鬼谷老仙人赶到,不忍此书毁于一旦,挥袖间击退神秘人,携书离去。
与此同时楚国大将军项燕,大军压至齐国学宫,言道不交出公孙央与商君书,必踏平齐国,灭尽学宫弟子。彼时项燕已为兵家圣人,齐国国君惶惶不可终日。欲求助于孔圣,然孔圣却不知所踪。
公孙央虽言商君书已被赠于蓬莱道主,然项燕并不相信。
值此生死存亡之境,亚圣荀子与公孙央联手对敌,然而就在荀夫子对阵项燕时却被神秘高手偷袭。
集两大通神之力,荀夫子鏖战不休,最终文宫尽碎,公孙央亦难敌项燕,慨然赴死。
此时孔圣方才姗姗来迟,项燕退兵。
得意弟子身死,自身文宫碎裂的荀夫子辞去学宫祭酒之位。独身一人离开学宫,然后画地为牢,自囚于燕国,言道此生不再踏出燕国一步。
此后的很多年,荀夫子就像一个普通的孤寡老人一样隐居在蓟城郊外,不与外人接触。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韩是的少年找到他,想要拜他为师。
老人不答应,少年便每天都去给他端茶倒水,打扫房间,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
老人也终于松了口。
少年比当初的公孙央更加优秀,在荀夫子的教导下修行一日千里。
很快,老人就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
所以当少年告诉他,要远行寻找自己的方向时,老人只是将自己用了一辈子的狼毫笔送给了他。
等到老人再听到少年的消息时,少年已经死去一年多,而他的孩子正在赶来楚国的路上,韩鱼就是那个孩子。
老人告诉他他的仇人叫项燕,是这个世间最厉害的人物之一。
“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身边有还有一个人,他叫韩逺。”老人的故事虽然讲完了,可是心底的悲愤却无处化解。
韩鱼没有哭泣,他的悲伤也不太多,只是一些莫名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逺叔他现在在哪儿?”韩鱼低声问道。
“不知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身受重伤,全身精血尽失。”
老人想起那个身姿挺拔,怒目杀神一般的男人。
“先生,逺叔他还活着吗?”
韩鱼的声音愈加低落,只是依然不曾落泪,喃喃的声音,也不知老人听不听得见,于是不等老人回答又问道:“我的母亲呢,她还活着吗?”
“听说,已经去世了。”
“那我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他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还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
韩鱼仰头看着荀夫子,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自得到那些陌生的记忆,他就不太会落泪了,对于出生后的记忆,也并不那么清楚。
灵魂不懂肉身的悲伤,所以虽然他在落泪,声音却依然平和。
“有,她叫韩樱,是你的妹妹,在韩国。”老人看着眼前流着泪却一脸平和的少年人,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
韩鱼靠在马车上,思虑了片刻,方才说道:“先生,我可以留下她吗?与我一起,留在书院。”
“可以。”
老人答。
“谢谢先生。”
老人看着他,心中有幽幽叹息响起,真像呢。
此后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快到书院时,韩鱼才低声说道:
“先生,您告诉我这些是让我将来去给他们报仇吗?”
他可以一厢情愿的以为,若是他不记得,没有经历过那么仇恨也许就不会存在。他不去报仇,也不去原谅,那么仇恨便与他无关了。
“先生,我不想报什么仇,我只想在这小小的蓟城,做个将军。。”
老人轻轻的抚着他的头发,微笑中不乏劝诫:“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鱼儿,世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外面的世界并不如眼前看起来那般的太平,有些事情,有些人并不是你不去找他他就不会找上你。所以无论会是怎样的将来永远不能期待别人的善意,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选择原不原谅,报不报仇。”
声音逐渐低沉,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韩鱼沉默,咀嚼着荀夫子的话语。
过得片刻,荀夫子握着他的肩膀,让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像极了当年韩是的面容,却相差甚远的精神气,心中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他的敌人如此强大,当年如他父亲如公孙央一般优秀的人,最终还是倒在那人的脚下。何况这个愚鲁的孩子,他远不如他父亲那样惊才绝艳。
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想着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能够将自己拥有的,一点一点的传授给他。
“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败也,必在慢之。鱼儿,若有机会能够强大自己,一定不要辜负。”
“嗯。”
韩鱼笑。
老人便也跟着笑了。
这世间能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无不是最有本事的人,他们要么拥有无人能及的权势,要么拥有无人能敌的力量,要么做这两种人的儿子,很遗憾他都没有。
老人曾经有希望问鼎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然而他终究还是被破碎了文宫,成为了一个废人。
曾经他有力量的时候没有保护好想保护的人,现在他失去力量,苟延残喘在这世间也只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够看好眼前的孩子。
曾经他一直很埋怨那个跟他一起建立学宫的圣人,现在也已经释怀。
如今他的生命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看好眼前的孩子。
也许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再回去学宫看一看,跟那个学宫里的圣人道个歉,毕竟怨了他这么多年。
书院离百草轩不近但也并不远,终究是到了。
以前的韩鱼懵懵懂懂,对外界不怎么关注。
现在才发现书院并不大,分前院后院,有几个杂役伺候荀夫子平时的生活起居。
前院是学生们读书学习的所在,后院就是荀夫子住的地方。
后院进门左右分别是茅房和厨房,再往前是两个厢房,正房就是荀夫子的房间。
正房前面种着两颗桃树,两边各有一间耳房,一间闲置没用,一间被荀夫子用作书房。
韩鱼征得荀夫子同意后在闲置的耳房里给父母、逺叔、还有那些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门客立了灵位。
韩鱼怔怔的看着这些灵位,忽而有些慨然。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