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一阵子,我心中失望和爱慕这一对矛盾在互相倾轧。选择上出现失误,娜噢宓并非自己所期待的那么聪颖——不论我怎么高看她也无法否认这一事实。我意识到,有朝一日她成为一个卓越女性的期望,如今已成了泡影。出身卑贱的人毕竟不可造就,千束町的姑娘还是只配当咖啡馆的女招待,不合其身份的教育最终会一事无成。我深深地感到泄气和绝望,然而,与此同时,我又越来越被她的肉体所吸引。对了,我之所以特地用“肉体”一词,是因为她的肌肤、牙齿、嘴唇、头发、眼睛以及其他所有的姿态极为美妙,而那儿没有任何精神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她的头脑背叛我的期待,而肉体却日益令我入迷,不,甚至美得超过了我的理想。我越认为她是个“傻女人”“没出息”,越事与愿违地容易被她艳丽的美貌诱惑。这对我而言真是一种不幸。我渐渐地忘记了要“把她培养成优秀女性”的纯洁的初衷,反而滑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当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的时候,已经到达无法掌控的地步。
“世上事很难样样如愿。我是想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把她培养成一个姣美的人,如今,精神方面已告失败,而肉体方面则可谓大获成功。我不曾设想过她在肉体方面会出落得如此窈窕俏丽,如此看来,我的成功足以弥补失败的损失,且绰绰有余。”
我勉强地如此自我安慰,使自己的心情有所满足。
“近来我学英语时,让治不骂我傻瓜啦?”
娜噢宓很快看破了我心态的变化。学习上并不机灵,察言观色倒颇为细心敏锐。
“是啊,说得太多,反而会引起你逆反抵触,效果不佳,所以改变了方针。”
“哼。”她冷冷一笑,“还不是嘛,成天被你傻瓜笨蛋的乱骂一气,你说的我就不听。说老实话,那些问题我大都知道,装出不懂的样子,只是故意气气你而已。难道让治这点也看不出来吗?”
“是嘛,果真如此吗?”
我分明知道娜噢宓是在假逞威风嘴硬,却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
“还用说吗?那种题目怎么可能做不出来!让治却信以为真,所以你才是个傻瓜呢。你发脾气的时候,我每次都感到好笑,好笑极了!”
“好家伙,竟然让我上当受骗了!”
“怎么样,我比你聪明点儿吧?”
“嗯,是聪明,我比不上你。”
于是她更加洋洋得意起来,捧腹大笑。
读者诸君,在此我要唐突地为大家说一段奇妙的段子,请别见笑。我上中学的时候,上历史课的老师讲过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女王的故事。正如各位所知,那个安东尼在尼罗河上与屋大维·安努斯的军队打水仗,跟着安东尼前来的克娄巴特拉一见形势对己不利,冷不防中途掉转船头逃跑了。此时,这位安东尼看到那无情无意的女王抛弃自己脱逃,竟然不顾当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不再指挥打仗,立即追随女王而去……
“诸位同学,”历史老师当时对我们说,“这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因为跟着女人屁股后面转,最终丢了性命。历史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蠢的傻蛋了,实在是古今罕有的笑柄。哎呀呀,一代英雄豪杰竟然如此叫人大跌眼镜……”
老师的言辞十分滑稽,学生们瞅着他的脸哄堂大笑起来,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然而,重要的问题在于,我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安东尼这家伙为什么会迷上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不,还不光是安东尼,这不久之前的一代英豪尤利乌斯·恺撒也上了克娄巴特拉的当,颜面尽失。此类先例别处还真是应有尽有。只要探寻一下德川时代诸侯们的家庭纷争和一国治乱兴衰的轨迹,背后必有相当毒辣的妖妇们的阴谋和圈套。那些花招看似极为阴险毒辣、精心策划、天衣无缝,一旦上钩,就遭灭顶之灾,其实也未必。克娄巴特拉再怎么狡黠,她的智慧绝不会在恺撒和安东尼之上。即便不是英雄,只要提高警惕,对她的真情假意、说辞的真伪还是可以识别的。可是明明知道自己将面临杀身之祸,去依然心甘情愿地受骗上当,实在是窝囊得过分。我思忖,如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所谓的英雄其实也不过尔尔,因此,我完全认可历史老师所说的马克·安东尼是“古今罕有的笑柄”“历史上再也没有比他更蠢的傻蛋了”的评价。
我至今还会想起当时老师的话以及自己和同学们一起哈哈大笑的情景,而且每次想起这些时,就会深切地感到如今自己已丧失了笑话他人的资格。因为我不仅能够理解罗马时代的大英雄怎么会变成傻蛋,那个叫安东尼的人为何会那么容易落入毒辣妖妇的圈套,而且还会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些许同情。
世上常听到“女人骗男人”的说法,但是依照我的经验,一开始女人们绝不是“行骗”,而是男人乐于主动“被骗”,一旦有了恋上的女人,她讲的话不论真假,男人听上去都觉得可爱,有时当她流淌着假泪向你靠来之时,男人心想:“哈哈,这家伙想用这一手来蒙骗我呀,太可笑了,太可爱了。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思,既然如此,我就装出被你骗的样子,让你如愿吧……”
男人内心怀着一种哄孩子般高兴的心态故意表现出上当受骗的样子,男人并不认为自己被骗,而是在暗中窃喜,觉得是自己欺骗了女人。
我与娜噢宓的关系即可成为例证。
“我还是要比让治聪明。”娜噢宓说着,觉得自己已成功地骗过了我,而我呢,装傻充愣,摆出一副被骗后还浑然不觉的模样。对我而言,与其戳穿她拙劣的小把戏,还不如让她洋洋得意。看到她喜不自禁的表情,我不知有多么愉悦,甚至可以说自己的良心一下子得到了满足。也就是说,即便娜噢宓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能让她产生自我感觉聪明的自信也不是什么坏事。日本女人的第一大短处就是缺少坚定的自信。与西方女人相比,总觉得怯懦猥琐。现代美女的标准,才华横溢的表情和大方沉稳的仪态比美丽的容貌更加重要。哪怕不谈自信,至少具备某种自命不凡的意识,认定“自己是聪明的”“自己是大美人”,结果兴许真会成为美人。正因为有这样的思考,所以我不仅没有劝戒她爱耍小聪明的坏习惯,反而起到了煽动、怂恿的作用。时常自觉自愿地甘受欺骗,使她的自信心日益膨胀。
试举一例说明。那时我经常与娜噢宓玩下军棋、打扑克。若当真玩,我理应会赢,但我却尽量输给她,逐渐使她产生了“论输赢自己要强得多”的想法。
“来吧,让治,下一盘包叫你输。”
她以一种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姿态向我挑战。
“哼,来就来,打一场复仇战。其实,只要我认真下,怎么会输给你呢?觉得你是个孩子,最终才大意失荆州的……”
“行啦,等赢了之后再说大话吧。”
“来吧!这次一定要赢你。”
话是这么说,下的时候故意放几手臭棋,依旧输给了她。
“让治,怎么样?输给小孩子不觉得窝心吗?你已经不行了,怎么能与我对抗!好哇,一个三十一岁的大男人输给十八岁的小姑娘,说明你根本不会下棋。”
她越说越来劲,什么“智力胜过岁数”啦、“自己太傻,要生气也活该”啦,照例用鼻子“哼”了一声,盛气凌人地冷笑着。
然而,令人恐惧的是接着而来的结果。一开始我为了取悦娜噢宓才那么让她的,至少我自己是这样以为的。可渐渐变成了习惯,娜噢宓真的变得自信满满起来,直至我无论怎么真正下力,事实上也无法再赢她。
人与人的较量并非只靠智力,还靠“气势”,换言之也就是“动物电”。赌博尤其如此,娜噢宓与我决赛之时,一开始就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地气势汹汹地攻过来,而我则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心虚胆怯地处于弱势。
“老这么玩没劲,还是多少押点儿钱吧?”
结果,娜噢宓尝尽了甜头,最终是不押钱不玩,越赌越赢,我则是每赌必输。她身无分文,却一角、二角地随意下注,随心所欲地挣取零用钱。
“哎呀,要是有三十圆就能买下那件衣服了。再来打一副扑克牌吧。”
娜噢宓主动发起挑战。有时她也会输,那就又会另耍花招。若无论如何需要那笔钱花,她就会无所不用其极,非赢不可。
娜噢宓随时都会滥用她的“花招”,玩输赢时,她几乎总穿着宽松的睡袍,故意弄成松松垮垮、歪斜不整的样子,局面一旦对她不利,便摆出一副轻狂淫荡的姿态,敞开衣领,伸出大腿,还不奏效就靠到我身边,又是抚摸我的脸颊,又是捏住我的嘴角扯动,尝试释放所有的诱惑。事实上,我还真怕她这一“招”,尤其害怕她最后的“绝招”——这不便在此细述——一旦她采用了“绝招”,我的脑子就会晕乎起来,眼前一片漆黑,什么输赢胜负,一切都分辨不清了。
“小娜呀,你太狡猾了,靠这种手法……”
“什么狡猾呀,这也是一招嘛。”
在我渐行渐远的意识中,只听见娜噢宓的娇声传来,她满面的媚态模模糊糊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张露出奇妙笑意的脸……
“滑头、滑头,打扑克哪有搞这一套的……”
“哼,谁说没有呀。男人和女人比输赢,什么怪招不用。我在别处见过,小时候我在一旁看姐姐在家和男人玩花牌,什么招都用,打扑克和玩花牌不是一回事嘛。”
我终于明白了:安东尼之所以被克娄巴特拉征服,就是他像这样逐渐被剥夺了抵抗力,任其胡乱摆布的缘故。让自己所爱的女人有自信是好的,但结果却使自己失去了自信。如此一来,你就再也无法战胜女人的优越感,由此还会招致想象不到的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