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堡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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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剥玉米的人

Cornhuskers

1918

大草原[13]

我出生在大草原,它的麦子汁儿,苜蓿红,女人的眼,给了我一支歌一声呐喊。

在这里,水向下流走了,冰山夹着石块滑走了,山谷沟壑嘶嘶作响,黑沃土出现了,黄沙地出现了。

在这里,在落基山和阿巴拉契亚山之间,此时此刻一颗晨星把火的标志钉在林场、牧牛的草场、玉米带、棉花带之上[14]。

在这里,灰雁携着翅膀下的风飞五百里地再折返,大嚷着有了新家。

在这里,我知道我最渴求、胜于一切的是再多给我一个黎明,再多看一回天上火的月亮对映河里水的月亮。

大草原在午前对我歌唱,夜里我舒坦地休息在草原的臂膀里草原的胸膛上,我懂了。

…………

拿着干草叉在草架子边干活,

暴晒一天后,

吃过鸡蛋、饼干和咖啡,

在黄昏里

珍珠灰的干草垛

是对收割的双手的

美好祝福。

在高墙之林的城市,穿越陆地的载客列车被堵住了,活塞嘶嘶响,轮子发出咒骂。

在草原,列车飞驰在幻影般的轮子上,在天地间活塞低吼,车轮欢呼……

…………

当城市消失后我在这里。

当城市出现前我在这里。

我滋养过孤独的马背上的人们。

我会照顾乘火车大笑的人们。

我是人的尘土。

奔腾的河水对着鹿、野兔子、老鼠喋喋不休。

你坐着马车来了,修马路,盖学校,

你是斧子和步枪的同伙,犁和马的家人,

你唱着《扬基歌》、《老丹塔克》、《稻草里的火鸡》,

你戴着熊皮帽在木屋子门边听见一声孤独的狼嚎,

你在草皮屋子的门边解读着梅迪辛哈特放出的暴风雪和奇努克风[15],

我是你们的尘土的尘土,我是古铜色脸孔的

兄弟和母亲,是用打火石和黏土的工人,

是一千年前唱着歌的女人和她们的儿子

排成一列走过森林和平原。

我在变幻的命运中抓住这些尘土。

我挺过了那些古老的战争,经历了和平像母亲似的生儿育女,

新的战争爆发了,新一轮对年轻人的杀戮。

我养育的男孩们在黑暗日子里去了法国。

对于我,阿波马托克斯是个美丽的词,弗吉谷、马恩和凡尔登也是如此[16],

我看见过儿女们带血的出生和血腥的死亡,

我接受和平也接受战争,我一言不发等待着。

你见过我玉米地上红色的日落吗?见过湖岸夜里的星星吗?见过山谷里日出时一道道麦浪吗?

你听过我打谷子的伙计们在麦秸垛边上的谷糠里鼓劲叫喊吗?听过马车仓里哗哗流淌的麦子粒儿吗?听过我的剥玉米的人、收割的人拉着庄稼,唱着梦里的女人、世界和见识吗?

…………

河流在平坦的陆地上切出水路。

群山拔地而起。

海洋挤进来

在海岸上推波助澜。

太阳,风,带着雨,

我知道那彩虹以半个弧形跨过东边或西边写的是什么:

一封情书保证又会来到。

…………

苏兰铁路边的那些镇子,

大泥河边的那些镇子[17],

为了捕猎狐狸互相嘲笑,

像孩子一样互相戏弄。

在奥马哈和堪萨斯城,明尼波利斯和圣保罗,一个家庭的姐妹们嘴里蹦着俗话,一起长大。

在欧萨克的镇子,达科他产麦子的镇子,威奇托,皮奥利亚,布法罗,姐妹们嘴里蹦着俗话,长大。

…………

从棕色草原里,那里有顶帐篷飘出青烟——从一道烟柱、一个蓝色的承诺里——从在绿色和紫色中遛弯儿的野鸭子里——

在这里,我看见一座城市诞生了,它对全世界的人说:听着,我强壮有力,我知道我要什么。

从木屋和树桩里——独木舟从树干里劈出——平底船在林场里用斧子凿成——在印第安人和白人相遇的年代,房屋和街道出现了。

成千的印第安人哭丧着离开,去新地方寻找玉米和女人:一百万白人来了,盖起摩天大楼,铺起铁轨,架起电线,触须伸到了盐湖:现在大烟囱用烟屁股似的牙咬着天际线。

一年前在绿色和紫色中遛弯儿的野鸭子叫的地方:现在铆钉枪嘎嘎响,警察巡逻,汽船呼啸。

跨过一千年我向一个人伸出了手。

我对他说:兄弟,长话短说,一千年的光阴短得很。

…………

这些在黑暗里的是什么兄弟?

摩天大楼的什么屋檐迎着雾里的月亮?

运煤船在河上穿梭时

木板房上的烟筒直晃悠——

谷仓里隆起的肩膀——

薄板厂里火红的链轮

轧钢厂里的男人脱下了衬衫

他们血肉的胳膊和扭动的钢铁的手腕较劲:

这些在一千年的

黑暗里的

是什么兄弟?

…………

一盏头灯探索一场暴风雪。

漏斗形的白光从穿越威斯康星的火车头射出。

在上午,在拂晓,

太阳熄灭了天上的星星

熄灭了火车的头灯。

消防队员朝雪橇上的乡村教师挥着手。

雪橇上一个戴红围脖和手套的黄头发男孩,他的午饭盒子里有一个猪排三明治和一块栗子派。

马测到了雪深及膝盖。

雪给草原起伏的山丘戴上了帽子。

密西西比的悬崖峭壁戴上了雪帽子。

…………

喂,养猪的,

给你的猪轮着喂玉米和杂粮。

填饱它们的肚子,叫它们的短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

鼓起的肚皮里,是做火腿的肥膘。

拿把尖刀在它耳朵下切个长口子。

使切肉刀劈开它。

用钩子穿进后腿吊起它。

…………

夏天的早晨一辆马车装满了小萝卜。

深红的萝卜上洒满了水珠。

农夫坐在车上,操纵着几匹灰色带黑斑的马屁股上的缰绳。

农夫的女儿拎一篮子鸡蛋,做梦有顶新帽子好戴上去逛县城的集市。

…………

路的左边右边,

行进着玉米的大军——

几星期前我见它们有膝盖高——这会儿就高到头了——红色的须子趴在玉米穗尖上。

…………

我是大草原,人们的母亲,我等待着。

他们是我的,打谷子的伙计们吃着牛排,农场小伙子们开车去铁路的牲畜栏。

他们是我的,七月四日参加野餐会的人,听律师宣读《独立宣言》,夜里看烟火,青年男女成双结对寻觅小路和接吻桥。

它们是我的,十月末的霜里马群从栅栏上望着拉甘蓝去市场的马,对它们说早安。

它们是我的,那些锯齿样的旧木栅栏,新架的铁丝网。

…………

剥玉米的人手上戴着皮套[18]。

风一点儿没有减弱。

蓝色大围巾在红下巴上打着结儿。

秋天和冬天,苹果呈现出十一月五点钟日落时的忧伤:秋天,落叶,篝火,玉米茬子,熟悉的东西去了,大地一片斑白。

大地和人们留住了记忆,连蚂蚁和蚯蚓,蛤蟆和蟑螂——被雨刷去了字迹的墓碑——它们都存下了熟悉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旧。

霜让玉米皮松开了。

太阳、雨、风

都让玉米皮松开了。

男男女女都是帮手。

他们统统是剥玉米的人。

我最近在西部的傍晚

在烟红色的灰尘里看见他们。

…………

一只黄公鸡的幽灵,显摆着鲜红的冠子,在粪堆上冲着一道道曙光高声打鸣,

一条老猎狗的幽灵,在树丛嗅着麝鼠的气味,半夜朝树梢里的一头浣熊吼叫,围着玉米仓追逐自己的尾巴,

一匹老马的幽灵,春天拖着犁的钢铧耕四十亩地,夏天拉耙子,秋天在玉米秆中拉车,

在夏末的夜晚,在农舍的前门廊,这些幽灵进入了人们的闲聊和好奇。

在堪萨斯,夜里热风吹着紫苜蓿,一个老头叼着石头烟锅说:“这些消失的家伙还在这儿。”

…………

瞧,知更鸟的窝里

有六个蛋。

听,六只知更鸟

在沼泽和高地上

快乐地猛冲打闹。

瞧,歌

隐藏在蛋里。

…………

当早晨的太阳照在喇叭花上,朝厨房的煎锅歌唱:让欢呼响彻上帝的天堂。

当雨斜落在种土豆的山丘上,太阳向最后一阵雨射出银箭,对后院栅栏边的灌木丛唱起《特爱玫瑰》。

当冰冷的雨夹雪随着暴风捶击窗户,屋子里却生气勃勃,为外面的山丘歌唱:老羊认得路,小羊羔得找到路。

…………

春天溜回来了,带着一张姑娘的脸永远呼唤:“有给我的新歌吗?有新歌吗?”

啊,大草原的姑娘,孤单地唱着,梦着,等候着——你的恋人来到——你的孩子出生——岁月用四月雨的脚趾在新翻的土地上爬行。

啊,大草原的姑娘,不管谁离开你,只有红罂粟可以交谈,不管谁在你唇上吻别,再不回来——

有一支歌深沉得像秋天的红山楂,悠久得像我们会去的层层黑土壤,像晨星闪耀在玉米带,像一道道曙光升起在麦子山谷。

…………

啊,大草原母亲,我是你的儿子。

我爱过大草原,作为男人这颗心盛满了爱的痛苦。

在这里,我知道我最渴求、胜于一切的是再多给我一个黎明,再多看一回天上火的月亮对映河里水的月亮。

…………

我谈论新的城市和新的人们。

我告诉你过去是一桶灰烬。

我告诉你昨天是一阵飘走的风,

一个西沉的太阳。

我告诉你世界上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片明天的海洋,

一片明天的天空。

我是剥玉米的人的兄弟,

他们在日落时说:

明天是个大日子。

秋天的乐章

我大声赞叹美好的事物知道美好的事物不会持久。

满地黄色的矢车菊是条围巾缠在太阳晒黑的古铜色女人脖子上——岁月的母亲,接收果实的人。

西北风来了,黄花被扯碎塞满了坑凹,新的美好事物随西北风而来那是初雪,旧的去了,没一个持久。

伊利诺伊的庄稼汉

怀着敬意埋葬这位伊利诺伊的老庄稼汉吧。

他一辈子都是白天在伊利诺伊的玉米地里干完活后就在伊利诺伊的夜里睡觉。

现在他要长眠了。

这风他听过吹在玉米叶子和须子中,这风在零度的早晨梳理过他的红胡子那时雪把玉米仓筐子里的黄玉米棒盖白了,

现在同样的风吹过这地方,他的手一定梦着伊利诺伊的玉米。

奥马哈旅馆窗口的日落[19]

红色太阳

跑入了蓝色河边的山丘

长长的沙滩变了

今天是个将死的人

今天不值得为它争论不休。

在奥马哈这里

黄昏引人悲伤

和在芝加哥

克诺沙一样[20]。

长长的沙滩变了。

今天是个将死的人。

时间敲进了另一颗铜钉子。

另一个黄色的跳水者射入黑暗。

星群

在奥马哈上空旋转

和在芝加哥

克诺沙一样。

长长的沙滩消失了

所有的谈论都是星星。

它们在内布拉斯加上的穹顶旋转。

荒野

我身体里有匹狼……呲着尖牙要撕开皮肉……红舌头要吃生肉……要舔热血——我拥有这匹狼,荒野给我的,荒野不会叫它走。

我身体里有只狐狸……一只银灰的狐狸……我嗅,我猜……我从风里挑选猎物……在夜里我嗅出了逮到了睡觉的家伙,吃了它们,藏起羽毛……我兜圈子走,搞欺骗的把戏。

我身体里有头猪……长鼻子,大肚子……一台狂吃、呼噜呼噜哼的机器……一台好在太阳里睡觉的机器——我也是从荒野得到了它,荒野不会叫它走。

我身体里有条鱼……我知道还在陆地出现之前……在洪水退下之前……在诺亚之前……在《创世记》的第一章之前……我来自咸味蓝色海水的闸门……我和鲱鱼群一同匆匆游泳……我和鲸一同喷水。

我身体里有头狒狒……攀爬的爪子……狗脸……嚷嚷着呆子的渴求……腋窝下毛茸茸……在这里有目光敏锐的渴望的男人……在这里有金发碧眼的女人……在这里它们隐藏着蜷缩着睡着等待……随时准备咆哮杀戮……随时准备唱歌哺乳……等待着——我拥有这狒狒因为荒野这么说。

我身体里有头鹰和一只知更鸟……鹰翱翔在我梦中的落基山群峰里,搏击在我想要的悬崖峭壁中……知更鸟鸣唱在露水刚消的上午,鸣唱在我向往的查塔努加的树丛,从我希望的蓝色的欧扎克山脚飞出——我从荒野得到了这鹰和知更鸟[21]。

啊,在我胸膛里,脑壳里,心脏里,有座动物园——不过我还有别的东西:那是颗男孩的心,女孩的心:那是位父亲、母亲、情人:它来自上帝知道的地方:它在去往上帝知道的地方——因为我是动物园的主人:我判定是非:我唱我杀我干活:我是世界的朋友:我来自荒野。

芝加哥诗人

我朝一个无名之辈致意。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

他笑——我也笑。

他脑门上挤满皱纹,锁着眉头——我也照样。

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说,“你好,我认得你。”

我成了个骗子我这么说。

啊,这个镜子里的人!

骗子,傻瓜,做白日梦的,戏子,

当兵的,灰扑扑的吃灰人——

啊!等没人看见的时候,

等别人都走了的时候,

他会跟我一起

走下昏暗的楼梯。

他用胳膊肘挽住我的,

除了他——我什么都没了。

木柴

南希·汉克斯在火边做着梦;

做着梦,木柴噼噼啪啪,

黄色的舌头向上爬。

红色的火苗闪闪烁烁,舔出它们的路。

啊,木柴,噼噼啪啪。

啊,南希,做着梦。

这会儿有了个漂亮孩子。

这会儿来了个高大汉子。

南太平洋铁路[22]

亨廷顿睡在一个六英尺长的房子里[23]。

亨廷顿梦见他建造和拥有的铁路。

亨廷顿梦见一万个人说:是,先生。

布利瑟里睡在一个六英尺长的房子里。

布利瑟里梦见他铺的铁轨和枕木。

布利瑟里梦见对亨廷顿说:是,先生。

亨廷顿,

布利瑟里睡在六英尺长的房子里。

洗衣妇

洗衣妇是个救世军成员。

她趴在满是肥皂沫子的盆上把内衣搓干净,

她唱耶稣会洗去她的罪过,

她对上帝和人犯的过错

会洗得像雪一样清白。

她边搓着内衣边唱《最后的伟大洗涤日》。

一辆汽车的画像

它是辆精瘦的汽车……一条长腿的狗……一头灰色幻影的鹰。

它的脚吃尽路上的尘土……它的翅膀吃那些山。

开车的丹尼睡觉时看见女人穿着红裙子红袜子就梦见了车。

它就在丹尼的生命里,跑在他的血液里……一辆精瘦的灰色幻影的车。

野牛比尔[24]

琼斯小子的心里——渴望今天?

渴望,野牛比尔在镇上?

野牛比尔和矮马、牛仔、印第安人?

我们有些人什么都知道,

琼斯小子。

野牛比尔有副斜眼看人的模样,

马背上帽子下一副歪斜的模样。

他骑在马上匆匆而过的模样固定在

琼斯小子、你和我的心里,他光着腿,

斜着眼匆匆而过,马背上帽子下漫不经心的模样。

哦,马蹄子咔嗒咔嗒踏在街上。

哦,野牛比尔,斜着你的眼睛再来一回。

让我们小伙子的心再狂跳一阵儿。

让我们再一次眼花缭乱,看草原上惨烈的爱,黑黯的夜,独行的马车,还有来复枪噼噼啪啪射向伏兵的火光。

钢的祈祷

哦上帝,把我放到铁砧上,

砸我、锤我,成为一根撬棍。

让我撬松古老的墙。

让我抬起、松动古老的地基。

哦上帝,把我放到铁砧上,

砸我、锤我,做成一颗钢钉。

把我砸进那撑起摩天大楼的大梁。

用赤热的铆钉把我钉死在主梁里。

让我成为一颗了不起的钉子撑起摩天大楼让它穿过蓝色夜空耸入白色星群。

卡通

我制作一个妇女卡通。她很普通。是个脏兮兮的大块头妈妈。

好几个孩子吊在她的围裙上,爬在她的脚上,偎在她的胸脯上。

走在晨光之前的人们的赞美诗

警察买鞋精挑慢选;卡车司机买手套精挑慢选;他们很在意自己的手和脚;他们凭手和脚吃饭。

送奶的人从不吵架;他一个人工作,没人跟他闲扯;城市睡觉的时候他在干活;他在六百个门廊上放下奶瓶,那是他一天的活儿;他要登两百个木头台阶;两匹马伴随他;他从不吵架。

轧钢厂和钢板厂的工人是炉渣的兄弟;每天下班后他们要倒出鞋里的炉渣;他们要老婆缝补裤子膝盖处烧出的窟窿;他们的脖子和耳朵总是粘着黑垢;他们搓洗脖子和耳朵;他们是炉渣的兄弟。

雨中马和人

冬季的一天,阴风夹着冻雨拍打窗户,我们坐在咝咝冒汽的散热器旁,

我们谈论送奶车的马夫和杂货店送货的伙计。

我们脚穿羊毛拖鞋,手里摇着热饮——谈论着送信送电报的男孩,他们跑在结冰的人行道。

我们写古老的流金岁月、圣杯的追寻者们,还有那些被称为“骑士”的男人在雨中、在冰冷的雨中骑马奔驰,为了他们心爱的女人[25]。

一个工人躬着背推着送煤车走过,冰柱的水滴在他的帽檐上,冰裹着大块的煤,在斜雨中旅店灰蒙蒙。

我们把脚上的羊毛拖鞋靠近散热器,接着写诗,写英雄兰斯洛特和英雄罗兰,以及所有那些流金岁月里在雨中骑马的男人[26]。

遗言

我给殡仪馆的人留言,准他们

把我的遗体搬到墓地里埋掉,把头、

脚、手统统埋掉:可我知道我留下的某些东西

他们是埋不掉的。

让穷人家的山羊在我的坟上啃三叶草,

如果我坟上开了花,它们黄色的绒毛、蓝色的

花瓣够漂亮,就让穷人家的孩子

用他们的脏手摘回家。

我曾经有过机会与拥有一切的人们

或一无所有的人们共同生活,我选择了

其一,我没跟人说为什么。

山谷之歌(一)

你的眼和山谷是记忆。

你的眼燃着火,山谷像个烟斗。

在这里月亮升起攀爬在树林梢头。

在这里我们倒扣了咖啡杯。

你的眼和月亮扫过了山谷。

明天我会再看见你。

一百万年后我会再看见你。

我将再不认得你深色的眼睛。

这是我保存的三个幽灵。

这是和我一起奔行的三条红狗。

它们都隐藏在纠结于一个谜:

我拥有那月亮,树梢和你。

三者都消逝了——我保存了一切。

拥有我

在蓝天和太阳里拥有我吧。

在大海和高山上拥有我吧。

当我走进海底的草原,我会一个人走。

这是我来自的地方——那里的氯和盐是血液和骨头。

在这里鼻孔催促空气进肺。在这里氧吵嚷着要进来。

我会一个人走进这海底的草原。

爱走远了。爱在这里结束。

在蓝天和太阳里拥有我。

冷清的坟

当亚伯拉罕·林肯被埋进坟里……在泥土里,在冷清的坟里,他忘记了那些政敌和暗杀。

在泥土里,在冷清的坟里……尤利西斯·格兰特失去了对于骗子和华尔街的所有想法,钞票和抵押品化为了灰烬[27]。

在泥土里,在冷清的坟里……宝嘉康蒂还惊奇吗?还记得吗?她的身材可爱得像棵白杨,脸蛋甜美得像十一月的山楂、五月的红樱桃[28]。

满大街的人买衣服买杂货,朝英雄欢呼、抛彩纸、吹喇叭……在泥土里……在冷清的坟里……你们告诉我恋人们是不是失败者……告诉我有没有人比恋人们得到的更多。

在奥斯特里茨和滑铁卢把尸体高高堆起来。

把它们埋进地下再让我干活——

我是草;我覆盖一切。

在葛底斯堡把尸体高高堆起来

在伊普尔和凡尔登把尸体高高堆起来[29]。

把它们埋进地下再让我干活。

两年、十年后,旅客们问列车员: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在哪儿?

我是草。

让我干活。

住宅

两个瑞典人家庭住楼下,一个爱尔兰警察和一个叫乔大叔的老兵住楼上。

两个瑞典男孩上楼去看乔。他的老婆死了,他仅有的儿子死了,他的两个女儿住密苏里和得克萨斯,不愿他在身边。

男孩和乔大叔在熨斗底上用锤子砸核桃,一月的风怒号,零度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织起冰花。

乔给瑞典男孩讲奇克莫加和查塔努加的故事,联邦士兵们怎么在下雨的黑夜里爬行,向叛军冲锋,杀敌无数,夺取了旗子,占领了一座山,赢得的胜利现在学校的历史课也讲[30]。

乔拿起一根木匠用的粉笔在地板上画线,拿柴堆象征六个团在爬山时给杀死了。

乔说“他们去这儿”、“他们去这儿”,一月的风怒号,零度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织起冰花。

两个瑞典男孩下楼时脑瓜里稀里糊涂装满了枪、士兵还有山。他们吃青鱼和土豆时告诉家里打仗棒极了,当兵棒极了。

一个男孩吃晚饭时叫喊:我想现在就打仗,我就能当兵。

一百万年轻的劳动者,1915

一百万年轻的劳动者正直强壮,僵硬地躺在草地和道路上,

那一百万现在埋到了土地下,他们腐烂的尸体过几年就要滋养血红玫瑰的根。

是啊,这一百万年轻的劳动者相互残杀,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自己的手沾满鲜血。

啊,杀戮曾是太阳底下了不起的职业,一件新鲜漂亮的事情,那百万人是否知道他们为了什么相互劈呀砍呀撕扯至死。

欧洲的皇帝们国王们咧开嘴笑——他们乘坐有皮椅子的汽车,他们有女人和玫瑰花供休闲,他们早餐要吃新煮的鸡蛋,吐司上抹新鲜的黄油,他们坐在防雨的高大宅邸里读战争新闻[31]。

我梦见一百万年轻劳动者的鬼魂穿着浸血的衬衣爬起……叫喊:

上帝诅咒那些咧嘴的国王,上帝诅咒那些皇帝。

(芝加哥,1915)

高汉子[32]

这人的嘴是瘦削强健的嘴。

这人的头是瘦削强健的头。

这人的下巴是落基山、阿巴拉契亚山的骨头。

这人的眼睛是伤感的两大洋的神色,

泡沫,盐,绿色,风,变幻不定。

这人的脖子是野牛大草原的精气,是玉米带棉花带旧的渴望、新的召唤,

是荒野里一棵骄傲的红杉树干,

是锯木厂里等待做成屋顶的木材。

他是神秘的人类和民众的神秘的兄弟,

他是那些高举的隐义的手的隐义的兄弟,

他是黑夜和深渊,他是阳光四射的天空,他是人民的首领。

他的心是人民的鲜红血滴,

他的愿望是人民的灰鹰捕猎似的稳健飞翔。

布满车辙的道路上谦卑的尘埃,

闪光的铁犁下被翻耕的泥土,

他承担这些责任,这许多城市,许多边境,发生在阿拉斯加与地峡之间,地峡与合恩角之间,奥马哈的东边和西边,巴黎的东边和西边,柏林,彼得格勒,许多争论他都管[33]。

他右手腕的血液里和左手腕的血液里滔滔流淌着大众的右手腕的智慧和大众的左手腕的智慧。

他懂得大众,大众瘦削强健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