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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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之花

灿烂的五月第二个星期天的午后,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园子牵着小秀男的手,迈着相当疲乏的步子,沿着向岛的白髯堤缓缓走来。

此刻,大自然正自豪地展现出她最为美丽的姿容,恰似一位丽质处女,大堤上、田野中、道路旁,极目远望,处处披上了柔软的天鹅绒衣裳——那树木的嫩叶和青草的光泽美得难以形容。宽阔的隅田川,宛如一条闪光的浅黄色缎带,上面处处绣上了细小的波纹和白色的水鸟。在比丝绸更加柔和的太空中,初夏的太阳给这一切艳丽的色彩洒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美妙亲切的光辉。

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自然地带着绿叶的清香,园子任其吹拂着自己那烫成英国式的发型,出神地眺望和睦而又充满生气的河堤,心中忽然萌动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悠然而安详的情感,一种犹如摆脱了平日拘谨生活束缚(尽管她本人不这样认为)的、极其舒畅悠闲的感情油然而生,无意识地展开了幻想的翅膀。她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中牵着的那个少年,只是漫步走去。不一会儿,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留神看了看少年,只见秀男依然是那副病态的、萎靡不振的神情,正无精打采、死板地拖着脚步而行。园子想找个话题结束这种一时的沉默,便指着一条睡在两人路过的大门楼住房前的黑狗说:“秀男,你瞧,那是猎狗吗?”

“喔,那是阿姐家的狗。”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抬起头看着园子,“老师,这一家是阿姐的房子,以前曾是我家的别墅。”

“哟,是吗。好漂亮的房子!”园子已经听说向岛有黑渊家的别墅,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老师还不认识阿姐吧?”少年稍稍来了点精神,“咱们去玩玩?”

“我一次也没和她见过面,再说天马上就黑了,下次再去吧。”园子回答后,静静地望着堤下的宅邸。

高高的围墙里,像森林一样繁茂的树木完全遮蔽了房子的屋顶,只是从宅邸横卧的占地上可以了解到里面大得无法估测,而且十分幽静。园子平时鄙薄财富,此刻却似乎产生了一种敬意。不一会儿,她带着这种意念萌发出一种好奇: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

“你阿姐现在还是独身吗?”园子终于憋不住问道。

“是的,就她一个人。”

“多大岁数?”

“嗯……我想是二十六岁。”

在这么大的、毋宁说是寂寞可怕的大宅邸中,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独个儿生活……仅此事实,便使熟知遭到社会强烈排斥的黑渊家情况的园子心中立刻浮现出种种想象——这位与自己同为女性的女子,有着如此巨大财富却隐居在这寂寞的城郊,其命运究竟如何?园子的心沉浸在略带几分同情的悲哀之中。忽然,从幽深的树林里面,幽幽的琴声钻出随风摇曳的、小小的绿叶传入耳中,仿佛受到琴声的感染,附近的黄莺也不知在何处鸣啭起来。啊,何等的悠闲,何等的恬静!在世上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不时感到精力不济的园子的心不能不立刻为之震颤,与其处在褒贬不定的街巷中为极易受损的名声苦斗得精疲力竭,莫如退离社会而生活于太平世界。冷静地看,这种人或许可以说正在享受至高无上的幸福……这一偶发的深深感慨使园子身陷其中,她和少年机械地运动着的脚步使他们离那宅邸已有五十来米远,可是,园子的心仍然无法从这种感慨中摆脱出来,最后,她竟想到别错失良机,而要和隐居在这座宅邸中的女主人亲热地谈谈。这种意念引诱着她,她看了看秀男,问:“你阿姐是怎么样的人?”

“阿姐她……像高个子的爸爸那样……”

这天真的回答使园子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时,即将落山的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河堤上,散步回家的人们的身影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园子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老绅士向她打招呼:“你好,在活动吗?”

“是的。”

“真是好天气,这样的星期天散步,真没的说。”

绅士似乎习惯于经常保持威严,他几乎是故意从自己那令人讨厌的容貌,尤其是从那密密的胡须间发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和蔼声调。他的年龄将近五十,是个肥大的人,高高的礼帽靠后深扣在头上,双肩不时在完整地扣好纽扣的大衣下耸一耸,双手正确地分垂左右,似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不会改变这种极其认真、清廉和严肃的姿态,令人感到他此刻在长满青草的河堤上踏着柔软小草的脚步也像在学校长长的走廊上发出的脚步声一样,极有规律,不快不慢。

一开始,园子听他说出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亲切问候,一时竟慌张得不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她看看与自己并排而行的他的模样,发现他与平时那位惯于装模作样的水泽校长并无两样,才以平静的声调回答:“您也在散步吗?”

“不,去亲戚家有事,现在回家。”

“是吗。我从上野出来散散步。前些天跟您谈起的黑渊的儿子就是这一位。”

园子看了看秀男,说这位老绅士就是自己供职的某女校的校长,还文静地帮他摘下帽子,让他向校长敬礼。水泽校长慈祥地微笑着询问了秀男的年龄,接着又对园子谈开了,从有关儿童教育方面的意见扯到女子比男子更适合当家庭教师,等等。园子认识水泽已经三年了,不过,除了在学校的教员室谈论校务之外,从未听他谈过这样亲切的话语,因此,她一直以为校长是个十分严厉甚至苛刻、可怕的人物。然而,眼前的校长以一种轻柔、和蔼的声调与自己畅谈,使以前认为他苛刻的园子心里感到校长似乎还具备一种不寻常的慈祥气质,作为一个妇女教育家,可以说他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园子连最初校长亲切地招呼她时,自己产生的奇妙的不快也完全忘记了,随着交谈的深入,她竟大胆地谈出了平时自己想到的有关女子教育方面的意见——从当今女子教育方针的过于消极一直说到想进一步推动和发展男女两性的清白、圆满的交际关系。

这时,水泽校长说:“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他对园子的意见略加赞同,接着又道出了自己的苦衷:我也想坚决地采取积极的方针,可是,社会的形势尚未成熟,所以还不能断然冒进。无论是谁,当他把蕴藏在心底的意见发表出来,又受到对方的欢迎,这时的愉快是难以忘怀的。园子的心情自然地舒畅了,情绪振奋,忘记再去深究校长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让我不客气地直抒己见,那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很多。如今的妇女教育家把服装以及所有妇女的装饰都当做奢侈品加以猛烈攻击,结果使一般的女学生以为粗俗比质朴更好,比如她们蓬着干燥的头发,不去梳岛田式或其他美丽的发髻,完全破坏了女性美,还自以为得意,我觉得这真是一大憾事。再说,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只知奋发追求学问,却缺少女性自然温柔美的人,将来结婚后是否能尽到妇女最重要的义务。所谓妇女对社会的义务,一般说来就是慰藉丈夫、当好内助、建设圆满的家庭,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所以,我对这一点很不放心。”

秀男露出无聊的神情,无可奈何地拖着脚步,可是,园子还在与校长谈自己的各种感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枕桥前。

“老师,快点回家吧!”秀男一看到桥对面等候的马车,顿时精神大振地叫。这时,两人的交谈正好中断,园子过桥来到马车边,向水泽校长作了恭敬而又天真可爱的辞别,拉着秀男的手打开了马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