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要焚毁萨德吗(5)
我已经说过人们可能会误解萨德这些特异之处的意义和影响,如果仅仅限于将它们看做一些简单的资料;它们始终是承载着伦理意涵的。从一七六三年的丑闻开始,萨德的情色生活就不再仅仅是一种个体的态度:这同样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在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萨德解释他如何将自己的那些趣味变成一些原则:这些原则和这些趣味被我一直推到痴狂,他写道,而这狂热正是我的暴君们迫害的杰作。激励着任何性行为的至高意图就是想成为罪犯:残暴或者玷污,正是实现这种恶。萨德直接将性交作为残忍、撕裂和过错来体验;通过怨恨,他执拗地要把握其中的黑暗;既然社会与自然勾结起来想让他在享受快感时成为罪犯,那么他就将罪行本身变成快乐。罪恶是淫荡的灵魂。如果没有罪恶伴随,那么享乐会变成什么?使我们激动的并非淫乱的对象,而是罪恶的念头。在折磨和嘲弄一位漂亮女人的快乐中,他写道,有着亵渎或者玷污奉献给我们祭祀的供品所给予的那种快乐。如果说他选择在复活节那天来鞭打罗斯·凯勒,那并非是偶然的;正是在嘲讽地向她提出为她做忏悔的时刻,他的性兴奋达到顶点;任何春药都不如对善发出挑战来得有威力:我们对于重大罪行所感到的欲求总是比我们对于小的罪行所感到的欲求强烈。萨德施恶是为了感觉自己有罪吗?或者他是通过承担犯罪感来逃脱犯罪感呢?把他归结为这两种态度中任一种都是对他的片面理解;他不安于沾沾自喜的下流龌龊,也不安于满不在乎的厚颜无耻;他不断地在咄咄逼人与良心不安之间戏剧化地摇摆。
因而我们可以大略看出萨德身上残酷与受虐狂的影响力。此人将暴烈脾气——似乎很快就泄气——与一种近乎病理学意义的情感“孤立”结合起来,他通过自己承受的或者施加给别人的痛苦来寻求一种对意乱情迷的替代。他的残酷有着非常复杂的意义。首先,残酷是作为交配本能的极端而直接的实现而出现,是对其完全的升华:残酷肯定了对另一个客体与占主导的主体进行彻底分离,它旨在对人们无法贪婪地吸收进来的东西进行嫉妒的摧毁;尤其,它并不以冲动的形式来实现性高潮,而是以有预谋的方式来尝试引起高潮:它使人能够通过他者来掌握意识—肉体的统一,将这种统一投射到自我;最后,残酷放肆地要求被自然与社会归入情色一类的犯罪特性。另一方面,通过让人为自己肛交,鞭打和玷污自己,萨德同样还把自己揭示为被动的肉体;他满足自我惩戒的欲望,接受人们必然会让他感到的负罪感;而随即他通过挑战从谦卑回到骄傲。在完整的萨德虐恋场景中,个体释放自己的天性,同时知道它是邪恶的,以进攻性的方式按原样接受它;他将复仇与犯错混同起来,将过错变成荣耀。
有一种行为可算同时是残酷与受虐的最极端的完成形式,因为主体同暴君、罪犯一样以一种特权方式从这一行为中来肯定自我,那便是杀戮。人们过去往往支持这样的看法,即杀戮构成虐恋的最高形式:在我看来,这种观点是基于一种误解。当然是出于辩解的目的,萨德在书信中才这样竭力自我辩解,说自己从来不曾是杀人凶手,但是我认为杀人的念头是让他发自真心地厌恶的。的确,他在故事中过多容纳了一些骇人的屠杀:这是因为没有任何恶行的抽象意义能有杀戮的意义这样显而易见;杀戮代表着对一种没有法则没有恐惧的自由的强烈诉求。而且在纸上,作者无限地延长受害人的垂死状态,他得以使这特殊的一刻成为永恒,在这一时刻中清醒的意识仍驻留在一个正在降格为物的躯体中;在无意识的躯壳中仍然吸进鲜活的过去的气息。但是实际上,一个暴君能拿这个麻木不仁的物,即这具尸体,做些什么呢?无疑,从生到死的过渡中有着某种令人眩晕的东西,虐恋者着迷于意识与肉体的冲突交战,他会很愿意幻想着自己成为这个如此彻底的变形过程的创作者。但是如果说他偶然实现了这种特殊经验是纯属正常的话,这种经验却不可能给他带来最极致的满足;这种人们企图对之施加专制直至将之消灭的自由,在自我消亡的同时,它也滑落到专制能控制住它的世界之外;萨德描写的主人公们之所以无穷尽地增加着屠戮,那是因为任何屠戮都无法满足他们;具体说来,对于折磨着放荡自由派的那些问题,屠戮并不带来任何解决方法,因为放荡者追求的目的并非仅仅是快感;没有人能那么满怀激情地和不怕危险地投身到对某种感受的追求,即便是这种感受有着癫痫病发作的强烈程度;不如说,最终精神上受到的刺激,由于其直白显著,应当确保着事情的成功,而此项事业中的玄妙所在是远远超过了精神的刺激的,但是往往与此相反,精神上的冲击会让进程停下来,不去完成,而且如果借助杀人来延续,那么杀戮只会注定事情的失败;布朗吉带着狂怒勒人脖子,这狂怒正是性高潮本身的狂暴,在这狂怒中有着绝望,在狂怒中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便熄灭了;他事先预计的快感没有这么狂野,也没有这么错综。《朱丽叶》中的一节也是很有寓意的;努瓦瑟伊被年轻姑娘的谈话燃起欲火,他通常不大喜欢孤独的快乐,也就是说在孤独的快乐中人们独自献身于一个性伴侣,于是努瓦瑟伊叫来了他的朋友们。我们人不够多……不,别管我……我的激情凝聚在这唯一的一点上,就像被玻璃汇聚在一起的太阳光线着起火来,激情立刻烧着了炉灶上的东西。他禁止自己杀戮这样的过度行为,并不是因为抽象意义上的顾虑忌惮:不如说他了解在杀人的紧张痉挛之后他将重新感到受挫的压抑。我们的本能向我们指示出一些结果,这是如果我们满足于顺应对之的直接冲动便无法达到的结果;必须要克服冲动,反映它们,巧妙地创造出方法来满足它们。正是一些外在于我们的意识的在场将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相对于它们采取必要的退却。
萨德的性形态并不属于生物学范畴:这是一个社会性的事实;他所陶醉其中的那些性放纵几乎总是集体性的;在马赛,他叫了两个妓女,而且有自己的侍从陪伴;在拉科斯特,他为自己组建了一个后宫;在他的小说里,那些放荡鬼形成一些真正的社群。好处嘛,首先这样一来提供给他们更多的放纵的排列组合,但是这种情色的社会化有着一些更为深层的原因。在马赛,萨德称呼自己的侍从为“侯爵大人”,希望看着仆人顶着自己的名字去“认识”某个姑娘,而不是自己亲自去“认识”:在他眼中情色场面的再现要比亲自体验到的经历更有趣味。在《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中,那些性幻想先是被讲述出来然后才被践行:通过这种一分为二,行为就变成了一种表演,是在执行的那一刻从旁冷眼观瞧的表演;因而这行为保留着由孤独和兽性的狂热所蒙蔽的意义;因为如果纵欲者与自身的行为完全同步,而受害者也与自己的情绪完全同步,那么自由和意识便丧失在肉体的迷失之中;那样的话,受害者只是愚昧无知的苦痛,纵欲者则只是神经痉挛性的快感;多亏了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些见证者,一种在场被保持着,这种在场帮助主体本身也保持着在场。他正是希望通过那些再现来到达自我,为了看见自我必须被人看见;萨德对受害者实行专制,对于那些观看着他的人来说,萨德是一个客体对象;反过来说:通过从一具他正施暴的肉身上来观看他自己所承受的暴力,他作为主体从自己的被动性中重新把握住自我;自为与为他的混同得以完成。为了赋予性行为一种恶魔内涵,一些共谋者是尤其必要的;正是通过他们,所施行或者承受的行为才披上一种确切的形式,而不会被冲淡为一些偶然时刻;因为变成真实,任何恶行都被证明是可能的、平常的,人们对恶行如此熟悉,以至于很难判定它是应当谴责的;为了感到吃惊,感到畏惧,必须要从远处观察自己,透过外人的眼睛来观察。
但是这种对他人的借助,不管有多么可贵,仍然不足以去除虐恋意图中所包含的那些矛盾;如果在亲身经验中无法把握存在的模糊统一,便永远无法以智性的方式来重新建构这种统一。从定义上讲,再现既不与意识的私密同步,也不与肉体的浑噩同步;而且再现更无法将两者调和;一旦分解开来,人类现实中的这两个时刻便相互对立,只要追寻其中之一,那么另一个便躲藏起来。如果主体给自己施加过于强烈的苦痛,主体便迷失、认输、失去主权;过度的卑贱导致一种与快乐相左的厌恶;残酷实际上是很难施行的,除非是在一些非常低微的限度之内;而从理论上讲残酷包含着一种矛盾,以下这两段文字便反映出这种矛盾:当屈服与遵从不来向我们提供魅力,最至高无上的吸引也属无用,还有:必须对欲望的对象施暴;只要那对象一屈服,便有更多的快乐。那么究竟在哪里才能遇到自由的奴隶们呢?必须满足于妥协;同一些受雇佣的、以卑劣方式求得同意的妓女一起,萨德有些超越了所商定的界限;对于在驯顺中保留着某种人性尊严的妻子,他仅止于少许暴力行为,但是理想的情色行为却永远不会实现。这正是萨德借杰罗姆之口所说的这些话的深层含义: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只是我们想要做的事情的影像。这并非仅仅因为一些真正重大的恶行实际是被禁止的;那些人们在最极端的谵妄呓语中可能提到的恶行本身仍会让作者失望:向太阳进攻,剥夺宇宙的阳光,或者用它来点燃世界,这算是些罪行吧!但是这梦境之所以显得让人平静,那是因为罪人在梦境中投射了他自己的毁灭还有宇宙的毁灭;当他幸存下来,他仍会重新觉得挫折压抑。虐恋中的罪行永远无法与激起这罪行的动机互相投合;受害者始终只是一个寓意体,而主体只能作为意象来把握自己,而两者的关系只是对于剧情的戏仿,这剧情是从两者无法沟通的亲密关系中来对它们真实地掌握;这就是为何《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中的主教“从来不会在施行一桩罪行的那一刻不是在设想着第二桩的”。密谋的时刻对于放荡者而言是一个特殊时刻,因为他此时可以忽略谎言被揭穿的事实,现实注定要以此来与他作对的。如果说讲述故事在虐恋的放纵中起着一种首要作用,很容易唤醒一些血肉之躯不再能激活的感官,那是因为这些感官只能通过它们的不在场才能完全让人得到。实际上,只有一种方式能满足于性放纵所产生的幻想:那就是将希望寄托在它们的非真实性本身。通过选择情色,萨德选择了想象;只有在想象中他才会做到带着确信安定下来而且没有失望的危险;他在全部作品中都重复了这一点,即感官享受始终受想象支配。只有通过利用自己想象力的各种任性妄为,人类才可能希图幸福。正是借助想象,他摆脱了空间、时间、监狱、警察,摆脱了不在场带来的空虚,超脱晦暗的在场,超脱存在的冲突,超脱生死和所有矛盾。萨德的情色并不是通过杀人来完成圆满,而是借助文学。